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為他照亮紙頁上的字,
偏過臉湊過來陪他一起讀著。
“近日的戰(zhàn)報越發(fā)延遲,我懷疑有人在背后動手腳。”他揉了揉眉心,“這幾日朝上反對用兵的聲音忽然平靜了,仿佛在等淮西那邊傳來什么消息……”
“清河先生在戶部雷厲風(fēng)行,
壓著的軍餉都撥了下去,
按說行軍應(yīng)當(dāng)較為順利。”姜葵接話道,
微微蹙眉,
“但我許久沒有收到父兄的家書了�!�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但愿不日就有消息。”
馬車停在書坊的后院里,趕車的黑衣少年跳下車,
為車廂里的兩人撩開車簾。謝無恙擱下卷宗,
同姜葵一齊下車。
書坊的側(cè)門推開,“吱呀”一聲,些許的浮塵從門上飄落,
在月光里靜靜浮動。
“清河先生為官后搬去了子城附近,
書坊近兩月無人看顧,
落了不少灰塵。”謝無恙以大袖為身邊的少女擋了擋落灰,隨即擦亮了一個火折,點燃了放在桌上的一座燭臺。
他端起燭臺,引著姜葵往里屋走,邊走邊說:“今晚終于得閑來一趟,他托我們代為整理賬簿。江湖之事已畢,這次收拾完卷宗,許久都不會回來此地了。”
他推開里屋的門,把燭臺擱在柜臺上,望著堆積如山的賬冊文簿,嗓音里含著點懷舊的笑意,“好久不來了,居然有點想念�!�
“這間屋子我不常來。”身邊的少女靠在柜臺前,捧起臉回憶著,“我有點想念樓上的雅室。從前江湖上天天鬧事,我記得曾有一段日子特別忙,我們連續(xù)約見了整整一個月�!�
“我也記得�!彼偷托α寺暎鹨痪砦牟�,“你總是來得很遲。等你的時候很無聊,我在這間屋子里看賬……你真是欠了我好多銀子啊�!�
“你要賺那么多銀子干什么?”她歪過頭看他,“你可是皇太子,你又不缺錢。”
“東宮的用度都是內(nèi)官宮撥下來的,那才不是我的錢�!彼牧伺姆e灰的賬本,“記在這些賬上的銀子,每一筆都是我自己賺的�!�
“可是你要賺來干什么呢?”她好奇地問。
“大半是留給你的�!彼p輕笑了笑,“當(dāng)初我自知命數(shù)不長,想著日后留一筆遺產(chǎn)給你,夠你花一輩子那么多�!�
她垂眸靜了下,聽見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是個花錢如流水的,銀子到手了就用光,因此托了清河先生幫我,這筆錢會分批給到你手里,一直到你變成老婆婆�!�
“我才不會變成老婆婆�!彼秃摺�
他探過身吻了她一下,繼續(xù)慢悠悠道:“至于剩下一半么……一份留給阿蓉,用來給小塵治病。一份留給鐵公子,我怕他賭光了會挨餓。還有一些當(dāng)做給清河先生的酬勞,另有一份是留給洛十一討媳婦的�!�
“給洛十一討媳婦?”她笑了。
“嗯�!彼残α�,“你不覺得他天天那副冷淡的模樣,將來很難討到媳婦么?姑娘家不高興了都是要哄的,我看他嘴笨得要命,蹦不出幾句哄人的話�!�
他以指節(jié)叩了下柜臺,轉(zhuǎn)身朝后院笑道:“是吧洛十一?我知道你聽見了�!�
后院里的黑衣少年正在喂馬,杵在原地梗著脖子,一張臉冷冷淡淡,一副裝聾到底的模樣。
謝無恙笑得厲害,搖著頭轉(zhuǎn)過身,隨意靠坐在柜臺下面,把懷里的賬簿堆在身邊,一本本攤開來翻看整理。
身邊的少女跟著笑了一陣,抱膝坐在他的身邊,從紙堆里隨手抽了一冊賬本,無聊地翻看了幾頁,歪著頭眨了眨眼睛,“你說過想在江南置一座宅子,原來是真的�。俊�
“當(dāng)然是真的啊�!彼吺帐爸~簿,邊懶洋洋回答,“我后來問過江湖上的朋友,特意托人尋到了一方好宅子�!�
“宅邸不大,一堂三室,配了廚房和馬廄。外頭是一處閑靜的橫街,入夜了聽不見人語,偶爾有風(fēng)吹草葉的聲音�!�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講著,分明是信口胡謅,偏偏又好像親眼見過。
“庭中有一眼深達百尺的水井,井邊一年四季都歇著鳥雀,天一亮就把主人吵醒。院子里種了很多六月雪,夏天的時候花開,白色的花瓣落滿庭院,像是下了很大的雪�!�
“置下宅子的時候,本以為不會有去看的機會了。”他低著頭笑了笑,“那時想要你去住一住,當(dāng)做是替我看過了�!�
“我們會一起去看的�!彼齻�(cè)過頭靠進他的懷里,“明年就去小住好不好?”
“好啊。”他輕輕抱著她,親吻她的臉頰。
許久,臺上的蠟燭燒了半截,火光漸漸微弱了些。
謝無恙起身,一手抱著整理好的賬簿,一手拉了拉身邊的少女,“好了,走吧。我們回東宮。洛十一那邊應(yīng)該也把要帶走的卷宗都收拾好了�!�
兩人彎身鉆進停在后院的馬車,趕車的少年在車座上揮起長鞭,催動著白馬小步慢走離開書坊。
仲夏的夜晚,月亮又圓又亮。夜深人靜,蟬聲如沸,響在青石磚的路上。馬蹄聲踢踢踏踏,踩過瀲滟的月光,沿著小徑往北而去。
一線月光流進車廂,照亮窗邊小憩的人。他靠在身邊少女的肩頭,微微困倦地闔著眼,呼吸聲安靜勻長。身邊的少女點了一盞燈,在燭光里翻讀一冊卷宗。
夏夜的蟬鳴聒噪,襯得車廂里格外寧靜,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在響。
在一個寂靜的縫隙里,頭頂上方傳來拉緊弓弦的聲音。
馬車?yán)锏纳倥偷靥ь^。
紙卷呼啦啦墜地!她一把抽出身邊人的佩劍,纖細的手指握緊劍柄,倏地帶起一連串肅殺的劍芒。
幾乎在同時,箭矢紛紛如疾雨,從馬車上方颯颯墜下!
車廂里的姜葵以長劍擊落撲來的箭矢,車座上的洛十一左手執(zhí)韁繩趕車,右手揮刀震開箭雨,回頭低聲喊:“有人埋伏在屋頂兩側(cè)�!�
“多少人?”謝無恙醒了,低聲問。
“少說一百……”洛十一的語氣急促,“可能更多!”
擊落箭簇的聲音叮當(dāng)響作一片,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馬車?yán)镫y以施展手腳,車篷遲早會被射穿。姜葵與謝無恙對視一眼,從車廂里一躍而出,立在顛簸的車篷之上。姜葵揮舞長劍擊開來襲的箭矢,把兩人護在紛飛的劍光里。
道路盡頭,一隊輕甲的軍士手執(zhí)火把驀然轉(zhuǎn)出,灼灼的火光照亮閃爍的兵刃,靜默而沉重地堵住了馬車的前路。
“金吾衛(wèi)……”謝無恙注視著前方,嗓音里透著冷意,“看來他們是孤注一擲要在此地截殺我,不惜扛上私調(diào)兵力的罪名�!�
“他們怎么會知道你在這里?”姜葵低聲問,“今夜私行出宮,沒有告知任何人。”
“只有一種可能�!敝x無恙回答,“他們埋伏月余,只為等我現(xiàn)身�!�
“前面出不去了。”他低聲喊,“洛十一!調(diào)轉(zhuǎn)方向,先回書坊!”
趕車的黑衣少年一拉韁繩,催動白馬在長街上奔馳,箭矢紛飛落在馬車的后方。
這時,屋頂上幾道黑影翻身躍下,呼嘯的兵刃劈落而來!
姜葵將長劍遞到謝無恙手中,足尖在車篷上一點,高高在半空之中翻折,踩在其中一道黑影身上,劈手奪過了一把長刀。
“今日沒帶槍,借你的刀使使�!彼穆曇衾镄σ庥�,眸光卻冰冷徹寒,手中長刀一揮,與撲來的兵刃狠狠撞在一起!
“當(dāng)”的一響,來襲的人連連后退幾步,堪堪停在車篷邊緣。
來人是南乞三個幫主。滾滾飛奔的馬車之上,衣袂在風(fēng)中上下紛飛,三人包圍住中央的姜葵與謝無恙,銀亮的兵刃反射著凜冽的月華。
下一刻,呼嘯的刀風(fēng)與劍芒同時涌動,獵獵的晚風(fēng)中兵刃的寒光刺破夜色!
幾人在奔馳的馬車上交戰(zhàn),刀劍相擊的聲音響徹在無邊的風(fēng)聲里。下方的洛十一策動白馬掠過長街,馬蹄如奔雷滾過青石磚的道路,踏碎滿地潑賤的月華,卷起無數(shù)殘花落葉。
“殿下!”洛十一忽然低喝。
馬車前方,一匹黑jsg馬轉(zhuǎn)過街角而來。馬背上一名黑袍人高高立起,迎著長街上飛奔的馬車,揮起一柄沉重大刀,刀風(fēng)涌動如狂潮。
洛十一按住腰間弧刀,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接下這一擊。
“洛十一,專心趕車。”謝無恙低聲說,“朝他沖過去。”
洛十一松開按刀的手,一手挽住韁繩,一手揮起長鞭,策動白馬,迎著奔來的刀風(fēng)直沖而去!
謝無恙扣住劍柄,揮起一道凌厲的劍光,架住車篷上的三人。他的身邊,姜葵雙手握刀,后退半步,而后朝著撲來的刀風(fēng)推出一擊。
明明是一刀,她推出了一槍催城的氣勢。
兩股對撞的刀風(fēng)發(fā)出一聲巨鳴,驚起屋檐上成群的鳥雀。涌動的亂流里,白馬長嘶著拉起馬車向前飛奔,與迎面而來的黑馬擦身而過。
與此同時,黑袍人扔下大刀,踏著馬背躍起在空中,朝著下方的少女揮出一掌!
掌風(fēng)如漩渦般卷起無數(shù)氣流,冰冷的殺意近乎滾滾而來,吹開翻飛的衣袂與發(fā)絲。少女握緊長刀,刀鋒向前,決意硬生生去扛那一掌。
忽然有人拉著她的手把她推到身后。
“扶我一下。”他輕聲說。
紛亂的風(fēng)里,他抬起手,接下那一掌。
狂風(fēng)蕩開!奔涌的氣流片片掀開屋頂?shù)耐餐�,鳥雀撲棱著翅膀紛紛散開,無數(shù)草木被吹得沙沙作響,一時間風(fēng)搖影動、飛沙走石。
這么多聲音里,她只聽見很輕的一聲咳嗽。
那個人在涌動的風(fēng)里后仰,幾乎從馬車上跌落下去,被她緊緊地扶住雙肩。
“我沒事�!彼吐曊f,“走。”
姜葵揮起長刀,擊落馬車上的敵人。洛十一揮鞭趕起白馬,帶著馬車沖入書坊后院。大門在背后轟然合攏,追來的箭矢釘在門上,發(fā)出一陣又一陣悶響。
“我沒事�!敝x無恙又說了一遍。
他翻身躍下馬車,手中長劍挑起埋在墻角泥土里的一條繩索。他收劍入鞘,雙手拉住繩索,輕輕一提。某種機括被這個動作激發(fā),墻上射出一排弩箭,擊倒了最前面的追兵。
“很早以前做的一個機關(guān),沒想過能派上用場�!彼涂纫宦�,緩緩靠在墻邊,微微喘息著,“不知道能抵擋多久。”
話音未落,箭嘯聲再起!
姜葵揮起手中長刀,斬落幾枚箭簇,可是更多的箭簇越過她的頭頂,射進背后的書坊之中,一點火光沿著箭桿飛快地蔓延。
外面的追兵在箭上抹了火油,燃火的箭簇落在堆滿紙卷的地板上,瞬間燒開一片大火。一根燃燒的木柱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在火光里搖搖欲墜。
“看來抵擋不了多久�!敝x無恙仰頭望著流星般的火雨,“他們要燒了這里,我們得設(shè)法出去�!�
“殿下……”洛十一低聲開口。
他只喊了一聲,還什么都沒有說,可是謝無恙看了他一眼,平靜地打斷他:“不行�!�
這時,一聲弓弦撥動的聲音響起。
一道身影從對面的屋檐上高高立起,獵獵的火風(fēng)掀起他的袍角。那人緩緩拉開一張硬弓,一枚箭矢越過濃濃的煙霧鎖定住靠在墻邊的那個人。
一點森冷的寒芒刺破火光而來。
謝無恙聽見箭嘯聲,手指扣住長劍,挑起一道弧光,去撥開射來的箭矢。
幾乎在挑劍的剎那,他忽然跌了一下,揮起的弧光起而復(fù)滅,手中長劍“當(dāng)”一聲墜落在地。
“謝康!”有人沖過來。
少女擋在他的面前,刀光旋轉(zhuǎn)著削落箭矢。她飛快地旋身,伸手去接往下跌倒的人,緊緊地把他抱住。他無聲地跌進她的懷里,輕輕閉上眼睛,身體稍稍顫了一下,很快安靜下來,氣息漸漸變得微弱。
“江少俠!”洛十一揮刀擊落箭矢,往這邊靠過來。
姜葵扶起昏睡的人,將他的劍緊握在手中,“他方才接了那一掌,體內(nèi)的傷勢發(fā)作了。我們必須設(shè)法離開這里�!�
“江少俠,從書坊側(cè)門到溫親王府有一條小道,是殿下很多年前以防萬一留的退路。”
洛十一低聲說,“我駕著馬車沖出去吸引注意,你帶殿下趁著混亂離開�!�
“不行�!苯麚u頭,“你這樣出去就是送死。我們一起從側(cè)門走�!�
“江少俠,”洛十一低低地說,“倘若一起從側(cè)門走,沒有人走得掉的。要保殿下安全離開,我說的是唯一的辦法�!�
“不行�!泵媲暗纳倥虉�(zhí)地搖頭,“倘若他醒著,他絕不會答應(yīng)�!�
洛十一靜默片刻,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以世家公卿的至高禮節(jié),鄭重地整理了一身衣袍,把沾灰的前襟緩緩撫平,而后雙手攏袖徐徐跪地,行了一個叩請的大禮。
這個少年忽然以此大禮把她逼到了一種無法拒絕的地步。
“我出身于青蓮洛氏分家,十一是我的行第。當(dāng)年大家長犯下大錯,全府上下處斬、男子殺頭、女眷為奴。胞妹為保下我而死,我頂替她的身份,被編入奴籍、任人買賣�!�
這個一向冷淡的少年也許一生都從未說過這么多話。
“十余年前的長樂坊……江少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彼吐曊f,“殿下在黑市上帶走了我,以公卿之子的禮儀敬我。”
“此后……已過十余年。我原本十余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
面前的少女深深望著他,握劍的手輕輕地顫抖。她靜了片刻,很慢地閉上眼睛,“他會很難過的�!�
他右手按刀,深深再拜,“多謝江少俠成全。”
隨即,他翻身躍上車座,戴上斗笠,一手執(zhí)起長鞭,一手挽住韁繩。燃燒的箭矢像是流星那樣從天邊墜落,背后的房屋在大火中傾倒,無數(shù)紙卷和書頁如同螢火般飛舞。
“江少俠……”灼灼火光里,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等殿下醒了,你能不能同他說,我只是離開一陣,過段日子便回來�!�
那一日是仲夏,梅子熟時,松廊雨過,荷花盛麗。
仲夏之夜,蟬聲聒噪,流螢點點,漫天都是繁星,風(fēng)里有遙遙的笙歌傳來。
有人留在了這個夏天,再也沒有回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10-28
00:03:15~2023-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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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動
◎很慢地閉上眼睛�!�
子夜時分,
溫親王府。
府內(nèi)有竹木叢萃,花木萬株,樹葉密密匝匝地交織著,
在風(fēng)亭水榭之間圍出一方寂靜池塘。滿池夏荷盛開,
晚風(fēng)一吹,
幾瓣白蓮在水面悠悠地飄轉(zhuǎn)。
“嘩啦”一聲,一尾紅鱗從池水中躍出,又落回水中,濺起一連串的水光。
池邊,
寬袍散衣的年輕親王倚在廊柱下,
執(zhí)著一個白釉瓷罐,
往水中拋灑魚食。風(fēng)吹起衣袂,那道影子臨水靜立,如松如竹。
腳步聲從背后傳來,一身宮裙的少女提了一盞琺瑯燈,
沿著曲折的回廊走來,
停在他的身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