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謝無恙推開偏殿的門,坐在一張書案前,從檀木筆架上取來一支筆,準備處理堆積幾日的文書卷宗。
姜葵坐在他身邊,側(cè)過臉看著他,“你是怕牽連他么?”
“嗯�!彼吐暬卮�,“懷之沒有參與我們謀劃之事。他是有抱負的人,執(zhí)意在東宮陪了我很多年,我不愿再耽誤他的前程……他會是個好官�!�
“而且……”他輕聲說,“我不想再聽見有人遇害了�!�
身邊的少女靜了一下,低著頭握住他的手。
風雨瀟瀟,擊打窗欞。
謝無恙批閱過一摞卷宗,又提筆開始寫幾封長信,姜葵坐在他身邊翻讀賬簿。
刻漏聲聲、響過哺時,謝無恙在信箋上壓過印,遣人出宮送信。
他擱下手中的筆,“讓洛十一備車�!�
殿內(nèi)靜了一霎,沒有人回答他。
雨珠擊打窗欞,發(fā)出清脆的細響。遠處夏荷在池中飄搖,遙遙地傳來沙沙的聲音。
滿座宮室忽然寂靜,只有空曠的風雨在響,仿佛一場喧囂過盡,人煙淡去、四顧茫然。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輕輕地閉上眼睛。
低徊的風聲里,他雙手撐在案上,深深地埋著頭。風輕輕一吹,燭火撲地滅了,他就坐在昏暗里,風雨的聲音落了滿身。
他的肩頭微微地顫著。
良久的靜默之后,身邊的少女點亮了一盞燈,燭光無聲搖曳著漫過地板。
她輕聲開口,“他讓我同你說……他只是離開一陣,過段日子便回來�!�
“好�!彼f。
他很慢地睜開眼睛,望著空曠的殿室。
旋即他披衣起身,推門走出去,“走吧。去一趟親王府……整理如珩留下來的書信�!�
殿門外下著雨,可他沒有打傘,只是佇立在雨中。他仰起頭,望著雨落如注,雨水從天心墜落,落進他的眼底,落滿那道靜立的側(cè)影。
許久,少女在他的頭頂撐起一把青蓮色的傘,陪著他步入飄搖的風雨里。
馬車經(jīng)過積水的宮道,轉(zhuǎn)過幾道街角,停在溫親王府的門前。府里各處掛滿白綾,來往的人們身披縞素、頭戴白花。
書房里坐著一身素衣的少女,素凈的宮髻上綰了一朵白色絹花,在微茫的雨光里仿佛沾著水、濕透一片,可是仍倔強著、揚起每一寸莖葉。
一盞琺瑯燈下,她伏案整理著成摞的書信,抬頭看見推門進來的兩人,“我都整理過了。放在桌角那些,你們帶回東宮�!�
她蒼白地笑了笑,“我同父皇說過了,我要出宮開府,請他把這座府邸賜給我,他答應了。以后這里就是公主府了�!�
謝無恙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無恙�!彼吐曊f,“你們謀劃的事,此后交到我手里。諸軍征伐歸來之日,就是對北司動手之時�!�
這句話的尾音壓得極低,聽著卻極冷,猶如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出了鞘。
謝無恙彎身拾起桌角的書信,低語,“我會給你傳信�!�
他離開親王府,又去了大理寺,問過東角樓起火之事。接著,他近乎馬不停蹄地拜訪皇城各處官邸,與相識的官員一一談話,協(xié)商調(diào)兵諸事宜。
日落之后,他回到東宮翻閱文書,殿內(nèi)燭光徹夜不息。次日東方未曉,他乘金輅往太極宮,于早朝前請見天子,又在下朝后與諸官員議事。黃昏時分,他步入東宮偏殿,再執(zhí)筆寫信。
如此一連數(shù)日。連日風雨不歇,他晝夜不休地忙,困倦了就支著頭,在書案前囫圇閉一下眼睛,而后接著提筆落字。
夜深人靜的時候,偏殿里傳來很低的咳嗽聲。
一襲緋衣的少女提著一盞宮燈,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推開偏殿的雕花木門,走到竹木屏風后,把手中的燈擱在書案前。
案前的人沒有抬頭,“夜深了,還不睡么?”
“你好多天沒有睡了�!彼吐曊f,“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彼p聲回答。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抵了下眉心,很低地咳嗽一聲。
她坐在他的身邊,按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拉他過來,俯身抱住了他。
燈火忽地一跳。他靠在她的懷里,似乎怔住了,緩慢而遲鈍地理解著這個擁抱。
“謝康。”她在他的耳邊說,“把你的難過分給我一點�!�
“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很忙,很累,你連難過的時間都沒有�!彼^續(xù)說,“可是再這樣下去,你就要被壓垮了�!�
她輕輕地捂住他的耳廓,把他的腦袋按進自己的懷里,然后慢慢低下頭,把下巴擱在他凌亂的發(fā)間。
“把你的難過分給我一點,”她輕聲重復,“好不好?”
他在她的懷抱里閉上眼睛,仿佛呢喃般地回應,“太重了。”
她抱緊了他,忽然想開一個玩笑,“我力能敵五百斤呢,你記不記得?”
他有些愣怔,似乎過了很久才聽明白,很輕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笑了�!彼残α艘幌拢澳愫枚嗵於紱]有笑了啊……”
他沒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懷里,無聲地睡著了。他低垂著頭,輕輕閉著眼睛,呼吸聲變得清淺又勻長。
滿耳風雨聲不歇,響在寂靜的宮室里。她在遍地燭光中,抱著她懷里的這個人,長久地靜止不動,直到風聲都止息,天光傾瀉如柱,籠罩在他們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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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之后,風停雨止。
謝無恙從朝上回來,推開西廂殿的門,走到案邊少女的面前。
“不日后出發(fā)去淮西�!彼麛R下手中一疊書信,“我設法請了一道旨,封你做一個副將,我們一起去打仗�!�
“我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彼龔囊欢鸭埦砝飺P起臉。
他淡淡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而后坐在她身邊的書案前,低著頭翻閱起那一疊書信。
翻過幾頁,他似乎怔了下,看著手中一張桑皮紙,“師父要見我們�!�
“師父要見我們?”她也怔了下。
“他聽說我們要去前線,想叮囑我們幾句話�!彼x著信,“他讓你帶上你的槍�!�
她轉(zhuǎn)身,抱起墻邊的槍,取來一卷白麻布,往槍身一圈又一圈地纏著,邊纏邊說,“他大約是想指導我槍術(shù)……聽聞師父從前也上過戰(zhàn)場�!�
“我不知道這事。師父沒同我說過�!彼忾_衣襟,褪去身上的絳紗袍,抓過一件圓領(lǐng)袍穿上,“走吧�!�
兩個人干脆利落地翻出宮墻,在數(shù)不盡的飛檐斗角之間起落,停在了東角樓街角的酒坊前。
酒坊今日沒開門,門口立著花頭畫桿,一張醉仙錦旆在風里鼓鼓飛揚。
謝無恙以指節(jié)叩了一下門,沒等里面?zhèn)鱽砘貞�,就徑直拉著姜葵推門進去。
過去在這里學藝的那些日子里,兩個小徒弟敲門也從來不等師父應聲,都是敲一聲就推了門往里走,直到今日也還保持著這個習慣。
師父一身白麻布袍,站在一排木柜前,正打理著成摞的酒壇。他聽見聲音,回頭望見兩個小徒弟走進來,掃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少女,“把他按在桌上�!�
這么多年過去,小徒弟還是下意識地在師父下令時迅速聽令。她想也沒想,一把按住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牢牢地按著坐在桌邊的長椅上,接著把他的雙手“啪”地扣在桌面。
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他似乎愣了下,有些不滿地看向她,“你干什么?”
“師父要抓人的時候就會讓我這樣�!彼崃送犷^,“他沒讓你這樣抓過人么?”
“我一般是那個被抓的�!彼聊幌�,緩緩回答。
師父把幾個酒壇擱在墻角,幾步走到兩人的身邊,讓姜葵按住謝無恙的手,而后折起了一角他的袖口。
他仰頭嘆了口氣,“師父請。”
師父冷哼一聲,并了兩指搭在他的脈搏上。片刻后,師父沉了一下臉,站在小徒弟的身后,往他的后心拍了一掌。
他低咳一聲,身形晃了晃,被旁邊的少女扶住。
“說過很多遍,輕易不能動用內(nèi)力�!睅煾咐淅涞卣f,“你動用內(nèi)力之后,傷勢又發(fā)作了吧?”
他沒等小徒弟回答,繼續(xù)冷聲道:“傷勢發(fā)作也就罷了,你這些日子應當好好養(yǎng)傷,強撐什么?”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另一個小徒弟,“你知道他在強撐吧?”
少女低下頭,“嗯。”
“師父。”謝無恙忽然喊了句。
他深深地垂jsg著頭,聲音低低地說,“有人為我而死,有人替我而死�!�
師父靜默了一下,注視著小徒弟的身影。
片刻之后,他低聲說:“我聽說了書坊起火的事……金吾衛(wèi)在坊間四處抓人,據(jù)傳是為了一位貴人遇刺的事,原來逝者是你的家人么?”
謝無恙閉了下眼睛,“是�!�
師父長嘆一聲,換了溫和的語氣,“我知道你難過。但你要明白他們對你的期待。有人為你而死,愿你能活下去。”
“我明白�!敝x無恙輕聲說。
師父按了一下他的肩,“在你的傷治愈之前,不可再動用內(nèi)力�!�
謝無恙點頭,“明白�!�
師父又叮囑了幾句,謝無恙一一地應過。姜葵松開了按住他的手,抱著白麻布包裹坐在他身邊,聽著兩人一問一答。
她正聽得有些走神,師父掃了過來,“把槍放在桌上�!�
她“啪”地立正站好,解開槍身上的白麻布,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長槍放在師父面前。
師父又轉(zhuǎn)過頭望向謝無恙,“你的劍也取出來�!�
謝無恙從腰間劍鞘里抽出長劍,雙手托住劍身,緩緩放在桌上。
師父抬起手,手掌徐徐拂過白梨木的槍身,又以指節(jié)輕叩一下劍身,劍身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鳴響。
“這一桿槍與這一柄劍……”他緩緩地說,“原本是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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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涌
◎他的心緒傳來�!�
姜葵轉(zhuǎn)過頭望向謝無恙。
他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這事�!�
師父把桌上的一槍一劍放在一起。槍尖與劍鋒輕輕一抵,同時隱隱震動起來,發(fā)出一陣陣低沉的嗡鳴。嗡鳴聲低低地回蕩在老酒坊的四壁之間,
仿佛一段深沉而悠長的低語,
忽然將人帶回某種遙遠的時光里。
師父坐在桌邊一張舊木椅上,
從腰間抽出一根很老的煙桿,緩緩點燃了煙草。裊裊的煙氣在空氣里彌漫開來,他凝視著一圈又一圈的煙,漸漸陷入對舊事的回憶之中。
酒坊里一片安靜,
兩個小徒弟都沒有說話,
畢恭畢敬地等待著師父開口。
“鑄造于同一個鐵爐的兵刃,
在相抵的時候會產(chǎn)生共鳴�!�
師父終于開口,“這桿槍與這柄劍,都是前朝鑄劍師所造,出于被我朝所滅的南方王朝……那已經(jīng)是上百年前的事了。”
“這一槍一劍,
原本屬于一對師兄弟。他們在前朝盛極之時并肩行走江湖,
成為一代武學宗師,
而后各自開宗立派,
建立了兩個赫赫有名的宗門�!�
煙草的氣味里,師父的聲音徐徐響起,“此后又數(shù)年,
前朝日漸衰微,
我朝南下征伐。這對師兄弟首次發(fā)生了分歧,一個決意要守,一個決意要破。用劍的師兄選擇守護前朝,
用槍的師弟選擇支持我朝�!�
“前朝覆滅之后,
師兄弟自此決裂,
兩大宗門也成為世仇�!睅煾妇従彽卣f,“此后百年間,劍派始終活動在南方,試圖振興前朝,而槍派則派遣弟子前往長安,為我朝開疆拓土。”
“二十多年前……”他望向站在桌邊的少女,“我與你母親帶著槍來到長安�!�
聽見師父這句話,小徒弟似乎怔住了。
“我從未告訴過你們的我的名字�!睅煾傅偷偷卣f,“我姓慕容�!�
“我母親也姓慕容……”
“是。我們的名字是宗門所賜�!睅煾赣贮c了一袋煙草,“阿蓮是我的師姐。”
這句話的尾音帶著點啞。師父靜靜地注視著面前的煙圈漸漸消散,空氣里含著一點陳舊的氣息。
忽然之間,姜葵記起她拜師的那一日。
那是個安靜的下雨天,長安的夏天總是有很多雨。那一日將軍府里沒有人,父親帶著兄長們?nèi)チ私纪獾谋鵂I。她從祠堂里抱出一桿長槍,站在屋檐底下看雨。
她很喜歡那桿槍。白梨木的槍身,有一種溫暖又堅硬的質(zhì)感。她一個人在府里的時候,就會偷偷抱出那桿槍,讓它陪著自己呆一會兒。
那天有個人披了一件蓑衣,頭戴一頂斗笠,背一個白麻布包裹,從雨幕之中遙遙地走來。他似乎只是經(jīng)過此地,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她一眼。
這么小的一個女孩,居然抱得起那么沉的一桿槍。他仿佛是有些吃驚,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很低地笑了笑。
“不許笑我!”小女孩氣惱地撅起嘴。
那個人停了步,站在她面前,很深地看了她一會兒。
“丫頭,你的眼睛很漂亮�!彼纳ひ粲行┥硢�,“我教你學槍,你可愿拜我為師?”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頭,隔著半透明的雨水,她的眼瞳明亮得像是晨星。
此后十余年,她學會了用那桿槍,戴著一個斗笠在江湖上行走。一如很多年前,有位叫阿蓮的女俠,也曾經(jīng)走遍這個江湖,提著同一桿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