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木轉(zhuǎn)過頭,重新將目光停留在墻上的照片中。照片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受害人臨死前露出的微笑。
夏木伸手觸碰:“這是怎么回事?她們?yōu)槭裁炊荚谖⑿�?�?br />
“是泮庫溴銨,一種肌松類藥物。”
“泮庫溴銨?”夏木困惑道。
冷小兵在夏木臉上看到了自已當(dāng)年的模樣,同樣的困惑,同樣的好奇。他從鐵架最下層的角落拉出了一個收納箱,抱起來放到旁邊桌上。桌面上的灰塵被震動,在空氣中飄蕩。夏木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冷小兵掀開收納箱,拿起一盒光盤。夏木看到,光盤盒上用紅色的油性筆寫著一行字:注射死刑視頻資料。這是冷小兵從舊錄像帶里轉(zhuǎn)錄下來的光盤。
“兇手在模擬注射死刑,”冷小兵打開了電腦,將光盤放進光驅(qū),按下了播放鍵。很快,屏幕上出現(xiàn)了布滿雪花點的粗糲畫面,黑人死刑犯被捆綁在刑床上。行刑開始了。夏木看著屏幕,露出了訝異的神情。那一刻,冷小兵感覺到了輪回的痛苦,時間并沒有以直線前進的方式一去不復(fù)返,而是在某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上不斷重復(fù)。痛苦以同樣的方式呈現(xiàn)在不同人面前,經(jīng)歷同樣的輪回,讓不同的人具有了同樣的特征。那一刻以及以后的許多時光里,他都將是他。他們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海域里,圍繞著同一盞燈塔盤旋。唯一能夠證明時間變化的,只有他們頭上日漸花白和稀松的頭發(fā),以及眼角深刻的皺紋。他用如水一般冰冷的聲音,靜靜重復(fù)著當(dāng)年師父對他說過的話。而他,則仿佛被灌頂?shù)某フ撸腥淮笪蛑�,看到舊世界的全貌。
“那微笑,是一種無法表達的痛苦,”冷小兵的目光也定格在了死者臉上。
夏木的身體猶如一根尖銳的冰錐,直戳戳立在那兒,刺破空氣,刺向虛無。
“兇手故意用這種方法,延長她們的痛苦,他通過折磨受害人,得到快樂。他在收集她們的死亡時間,每一個人都死于失血性休克,法醫(yī)做過測算,流光一個人體內(nèi)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血量需要十五分左右的時間,煉獄般的十五分鐘,他不僅剝奪了她們的生命,還要她們面對死亡和痛苦的時候,保持微笑�!�
滴答,滴答,滴答,收納箱底部早停止了跳動的鬧鐘大聲尖叫著。
一股熱流從夏木的胃部涌上了喉嚨,他無法克制地產(chǎn)生了退縮的沖動。他沖出雜物間,跑到衛(wèi)生間,抱著馬桶大聲嘔吐了起來。大約過了幾分鐘,他面色蒼白地站起身來,看著門口。冷小兵站在那兒,手里端著一杯溫水,送到他的手中。水的溫度并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的溫暖,反而更加襯托出了他的恐慌。他看著他,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要一再地勸說他放棄。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了退卻的可能性,他跟他站在了同一條不歸路上,只能繼續(xù)走下去。
“你都調(diào)查了些什么?”重新返回雜物間,夏木喝了一口溫水,問道。
“所有的,你能想到的,我都查了,”冷小兵把一本厚厚的卷了邊的十六開記錄本遞給了夏木:“白川市所有使用泮庫溴銨的醫(yī)院,沒有發(fā)現(xiàn)失竊的情況,本地的幾家藥廠和他們下面的經(jīng)銷商我也都查過了,倒是發(fā)現(xiàn)了幾起內(nèi)外勾結(jié)的盜竊案,但失竊的都是麻醉藥,沒有肌松類藥物。失竊的藥物據(jù)說都流向了黑市,為了查清這些藥的最終流向,我去做了幾年臥底,每天跟毒販和槍販打交道,那些亡命徒經(jīng)常會從黑市弄一些非法的麻醉藥,嗎啡,哌替啶,也就是杜冷丁之類的藥來止疼,但泮庫溴銨,這幾個字他們連寫都不會寫!沒有人聽過,也用不著!”
夏木翻看著記錄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字,字跡上覆蓋著刪除線。
“幾個受害人的社會關(guān)系我也都查了,除了一些債務(wù)糾紛或是因愛生恨的矛盾,沒有誰有足夠的動機殺人,況且這五個受害人之間沒有任何的交集,無論是他們的活動范圍,生活軌跡,社交圈,都沒有重合的地方,他們既不是同學(xué),也不是老鄉(xiāng),沒有參加同樣的社團活動或宗教組織,在不同的單位上班,甚至不曾坐過同一趟公交車。五名受害人的年齡,身高,長相,頭發(fā),婚姻狀況,等等,也都沒有太顯著的共性,基本可以斷定,嫌疑人選擇目標(biāo)是隨機的,至少我沒有找到其中的規(guī)律�!�
“動機呢?兇手模仿注射死刑,折磨受害人長達十五分鐘,并且讓她們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保持微笑,這些突出的標(biāo)志性手法,總能說明點什么。”
“你是想說,兇手也許受到過類似的刺激,所以才會這么做�!�
夏木點了點頭:“凡事都有個源頭,連環(huán)殺手也不例外。”
“比如,他的親人或者朋友被執(zhí)行過注射死刑,他曾經(jīng)親眼目睹,受到了刺激?”
夏木再次點了點頭,冷小兵卻露出略帶失落又略帶嘲諷的表情。
“白川市根本就沒有執(zhí)行過一例注射死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國內(nèi)其他省市,那些被執(zhí)行了注射死刑的人,我也想方設(shè)法排查過他們的社會關(guān)系了,沒有人符合嫌疑人的特征。我猜這雜種是在電視或者什么破雜志上無意間看到了注射死刑,突發(fā)靈感,才決定采用這種手法來殺人的。”桌角上放著一疊書,同樣落滿了灰塵,冷小兵拿起其中一本《理智向左,瘋狂向右——連環(huán)殺手的怪誕行為學(xué)》,翻動著:“按照這上面的說法,兇手應(yīng)該被歸類為享受型連環(huán)殺手。受害者越痛苦,他就越興奮,而當(dāng)受害者死亡之后,他立刻就沒有了勁頭,所以一般不會做出分尸或者奸尸的舉動——所以我覺得,兇手雖然選擇了類似于注射死刑的殺人手法,卻不代表他經(jīng)歷過類似的遭遇,他沒有這方面的創(chuàng)傷,只是因為這種方法能更好的折磨受害人,以滿足他變態(tài)的享受欲,這就是我的答案�!�
“同時,還是個高度有組織的殺手,”夏木的口吻就像是在課堂上背書。
“你也看過啊……”
“書上可沒有寫如何抓住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的連環(huán)殺手,”夏木拿起一本泛黃的卷宗翻開:“首案呢?這個叫韓秀的女孩有什么特別之處?連環(huán)殺人案的首案通常都具有特殊意義,兇手會在自已所熟悉的生活區(qū)域,令他感到安全的范圍內(nèi)來選擇目標(biāo),我們可以通過首案來反推兇手的活動范圍,包括他的住所,做犯罪地理畫像�!�
“這些玩意兒也是你在課堂上學(xué)的嗎?”冷小兵譏笑道。
“我不是想在你面前賣弄學(xué)問,我只是,正好想到了�!�
冷小兵從卷宗里拿起了韓秀的生活照。那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剛剛新婚,身上穿著白色的婚紗,滿臉都洋溢希望和光芒,就仿佛她擁有了全世界的祝福,人生會永遠的幸福下去。在婚紗的襯托下,悲劇顯得更加刺眼。
“這不是真正的首案,這只是我們能找到的第一個案件。沒有人能第一次作案就這么冷靜,這么有條不紊,不留下絲毫的線索,就算是天才也不行,胖子都是一口一口吃出來的,滴水不漏的作案手法也是一次又一次實踐總結(jié)出來的,我相信在韓秀遇害的案子之前,他就不斷地練習(xí)過……”
“你是說,還有其他的受害人?”
“只是我們還沒找到尸體,”冷小兵重重地點了點頭,翻出了幾張照片,從不同角度拍攝的一個黑色帆布包:“這是兇手當(dāng)年丟棄在公交車座位下的包,里面裝著兇手的外套,套在鞋上的兩只黑色塑料袋和一副線手套,法醫(yī)從上面提取到了多份血樣,其中七個樣本比對出了結(jié)果,分別屬于五名受害人以及兩名警察——我跟李嵐;另外還有兩個樣本,沒有匹配出結(jié)果,每年隊里都會跟市局申請,把這兩個樣本在全國數(shù)據(jù)庫里跑一遍,結(jié)果總是令人失望,目前只有兩個結(jié)論比較確定,第一,這兩個樣本的性別為一男一女,相互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第二,血跡形成的年代久遠,應(yīng)該早于我們現(xiàn)在所掌握的首案。”
看著兩個孤零零的血樣的化驗報告,夏木眉頭緊鎖。
“也許這兩起案件才是真正的首案……”
“也許樣本中這名男性的血樣就是兇手本人的�!�
“也許。但不論是兇手的,還是受害人的,找到這兩個血樣所對應(yīng)的人的真實身份,對案件偵破都有重要的意義,”說著,冷小兵從收納箱下面翻找出一個活頁夾,遞給了夏木。打開活頁夾,里面是一張排查清單和一摞厚厚的失蹤人口登記表復(fù)印件,排查清單上列著1985到1991年間發(fā)生在白川市的所有兇殺案,不過,每一個案件前面都畫了一個圓圈,圓圈里打了個錯號。冷小兵接著說道:“為了找到真正的首案,我把91年之前五年內(nèi)的舊案重新查了一遍,你也看見了,每一條小路上都立著禁止通行的標(biāo)志,于是我開始轉(zhuǎn)而調(diào)查未結(jié)的失蹤案,我想也許這兩個人是失蹤人口,但……”
冷小兵突然笑了起來,笑的很大聲:“我徹底掉到了泥潭里,失蹤案簡直就是個一望無際的沼澤,只要闖進去,就會越陷越深,而且越掙扎死的越快�!�
“你還是一無所獲嗎?”
“夏木,你了解失蹤案嗎?”
夏木搖了搖頭,他隱約記得上課的時候老師有提過,失蹤案被列為案件需要一些必要條件,比如超過24小時才能立案,比如伴隨著貴重的財物丟失,或失蹤者身份敏感之類。
“全國每年有數(shù)以萬計的失蹤案,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24小時內(nèi)被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失蹤人口,都會安然無恙地回來,他們只是和家人,丈夫,妻子賭氣的人,或者遇到不順心的事兒,獨自躲起來,找個小旅館睡一覺,或者喝幾天悶酒,發(fā)發(fā)呆,靜一靜,但剩下的不到百分之五……”冷小兵突然停住,沉默了好大一陣,就仿佛這件事沉重到他必須停下來尋找一個支撐物才能繼續(xù)說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剩下的不到百分之五,則是完完全全的人間蒸發(fā),那些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間消失不見,變成了空氣或是一陣風(fēng),這些人去哪兒了?又為什么會消失?究竟是被人謀殺了?還是無法面對生活之重,選擇了一種輕飄飄的方式解脫?”
“難道你也想過躲起來,消失不見嗎?”夏木聽出了冷小兵的弦外之音。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逃避這一切嗎?”冷小兵反問道。
“我在林場住了十年,那里與世隔絕,食物充足,像個世外桃源,每一個失蹤者都會喜歡的,但我,卻每天都如坐針氈�!毕哪镜纳砩蠋е还珊寐劦臉淠镜南阄�,說話的聲音也有風(fēng)穿樹林,沙沙作響的感覺:“我不是那種會逃避的人,逃避只會加重我的負(fù)罪感,我無法對過去視而不見,無法閉上眼睛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只能背負(fù)十字架,獻身于痛苦�!�
他比他更渴望成為圣徒,冷小兵想。他一度認(rèn)為,自已可以為了白川案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當(dāng)夏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解脫感。他比他更渴望成為圣徒,更渴望犧牲,也更純粹,而他的付出,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警察這份職業(yè)對人的特殊要求,他奉獻于職業(yè)道德,奉獻于游戲規(guī)則,奉獻于身上的警服。感到解脫的同時,他也感到了罪惡,就仿佛閻王原本打算勾掉的名字是他,而夏木卻突然闖進來,在生死簿寫上了自已的名字,閻王誤打誤撞選中了夏木,判他死后要下地獄,讓冷小兵逃過一劫。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這個圣徒,別讓他輕易獻出生命。
“我想擴大失蹤案的調(diào)查范圍,不僅要查首案發(fā)生前的五年,也查從案發(fā)到今天的所有未結(jié)失蹤案,也許兇手根本就沒有停止作案,而是換了一種更隱蔽的手法,不光殺人,而且毀尸滅跡,這么多年兇手一直在悄無聲息的殺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對嗎……”
“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這些只是官方登記的失蹤案,還有很多失蹤者,根本沒有人來報案,沒有記錄,也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這才是最可怕的,你明白我說的越陷越深是什么意思了嗎?”聽到夏木提出的瘋狂的想法,冷小兵忍不住吼叫了起來,“有的人失蹤了就是失蹤了,就如同一片樹葉落在了叢林里,一滴水滴在了大海里,你怎么才能找到大海里找到一滴水,在樹林里找到一片樹葉?這么找下去,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線索……”
“也許注定是徒勞,但,我停不下來,我必須查下去,這就是我的宿命�!�
夏木過去,將活頁夾放到收納箱里,蓋上了蓋子。
“這些資料,我能帶回家嗎?我想再仔細(xì)研究研究�!�
冷小兵默默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別忘了你的承諾,有什么發(fā)現(xiàn)一定要告訴我,我會跟你一起調(diào)查,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2
回家之后,夏木沒有急于打開裝滿資料的收納箱,投入到往事之中,而是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倒了一大杯冰牛奶,慢慢地吞咽下去。在腸胃把牛奶溫?zé)嶂�,他還有幾分鐘時間放空,這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一切都是緩慢的,身體能量尚未啟動,腦子也處于低溫狀態(tài),他行動緩慢,猶如一只海龜,在沙灘上漫步。
他癱軟在沙發(fā)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擺放在茶幾上的收納箱,覺得自已變成了魔術(shù)師,馬上要在空無一物的收納箱里,變出一個大活人:那個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體型削瘦,也許現(xiàn)在變成了大胖子,右手有明顯的燒燙傷,指紋都被毀壞了,年齡不太精確,只能劃定在四十五到六十歲之間;他的聲音有些冰冷,說一口地道的白川話,從口音可以判斷是當(dāng)?shù)厝�;他的眼睛也很普通,既不大也不小,既不明亮也不渾濁,沒什么突出特征;他善于跟蹤尾隨,走路姿態(tài)輕盈,如同一只貓;虐殺獵物能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滿足感,每一次他都會留在現(xiàn)場看著目標(biāo)慢慢失血而死亡,但他對她們的身體不感興趣,沒有出現(xiàn)過性侵害的特征,也許他那方面有問題,無法實施性侵,所以才會通過虐殺女性的方式來宣泄欲望;盡管他有一米七五的身高,比每一個受害人都要高出許多,但他仍舊喜歡用背后偷襲的方法制服目標(biāo),這說明他是一個缺乏信心的人,這種不自信往往形成于童年時期;很多連環(huán)殺人犯的童年都充滿了不幸,遭到父母虐待,被家人遺棄,或是天生的性格孤僻,無法融入社會。童年創(chuàng)傷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失,往往會伴隨人一生,但結(jié)局卻各不相同。若將黑暗視為一種養(yǎng)分,有的人培育出的是惡之花,有的則是善之花。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受過同樣的創(chuàng)傷的人變成了善惡涇渭分明的兩種人,卻顯得神秘莫測。
夏木用手肘支撐著身體,努力從沙發(fā)塌陷所形成的漩渦中脫身。他打開了箱子,拿出了卷宗,一張張照片和一份份尸檢報告,如同鋒利的刀,將他腦海中好不容易捏合出來的嫌疑犯畫像切得稀碎。事實上,除了那兩枚殘缺的無法永遠指認(rèn)的指紋,以及那些被他奪走生命卻依然保持微笑的尸體,兇手什么都沒留下。夏木感到了一陣絕望,目光再次停留在了受害人臨死前的笑臉上,這微笑究竟意味著什么?難道僅僅是肌松藥的副作用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兇手用麻藥足以控制受害人,肌松藥是完全多余的手段,多余就意味著反常,變態(tài)。變態(tài)背后藏著的又是什么?一個渴望從死亡中得到快樂,并且要求受害人能跟他一同狂歡的扭曲靈魂?可這一切又是如何形成的?
問題嵌套著問題,形成了一個無底黑洞,幽暗深邃的世界將他吸了進去,盡頭則是他的母親。負(fù)罪感再次涌上心頭,他從脖頸上取下用鏈子串著的戒指,細(xì)細(xì)地摩挲著,回憶著那天所發(fā)生的的一切。母親接到了電話,急匆匆地離開家,臨走前將裝有戒指的絨面盒子藏在了抽屜深處,不希望被他發(fā)現(xiàn),然而,那只是掩耳盜鈴。他發(fā)現(xiàn)了戒指,知道了母親的秘密,他懷著恨意幻想著母親嫁人,他被拋棄的一幕。他帶著滿心的恨意,迎接了母親的死亡。
不,這里面有一個問題。他猛然睜開了眼睛,看著那枚戒指,思索著。
深夜十一點,夏木獨自來到了位于江陽路的小吃街。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幾家賣熱食的羊雜店和砂鍋米線店人頭攢動,火爐上熱氣騰騰的砂鍋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吸引著晝伏夜出的老饕們,以及深夜加班的年輕人。其中一家名為“福旺”的砂鍋店生意最好,門口排起了小小的隊伍,等待著店主的召喚。夏木過去,跟在隊伍后面,靜靜地等待著。五分鐘后,他得到了一個席位。
“快坐,快坐,這是菜單,砂鍋,小籠包,還有羊雜湯……”男老板麻溜地收碗筷抹桌子,邊把一張塑封過的菜單遞給了夏木。
“精品羊雜湯,小籠包,加個鹵香干,”夏木抬頭看了看男老板。
眼前的這個男人四十來歲,一米八的大個子,頭發(fā)已經(jīng)謝頂,動作倒是極其麻利,一邊沖廚房報上桌號和點單內(nèi)容,一邊已經(jīng)將桌子打掃的干干凈凈,并順手將一對情侶塞到了夏木對面。
“天兒太冷了,拼個桌,你不介意吧?”男老板問夏木。
夏木搖了搖頭,情侶在他對面坐下,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之后的一個多小時,男老板一直在忙碌,就仿佛一臺上緊了弦的機器人,收碗筷,抹桌子,點單,送吃的,加油添醋,忙到腳后跟打轉(zhuǎn)。夏木對面的情侶走了,換成了一個穿白襯衣和黑皮鞋的房產(chǎn)中介,然后又換成了一個等外賣單的快遞小哥,最后是一個濃妝艷抹的準(zhǔn)備上夜班的女人。女人看著夏木,露出一絲挑逗的笑容,似乎是在跟他打招呼,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真想睡個懶覺”,夏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報之以笑容。女人擦了擦嘴,留下一張沾滿口紅的餐巾紙,慵懶地離開了。午夜十二點,店里的生意終于冷清了下來,夜歸的人和上夜班的人分別進入了各自的正常生活軌道中,砂鍋店如同正常世界通向魔法世界的門,人們經(jīng)過這道門,便進入了另一種秩序。砂鍋店男老板的動作終于慢了下來,以0.5倍速打掃著最后的臟碗筷。
“買單,”夏木沖他喊道。
男老板見最后一桌客人要離開,輕吐了一口氣,。
“一份精品,一籠包子,還有香干,一共二十二,微信還是支付寶……”
夏木掏出張五十,遞了過去,老板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零錢找給他。9602
“現(xiàn)在用現(xiàn)金的人還真不多見了,你好像在這兒呆了很久�!�
夏木接過找零,頓道:“對,一個多小時,因為我在等你……”
男老板愣了一下,扭頭看了看四周,人在不安的時候,總是會四下張望。
“別害怕,我不是壞人,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夏木掏出了那枚戒指,給男老板看:“你還記得這枚戒指嗎?”
男老板的臉色明顯沉了一下,夏木立刻從中讀出了慌亂,膽怯,害怕。
“我是夏金蘭的兒子,你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
“夏木,那時候你只有八歲,”女主人正在弄電動車,拉卷閘門,準(zhǔn)備關(guān)門歇業(yè),男人不安地看了看廚房方向,回頭說道:“去外面抽根煙吧,我老婆不喜歡我在店里抽煙�!�
夏木點了點頭。男人過去跟女人耳語了幾句,走出了砂鍋店。
午夜十二點,寒冷之中帶著一絲溫暖,春天即將來臨的味道。
“我記得那件事之后,你就離開了白川,”男人點了根煙,“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怎么會找到這兒來?”
“半個月前,我現(xiàn)在是警察了,”夏木低聲說道。
“警察,你是為了你媽媽的案子嗎?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媽媽遇害之后,刑警隊的人找過我很多次,他們懷疑是我干的,我已經(jīng)詳細(xì)地交代過了,我有不在場證明,不是我干的,”男人急切地辯解著,語速快如炒豆:“而且我也受到了懲罰,就因為警察不斷的盤查我,醫(yī)院的人居然把我當(dāng)成了連環(huán)殺手,院長和人事處都找我談了話,說我給醫(yī)院惹了很多麻煩,我只是和你媽媽談戀愛,誰知道她會出事,唉,我最終只能辭職,你看,我這雙手本來應(yīng)該拿手術(shù)刀的,現(xiàn)在卻只能端砂鍋,洗盤子,我丟了工作,我才是受害人!”
“我知道,我看過筆錄了,”夏木對男人的控訴有些厭惡,他不明白當(dāng)年母親怎么會喜歡這種自私的人,也許,生活真的會把人變的面目可憎吧:“你不是受害人,你只是有點倒霉,但,至少你還活著……”
男人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想要反駁,但迫于他的警察身份,只好退回沉默之中。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問完我就離開,以后再也不會找你麻煩。”
“什么?”
“案發(fā)那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你是不是往我們家打過電話?”見男人陷入了回憶,夏木補充道:“用的是我們家樓下的公用電話,你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帶著帽子�!�
“你弄錯了,那天上午我在單位上班,而且我討厭黑色�!�
第二天一大早,沒到上班時間,夏木就來到辦公室,堵住了冷小兵。
“你們搞錯了,兇手不是打了一個電話,而是兩個!”夏木大聲喊道。
冷小兵正在吃包子,差點被他這聲吼給嚇的噎住:“你在說什么?”
“我媽遇害那天,2001年9月2日上午,兇手不光打過報警電話,還給我們家打了一個電話,而你們在排查的時候,漏掉了這條線索,”夏木把一份舊通話記錄扔給冷小兵,質(zhì)問道,“這么重要的線索,怎么會漏掉?”
“我沒有參與那次調(diào)查,”當(dāng)時他肩膀和頭受傷,正在醫(yī)院養(yǎng)病,大概一個月后,才正式回到刑警隊復(fù)職:“你是怎么知道這通電話是兇手打的?”
“我親耳聽見了,我媽接電話的時候,我就趴在次臥門縫上偷聽,我還以為是打電話的是她男朋友,昨天晚上,我找到了那個男人,他說他在單位上班,案發(fā)前上午十一點,根本沒有給我媽媽打過電話�!�
“不是他,也不代表就是兇手,也許是別人……”
“我不光聽見,我還看見了,我站在窗戶邊,看到了他!”
昨天晚上,離開砂鍋店回家的路上,夏木一直在回憶那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他記得他站在窗戶邊,準(zhǔn)備扔掉那枚戒指,他記得媽媽從門洞里出來,那個男人立刻從公用電話旁邊離開,跟上了她。他想,就是從那一刻起,媽媽成為了獵物,而他,卻自顧沉浸在妒忌和恨意之中,毫無覺察。如果他早一點發(fā)現(xiàn)那個人是兇手,就可以及時阻止悲劇的發(fā)生。而現(xiàn)在,隨著迷霧一層一層地?fù)荛_,他不僅看到了真相,更看到了自已犯下的錯誤。
“你不早點說,”冷小兵不知道夏木在想什么,只覺得他神情有些古怪:“不過,就算你查到兇手打了兩個電話,又能說明什么?”
“說明你們的調(diào)查不夠仔細(xì),一定還有更多的線索被遺漏掉了�!�
夏木聲音尖銳而高亢,如同剛剛被人欺負(fù)的孩子,大聲地向家長告狀。
“行了,別這樣,”冷小兵柔聲道:“如果你只是想挑刺,找到警方調(diào)查上的問題,我可以幫你,我當(dāng)年沒有開槍,放走了兇手,我就是最大的問題,可是如果你想找到兇手,想破案,這條線索的價值并沒有那么大�!�
正說著,冷小兵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了電話:“喂,老�!�
“出了點事兒,小榮藥房死了個人,”聽筒里傳來城西區(qū)刑警大隊大隊長老常的聲音,冷小兵皺了皺眉,老常連忙說道,“別擔(dān)心,不是命案,是猝死。兩個人起了點沖突,一個推了另外一個一把,被推的人倒在地上猝死.周圍的人原本可以通過心肺復(fù)蘇對她進行搶救,可惜,沒有人有過這方面的訓(xùn)練和經(jīng)驗,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沒救了�!�
“既然不是命案,你們大隊處理就行了……”
“處理了,尸檢報告也出了,問題是死者的家屬不認(rèn),他們覺得里頭有貓膩,還指責(zé)我們?yōu)^職,我實在沒辦法了,只能請你出馬,你是白川第一神探,又是支隊重案隊的頭兒,你說的話有權(quán)威性,他們肯定能信�!�
“調(diào)解糾紛,你還真是把我們重案隊當(dāng)成居委會的人使喚了�!�
“哪兒敢啊,幫幫忙,高隊那邊我打過招呼了,他也同意由你出面調(diào)解此事了。”
“行,我這就帶人過去,你先穩(wěn)住受害人家屬。”
掛斷電話之后,冷小兵給法醫(yī)老顧打了個電話,跟他簡要說明情況,讓他先帶人過去給死者做個尸檢。撂下電話,看到夏木還在那兒戳著,如同一根定海神針,陰沉著臉。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站著示威嗎?痛快點,告訴我你的想法�!�
“我想重新調(diào)查那部公用電話上打過的所有電話,也許兇手還打過其他的電話,被你們忽略了,我想搞清楚兇手為什么要打那兩通電話?”
“那可是十六年前的通話記錄,我懷疑電信局不會保留那些陳舊的數(shù)據(jù),而且,要調(diào)通話記錄得隊里批準(zhǔn),高隊知道我們在查白川案,肯定不會同意,更不會簽字批準(zhǔn)我們?nèi)ル娦啪终{(diào)數(shù)據(jù)的,說不定還會把我們臭罵一頓,讓我們寫檢討深刻反省。這是生活,不是影視劇,咱們不能大搖大擺地走進電信局,亮出警證,要求他們配合,我們得有手續(xù),”冷小兵見夏木一臉倔強,只好妥協(xié)道:“不過,可以想想辦法,走走偏門……”
“什么辦法?”
“找找機主,說服他去打印通話記錄,這不算違規(guī),也不用走手續(xù)�!�
“我認(rèn)得公用電話亭的老板,他叫徐英平,但我不知他現(xiàn)在住哪兒……”
冷小兵松了一口氣:“知道名字就好辦,回頭我把徐英平的地址找出來,你去問問,不過現(xiàn)在,咱們得去一趟城關(guān)大隊,處理一起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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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現(xiàn)代停在公園門口,沈雨從駕駛位下來,打開后備箱,搬下一張輪椅,挪到前排副駕駛位置,開門,將胡刀刀從車上扶下來,安放在輪椅上。沈雨的額頭上和脖頸上,滲出一層毛茸茸的細(xì)汗,折射著陽光,猶如一塊剛剛從泉水里撈出來的溫潤白玉。
“也就是你,還把我當(dāng)個人看,”胡刀刀有些歉疚:“每周都要折騰你帶我來散步,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別老給自已這種負(fù)面的心理暗示,容易得抑郁癥,多想想美好的事物。”
“比如你……”
“比如我……”
倆人同時大笑起了起來,贊美和被贊美者之間有一種不成文的默契。
“可惜我已經(jīng)殘廢了,不然我一定帶你離開白川,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春暖花開,周游世界,”沈雨笑著接道。
他們的友誼起源于五年前的一場車禍,胡刀刀被醉駕的人撞斷了雙腿,在經(jīng)過痛不欲生的搶救手術(shù)之后,茍延殘喘活了下來,只是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覺。醫(yī)生說,他喪失了男性的能力,得在輪椅上了此殘生。心灰意冷的胡刀刀決心自殺,挑來挑去,最后選擇了醫(yī)院梧桐樹后那排紅磚樓——小時候他跟隨從事地質(zhì)勘探工作的父母移居到白川,住的第一套房就是紅磚結(jié)構(gòu)的蘇式建筑,父母在礦難中去世之后,他所有的美好記憶就被封存在了紅磚樓里——選擇同樣風(fēng)格的建筑自殺,既是為了死的悄無聲息,也是為了找回失去的美好。
他挪動著輪椅,在心身醫(yī)學(xué)科所在的紅磚樓內(nèi)尋找一個僻靜的雜物間或是廁所,準(zhǔn)備用皮帶做扣,吊死自已。就是在這個時候,沈雨發(fā)現(xiàn)了他,他也看到了沈雨。沈雨穿了一身白大褂走到他跟前,問他要去哪個科室?雖然只是簡單的裝束,她的美麗依然深深地震撼了他。盡管他已經(jīng)喪失了男性的能力,但依然不可抑制地產(chǎn)生了沖動。他想靠近她,看著她,跟她說話,他甚至感到有些幸運,正因為失去了性能力,他才能不帶任何私心雜念地欣賞她的美好。他告訴她,他想自殺。她說,我是個心理醫(yī)生,我可以幫你。他們的友誼起源于超越了性的愛,具有了世俗之外的純潔性;他們都是失去了家人的孤兒,便把彼此看做短暫依靠的小島;生活中他們又有許多互補性,他是個黑客,能幫她提供許多技術(shù)上的支持,而她是醫(yī)生,能為他提供大量嗎啡,以解決他因治療神經(jīng)疼痛而形成的麻醉成癮問題。
“昨天晚上,我又收到了他的禮物,放在客廳中間,這已經(jīng)是第五件了。”
“這次是什么?”
“一個瓶起子,”沈雨把平板電腦遞給胡刀刀。
胡刀刀翻動照片,第一章照片上是快遞常用的紙箱子,放置在空蕩蕩的客廳中間,白色瓷磚上土黃色的紙箱很是顯眼,由于客廳地板上沒有其它物品,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紙箱子,整個畫面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如同這紙箱不是人間應(yīng)有之物,而是外星人不小心遺失在地球上的天外來物。另一張照片則是拆開的紙箱,紙箱里塞著白色泡沫,泡沫中間夾著一個小小的瓶起子,卡通孫悟空造型,老舊的圖案和邊緣破損透露出了上世紀(jì)特有的年代質(zhì)感。
“跟之前的禮物一樣,用的是普通的6號紙箱,網(wǎng)上到處都有賣的。紙箱內(nèi)外沒有發(fā)現(xiàn)指紋,也沒有任何的毛發(fā)或者皮屑,瓶起子也擦拭的很干凈,我甚至能聞到酒精的味道,”沈雨有些傷感:“他還活著,對嗎?”
“他還活著,只是不敢出來見你,像只鬼鬼祟祟的老鼠�!�
“他只有苦衷……”
“苦衷?拋棄自已的女兒,消失不見,能有什么苦衷?”
“我,我不知道,”沈雨沒有告訴過胡刀刀,父親是個連環(huán)殺人犯的事實。
“要我說,他準(zhǔn)是跟人私奔了,重新組建了家庭,有了自已的孩子和妻子,過著平靜而無聊的生活,現(xiàn)在他上歲數(shù)了,老了,突然開始后悔當(dāng)初拋棄了你,但為了保住現(xiàn)有的家庭,他又不能直接露面,只能用偷偷寄禮物的古怪的方式來暗示,他沒有忘了你,他還想念你,”胡刀刀憤憤不平嚷道:“很多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都會這樣,他們這么做根本不是因為愛,而是想用最小的成本來彌補心里的罪惡感。更何況,這些禮物沒有一件值錢的,都是些破爛玩意兒,他要真覺得愧對你,為什么不直接給你一筆錢,或是一套房!”
見胡刀刀口吐飛沫,臉因激動而漲的通紅,沈雨有一種沖動,想把真相告訴他。但很快,她克制住了沖動。我的父親是連環(huán)殺人犯!這樣的話從任何一個人口中說出,要么會被當(dāng)做荒誕不經(jīng)的玩笑,要么會把對方嚇的魂飛魄散。至于父親為什么寄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給她,一定有特殊的意義,只是她尚未解開這一謎團。
沈雨微笑著,勸胡刀刀消消氣:“你再好好看看這些照片,你眼睛毒,也許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線索,幫我找到我爸爸�!�
“但愿你永遠找不到他,”雖不情愿,但胡刀刀還是仔細(xì)端詳起照片來。3906
沈雨則沉浸在了回憶里。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第一次收到了父親送來的禮物,紙箱里放著一個鐵皮玩具,還有一張賀卡,卡片上手寫著一行祝福語:“小雨,生日快樂,愛你的爸爸,”她找出父親失蹤之前留下的書信,進行了仔細(xì)比對,肉眼看起來似是一人所寫;為了進一步確認(rèn)她的判斷,通過她的法醫(yī)老師聯(lián)系到了公安局的文檢專家,幫忙出了一份鑒定,結(jié)論跟她所想一致,卡片上的字跡的確出自于父親手筆。收到卡片那年,距離長途車站的告別,已經(jīng)有十年之久。當(dāng)她懷著永遠失去父愛的心,開始習(xí)慣于獨自生活的時候,他卻以這種突兀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里,打破了她的寧靜。那之后,每年生日她都會收到一份禮物,鐵皮飛機,木偶,文具盒和魔方,現(xiàn)在則是一個瓶起子。她并不知道這些東西意味著什么,而是像個偵探一樣,利用以前在法醫(yī)課上學(xué)到的技術(shù),用指紋粉,毛刷,放大鏡,魯米諾試劑等工具,試圖解開其中的秘密。
她又回想起十六年前,和父親在長途車站匆匆告別之后所發(fā)生的事情。那個警察將一張懸賞公告塞給了她,很肯定地告訴她,這個人是連環(huán)殺手,并囑咐她要小心,如果看到一定要打電話舉報。懸賞公告上的畫像,手部燙傷的特征以及案情簡報擊碎了父親在沈雨心中的形象。她震驚不已,不能相信在她心中近乎完美的父親,居然還有另一種身份——連環(huán)殺人犯。到家之后,她把他用過的每一件物品,寫過的每一個字,以及每一縷氣息都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了一遍,沒有找到絲毫邪惡的證據(jù)。她看著他和她的合照,從她辦滿月酒,父親抱著她和安定醫(yī)院同事的合影,到她上幼兒園爬滑梯,再到上小學(xué),上初中,上高中,上手風(fēng)琴練習(xí)課,父女倆的每一張合影都很完美,試圖找到他是殺人犯的企圖再一次失敗。
她想,也許是警察搞錯了,她應(yīng)該去告訴他們。在痛苦中掙扎了一晚上,她最終下定決心,按照懸賞公告上的地址來到了刑警隊。就在她準(zhǔn)備進去報警的是時候,她見到了夏木。那個八歲少年剛剛跟母親告別完從法醫(yī)室里出來,身旁跟著兩個警察和一個老人。老人和警察低聲交流著,目光卻瞥向夏木。夏木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沒有因為失去母親而流眼淚,只有可怕的平靜。她卻平靜中讀出了仇恨,不安地躲到了墻角,遠遠地看著。少年上車離開的時候,回頭看著她躲藏的方向,做了個手槍的姿勢,對著空氣射出了一顆子彈。正是這顆不存在的子彈打消了她繼續(xù)報案的念頭。那一刻,她想到,如果父親真的是兇手呢?眼前這個孩子的仇恨將會像火山一樣噴涌而出,盡管他只有八歲,卻會像最兇猛的野獸一樣撲向父親,將他咬死。還有其他受害人,所有的警察,這個城市每一個普通人,都會憎恨她的父親,一個連環(huán)殺人犯,他們高喊著,合力將他殺死。而她,將成為出賣父親的叛徒。
她無法想象父親被絞殺時的痛苦,更無法容忍自已背叛父親。
她慌慌張張離開了刑警隊,回到家之后,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既不愿相信父親是連環(huán)殺人犯的事實,又不得不設(shè)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將面臨何等艱難的處境。
從警局逃回家的晚上,她抱著父親和她的一張合影,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她夢到父親帶著她去了一個游樂場,拉著她的手,坐在旋轉(zhuǎn)小飛機上飛行,然后飛機突然脫離了軌道,將她高高地拋了出去,她的手從父親的手里掙脫,像斷線的風(fēng)箏一樣,飄向天空。她尖叫著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懷中的合照不翼而飛。她慌忙從沙發(fā)中爬起來,卻看到合照被人擺放在了餐桌上,相框下押著兩封信。她拆開其中一封,看到了父親熟悉的筆跡。
小雨,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的困惑,如果還有機會再見面,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但現(xiàn)在有幾件事需要你去做,這些事關(guān)乎到我的生死。第一,你要把家里所有關(guān)于我的痕跡清除掉,我使用過的牙刷,梳子,刮胡刀,毛巾,我穿過的衣服,襪子,鞋子,我的床單,被罩,水杯以及我看過的書,寫過的字,和所有的照片,包括我們的合照,全部都銷毀,不要因為舍不得而留下任何東西;第二,盡快去安定醫(yī)院幫我請假,就說我生病了。利用請假的機會,把我的辦公桌打掃干凈,用酒精和消毒液清理我的辦公桌,椅子,帶走我使用的每一樣?xùn)|西,水杯,飯盒,紙,筆,煙灰缸等等;并且要把我的筆記,資料以及醫(yī)院檔案室里的病例全部都設(shè)法帶走,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燒掉,做這些事的時候,不要讓別人發(fā)現(xiàn)。第三,完成上述兩件事情之后,拿著第二封信去派出所報案,你要告訴警察,我失蹤了。第二封信里寫明了失蹤的理由。報案之后,警方會派人來家里調(diào)查取證,你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們質(zhì)問家里為何清理的如此干凈,你就說是我失蹤之前打掃的,你放學(xué)回家,我已經(jīng)清理痕跡消失不見了。你要配合警方的調(diào)查,同時要保持悲傷。將來,會有更多的人問你關(guān)于我的失蹤,不管是同學(xué),朋友,鄰居,親戚,居委會的人還是安定醫(yī)院的同事來問,你都要保持同樣的悲傷,按照第二封信里的理由告訴他們,不要讓人看出異常。
看著信的內(nèi)容,沈雨有些慌張,飛快地拿起了第二個信封,拆開。同樣熟悉的字跡,不同的是這一封書寫的更工整,沒有絲毫涂改,感情色彩也更濃烈。
親愛的小雨:
對不起,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離開了白川,跟一個你從未見過的陌生女人。我知道你會恨我一輩子,因為你是那么的依賴我,不愿意失去我。從你還是襁褓里的嬰兒,我就陪伴著你,十五年來,我們相依為命,從未有過分別。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能夠獨立生活了,而我也有自已的生活要過。
我知道你一定會拼命的找我,但我已經(jīng)決心離開你,和另一個女人組建家庭,開始我的新生活。希望你能冷靜地接受這一切,放棄希望,放棄幻想。我把這套房和銀行卡里的所有存款都留給了你,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錢省著點用,應(yīng)該能夠支撐到你念完大學(xué),找到一份養(yǎng)活自已的工作。而我,只帶走了屬于自已的生活用品,從此之后,你我不再相見,亦不懷念。
小雨,對不起,讓你提前經(jīng)歷到生活的殘酷,我知道這很自私,但人生就是會有很多不情愿又不得不去面對的事情,希望你能原諒我,過好自已的一生,忘了我的存在。
2001年9月17日
沈海洋手書
信末尾的日期是兩周后,也就意味著,留給沈雨完成第一封信中提及的所有事情的時間是十四天。但,她并沒有立刻意識到這一點,她為這兩封信的內(nèi)容所震驚,所悲痛。雖然在信里,父親并沒有提過一個字,沒有承認(rèn)他殺了人,但要求她清除一切痕跡的事實卻等同于承認(rèn)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