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父皇……”他低咳著,支撐著半邊身體,竭力從床榻上坐起。
“不必行禮。”敬文帝抬手按在他的肩頭,示意他重新躺下,
“你昏睡了大半日。太醫(yī)來看過,
說你連番受損,
須得靜養(yǎng)�!�
“多謝父皇�!敝x無恙低聲道,咳著嗽躺回床榻上。他看起來狀況很差,面龐蒼白如紙,神色極度疲倦。
“你皇兄犯下大錯,
貶為劍南刺史,
即刻啟程赴任�!本次牡劬従彽�,
“……從今日起,
非召不得入京�!�
“父皇……”謝無恙低低開口。
“不必多言。這是為人皇的決定�!本次牡鄣吐暤溃啊彩菫槿烁傅臎Q定�!�
謝無恙閉上眼睛,良久后輕聲說:“我去送一送他。”
“你代為轉告一句,
”敬文帝仰首望著上方一副字畫,
“你皇兄,其名為玦,美玉有缺,
故賜字為無雙,
愿他君子完璧……他究竟是負了這個名字里的期待�!�
“兒臣遵旨�!敝x無恙低聲答。
敬文帝不再說話,
替謝無恙攏了攏被角,拍了下他的肩,負手轉身出殿門。
“恭送父皇�!敝x無恙望著他的背影。
那個背影沒有回頭,只是停了一下,立在殿門下,仰望著冬日的天穹。
“你很像你母親�!彼偷偷卣f,“我看到你……總是想起她�!�
“……尤其是你睡著的時候�!�
謝無恙微怔了一下,抬起頭看向父親。他已經(jīng)離開了,一角赭黃衣袍消失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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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時分,灞上雪寒。
岐王謝玦攜岐王妃裴玥出長安,往蜀中,赴任劍南刺史。
車馬轔轔,隊列在雪中默默行進。夫妻二人相對而坐,各自無言,凝視著窗外雪景。
灞水兩岸,冷日微煙,枯柳依水,飄雪如鹽,一派岑寂的冬日景象。
忽有馬蹄聲響起,皇太子金輅由遠及近而來,攜著珠玉相擊的泠泠之音。
謝玦冷笑一聲,止住了隊列,從馬車上緩緩走下。
風吹一樹雪落,恍若白梨紛紛。樹下一人緋衣玉帶,外披狐裘,靜坐在木輪椅上,手捧一個暖爐,輕搭在膝間絨毯上,抬眸望著他走近。
“皇兄�!彼陨詢A身行禮,絨毯上積雪簌簌而落。
“謝無恙�!敝x玦冷冷看著他,“你此時來見我落魄模樣,是為標榜賢德大度,還是為趁機落井下石?”
“我只想送一送你�!敝x無恙輕聲說,“或許這是我們最后一面了�!�
他的話語里藏著難以察覺的悲意。
謝玦驀然一驚,想到了什么,“那個傳言……是真的?”
“是�!敝x無恙淡淡笑了笑,“皇兄,我壽不過二十,你何必殺我?”
他低眸,“儲君之位,原本就是你的。”
“無恙……你從未跟我說……”謝玦低低道。
“我說過,你不信�!敝x無恙輕輕搖頭,“你比我更像父皇許多,父皇也最寄希望于你。從小到大,你什么都做得比我更好,可是你不肯信�!�
“我什么都做得比你好……”謝玦低笑一聲,“可是父皇看不見�!�
他看著自己的弟弟,“人們都說你將會是明君……他們愛戴你�!�
謝無恙注視著手中的暖爐,“沒有人能做到明君,只是竭盡全力罷了。那些為君之道,你比我更懂得�!�
“你始終是那個干凈明亮的,一塵不染的皇太子�!敝x玦輕聲道,“而我是那個不受寵的,你的皇兄�!�
“父皇當年不也是這樣的么?”謝無恙低聲道,“……等我不在了,他本將立你為儲�?赡阕隽怂缴拗隆K屛覍δ阏f,你辜負了自己的名字。”
“我本以為這名字是個諷刺。”謝玦輕笑一聲。
謝無恙也笑了下,“我本以為我的名字也是�!�
“皇兄,”他抬起頭,“路長道遠,山水萬重,望珍重。”
他微微仰首,伸手折了一枝落滿霜雪的枯柳,遞到謝玦的手中。
謝玦輕扶了他一下,替他理了理膝間的絨毯,把那枝枯柳攥在掌心,低頭久久不語。
“無恙……”謝玦低聲說,“這是最后一面了么?”
“是�!敝x無恙頷首,笑了笑,“或許在葬禮上,皇兄還能見到棺槨里的我�!�
謝玦低眸看他,“其實我沒那么想你死�!�
“我知道�!彼p聲說。
積雪的樹下,這對兄弟彼此道別,從此天各一方。
車馬轔轔之音再度響起,靜止在灞橋上的隊列繼續(xù)前行。
樹下的人靜靜目送著車隊漸行漸遠,無聲地閉上眼睛。樹后的少女走出來,站在他身后,為他攏了攏落滿雪的衣襟。
“我以為你恨過他。”她低聲說,“他畢竟想過殺你。”
他笑了笑,“我是將死之人,沒有余力去恨了。”
“你別總說這話,我聽著難過�!�
她推起他的木輪椅,往馬車的方向走,“我們講一點高興的事吧?”
她想了想,“上元燈節(jié),燃燈三日,今夜是最后一場燈會,我們怕是趕不上了。等明年上元節(jié),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他低垂眸,靜了下,“……不會有明年了。”
“會有的�!彼虉�(zhí)地反駁。
“好吧。”他的語氣無奈似的,“會有的�!�
他回首看她,“夫人,上元燈會,你有什么想玩的?”
“唔,”她歪頭思忖著,“我想看燃燈、角牴、雜耍,想放水燈,還想要蜀紅錦!”
他望著她,她這樣講話的時候,一綹發(fā)絲在腦袋頂上跳來跳去,招招搖搖的。他很輕地笑了下,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他的手掌放在她的發(fā)間,她的話語啪一下頓住了。
“啊�!彼栈厥郑氨��!�
他試著解釋,“……你頭發(fā)上落了雪�!�
“沒關系�!彼龕瀽灥�,“你摸吧�!�
他愣了下,看向她。她低著頭,從臉頰一直紅到鎖骨,衣領底下埋著微微發(fā)燒的一截雪白脖頸。
“你……”
他遲疑著,指出來,“發(fā)燒一樣,是不舒服么?”
“我覺得,”她小聲說,“挺舒服。”
她匆忙補了句,“反正大家都可以摸我的頭發(fā),你是我的夫君,當然也可以�!�
“那我摸了?”他小聲問。
“你摸�!彼严掳蛿R在他的肩頭,小貓似的瞇了眼睛。
他側過臉,看著她。
少女的睫羽纖長微卷,簇起來的時候綴著點碎光。她的臉頰貼得他很近,帶著好聞的淡淡香氣,不經(jīng)意撩到他的鼻尖。他輕輕地閉了閉眼睛。
然后他伸出手,摸她的頭發(fā)。她的長發(fā)烏濃,綢緞般柔軟,如同一泓泠泠清泉,落在他的心里叮咚作響。
暮光收盡,雪開始下。他坐在木輪椅上,靠著她無聲睡著了,她悄悄伸出雙手,從他的身后抱住他,把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面龐上,聆聽交織在一處的呼吸聲。
“會有的�!彼龑λf。
會有明年的。
以及此后的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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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北邊的廢棄偏殿里,內(nèi)侍監(jiān)余照恩抱袖立在屏風前。
屏風后的黑檀木長桌上,黑發(fā)的年輕人懶洋洋地坐著,隨意拋著一枚銅錢,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兇。
“最近卦象真有意思�!彼椭^看卦象,“似乎是我理解錯了。本來要借岐王之手刺殺太子,如今變成jsg了借太子之手推倒岐王�!�
“不過沒所謂了,反正都一樣�!彼ζ饋恚盁o非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罷了�!�
“岐王黨一倒,不少人會轉而支持太子,不過也會有相當?shù)娜诉x擇觀望�!庇喙统恋溃暗钕�,你要把握住這個時機,拉攏有用之人。”
“我明白�!比首又x寬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扮豬扮了這么多年,真是無聊得要瘋了�!�
“按照我們的約定,北司全力相助殿下,殿下也當回以報答。”余公公緩聲道,“眼下有一急事,正須殿下出手�!�
“何事?”謝寬抬頭看他。
“老臣有一個不爭氣的學生,如今在淮州擔任刺史�!庇喙従徎卮穑八幸恍┮姴坏萌说呢浳�,需要走漕運從長安到淮州�!�
“明白�!敝x寬拍了拍手,“我即刻準備,抓緊打通朝上的關節(jié),并遣江湖人手一路相護�!�
他把銅錢“啪”地拍在桌上,徐徐起身走出屏風,滿懷期待地笑著。
“……我這個‘白頭老翁’,倒是很好奇那位‘蒲柳老先生’是否又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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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影動,燭光搖曳。
東宮西廂殿里,少女坐在一座銅鏡前,卸去滿頭金簪步搖。
青絲流淌一地,襯得鏡中人的肌膚雪白,絳唇明艷,細眉若黛墨一筆勾成,筆意流暢又婉約。佳人全然不施粉黛,顏色已如朝霞映雪。
從灞上歸來時,已是月落九天。謝無恙睡醒以后,自稱有事去見溫親王,留了她在西廂殿內(nèi),而后獨自轉出殿門了。
她捧起臉,對鏡發(fā)呆,有些無聊。
一扇窗倏地打開,晚風拂動一縷青絲。
一個竹筒子“啪”一聲落進來,骨碌碌滾到她的足邊。
她無聲地勾了勾唇角,俯下身拾起那個竹筒子,以指尖撥開軟木小塞,取出一張皺皺的輕薄桑皮紙,就著燭光在案上鋪展開來。
紙上的字跡近乎潦草難辨,“燈會見�!�
背面一筆一畫寫道,“出去玩。”
漫不經(jīng)心又鄭重其事,是那個人的風格。
“你這家伙麻不麻煩。”她小聲哼了聲,又輕輕笑一下,“果真是笨蛋一樣�!�
她將墨染般的長發(fā)堆起在頭頂,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她為自己綰了一個松散的髻,在髻上簪了一枚紅玉簪,襯出一張明艷姣好的臉,映著燭光仿佛醉酒般微紅。
她換了一身緋色箭裙,系上一根雪白帛帶,扎起纖細的腰肢,像是民間少女在燈節(jié)出游那樣,打扮得隨性又靈動,恍若一只輕靈的蝶。
然后她推開窗,輕快地翻出宮墻,踏著盈盈月色去見那個人。
城西安福門下,五萬盞燈結成二十丈燈輪,簇成一株燦爛花樹。燈上綴以錦綺,飾以金玉,微風一至,瑯瑯作響,鏘然成韻。
十數(shù)里花光滿路,燈火耀地,鼓樂喧天,絲竹如沸。
漫天繁星下,她抱起滿懷的裙裾,乘著明亮的燈火,踩過月光瀲滟的長路。
那個人站在花樹下等她,燦爛的燭光漫卷,落滿了他一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頎長身影。
她朝他走去。
他在燈火里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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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會
◎去玩�!�
晚風吹得衣袂翩躚,
流水般的人潮涌動。
無數(shù)搖曳的燭光里,兩人在燈火中對視。
旋即她踮起腳尖,輕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他笑了一聲,
“江小滿,
你打我干什么?”
“大晚上還跑出來玩,
”她低低哼道,“實在是極為過分�!�
“今年最后一場燈會了,約你出來一起看看�!彼忉尩�,“錯過了就沒有了。”
“你可以明年約我�!彼J真道,
“反正每年燈會都差不多�!�
“明年就不約你了�!彼鸬寐唤�(jīng)心,
“不是說了我要去旅行嗎?我打算年末走�!�
“不留下來看一場雪么?”她低低地問。
“不看了�!彼α讼�,
“想去暖和一點的地方�!�
她沒有回答。他仰起頭,望著遠方華燈。燭火落進他的眼瞳,光影起落,縹緲不定。
“不說這個�!�
他笑著搖頭,
“走吧江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