第4章
她記得她只讓周涯下次不用來派出所保她,嚴(yán)格上來講,兩句話是不一樣的。
她一搖頭,眼里的光也跟著晃起來。
周涯喉嚨泛起癢,不耐地?fù)P揚下巴:“站一邊去。”
司機等得煩了,也下車了,手搭著車頂問:“阿妹,到底還要多久��?”
周涯踢了機車邊撐,從屁股后的褲袋里掏出一沓鈔票,下車走向司機:“多少錢?”
司機掃看他一眼,說:“二十�!�
周涯一頓,撩起眼簾,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氨砀倪^了?”
司機噎住,這次他不像幾分鐘前那樣聲大夾惡,吞吞吐吐:“沒、沒改啊。”
面前的男人又高又壯,板著張臉,眼神冷漠,這么個大冷夜里他只穿一件短袖,卻還覺得他殺氣騰騰。
司機有些畏懼,最終退了一步:“……給、給十塊就好了�!�
周涯抽出鈔票遞過去,司機接過后上了車,嘴里不滿嘟囔著什么臟詞。
出租車離開后,周涯回頭牽車,發(fā)現(xiàn)方瓏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離開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狹長內(nèi)街,那家伙竟已經(jīng)跑出一段距離。
靴子腳步聲不小,噠噠,噠噠,跳進(jìn)他耳里。
內(nèi)街狹長,只靠著兩側(cè)樓房墻上的盞盞壁燈照明。
溫暖燈火裹著她的身影,像顆入口即溶的奶糖。
周涯多看了兩眼,收回目光。
咬著牙低聲罵:“沒良心的小白眼狼�!�
周涯沒急著往內(nèi)街走,等了一小會兒,才開車駛進(jìn)。
周家在內(nèi)街深處的老樓里,停完車后,周涯抓起皮衣上樓。
走到二樓時,他剎住腳步。
方瓏竟站在樓梯拐角,背著手,貼著墻,像是在等著他。
周涯微怔,一時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方瓏往上望一眼三樓,壓著聲音說:“大姨好像醒了,我見屋里有光�!�
周涯就這么站在二樓,沒再往上,兩人中間隔著半層樓梯。
半晌,周涯開口:“怕了?惹事的時候怎么不怕?”
方瓏鼓著腮幫,低頭踢一腳地上的灰:“大姨身體不好,你別讓她太擔(dān)心了�!�
周涯“哼”了一聲,走上樓梯,把皮衣丟到方瓏身上,兜頭兜臉蓋住她的腦袋。
他說:“你那衣服一塌糊涂,很難不讓我媽多想。還有,把頭發(fā)放下來,遮一下臉和脖子�!�
方瓏扯下皮衣,偷偷甩他一個眼刀。
小小的,輕輕的。
他倆身型有些差距,他高,她矮,他壯,她瘦,皮衣穿她身上,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衣領(lǐng)有皮革混著煙草的味道,方瓏皺皺鼻子,把拉鏈拉上。
兩人進(jìn)屋時,馬慧敏正坐在座機旁,手拿電話筒。
方瓏的手機也在這時響起,滴滴噠噠的電子音樂聲在樓道里很響亮。
方瓏掛掉電話,盡量讓自己聲音聽起來精神一點兒:“大姨,你怎么還沒睡?”
馬慧敏放下話筒,有些吃驚,她沒想到兒子和外甥女會一塊兒進(jìn)門:“我早睡了,起來上廁所,見你還沒回來,正給你打電話呢。你倆怎么一起回來了?”
“我今晚不是和朋友去唱歌么?唱完后,大家伙說要去吃夜宵,我就帶他們?nèi)ジ绲牡昀锪�。吃完后,哥說他也要回家,就順路載我回來了�!�
方瓏撥了撥頭發(fā),有意拿沒被扇巴掌的那邊臉對著大姨,“怪我,今晚玩得太開心了,忘了跟你報個平安,讓你擔(dān)心了�!�
馬慧敏柔柔地看了她幾秒,嘆了口氣:“人沒事就好,不早了,趕緊去洗澡睡覺吧,明天你還得上班呢�!�
“沒事,我明天排的晚班,大姨,你快去睡吧�!�
“行�!瘪R慧敏看向周涯,“阿涯,你進(jìn)來一下�!�
“好�!�
自跨進(jìn)家門,周涯就把身上的刺兒全收了起來,語氣都溫柔了不少。
他給了方瓏一個眼神示意她該干嘛干嘛,接著進(jìn)了母親的房間。
臥室有點兒冷,周涯蹙眉:“怎么不開暖氣?”
今年是冷冬,很早就降溫了,馬慧敏體弱畏寒,周涯提前買了部新的油汀給她用。
馬慧敏坐上床,搖搖頭:“開久了太干,喉嚨總不太舒服�!�
“那明天我再去給你挑個加濕器�!�
“不用不用,天氣預(yù)告說接下來要回暖了,你別浪費錢。”
“這哪能叫浪費?”周涯走到床邊,幫母親掖好被角,問,“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好得很,就是擔(dān)心你妹。”馬慧敏輕嘆,“她是不是又出事了?我看她神情古古怪怪的,臉好像還腫了�!�
周涯默了幾秒,如實道:“沒什么大事,就是小孩們鬧了一下。已經(jīng)處理好了,你別擔(dān)心�!�
“傷得重嗎?”
“多少有點,都是皮肉傷,養(yǎng)幾天就好。”
“這孩子就是脾氣不大好,但心里那一塊還是善的�!�
馬慧敏握住周涯的手,拍拍他的手背,“你當(dāng)哥哥的多照顧照顧她,畢竟她只剩下我們這倆親人了……千萬、千萬別讓她跟她爸媽一樣,沾上那些不該沾的�!�
馬慧敏的手沒什么肉,皮包著骨,有輸液留下的明顯痕跡。
周涯握住母親羸瘦的手,輕輕拍了拍:“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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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方瓏喜歡洗熱水澡。
她喜歡熱水從花灑里兜頭淋下、體溫逐漸變暖的感覺。
也喜歡因為泡太長時間水、指腹皮膚變皺的的感覺。
這樣能讓她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還活著。
而“洗個熱水澡”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擱六年前,方瓏想都不敢想。
她并不在庵鎮(zhèn)出生,她的母親馬玉蓮是馬慧敏的親妹妹,嫁到了離庵鎮(zhèn)二十公里遠(yuǎn)的水山市。
男人名叫方德明,自己做點撈偏門的生意,方瓏小時候聽還未走上歧途的母親說過,他們家是整條街上最早有轎車的家庭。
方瓏長大后想,她應(yīng)該是過過一段時間好日子的。
方德明長得好看,但空有一副皮囊,實際糟糕透頂。
愛喝酒,愛賭錢,98年金融危機后生意失敗,他稍有不順就會對母女倆拳打腳踢。
后來這男人染上毒癮,還傳給了馬玉蓮。
家里有一個“道友”已經(jīng)夠受了,更何況有兩個。
方瓏看著家里的東西一點點被掏空,看著不到四十歲的馬玉蓮面黃肌瘦,看著家和母親都只剩下空殼。
燈不亮了,母親的眼睛也是。
那年方瓏才十歲。
馬玉蓮越來越不管家里的事,方瓏得負(fù)責(zé)起家務(wù)活。
洗衣機被賣掉了,煤氣罐常是空的,寒冬天里十指浸在水里洗衣服,指頭每裂開一個口子都是錐心之痛。
吃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馬玉蓮有買肉菜回來的話,方瓏還能簡單下個面給兩人吃,但經(jīng)常她放學(xué)回到家,家里都是烏燈黑火。
一開始有熱心鄰居還愿意接濟(jì)她,但或許覺得她家的情況太復(fù)雜,漸漸也疏遠(yuǎn)了。
方瓏沒飯吃,餓得快瘋了的時候,她開始偷。
她又矮又瘦,校服寬松,袖子里能塞進(jìn)好多東西。
小賣部的咪咪和娃哈哈,有的時候?qū)λ齺碚f就是一餐了,面包店沒蓋蓋子的海綿蛋糕,更是難得的美味佳肴。
忽然某天開始,方德明和馬玉蓮回家了。
方德明甚至給妻子買了新口紅和新裙子。
方瓏那年十二歲,小學(xué)都還沒畢業(yè),但她知道經(jīng)常出入家里的那些男人為的是什么。
她連家都?xì)w不得,放學(xué)后一直在學(xué)校待到快關(guān)門,再去家附近的超市門口借盞路燈寫作業(yè),等到超市關(guān)門,她才回家。
草草洗個冷水澡就回自己房間,再推著書桌擋住門。
紙巾撕半搓成團(tuán),塞進(jìn)耳朵里,這樣能讓她稍微睡個好覺。
她甚至在床墊貼墻的地方,藏了把水果刀。
這樣精神緊繃的日子過了快一年,就在方瓏快崩潰的時候,方德明因販毒被抓了,判了七年。
同年,馬玉蓮因吸毒過量走了。
馬玉蓮的后事是大姨一家趕過來操辦的。
在墓地旁,大姨問她愿不愿意搬到庵鎮(zhèn),和他們一起住。
……
叩——
一記敲門聲讓方瓏終止了回憶。
門外傳來周涯的低啞聲音:“暈過去了?”
方瓏搓了搓皺巴巴的指尖,關(guān)了花灑:“洗完了,你再等一等。”
大姨家的這套房子,是姨丈年輕時候的工廠分房,樓體有些年歲了,老房子面積不小,但浴室只有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