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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報案的那個小女孩,叫沈雨,我記得當時她也就十幾歲吧……”

    “十五歲,剛上高一,”老常補充道。

    “高一啊,她看起來可比實際年齡要小,像個初中生�!�

    “不會弄錯的,咱倆去她家調(diào)查的時候,我專門問過,她給我看了學生證�!�

    老關(guān)點了點頭,繼續(xù)對冷小兵說道:“我倆那時候是搭檔,老常負責現(xiàn)場勘查,我負責問話,那天正好趕上我倆值班。沈雨來派出所報案之后,我給所長打了個報告,就跟老常帶著勘察箱出勤了�!�

    “一分鐘都沒耽誤,十六號失蹤,十八號還沒回來,都不見兩天了……”

    “他那會兒剛有女兒,特別見不得這種小女孩來報案的事兒�!�

    “我女兒現(xiàn)在跟當年的沈雨差不多一般大了,”老常得意地笑著,掏出了錢包,讓二人看女兒的照片:“真不敢想,要是有一天我不見了,她該怎么活下去。扯遠了,扯遠了,老關(guān),你接著說,我補充……”9604

    “我倆跟著沈雨去到她家后,就發(fā)現(xiàn),”老關(guān)陷入了長長的停頓,仿佛被某種力量捂住了嘴,片刻后才說道:“她家里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冷小兵不太明白地問道。

    老關(guān)和老常同時用力點了點頭,動作整齊劃一。

    “不光是字面意義上的什么都沒有,”老常用一種尖銳,甚至略帶驚恐的語調(diào)說:“屋子里除了帶不走的家具,電器,燈泡等東西,剩下所有能被帶走的東西都被沈海洋帶走了,不僅如此,地板,廚房,衛(wèi)生間,各個犄角旮旯都擦拭的干干凈凈,我連一枚指紋,一根頭發(fā),一塊指甲碎片都沒有采集到!”

    “什么!”冷小兵親不自禁地喊出了聲。

    老關(guān)和老常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猶如上了發(fā)條的玩具。

    “沒有,什么都沒有,不光家里沒有發(fā)現(xiàn),她爸工作單位也沒有……”

    “沈海洋在安定醫(yī)院上班,是個心理醫(yī)生,”冷小兵回想起雜志報道上曾經(jīng)提及這一點,看著老關(guān)。老關(guān)繼續(xù)說道:“我跟老常去醫(yī)院調(diào)查,他們說他已經(jīng)請假倆星期了,以為他生病了,當他們得知沈海洋跟人私奔的消息的時候,一個個瞪大眼睛,驚訝的不得了。他們沒有人相信沈海洋會拋棄女兒跟人私奔,據(jù)說沈雨出生的時候,她媽媽就難產(chǎn)死了,是沈海洋一把屎一把尿把閨女帶大的,十五年啊,父女倆人相依為命,怎么會突然就變成個渣男,跟人私奔?老來發(fā)春了?”

    “更離譜的是,醫(yī)院里所有他使用過的東西,同樣沒有采集到任何指紋,毛發(fā),甚至連他的病例,他的工作筆記和書都不見了,不光找不到痕跡,連一個字都沒有找到!”

    “沒錯,醫(yī)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請假之后他們就沒有見過沈海洋�!�

    “除非,這段時間,沈海洋偷偷溜進醫(yī)院,把自已的痕跡清理了,把有關(guān)他的東西都拿走了,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不過,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私奔就私奔,何必要把自已的所有痕跡和東西都清理的干干凈凈�!�

    老關(guān)和老常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相互看了看對方,仍舊一臉不可思議,仿佛那他們走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暗迷宮,至今仍沒有找到出口。

    “除非……”冷小兵說著,抬起了頭,意味深長地看老關(guān)和老常。

    三人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警察,不用說明,也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清理痕跡是一種典型的反偵查行為,痕跡清理的越徹底,說明一個人的反偵查能力越強。沈海洋的失蹤絕不是簡單的跟人私奔,至少透露出兩個重要的信息,第一,沈海洋具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熟悉警方辦案流程,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第二,沈海洋很可能犯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案,為了避免被警察發(fā)現(xiàn),才故意選擇失蹤的方式,藏匿了起來。

    “你們調(diào)查過沈海洋嗎?他身上有沒有別的案子?”冷小兵問道。

    老關(guān)和老常搖了搖頭,老常說道:“我們走訪過所有認識沈海洋的人,他的同事,老同學,街坊鄰居,還有沈雨的老師,他們都說沈海洋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從來不會跟人起沖突,沒有不良嗜好,沒有債務(wù)糾紛,也沒聽說有情人,也沒有什么未破的案件能跟他扯上關(guān)系,從走訪情況來看,沈海洋這個人很干凈……”

    “也許是陌生人,他傷害的是陌生人呢?”

    “也許吧,但沒有證據(jù)證明他犯過罪,也許他真是跟人私奔了�!�

    “他的手呢?右手有沒有傷疤?”

    “這倒沒注意,他也不是嫌疑人,我們也沒問過這些細節(jié)。”

    “都過了十六年,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你可以去問問沈雨,她女兒總不會忘了吧。”

    沈雨會給出一個怎樣的答案?冷小兵又想起了她那張不染煙火清冷孤單的臉。

    “后來呢?”冷小兵追問道:“這案子為什么沒有繼續(xù)查下去?”

    “一個人刻意要躲起來,怎么找?那可是01年,又不像現(xiàn)在,到處都是攝像頭,又是什么大數(shù)據(jù),那時候,只要辦一個假身份證,基本上就可以消失的無影無終,這你也清楚,”老常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更何況,那段時間正是白川案鬧的最兇的時候,全市百分之九十五的警力都被抽調(diào)去排查白川案了,根本沒有多余的警力調(diào)查這個不起眼的失蹤案,只能掛著,聽天由命了�!�

    “人至今沒找到,沈雨就沒來派出所問過嗎?”冷小兵問。

    “頭兩年還經(jīng)常來,后來,就沒見過了……”老關(guān)發(fā)出一聲嘆息,“她家就住通惠苑,他爸還算有點良心,走得時候給她留了一套房和所有的存款�!�

    “報案登記表上提到,有一封告別信,我怎么沒看到�!�

    “返還給沈雨了,她說那是她爸留給她唯一的紀念物�!�

    “那封信上同樣沒有指紋,我懷疑他寫信的時候帶著手套,”老常補充道。

    沒有指紋也就意味著即便是在某個案件里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指紋,也會因為沒有對比項,而無法確對方是否是涉案嫌疑人。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證據(jù)。這句話再次回響在了冷小兵的心頭,同時浮現(xiàn)的還有白川案卷宗里那兩枚殘缺的指紋,只能用來排除不能用來認定。也就是說,就算沈雨承認沈海洋的右手有燒燙傷,或者別的證人能夠證明這一點,他也不能因此做出比對,將沈海洋認定為白川案的嫌疑人。

    更何況,那個女人,那個叫沈雨的女人,是絕不會跟他說實話的。

    該死,冷小兵心里暗暗地罵了一句臟話。

    距刑警隊不遠的湖南路某重慶火鍋店,大家正吃的熱火朝天,一陣冷風卷了進來。

    包廂的門猛然被推開,冷小兵像個失了魂的人,跟在送毛肚的店員身后進來。重案隊的人,包括夏木,法醫(yī)老顧和痕檢員陳涵等,看到冷小兵,全都愣了一下。在眾人的印象中,冷小兵幾乎不參加任何聚會,包括去年重案隊破獲轟動全國的618人口拐賣大案,榮獲集體一等功的慶功晚宴,冷小兵都沒有參加。

    “老冷,你怎么來了,”副隊長劉宇站起身來,其余人不自覺地跟著站了起來。

    冷隊,冷哥,頭兒,等各種稱呼,悉悉索索響起。

    “一個個都別這么客氣,這是飯局,不是案情分析會,”劉宇調(diào)侃著,試圖緩解尷尬的氣氛:“你坐哪兒,挨著咱們的警花陳涵,還是?”

    “還是讓冷隊挨著顧老師吧,他們倆熟,”陳涵恨不得躲到八丈外。

    “看看你這人緣,人家小姑娘見你,跟見瘟神一樣,活該你一輩子打光棍,”在座的人里,只有老顧不怵冷小兵。陳涵則一臉通紅,想要解釋,但最終沒說話。老顧拉過一把凳子,讓冷小兵坐自已旁邊:“也就我這個整天跟死者打交道的人,不嫌棄你,坐吧,老冷。”

    冷小兵卻沒理會老顧,徑直走到了夏木旁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還是咱們的高材生有魅力啊,”老顧也不介意,問服務(wù)員要了付新碗筷。

    “出什么事兒了?”夏木接過碗筷,放在冷小兵面前,疑惑地看著他。

    冷小兵抬頭看著夏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半個小時前,他離開城關(guān)派出所之后,去了一趟安定醫(yī)院。他亮出警證,聲明這只是一次非正式的走訪,了解一起十六年前的失蹤案。他原本以為,時間會把記憶磨滅,年代久遠的真相早已經(jīng)殘如碎片,無法復(fù)原�?蓻]想到,當他說出沈海洋的名字的時候,值班的老護土竟然吃驚地喊出了聲,并且叫來了另外幾個值夜加班的人。她們七嘴八舌地描述著,議論著,那情景讓冷小兵想到大媽在廣場上討論八卦的場面,亦或是網(wǎng)友追熱搜時候津津樂道口若懸河的一幕。參與討論的人,有幾個曾經(jīng)和沈海洋共過事,新來的雖然沒有見過沈海洋,但也多耳聞過這起離奇的失蹤案。原本默默無聞的好男人,失蹤之后,成為了人們討論的焦點,各種各樣的傳聞,一直在單位流傳了十幾年,至今仍在不同人的口中,散播著不同的版本。

    “我呀早就看出沈海洋不是個好東西,他老婆的死他脫不了關(guān)系�!�

    “我聽說,他是個變態(tài),性侵他女兒,被他女兒給誤殺了,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根本就不是失蹤案,而是謀殺……”

    “幸虧我當時沒答應(yīng),他還追求過我呢�!�

    “別吹牛了,他會追求你?我看你是自作多情,見一個男人都覺得他們對你有意思�!�

    “警察同志,你們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沈海洋到底為什么會失蹤��?”

    “你們找到沈海洋了嗎?他是不是犯什么事兒了?”

    “你在寫什么?我們就是隨口說說,胡說八道,當不得真的。”

    熱衷八卦和謠言的人,終于注意到坐在角落拿著錄音筆和記錄本的警察,看到他在筆記本上時不時地寫兩筆,暗自擔憂了起來,紛紛為剛才的言論開脫。

    “這只是非正式的走訪,你們可以敞開了說,不會被當成證據(jù)的�!�

    “說,你想讓我們說什么……”眾人停下了議論,看著冷小兵。

    “他的右手,是不是被燒傷過?有一大片肉眼可見的傷疤?”

    眾人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冷小兵望著那個說沈海洋曾經(jīng)追求過她的女護土:“你呢?他追求過你?”

    “還沒發(fā)展到牽手那一步,就被我拒絕了,”女護土又羞赧又急迫地解釋:“我可是個正經(jīng)人,怎么會和那種人混在一起�!�

    “這么說,沒有人記得他的右手是否受過傷嘍?”眾人齊刷刷地搖了搖頭,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八卦和流言蜚語,對真相一無所知。也沈海洋在生活中刻意隱藏被燙傷的手,不想讓別人關(guān)注到他的缺陷。冷小兵有些失望,看了看筆記本上的問題,不抱希望地問道:“你們醫(yī)院會用肌松類藥物和麻醉藥嗎?”

    沉默,短暫而有意味的沉默。片刻后,一個年級頗大的人張了張嘴。

    冷小兵看出他有話想說,看著他。不過,他卻低下了頭,緊緊地握著衣角。

    “沒有問題了,你們可以走了,”眾人紛紛起身準備散去,冷小兵叫住了那個年紀頗大的人,“你叫老黃,對嗎?”老人不安地點了點頭,冷小兵收起記錄本,說道:“老黃,幫我個忙,我想在醫(yī)院里隨便逛一逛,如果不忙,可以帶我走走,順便我介紹一下醫(yī)院的情況,你在這兒上班時間最長,我猜的對嗎?”

    老黃又點了點頭。眾人散去之后,他帶著冷小兵離開了辦公室。

    “你不是來調(diào)查沈海洋失蹤案的,而是來查藥物失竊案的,對嗎?”

    他們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穿行,黑暗給他們營造了一種私密感。

    “我不能跟你說我在查什么,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和外人談?wù)摪盖�,不過,我可以保證你說每一個字,我都不會告訴別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眡02

    “我馬上要退休了,如果能順利拿到退休金,孩子和老婆都會很高興�!�

    “你會的,我對天發(fā)誓,”冷小兵抬手做了個宣誓的動作,贏得了對方的信任。

    “三十年前,我剛到醫(yī)院上班,負責給主刀醫(yī)生打下,”老人見冷小兵有些迷茫,補充道:“你以為精神病院不會做手術(shù),對嗎?那是你的誤解,現(xiàn)在治療精神類疾病,主要用談話療法,精神分析配合一些口服類藥物,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候醫(yī)生會給患者做開顱手術(shù),做手術(shù)自然就要用到麻醉藥和肌松類藥物,切除患者的腦神經(jīng),還會用電擊療法,放血療法等等,聽起來有點殘忍?其實都是從西方學過來的一些所謂的先進技術(shù),結(jié)果可想而知,切除腦神經(jīng)雖然讓那些狂躁的病人安靜了下來,但同時,也讓他們喪失了人的一些特征,比如不再有同情心,羞恥感,失去辨識能力,甚至不認得他們的家人,不會哭也不會笑,永遠面無表情。家屬希望看到被治愈的家人可不是行尸走肉,醫(yī)院卻堅稱手術(shù)是成功的,他們只管有沒有精神疾病,不管是不是連好的那部分也一并被切除了。但,手術(shù)的爭議一直很大,直到后來,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醫(yī)療事故,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在手術(shù)的時候意外死亡,手術(shù)治療才被徹底禁止了�!�

    “但那些做手術(shù)用的藥,卻依舊能在醫(yī)院倉庫里找到……”

    “你說的沒錯,手術(shù)禁止了,那些藥就堆放在庫房里,后來我去庫房盤點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存放的藥跟臺賬上的數(shù)字對不上。我知道那些藥是被人偷走了,因為有明顯的翻動的痕跡,灰塵上還有手印,我記得很清楚。但我沒有把這件事上報給醫(yī)院,我害怕上報之后會牽連自已,我是看庫房的,現(xiàn)在里面的東西少了,院領(lǐng)導(dǎo)會讓我承擔責任,說不準還讓我賠錢呢。我可不想當替罪羊,在單位混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那些藥永遠也不會再派上用場,遲早會報廢。于是,我就悄悄做了報廢處理,抹平了臺賬,隱瞞了這件事�!�

    冷小兵恍然大悟,當年專案組的人跟他一樣,只顧盯著正常的醫(yī)院和生產(chǎn)藥廠調(diào)查,卻忽略了安定醫(yī)院這條線索。

    “那些藥還在庫房擱著嗎?能帶我去看看嗎?”

    “早都沒了,老庫房是毛坯墻,被大雨沖塌了,現(xiàn)在是一片操場�!�

    當年的案發(fā)現(xiàn)場變成了咖啡館,唯一可能的線索則變成了一片操場。

    真相被時間之水沖刷,終將消失不見……

    “還記得你發(fā)現(xiàn)藥品失竊的時間嗎?”

    “我是1996年被調(diào)到庫房的,那之前就丟了不少,具體數(shù)量我不太清楚,在我發(fā)現(xiàn)失竊之后,又丟了一些,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一盒麻醉藥,三盒肌松藥,量不大……”

    “那些藥有保質(zhì)期嗎?”

    “有,一般麻醉類藥物保質(zhì)期是三年,不過……”

    “什么?”

    “從藥效角度看,放五六年的麻醉類藥物也能起作用,保存的好,十來年也沒問題�!�

    “十幾年!”

    老黃點了點頭。

    “那起醫(yī)療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術(shù)中清醒……”

    “術(shù)中清醒!”冷小兵驚呼道。開顱手術(shù)的時候,發(fā)生術(shù)中清醒,也就意味著,患者是被活活的疼死的,而且死的時候腦顱還開著。那是一幅怎樣可怕的畫面。隨即他又想到更可怕的一幕,肌松藥會讓死者臉上帶著微笑,也就意味,死者腦顱開著,臉上帶著笑容,身體一動不動,被活活的疼死了。冷小兵用力咽了口唾沫,臉色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如同幽靈。

    “看來你明白怎么回事�!�

    冷小兵點了點頭,克制住情緒:“后來是怎么處理的?患者家屬沒來鬧事嗎?”

    “死的是個孤兒�!�

    “孤兒?”

    “對,1988年被送到安定醫(yī)院,手術(shù)的時候只有二十歲左右,她沒有家人,究竟是誰把她送到這兒的,也不是很清楚,”老人有些內(nèi)疚,默哀道:“我只知道她的遺體被人火化了,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不知道現(xiàn)在還能不能找到�!�

    “出事時間呢?”

    “1990年冬天,我記得那天下了場大雪。”

    “那起醫(yī)療事故的病例還能找到嗎?”

    老黃攤了攤手:“沈海洋失蹤之后,病例就跟著他一起消失不見了�!�

    “你是說……”

    “沈海洋是那起醫(yī)療事故的主刀醫(yī)生,他當時二十五歲,她女兒沈雨五歲,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老黃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黑暗之中。

    冷小兵呆立在那兒,看著遠處門廊上的一點微光,那大概是一盞三十瓦的燈泡,很久沒有人擦拭過了,落滿了灰塵,一團黑色飛蟲,圍繞著燈泡飛來飛去,想在寒夜里尋找到一絲溫暖�!白D愫眠\”,老人的聲音從不知名的角落傳來,這讓他想起三年前師父得絕癥的時候,師娘哄師父吃藥時候的聲音。

    “到底怎么回事?你臉色很難看�!�

    “祝你好運……”

    “什么?”見冷小兵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夏木疑惑地撓了撓頭。

    “我是說,還沒有正式歡迎你加入刑警隊,借這個機會,祝你好運�!�

    冷小兵端起一杯酒,敲了敲桌子,眾人也跟著他,端著杯,給夏木敬酒。

    祝你好運?這不是他來找夏木的目的,他暗暗罵了自已一句。自從師父去世之后,他就關(guān)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最后一道門,只有他知道,門后面藏著他的軟弱和狼狽。他靠在門上,呈現(xiàn)出一幅堅不可摧的英勇的模樣,沒人知道,他其實只是想守住門后面的秘密。夏木的到來,輕易攻破了他的城池,長驅(qū)直入,毫無保留。他的身后不再是門,不再是殿堂,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個人跟他共享同一個秘密,卸下他的面具,讓他有了無盡的傾訴欲。

    他來找夏木,是想把他在安定醫(yī)院查到的所有線索告訴他嗎?他們苦苦追尋了十六年的兇手終于出現(xiàn)了,他叫沈海洋,具備作案條件和動機,停止作案的時間也跟沈雨上報的失蹤案相吻合,然后呢?然后是一片空白,他既無法描述他的特征和長相,也沒有他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證據(jù),他找到的不是兇手,而是一個無法驗證的假設(shè),一個比虛無更加虛無的答案。

    告訴夏木一個虛無的真相,只會讓他徒增憤怒,無處發(fā)泄的憤怒會把他的人生毀掉。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兇手,等那時候,再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那才是最好的時機。如果永遠找不到,就應(yīng)該讓夏木遠離這一切,只留他一個人在沒有出口的絕路上狂奔,因為那是他本就應(yīng)得的懲罰。

    幾杯酒下肚,場面漸漸熱烈了起來,火鍋帶來的熱鬧讓人打破了尷尬,熱絡(luò)起來。

    世俗的溫暖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著大家互相調(diào)侃著,議論著生活和工作中的瑣事,他突然明白他來這兒的真正目的,并非為了告訴夏木他找到了什么線索,更不是為了跟他探討分析案情,而是為了找到一點溫暖。說話的溫暖,吃飯的溫暖,喝酒的溫暖,人群的溫暖。這熱火朝天的溫暖場面,讓他暫時忘卻了在絕路上狂奔的孤獨。他想起最后一次,在病床前送別師父的時候,他趴在他耳邊小聲說,我騙了你,當年我本來可以一槍打死兇手的,但我害怕了,我是個膽小鬼。他這么做,不只是為了懺悔,更是為了傾訴,對一個將死的人說出自已的秘密。

    “我知道你是個膽小鬼,但我沒有告訴過別人;膽小鬼都有好運氣,祝你好運�!�

    師父努力微笑著,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永遠地閉上了眼,告別了人間。

    7

    導(dǎo)航提示,距離下一個加油站只有七百米,沈雨從盤道上反復(fù)轉(zhuǎn)向繞圈之后,發(fā)現(xiàn)那個加油站已經(jīng)成功地被她甩在了身后,距離她所在位置超過一點五公里。她有些惱火,導(dǎo)航依舊執(zhí)著地要她掉頭,掉頭,再掉頭,看著導(dǎo)航儀上那亂作一團毛線的線路圖,她干脆關(guān)閉地圖軟件,退出了導(dǎo)航。

    還剩一點點油,靠著直覺走吧,總能找到一個加油站,大不了叫救援,她想。

    她開著車,慢悠悠地穿梭在老城區(qū)。到處都在拆遷,施工圍欄把視線擋的嚴嚴實實,巨型的建筑垃圾被挖掘機高高抬起,倒入渣土車,那些黃色翻斗車玩命狂奔,路面和半空全都是土灰,穿著反光背心的工人淹沒在灰塵中,面目模糊。她想象著從高空俯瞰這一畫面,這里立刻就變成了可怕的戰(zhàn)場,新的事物在摧毀一切,舊的被碾成齏粉。她有點恐懼,害怕自已死在這里,慌不擇路地茬入輔路,飛快地逃離。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加油站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里。她如釋重負,在耗盡最后一滴油之前,把車開進了安全之地。

    “加多少?”一個穿紅馬甲的工作人員從店里出來,敲了敲車窗。

    “加滿,”沈雨松了一口氣,看著那個工作人員。

    他一只手裹著繃帶,不太利索地取下加油槍,拖著到車尾部油箱前。

    她抬頭看著機器上的數(shù)字不停地跳動,最后停在了320元上。

    “你怎么支付,手機,還是現(xiàn)金,”工作人員掛好加油槍,問她。

    “現(xiàn)金,”沈雨拿出錢包,工作人員朝里面指了指,示意她得到店內(nèi)支付。

    沈雨下車,跟著穿紅馬甲的工作人員走進了超市。屋內(nèi)燈光很亮,恍如白晝。這個時候,她才看清了他的臉,不是想象中的中年人,而是一張蒼老的臉。她感到很親切,尤其是他的眼睛,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羞澀,跟人說話的時候,會下意識地躲閃,仿佛做錯了事情不知該如何面對。店里只有他一個人,生意很冷清,夜班不需要更多人手。他走到收銀臺后,接過她遞過來的整錢,按下收銀機的按鈕,從彈開的抽屜里取出幾張零錢,遞給沈雨。

    “你的手怎么了?”沈雨好奇地問道。

    “燙傷,”他下意識地撓了撓臟兮兮的繃帶,“好幾個月了�!�

    “你有多久沒有換繃帶了?”

    “快一星期了,我有點忙,這里走不開人……”

    沈雨接過零錢,轉(zhuǎn)身出去,工作人員這才大膽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沈雨能感覺到背后的目光,沒有立刻回頭,而是打開后備箱,從里面取出一個簡易的鋁制急救箱,返回了店內(nèi)。工作人員看到她又返回店里,愣了一下。

    “我看你剛才一直在撓傷口,有可能是發(fā)炎了,或者差不多痊愈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幫你拆開繃帶,看看傷口愈合的情況,”沈雨晃了晃急救箱:“我是個醫(yī)生,白川市醫(yī)院的,你想看看我的工作證嗎?”工作人員慌忙擺了擺手,沈雨見他一臉不知所措,就打開急救箱,拿出把剪刀。剪開一頭,小心翼翼纏開繃帶:“我叫沈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沈醫(yī)生,我,我叫何偉光,謝謝你。”

    “沈醫(yī)生也行,”沈雨把臟繃帶放在柜臺上,看到他的手背以及手腕有一大片剛剛愈合的傷疤,上面黏糊糊地涂著一層厚厚的類似于凡土林的透明藥膏:“這涂的是什么?”

    “獾子油,我老家那地方的人被燙傷了,都會用獾子油涂手,我家床底下放了一罐,落滿了灰,應(yīng)該是我老婆留下的,有七八年沒人用過了�!�

    “翻過來,我看看你的手掌�!�

    何偉光翻過手掌,他的掌紋和指紋全都被毀掉了,看不清紋路。新長出來的皮和肉,不規(guī)則地黏在一起,形成了新的圖案,仿佛一塊被風蝕的喀什特地貌。

    沈雨看著他的手掌,久久沒有說話。

    “怎么了?發(fā)炎了嗎?”

    “沒有炎癥,獾子油很管用,傷口愈合的挺好,”沈雨抬起頭,那雙抑郁羞射的眼睛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不過,你最好還是去醫(yī)院復(fù)查一下,別留下什么后遺癥�!�

    “我,我……”何偉光支支吾吾說不出口。3906

    “有什么問題,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我?guī)湍惆才�,”沈雨掏出名片,遞給何偉光:“不要再纏繃帶了,傷口愈合的差不多,也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了�!�

    何偉光左手捏著沈雨的名片,看了看:“心身醫(yī)學?”

    “我是個心理醫(yī)生,不過,處理傷口這種小事,人人都能勝任�!�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何偉光終于鼓起勇氣,看向了她。

    沈雨被久違的熟悉感所籠罩。他讓她想起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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