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墓碑。
每一塊高聳的墓碑前,都供奉著一只長明的白燭,而這些白燭的海洋,共同照亮了整個洞冢。
也讓墓碑上的字變得清晰可辨。
這里,是謝家冢。
雖然如今凋零到滿門只剩謝晏兮一人,但扶風(fēng)謝氏昔日乃南姓簪纓世家之首,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碑都在這里,一眼望去,深不見頭。這白沙鏡山有多大,這墓冢就有多深,縱有白燭點亮,依然寒氣逼人,寧寂泠然。
凝辛夷出身龍溪凝氏,對世家冢并不陌生。在南渡之前,每年祭祖的時候,他們也是要回到龍溪郡的。只是如今這局勢,再要祭祖,也不知要到何年月了。
她唏噓一瞬,看向阿朝:“原來你們是守墓人�!�
“咦,大姐姐原來也知道守墓人�!卑⒊c點頭,隨即又笑了起來:“但草花婆婆說,白沙堤以后不需要守墓人了,只要想,我們都可以隨時離開這里了!”
“守墓人與墓主有結(jié)契�!贝笙渥悠街钡穆曇糍慷懫�,他的語氣在這樣的時候顯得過分生硬不阿:“只要墓主的血親在世,守墓人便要世代鎮(zhèn)守,不得擅自離開這片土地。那位草花婆婆說得曾經(jīng)也沒錯,但現(xiàn)在,怕是要落空了�!�
他的目光落在墓冢的最前方:“如今謝氏冢有人祭拜,也有人將在百年之后繼續(xù)葬入此處,他還會有子孫后代綿延,只要謝氏血脈一日沒有絕斷,守墓人就一日不得離開白沙堤�!�
阿朝的表情逐漸變得茫然,大箱子說話太過文縐縐,她沒能全部聽懂。
但她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說,她夢想中的等到及笄就離開白沙堤的愿望,怕是不能實現(xiàn)了。
阿朝猛地睜大眼睛:“你騙人,我不信!草花婆婆明明說謝家人都死光了!我要去問草花婆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說完,她拔腿就跑,不過片刻就已經(jīng)沒了影子。
但她的那句“謝家人都死光了”卻猛地砸進(jìn)了凝辛夷的腦中。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驀地出現(xiàn)在了她腦中。
難不成謝家血案……與這些守墓人有關(guān)?
她神色不定地盯著深不見底的洞冢,又想到了自己此前推測的燭陰,一時之間還沒有打定主意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
大箱子卻已經(jīng)提步向前,他抬手在自己身后巨大的木箱上一按,敲擊兩下。
木箱的側(cè)邊有一扇小門打開,兩個圓球形狀的木球骨碌碌滾下,在落地的瞬間已經(jīng)各自長出了八條機(jī)關(guān)小腿,一溜煙向洞冢深處而去。
偃師修偃術(shù)。偃術(shù)又稱為機(jī)關(guān)術(shù),方才這兩個,顯然便是有探測作用的機(jī)關(guān)木球。
大箱子一手掐訣,默立原地,與機(jī)關(guān)木球共感。
凝辛夷不欲在人前暴露自己真正的能力,只掏出之前那根金釵,用手撫過上面的鐫刻的密紋。
金釵上有三清之氣蕩漾一瞬,旋即指向的,卻是洞冢之外,她的身后。
大箱子感受到她的動靜,分神看她一眼:“卜師?”
凝辛夷不置可否:“半吊子罷了�!�
又思忖片刻:“不如暫且分頭行動?”
有此人在,她的諸多手段不便施展,再者她的這一卦應(yīng)在了別的方向,起卦需解,她自當(dāng)去看一眼。
大箱子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的共感與此同時也有所觸動,顯是看到了什么:“我入洞冢,若有異樣,以此煙為信。”
他扔過來一只傳訊煙。
凝辛夷接住,轉(zhuǎn)身掠走。
她三清之氣未收,確認(rèn)那一直在暗中潛伏的“大花帽子”沒有跟上來,身形這才微微一頓。
【鬼咒·匿影鬼蹤】
下一瞬,她整個人都如鬼魅般變得輕盈,仿若融入了燈火下投落的黑色影子,踩在屋檐上的每一步都如同拂過的風(fēng)般沒有重量。
不過片刻,她便已經(jīng)掠過了所有此前的來路,順著金釵指引的方向,一路直上山巔。
妖氣彌散,緋紅之色濃到幾乎不見去路,凝辛夷又聞見了一些奇詭到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混了佐料的肉香,又帶著些許腐爛后涂抹了大量香料遮掩的馥郁。
她身形再匿,金釵在她掌心搖擺震顫不定,比之前更堅定不移地指向了一個方向。
那是一間舊屋。
臟污磚砌墻面,早已辨不出是泥濘還是別的什么污漬,瓦片是一片鴉黑,白燭照亮門柱周圍一小隅。
此處的夜都好似比別處要更黑。
凝辛夷輕巧落在了墻外。
她沒有推門,也沒有開窗,而是就這樣站在墻外的陰影之中,抬起一只手按在墻面,慢慢抬眼。
【瞳術(shù)·月瞳朧】
她的目光穿透并不多么厚實的墻壁,將這間舊屋之內(nèi)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然后眼瞳微頓。
她的腦中驀地響起了阿朝方才的話。
——“……最近都沒人和我玩兒了……草花婆婆不讓我晚上出來玩……”
她還覺得這不過閑話家常,卻不料這兩句話的背后,竟然已經(jīng)昭示了此刻面前的所有!
目之所及,血色縱橫,近似凄厲。
是尸體……不,尸堆。
無數(shù)孩童的尸體橫七豎八,堆滿了整個空曠的房間,屋檐上,墻壁上,甚至門縫里向外滲透的,都是一層又一層粘稠的血。
密密麻麻的小小血手印重疊在下半塊墻壁上,幾乎不剩半點留白。
白色的紙錢潦草散落,內(nèi)方外圓,卻也都已經(jīng)稀稀拉拉染上了血色。
凝辛夷的目光凝滯片刻,慢慢落向窗口的方向。
深秋夜涼,紙糊的窗戶早已被風(fēng)吹開了許多破角,被吹舊成爛絮狀的黑黃紙張下,是一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大小不一的孩子們的鞋子。
那樣的排列與血泊中橫七豎八的尸首形成了過分強(qiáng)烈的對比。
饒是早就見慣了妖祟傷人殺人的場景,凝辛夷還是閉了閉眼。
那些鞋子上,還落著幾片被風(fēng)輕輕拂動的羽毛。
凝辛夷的手指穿過那些破舊的窗戶紙,悄無聲息捏住一根,在指尖摩挲一瞬,已經(jīng)全然確定,這羽毛,來自鬼鳥釣星的羽衣。
此鳥最喜幼童,若是已成妖祟,則可褪羽衣,化作老婦人形,形容與人無異,行走人間,且掠食對象,也將從原本的幼童,變?yōu)槭畞須q以下的兒童。
正與此刻眼前所見一一吻合。
凝辛夷不忍再看這如同人間煉獄般的一幕,移開眼睛,手指已經(jīng)捏在了掌心折扇的扇骨上,三清之氣繚繞。
不等她開口起密紋,卻聽一陣腳步由遠(yuǎn)及近,旋即還有一道熟悉的女童聲音:“草花婆婆——”
阿朝一路氣喘吁吁跑來,眼睛在黑夜中明亮卻驚慌:“他們說你騙我!謝家人明明還沒有死絕,我們還要在這里繼續(xù)守墓!我們再也出不去白沙堤了!”
她一直沖到這間血色漫天的屋子門口才堪堪停下,大口呼吸,顯然這一路沖刺已經(jīng)用光了她的力氣。
與此同時,瓢潑緋紅的屋子里,倏而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
第
7
章
那窸窸窣窣的聲響仿若尸塊蠕動,又像是有什么從沉睡中蘇醒,有那么一個瞬間,凝辛夷只覺得頭皮發(fā)麻,甚至想要閉上眼睛不再去看。
但她到底還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眼瞳冷凝,指尖流轉(zhuǎn)靈火,只等那禍亂此方的妖祟出現(xiàn),再一擊必殺。
阿朝對這些一無所覺,她喘息后,抬手砸門,顯然是想要那位草花婆婆給她一個交代。
屋子里卻有一道童音先于那些窸窣響了起來。
“阿朝姐姐又偷溜出去玩兒了!”
旋即是許多道嘰嘰喳喳一并炸開。
“她前幾天也偷偷去了!我親眼看到的!”
“可是草花婆婆明明不讓我們出門,我在這里躺了好幾天了,都快發(fā)霉了!”
“我不服,為什么草花婆婆唯獨不罰她!”
“就是!為什么她不用和我們躺在一起?”
“噓,都安靜!你們要看草花婆婆生氣嗎!”
這一聲出來,所有稚嫩童聲同時消失,一時之間安靜得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說不出的詭譎。
凝辛夷甚至沒能來得及分辨這些聲音究竟是從何而來。
涌動窸窣聲終于到了近前,房梁,木門,窗欞……所有一切木制的地方都有了輕微的起伏,有花草泥土的氣息將之前密不透風(fēng)的血腥與肉香馥郁沖淡了許多。
一位滿頭花白的老婦人近乎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舊屋門口。
她的華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以藤蔓綠葉纏繞點綴,一身黑褂,繁復(fù)纏繞的大顆項鏈一層疊一層地帶在她的脖頸上,卻不顯繁重。
草花婆婆有著一張枯槁卻眉眼柔和的臉。
她抬手捏了捏阿朝頭上的發(fā)包:“不要著急,慢慢說,發(fā)生什么了?”
阿朝急急重復(fù):“方才大箱子和大姐姐說,今后還會有人來祭拜這里,我、我離不開這里了!就算等到及笄也……可是草花婆婆明明說,謝家人都死光了,我已經(jīng)可以離開白沙堤了!”
草花婆婆顯然愣了愣,眼中神色復(fù)雜,口中卻安撫道:“那我們便另找機(jī)會,阿朝不要著急。總有一天,阿朝能離開這里的,好嗎?”
這話落在凝辛夷耳中,卻分明帶了其他的意思。
毫無疑問,此處到底閉塞,草花婆婆和白沙堤中人,可能還不知道謝晏兮持劍涉水歸來的消息。便是他此前已經(jīng)走過這里一遭,也不必非得道明自己的身份。
可墓冢主人的血脈一日不斷,守墓人便一日不可離開。如今謝晏兮還活著,又還能有什么別的機(jī)會呢?
除非……
除非她們想要讓謝家徹底斷絕血脈!
又或者說,此前謝氏的慘案根本就是出自她們的手!
更何況,這看似面目和藹的草花婆婆,根本就是已經(jīng)化形的大妖祟!
空氣中的緋紅之色更濃,按照凝辛夷的計算,妖瘴形成最多還有三炷香的時間,如今算來,最后一炷香也已經(jīng)點燃。
凝辛夷思緒流轉(zhuǎn)間,指尖的靈火已經(jīng)轉(zhuǎn)為幽藍(lán),足尖也已蓄力,但某種奇妙的預(yù)感讓她猶豫了一瞬。
也就是這一瞬時,她的三清之氣倏而有所觸動,讓她霍然看向了高空!
一聲凄厲且森然的尖嘯由遠(yuǎn)至近!
漫天飛羽,遮天蔽日,妖氣驟烈。
草花婆婆一把將阿朝拉到了身后,掌心也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印,神色警惕卻顯然沒有意外之色。
自天外而來的妖影瞬息便已經(jīng)到了近前,那妖影不偏不斜,竟是就如此目標(biāo)明確地向著那間舊屋直襲而去!
一聲重重的撞擊。
舊屋的所有血氣竟是在這一瞬間如同活過來一般,在草花婆婆的結(jié)印之下,瞬息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妖火,沖天而起!
“去!”草花婆婆大喝一聲,無數(shù)草木盡數(shù)投入妖火之中,顯然想要就此將那團(tuán)從天而降的黑影燒成焦炭。
火色中漸漸沒了動靜。
草花婆婆的神色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一瞬,她正要開口說什么,那火中卻升騰起了一只巨大的翅膀!
妖火漸熄,卻讓那只翅膀的陰影投落得更加斑駁且巨大,近似要將整座舊屋和門口的阿朝與草花婆婆徹底遮蔽!
一聲痛極后更尖銳的尖嘯聲起,舊屋的屋頂破開,鋪散的白色紙錢被漫卷起來,隨著那妖祟的一振翅,洋洋灑灑在半空鋪開。
下一瞬,那妖祟已經(jīng)自天而落,嘶鳴著出現(xiàn)在了草花婆婆身前!
這一個瞬息之間,已經(jīng)足夠凝辛夷認(rèn)出這妖祟的來歷。
竟是鬼鳥鉤星!
此妖祟又名夜行游女,集死去的產(chǎn)婦怨氣執(zhí)念而生,最喜嬰童,難怪這舊屋之中有這么多孩童尸體,想來這舊屋便是她的巢穴!
草花婆婆眼瞳驟縮,卻已經(jīng)來不及反應(yīng),只記得將阿朝死死地護(hù)住!
但那一擊到底沒有落下。
一柄從旁探出的扇子攔下了所有攻擊。
三清之氣自凝辛夷的指尖蔓延,將第一節(jié)扇骨點燃。她掌心的折扇展開,扇面遮住她的半張臉,再浮凸出半張怒目刀須,深紅玄日,猙獰似詭笑的圖騰面容!
下一瞬,凝辛夷與那張豹眼狼耳的圖騰面容一并抬眼!
兩張面容似是在某一個瞬間重疊,青煙自她掌心扇骨起,煙色迷蒙,隱隱將她身后那道一道巨大猙獰但肉眼難見的虛影變得模糊。
“鬼鳥鉤星,是為不詳。吾請騰簡,驅(qū)鬼除祟。既見神鬼,諸方拜我!”
凝辛夷翻轉(zhuǎn)扇面,掩住面容的兜帽早已在方才對撞的那一瞬被掀開,露出一張明艷奪目的臉。
幽藍(lán)靈火與青煙將她的面容重新遮掩。
只留一聲清脆低喝。
“——跪!”
她身后的虛影張口,于虛無之中嘶吼。
那鬼鳥鉤星滿身羽衣被妖火灼了大半,卷曲焦黑,形容可怖,卻依然維持著鳥翼人形。
聞言,它羽翼亂散,嘶鳴更厲,明顯不甘到了極點,卻到底還是做了瑟瑟俯身態(tài)。
這一瞬,已經(jīng)足夠。
凝辛夷持扇,騰身而起,頃刻間已經(jīng)到了鬼鳥鉤星近前,便要一劈而下!
斜側(cè)卻有一道泠然劍光驟至,也向著那鬼鳥鉤星而來!
電光石火間,凝辛夷持扇與那柄冷劍交錯一瞬,兩人同時抬眼掃了對方一瞬,又錯開。
染了血的是扇骨。
持劍之人一擊不中,已經(jīng)重新退開,隱入黑暗之中。
終于被這一擊攪碎了妖丹的鬼鳥鉤星逐漸失去神采,凝辛夷周身繚繞的虛影與青煙也在夜色之中緩緩散去,讓她的面容重新變得明晰。
不遠(yuǎn)處蔓延至此的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向這邊緊趕慢趕。
大箱子頗有點喘息,遙遙向著她的方向擺手,似是想要說什么。
凝辛夷于是確定,方才那道劍應(yīng)是來自此前將劍架在她脖子上過的“大花帽子”,難怪有些難言的熟悉之意。
捉妖師之間強(qiáng)搶最后一擊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見得多,也就不太在意了。
她沒理大箱子和大花帽子,抬手就要起三千婆娑鈴收妖尸。她手腕上這幾只鈴鐺各自內(nèi)含一個婆娑世界,可以收納一切存在,甚至連三清之氣都可以存于其中。
用來存妖尸也方便,一般取出來的時候,妖尸甚至都還在滴新鮮的血。
只是她的手還沒碰到紅繩,卻見那大箱子已經(jīng)向著高處拋出了一只金色的收妖抽繩袋。
那袋子在半空一個倒轉(zhuǎn),紅色抽繩自動松開,袋口向著那已經(jīng)漸而枯萎的鬼鳥鉤星張開,竟是頃刻間便將鬼鳥妖尸卷了進(jìn)去。
凝辛夷:“……???”
敢情這大箱子是在給她比劃這個呢?
怎么這兩人搶她的東西還打了一套組合拳出來?!
她眼看著收妖抽繩袋穩(wěn)穩(wěn)落入終于趕到的大箱子手里,深吸一口氣:“這妖是我殺的,最后一擊也在我,于情于理,這妖尸都應(yīng)歸我�!�
大箱子拎著那只收妖袋,在上面又加了一層封印,側(cè)身看向她,很是頓了頓:“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