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被對方抓住偷看，顧停有些窘迫，感覺這樣認(rèn)了又弱了氣勢，干脆瞪過去：“看你兩眼怎么了？不讓看啊。”
霍琰眼梢微緩，似有暖意：“讓看，看多久都行，手伸過來�！�
“什么？”
顧停把手伸過去，掌心很快被放上了一個東西，小小的，很精致，有微微暖意，是一枚玉哨。
霍琰：“給你的�！�
“嗯？”
“吹響它，若我在附近，就會來見。若遇難處，憑它也可敲開鎮(zhèn)北王府，找到管家，他會信你�！�
小小玉哨在手里潤著光，顧停有些懵：“這么重要的東西，就……給了我？”
霍琰眼梢淡淡：“你就算不想見我，大約也會想念小花。不過而今我在，大抵還用不上它，以后我不在，想小花了，你隨時可以過去看�！�
顧停眼眸微垂：“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
霍琰：“來找你之前�！�
來找他之前……他們似乎還在冷戰(zhàn)？霍琰那時就有把握能送出東西？且玉哨留有余溫——
“你揣著它，和人打了一路架？”
顧停想起來就心疼，這玉哨看起來水頭極好，雕工更是精致，水靈靈的像縮小版的竹子，靈氣又可愛，一個不慎打碎了怎么辦？
霍琰臉?biāo)查g黑了：“誰知道姓孟的會這時候殺來。”
顧停把玩著小玉哨：“為什么是竹子？”
霍琰拳抵鼻前輕咳：“覺得你會喜歡�！�
顧停：……
霍琰：“你喜歡么？”
顧停：“喜歡……”吧。
飯吃完了，霍琰起身，大手按了下顧停的頭：“好好和孟楨相處，他是個單純的人，不會害你�！�
“嗯�！�
“走了，”霍琰大步往外走，長手伸起揮了揮，“我在這里，別人都不自在，你有空找我看小花吧。”
“我送你�！�
……
送走霍琰，回到廡廊時，顧�？吹搅嗣喜�，他斜椅在欄桿上，手上拽著一壺酒，看著庭中綻放的老梅。
顧停走過去：“你們兄弟愛好還真是一樣，孟楨也喜歡這樹紅梅�！边�在這樹下偷偷哭過。
孟策看到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壺：“飲一杯？”
“好啊�！鳖櫷Ｗ哌^去，拿起小幾上的酒盞，任孟策倒酒，“孟楨呢？”
“睡了，可能今天太累，睡的特別香，”孟策倒完酒，看顧停，眉眼溫緩，“我弟弟可愛吧？”
顧停點(diǎn)頭：“嗯，想人忍不住想寵�！�
孟策長眉舒展，有些得意：“是吧？謝謝你幫我照顧他，這一杯，我敬你�！�
他干脆仰頭，杯中酒一飲而盡。
顧停有些恍惚。孟策的樣子跟白天太不一樣，眉眼還是那樣的眉眼，可比之白天的冷冽陰戾，現(xiàn)在他眉梢眼角綣繾著溫柔，還忍不住向旁人炫耀弟弟，若非親眼看見，他一定以為這是兩個人。
對方姿態(tài)大方，顧停便也沒了顧慮：“孟楨此次遇險，似乎和一個心腹護(hù)衛(wèi)有關(guān)……王爺知道么？”
孟策一怔：“他還真是什么都說給你聽。”
顧停微笑：“我和他是朋友么�！�
孟策拱了拱手：“已經(jīng)處理好了，多謝你掛念�！�
夜里的風(fēng)很冷，吹在臉上刺骨的寒，庭中紅梅卻一點(diǎn)都不害怕，悄悄在北風(fēng)之中吐蕊，一點(diǎn)一點(diǎn)，顫顫巍巍的打開花瓣，袒露柔軟又堅(jiān)強(qiáng)的自己。
“王爺有沒有考慮過……把外面的事告訴孟楨，帶他成長？”躊躇良久，顧停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他看起來很柔軟，其實(shí)很聰明，也很敏銳。”
“怎么會沒考慮過呢？”
孟策看著嬌嬌嫩嫩的紅梅花瓣，神情微澀：“誰的人生都有意外，我再護(hù)他，也不及他自己有本事，我恨不得把所有我會的都教給他，可他的身體……不行。”
顧停很意外：“身體？”
孟策頜首，手在背后緩緩捏成了拳：“他不能多勞多思，好好養(yǎng)著，都避不開時不時吐血，若勞累過度，憂思過度，不但身體好不了，還會有礙壽數(shù)�！�
顧停皺眉：“他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病，是毒。”
“什么毒？”
孟策沒再說話，顧停也不好再多問。本以為這個話題就此過去了，不想良久，孟策還是說了：“一種不知名的毒，小時候就中了，這些年所有能找的大夫，天下名醫(yī)都看過了，沒有根治之法，眼下已經(jīng)算最好情況。只要好好養(yǎng)著，別勞累，別有太多心事，可以活到老，吐血之癥不好能，好了會毒發(fā)立刻沒命，大夫說了，吐點(diǎn)血沒什么，人有脾髓，只要平時注意補(bǔ)養(yǎng)，失的血能養(yǎng)回來，不礙什么，可若他大喜大怒憂思傷神，吐血猛了多了，脾髓扛不住補(bǔ)不過來，神仙也難救�！�
顧�；腥唬骸澳撬@次吐血好像很厲害，是不是因?yàn)槌隽耸拢ε码y過，想的太多？”
孟策目光微痛：“是。還要多謝你的藥膳，若非你幫忙，我怕是見不到……”
更可怕的畫面，更可怕的話，他不敢想象，也不敢再說。
顧停想到第一次見到孟楨的樣子，也忍不住心疼。不會武功，沒特殊過活技能，一個人跑那么遠(yuǎn)，又擔(dān)心危險誰都不敢說，誰都不敢找，隨時都在吐血，堅(jiān)持到那時，瘦的不行，也餓的不行，要不是機(jī)緣巧合被他領(lǐng)回了家，孟楨又能活多久呢？
孟策抹了把臉：“六年前事……霍琰都跟你說了吧�！�
顧停點(diǎn)頭：“嗯�！�
其實(shí)不用他承認(rèn)，孟策就都知道，一則霍琰看顧停的眼神不大對，關(guān)系明顯很近，互相不會有太多秘密，二則這院子不大，別人說什么做什么，只要他用心都能聽得到。
“別告訴我弟弟，他最怕自己是個累贅。”
顧停怔了一刻，笑了：“你和霍琰還真是好友，剛剛送他出門，他也是這么跟我囑咐的�！�
“霍琰……”孟策仰起頭，單手抬起蓋住了眼睛，聲音微啞，“我欠他。六年前我就等著他來找我算賬，又……”
他話沒說完，顧停卻懂，他一直等霍琰找他算賬，又害怕霍琰找他算賬。
“欠他那么多，我卻連命都不敢給，”孟策聲音低輕，“我弟弟還那么小，我沒了，他怎么活下去？”
“我本就是一個卑鄙的人，以后便也繼續(xù)卑鄙的活下去吧�！�
話至此，酒未深，人已有了醉意，孟策起身，理正衣衫：“容策告辭�！�
顧停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廡廊深處，更加懂了霍琰的話，也懂了孟策身上的背負(fù)。他們都有自己的光，能照亮前面的路，照亮身邊的人。而有的人……只要好好活著，就已經(jīng)救贖了某個人。
孟策身上有包袱，霍琰知道，不把這結(jié)過了，以后沒辦法平靜交往。他們誰都沒錯，孟楨也沒錯，錯的是戰(zhàn)爭，是背后設(shè)局的人！鎮(zhèn)北軍三萬大軍，霍家數(shù)條人命，邊關(guān)百姓疾苦，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是成功，是政績，還是巨大的利益？他們心里就不覺得難受么？午夜夢回，就沒夢到過冤魂鎖命么？
上輩子他不知道，這輩子既然來了，至少要做些有意義的事，起碼這一局，他要深扎九原城，讓自己的光照亮這里！
……
第二天清晨，孟楨醒來，揉揉眼睛，下意識找哥哥：“哥哥？”
沒有人答應(yīng)，難道昨天是幻覺？
“哥哥！”
孟楨聲音透著緊張。
“醒了？”孟策擰了熱帕子過來給弟弟擦臉，“小懶貓，都什么時候了還不起？”
孟楨看到哥哥，瞬間就放松了，乖乖仰著臉任擦，傻乎乎的：“哥哥……你來找我啦！”
“嗯�！�
孟策低頭，抵著弟弟的額頭：“我再不來，你怕是敢把自己小命作沒。”
“嘿嘿……我這不是沒事嘛，傻人有傻福！”他朝哥哥伸出爪子。
孟策拿帕子蓋住，擦了擦。
孟楨甩開：“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孟楨小臉鼓起：“錢啊，錢！”
孟策：……
見哥哥犯傻，孟楨干脆自己行動，對哥哥上下其手，搜出來……幾張銀票。雖然面額不算小，可張數(shù)實(shí)在太少了。
“就這點(diǎn)？”孟楨很不滿意。
孟策嘆氣：“出來尋你的急，來不及帶更多�！�
孟楨包子臉鼓起，一臉嫌棄：“哥哥真窮。”
他熟門熟路的從孟策身上搜出一塊長方形玉牌：“有這個，勉強(qiáng)原諒你啦�！�
說完不再理哥哥，抱著一堆銀票和玉牌，孟楨噔噔噔跑過去找顧停，一股腦把懷里東西放桌上：“給你！”
顧停受到了驚嚇：“嗯？”
孟楨小臉嚴(yán)肅，十分認(rèn)真：“我不會白吃的！呃……雖然當(dāng)時厚著臉皮賴上了你，白吃了你很多東西，但那是我知道，我哥哥有錢，晚一點(diǎn)能給你么�！�
顧停嘴角微抽：“不是說過了？朋友之間沒什么欠不欠，我養(yǎng)你，沒沖著錢�！�
“我知道呀，”孟楨一臉‘恨鐵不成鋼’，“可白得的東西，你不要白不要么，這可是錢呢！”
顧停：……
這么坑你哥，你哥知道么？
熊孩子一臉‘你必須收下不收我要鬧了’的架勢，顧停沒辦法，把銀票拿過來，玉牌子還回去：“我要這些就夠了�！�
重活一世，他不是沒眼力的人，這玉牌一看就不一般，質(zhì)地好，工藝精致，還帶著家徽印記，年代感十足，一看就是姑藏王用的到的東西，或可能調(diào)動其下勢力。
孟楨不高興了，包子臉鼓起：“不行你必須收！”
顧停撫額，這有點(diǎn)難辦啊。
廊外孟策也撫額，他這個弟弟啊……
敲敲門，走進(jìn)廳堂，孟策朝顧停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既給了你，你就收下吧。東西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凡姑藏王店鋪勢力皆可聯(lián)絡(luò)求助，錢財亦能調(diào)出，只是短時間內(nèi)有數(shù)量限制�！�
顧停只好拿過玉牌：“那我收下了�！�
其實(shí)收不收下都無關(guān)緊要，他不用就行了。
“還有，此番我來，是向你辭行�！�
這話一出，顧停還沒反應(yīng)，孟楨先愣住了：“這么……快嗎？”
孟策摸了摸弟弟的頭：“我已離府太久，找到你了，就不便在外久留�！�
孟楨懂，乖乖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圈慢慢紅了。
他的成長過程和普通人不一樣，這是他第一次品嘗到友誼的滋味，還沒好好感受，就已經(jīng)面臨離別。
顧停心里也酸酸的，過去揉了把小伙伴的頭：“好啦，總歸離的不太遠(yuǎn)，我們可以寫信，等過了年，我去看你啊？”
“那說好了，你一定要給我寫信哦，”孟楨紅著眼睛背過身，“我這就跟哥哥走了，你不要送我，我不想哭。”
“好。”
顧停也不喜歡離別，不想看到好朋友遠(yuǎn)去的背影。
“那……再見了�！�
“嗯，一路小心。”
孟策來的突然，走的也突然，根本沒收拾什么東西，說了道別，帶著孟楨就離開了。
顧停還是悄悄站在廡廊，看著兩兄弟背影慢慢遠(yuǎn)去，慢慢消失風(fēng)雪中。身邊安靜無聲，只有吳豐陪著他。
初到九原時就是這樣，不大的院子，安靜的四周，身邊只有長隨，可那時一點(diǎn)都不覺得孤單，只覺干勁滿滿，現(xiàn)在……
顧停裹了裹衣衫，九原的冬天，真的很冷。
……
姑藏王風(fēng)馳電掣一般來了又走，再也不見行跡，江暮云才明白過來，是戲！是話本故事！這些天城里流行的小戲，說出管理的新段子，影射的就是這兩兄弟的事！孟策一聽就知道所有細(xì)節(jié)指向，當(dāng)然不會信他！再一打聽來處，果然就是顧停！
又是他……
他知道顧停聰明，可他沒想到他這么聰明。顧停負(fù)氣出走，他以為他在耍小脾氣，以為他們之間情分足夠，等對方氣性消了，可以慢慢圓緩，現(xiàn)在看，好像不大對勁。顧停行事，哪里像負(fù)氣沖動的樣子？
他似乎已經(jīng)和他離了心，難道是因?yàn)樽罱皖檻c昌走得太近？這以后……要怎么圓緩，如何取舍呢？
尤大春這邊，丟了青隼，也沒抓到甘四娘，氣的砸了一屋子?xùn)|西。去他娘的！這份功勞他不要了，不要了總成了吧！抓細(xì)作再怎么也比不了軍功，鎮(zhèn)北王再厲害，籬笆扎的再嚴(yán)，別人給機(jī)會，姓霍的能阻止的了？想起老太監(jiān)李貴的話，再想起北狄那邊傳來的消息……尤大春做了一個決定。
……
晨間剛把孟策兄弟送走，午后顧停就聽到消息，青隼死了。
這么重要細(xì)作，折騰了這么久的人，竟然突然就死了！怎么回事？他想要立刻去找霍琰問個明白，沒想到霍琰直接來了他的小院。
“你怎么……”
霍琰面色平穩(wěn)：“知道你會想找我，就先來了�！�
顧停沒時間玩笑，急急問他：“青隼死了？你的人不是跟著他？”
霍琰頜首：“所以發(fā)現(xiàn)了，他是自殺�！�
自殺？為什么？
顧停不明白。
霍琰：“我一直等著他和上峰聯(lián)絡(luò)，為了不讓他懷疑，還制造事端挑起他的緊張感，可到最后，他都沒有聯(lián)系任何人。我放了他，你亦給了他自由，他明明哪里都可以去，誰都聯(lián)系得到，可他沒有任何動作，制造了一個沒有任何疑點(diǎn)的他殺現(xiàn)場自盡，所以——”
顧停瞇眼：“他就是那個幕后的人？”
知道霍琰在查，干脆斬斷一切？可之前那么折騰又是為了什么？有意義么？
“有意義，”霍琰瞇眼，“若不是我的人一直跟著他，等再找到，很大可能看不出他是自殺�！�
這里頭還有事。
或許青隼的任務(wù)，就是制造混亂，挑起霍琰疑慮，然后去死，引霍琰更憤怒，更難受。
“甘四娘呢？”顧停感覺不大對，“甘四娘在哪里？”
霍琰：“在我府里，話還沒問出來�！�
顧停耳膜鼓動，感覺不對，一切都不對，這里頭一定有事！可他看不出來，心臟砰砰直跳，預(yù)感十分不好，到底什么沒想到……
突然遠(yuǎn)處傳來鼓聲，一下一下，重重的，沉沉的，似敲擊在胸膛。
霍琰站了起來，氣勢瞬間凜冽：“是戰(zhàn)鼓。敵襲。”
顧停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不知怎的，手心瞬間滲出細(xì)汗。
“我得走了�！被翮D(zhuǎn)身大步往外。
顧停追了過，聲音有點(diǎn)干：“那……那我等你回來再談�！�
“等我回來？”霍琰突然轉(zhuǎn)身，似笑非笑。
顧停不知道他為什么停了下來，只重復(fù)著自己的話：“嗯，等你回來。”
霍琰瞇眼：“你知道……對一個即將上戰(zhàn)場的人說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嗎？”
顧停有些怔忡，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既然承諾了，就要做到�！被翮俅胃蓛衾涞霓D(zhuǎn)身，大步往外而去，沉冽聲音伴著戰(zhàn)鼓，似激蕩，又似索求，“等我回來！”
風(fēng)雪激蕩，吞沒了離去人的身影，也吞沒了院中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