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兩個人落在一處,連呼吸都亂了。陽光從頭頂上方而來,越過一格一格的窗,自他們的上方傾瀉,投出交織錯落的陰影。
兩個人試探著,尋找對方的氣息,吻得凌亂又熱烈,熾熱又青澀。
這時候,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江少俠?”沈藥師在門口問,“殿下不是想出門么?我來給他探脈,看看他此刻的狀況。”
謝無恙閉了一下眼睛,低低地在身邊少女的耳邊說:“我忽然不想出門了�!�
他的語氣里有一絲明顯的不悅和煩躁,聽得姜葵笑了起來。她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側(cè)過臉,在他耳邊回答,“下次繼續(xù)吧。等你的身體好一點(diǎn)。”
“我已經(jīng)好了�!彼秃咭宦�。
姜葵又笑了聲,從床上坐起來,替他整理了凌亂的衣襟。他閉著眼睛,任她扶著自己坐起來,重新靠在堆起在床邊的枕頭上,雙手之間攏著一個小暖爐。
沈藥師提著一個藥箱,推門從屋外進(jìn)來,坐在他的床邊。
他低垂著頭,神情懨懨的,仿佛很不高興。在沈藥師折起他的袖子,往他的腕間扎針的時候,他甚至沒什么情緒,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以往這個時候,他總是會小聲抱怨一句,悄悄告訴姜葵,沈藥師的手法太重,扎針的時候很痛,姜葵就會在沈藥師離開之后親他一下,以示獎勵。
這一回,沈藥師探完脈,緩緩收了針,突然咳嗽一聲,叮囑謝無恙,“殿下,你的身體尚未完全轉(zhuǎn)好,切記不可勞累過度�!�
“嗯�!敝x無恙冷漠地回答。
沈藥師又咳嗽一聲,“希望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嚴(yán)格遵從醫(yī)囑�!�
謝無恙閉著眼睛,點(diǎn)了下頭。
姜葵低著頭笑了一下,伸手過去輕輕拉住他。他用指尖抵著她的掌心,不動聲色地畫了一個圈。那是他們多年來約定的記號之一,他以此表達(dá)此刻對沈藥師的強(qiáng)烈不滿。
“以殿下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宜出門太久�!鄙蛩帋煕]留意這對小夫妻私底下的小動作,繼續(xù)對謝無恙叮囑道,“至多三個時辰,必須回來臥床休息�!�
他又轉(zhuǎn)頭看向姜葵,“你別總慣著他,這是為了他盡快恢復(fù)。”
姜葵點(diǎn)頭,“我明白。多謝沈藥師�!�
謝無恙嘆了口氣。
沈藥師提起藥箱走了。姜葵轉(zhuǎn)身,問謝無恙:“還要出門么?”
他閉了下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要的�!�
頓了下,他的語氣埋怨似的,“更悶了�!�
她搖著頭笑起來,拉著他坐起來,俯身下去,再次為他系上那條白絹帶。
他安靜而順從地由著她打理自己。她的手指在他的發(fā)間穿來穿去,先是把白絹帶的兩端打了個結(jié),接著又重新替他簪了發(fā),把他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綰起在頭頂。
整潔的發(fā)髻襯著他那張骨相優(yōu)越的臉,使得他的身上有一種格外清貴的氣度。他低垂著頭,坐在那里,好似一位跌入凡塵的小仙。
等待出門的時間十分漫長,他有些昏然欲睡,突然聽到木輪椅的聲音。
“什么?”他又一次茫然地問。
“出門要坐輪椅�!彼忉尅�
“不行�!彼鼮閳�(jiān)決地反駁,“太丟人了�!�
她眨眨眼睛,對他指出,“你又不是第一次坐輪椅�!�
“可是那次我是裝的�!彼麌�(yán)肅道,“我絕對不坐輪椅出門�!�
她嘆了口氣,攤開雙手,“那你試試看自己走路?”
他摸索著碰到床邊,撐了一下身體,嘗試著站起來。他剛站直,還沒走半步,就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前倒。
她慌忙去接他,把他緊緊抱在懷里。他微微喘息著,靠在她的肩頭,連說話的力氣都失去了。
他這副樣子惹得她又心疼又好笑。她扶起他,讓他坐在輪椅上,往他的肩上披了一件狐白裘,又在他的膝間蓋了一張絨毯,最后塞了一個銀葉小暖爐到他的手里。
“好了�!彼昧饲盟念^頂,“這樣你就可以出門啦�!�
他沒回答。她怔了下,湊過去看他。他垂著腦袋,倚坐在輪椅上,已經(jīng)安靜地睡著了。他捧著暖爐的手指微微地垂落,那個暖爐歪在一側(cè),陷進(jìn)厚厚的絨毯里。
“笨蛋謝康�!彼p輕搖頭,伸手把他抱進(jìn)懷里。
他在半夢半醒間,稍稍動了一下,低聲問:“可以出門了么?”
“你為什么那么想出門啊?”她低頭看著他。
他的神思有些昏沉和混沌,她的聲音過了許久才傳進(jìn)他的耳中。他似是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回答她,“過幾日就是上元燈節(jié)了……”
她怔了下,聽見他說,“我想陪你去看燈。”
她靜了一會兒,低著頭笑了一下,“你還記得啊�!�
“我記得啊。明年我要陪你去燈會……”他的聲音好似夢囈,“從此以后的每一個明年,我都會陪你看燈……”
“……無論多少次,我都會陪著你的。”
他低了一下頭,徹底睡著了。她閉了一下眼睛,更深、更用力地抱著他。
陽光從窗格外落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落一片深深淺淺的光影。她就在這片光影里佇立著,深深擁抱她懷里的這個人,擁抱他許諾的所有明年。
“謝康�!彼八�
長此以往,每一個明年,你都會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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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謝復(fù)健日記(三)
◎以最親密無間的姿態(tài)相處�!�
謝無恙又睡到了翌日清晨。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
他倚在姜葵的懷里,微微垂著頭。她坐在他的身后,輕輕扶著他的腦袋,
低著頭幫他簪發(fā)。她的掌心貼著他的臉頰,把一種溫暖的溫度傳遞給他。
他在這種溫暖里睜開眼睛,
隱約有明亮的陽光落進(jìn)他的眼底。
對面的案幾上擱著一座銅鏡,潔凈的鏡面里映著他清雋的臉龐。身后的少女以一枚犀簪綰起他的發(fā),而后扶正了他的發(fā)髻,
從他的脖頸處探過來,
親吻一下他的眼睫。
“晨安�!彼⑿χ�,“你醒啦?”
“晨安。”他的聲音里仍含著倦意,“我睡了多久?”
“還好,
比前幾日短一些�!彼卮�,
“我以為你會再睡一會兒的�!�
她雙手托起他的臉頰,
對著銅鏡看了一會兒,似是很滿意他今日的打扮,
彎了彎唇角,
“我最近越來越明白……你為什么喜歡幫我簪發(fā)�!�
“嗯?”他問。
“給喜歡的人簪發(fā),真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啊。”她輕輕笑著,
“這種時候,
周圍變得特別安靜,
而你離我特別近……”
就像是人世間最尋常的夫妻,
以最親密無間的姿態(tài)相處。
他伸手?jǐn)堖^她,把她抱進(jìn)懷里,
低下頭親吻著她。冬日的清晨里,
早安的吻落得很輕,
有點(diǎn)像是溫柔的細(xì)雨,
無聲無息地落來。
過了一會兒,她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頸,湊在他的耳邊問,“還想出門么?”
“想�!彼c(diǎn)了下頭,“可以么?”
“昨天答應(yīng)你了,當(dāng)然可以�!�
她轉(zhuǎn)過身,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一邊喂著他,一邊對他說,“離上元燈節(jié)還有幾日,你要努力適應(yīng)一下出門。我們先在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再慢慢往更遠(yuǎn)的地方去�!�
她抬起頭,“一會兒用過早膳了,我們在長樂坊里走走吧?”
出乎意料的,他嚴(yán)肅地拒絕:“不行。太丟人了�!�
“坐著輪椅的話,我才不要見人�!彼囍骂M,緩緩地?fù)u頭,“不然他們會覺得你的夫君又瞎又瘸。”
……原來他是擔(dān)心這種事。她忍不住笑了,摸了摸他的頭頂,“我又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他悶悶地說。
“好吧�!彼滞淖炖镂沽艘豢谒帲澳悄憬裉煜肴ツ睦�?”
“照理來說,該去給師父拜年。”他嘆了口氣,“可是我現(xiàn)下這副模樣,又是坐輪椅又是蒙眼睛的,去了肯定會挨師父罵……我有點(diǎn)怕他�!�
他歪頭想了想,“要不我裝睡好了?”
“你可以推著我去師父那里拜年,然后告訴他說我在半路上睡著了�!彼种骂M思忖,“……如此一來,他便不好生我的氣了。”
他認(rèn)真地思考著,她聽得笑了起來,作勢要敲他的腦袋,“我才不幫你欺瞞師父。他要責(zé)罵你,那也是你自找的……誰叫你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不僅該罵,還該打一頓�!�
他輕輕笑著,后仰著躲開她的拳頭,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拉到面前,倏地靠近她的耳垂。
“師姐,”他附在她的耳邊說,“救我。”
他的嗓音里含著點(diǎn)笑意,些許凌亂的氣息撲到她的耳邊。他伸手按在她的發(fā)頂,讓她稍稍仰起臉,然后他偏過頭,吻了一下她的頸側(cè)。
她的指尖跳了一下,差點(diǎn)沒握住手里的碗。
“師姐……”他低笑著,“幫幫忙,好不好?”
他微微仰頭看她,半敞開的衣襟滑落下來,露出一截清晰的頸線和筆直的鎖骨,襯著那樣一張骨相清絕的臉,無辜的眼神里藏起一分使壞的勁。
“師姐……”他又喊。
聲線清冽干凈,叮咚落進(jìn)她的耳里。
“打住�!彼糇∷�,定了定神,“先喝藥�!�
他溫順地由著她繼續(xù)給自己喂藥,聽見她似是無可奈何地應(yīng)著他,“我答應(yīng)你幫忙瞞著師父……但是倘若他發(fā)現(xiàn)你是裝睡,你要自己負(fù)責(zé),我可不管你�!�
“多謝師姐�!彼χ�
兩個小徒弟商議了半天,好不容易制定出一個瞞著師父的方案,最終卻并沒有用上。
……因?yàn)橹x無恙真的在半路上睡著了。
他坐在木輪椅上,手里捧著一個小暖爐,不知不覺垂著頭睡了過去。
姜葵喊了他幾聲,發(fā)覺他不搭話了,搖著頭笑了一下,替他攏了攏從肩頭滑落的狐裘,推著在輪椅上睡著的這家伙,撩簾進(jìn)了東角樓街角的酒坊里。
清晨的酒坊還未開張,師父正在店里打理一堆酒器。在他周圍的地板上,各式酒壇酒罐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錫制的酒壺反射著明晃晃的太陽。
聽見木輪椅的聲音,他掀起眼簾,掃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謝無恙,“想起來看我了?”
“他睡著了�!苯Φ�,“師父晨安。”
她推著輪椅上的謝無恙停在一張方桌邊。師父擱下手里的錫酒壺,疾步走了過來,抓起謝無恙的手腕,按在桌面上,折起他的一截袖口,探了探他的脈搏。
他的腕骨削瘦而蒼白,脈搏平穩(wěn)而遲緩地跳動。
“真睡著了?”師父重哼一聲,“我倒以為他會裝睡不敢見我。”
“他本來是這么想的�!苯α寺暎敖Y(jié)果真睡著了�!�
她又為他辯解道,“他這幾日恢復(fù)得慢,好不容易能出門了,第一件事就是念著來向師父拜年……”
“師父別責(zé)怪他。”她笑著,“他有點(diǎn)怕你生氣�!�
“真怕我生氣,就該聽我的話�!睅煾咐渎暤�,“難得找到治病的藥方,卻毫不顧及自己的身體。說了多少次不能動用內(nèi)力,非要一次又一次用……最后弄得差點(diǎn)死了�!�
師父的話音方落,身邊的少女靜了一下。她傾身過去,抱住輪椅上的人,輕輕貼著他的臉頰,傾聽他的呼吸和心跳。
陽光在空氣里翩躚起舞,滿屋的酒香氣漫漫地彌散。懷里的人無聲沉睡,額發(fā)遮住了眼睛。
她撥了撥他額前的碎發(fā),垂下眼簾,“我當(dāng)時……真的以為他要死了�!�
“那時候沈藥師說……他不一定能醒來。”她輕聲說,“他本來是命懸一線的人,被強(qiáng)行留了下來……倘若始終醒不過來的話,也許就像他母親那樣,有一日無聲無息地就走了。”
“我真的……”她的聲線微顫,“好害怕……”
師父靜立在他們的身側(cè),緩緩地伸出手,一手按在她的發(fā)頂,一手按在謝無恙的頭上,同時摸了摸兩個小徒弟的腦袋。
“這些年……辛苦你們了。”
師父的嗓音透著一點(diǎn)啞,“那些事,本該由我們這代人來處理,這樣的話,留給你們的就是一片盛世太平了……”
他長嘆一聲,拂了拂手,又道,“送他到二樓去睡吧�!�
姜葵扶起昏睡的謝無恙,送他到了酒坊的二樓。樓梯盡頭有一座小隔間,打開門是一張窄窄的木床,床邊的窗下放著一張小桌,桌邊的博古架上擱著一堆發(fā)舊的書卷。
陽光從窗外透進(jìn)來,照得那些紙頁間有浮塵起伏,散發(fā)著淡淡的書香氣。
姜葵把謝無恙送到床上睡下,為他掖好被子、解開覆眼的白絹,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垂頭凝望著他。
在他們的身旁,師父立在窗邊,撥了一根煙桿,點(diǎn)燃了一袋煙,等待一個又一個煙圈在陽光下擴(kuò)散,空氣里彌漫著煙草的氣味。
“你第一次來這間屋子吧?”師父望著窗外,“他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里睡�!�
“以前師父不讓我上二樓�!苯诖策呣D(zhuǎn)頭,捏了捏謝無恙的指尖,聲音里有幾分揶揄的笑意,“我還以為藏了什么秘密,原來是這家伙躲在這里睡覺�!�
師父笑了笑,“是他不肯見你。”
“他從前很喜歡在這里看你。”師父用煙桿敲了敲窗欞,“從這個位置看下去,恰巧能看見你在院子里練槍。”
“你們兩個都不省心�!彼沉艘谎鄞策叺纳倥澳阃得艹鋈ゴ蚣�,他也跟著溜出去。你好歹還聽我的話,他表面上看著乖覺,背地里從來沒聽過話�!�
床邊的少女低著頭笑,“這家伙是這樣……我被他騙過好多次�!�
“你就在這里陪著他吧,我得下去打理酒坊,差不多到了開張的時辰。”師父收了煙桿,走到床邊,挨個敲了下兩個小徒弟的腦袋,“以后每年過年都記得回來拜年�!�
他冷哼一聲,似乎格外重地敲了一下謝無恙,“尤其是你�!�
師父轉(zhuǎn)身下樓,“砰”一聲合上了門。
屋里陷入了安靜。床邊的少女捏了捏床上的人的指尖,悄聲說:“師父下去了�!�
床上的人靜了一下,悄悄睜開眼睛,問她:“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她笑了起來,戳了下他的手心,“給你蓋被子的時候,突然發(fā)覺你耳朵紅了……你是那個時候醒的吧?”
“師父沒發(fā)覺吧?”他小聲問。
“我覺得他發(fā)覺了�!睕]等她回答,他自言自語著,“他剛剛那一下打得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