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見他神色冷肅,并不似說笑,心頭頓時生出一種被愚弄的難堪,同時也分外不解。
她抿唇看向易嬤嬤,易嬤嬤皺著眉頭站起身來:“少爺這是何意?我和小姐無冤無仇,何苦做出這等蠢事?”
李奉淵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沉了聲音:“卑躬屈膝的宮女禮,難道不是嬤嬤教的?”
易嬤嬤嘴皮子一動,反駁道:“宮女也好,小姐也好,女子儀態(tài)皆是相通——”
李奉淵出聲打斷她的話:“嬤嬤教貴妃娘娘的七公主時,也是從宮女禮教起的嗎?”
易嬤嬤再度變了臉色,她唇瓣囁嚅,還要狡辯,卻又聽李奉淵接著道:“至于仇怨,這就要看易嬤嬤對當年宮中發(fā)生的事作何想了�!�
李奉淵做太子伴讀時,有一回與太子祈伯璟行在宮道上,撞見姜貴妃的兒子——四皇子祈錚讓手底下的太監(jiān)欺凌別宮的宮女,將那宮女的臉扇得紅腫不堪,口溢鮮血。
那宮女看見祈伯璟,如看見救世的菩薩觀音,哭著跪爬過來求他救命,俯身磕地,額頭都磕出了血。
祈伯璟心頭不忍,詢清緣由,才知道這宮女原是麗妃宮里的人。
麗妃新得圣寵,惹得姜貴妃不快,祈錚見到麗妃身邊的人,便隨便尋了個由頭便叫手底下的太監(jiān)將她打成了這樣,為的就是給姜貴妃出氣。
區(qū)區(qū)一個宮女,又被扣了一個“沖撞皇子”的名聲,這事本來沒什么大不了。
可問題就在于被祈伯璟看見后,祈錚仍不肯收手,執(zhí)意要把這宮女打成廢人。
后來此事鬧到了皇后跟前,祈錚一口咬死不認,祈伯璟和祈錚身邊的太監(jiān)宮女自然也是向著自家主子,各執(zhí)其詞。
最后同行的李奉淵被祈伯璟拉出來做了個人證,事情才有了定論。
祈錚身為皇子,皇后不能隨意責(zé)備,但祈錚身邊伺候的人卻全都沒能逃過刑罰。
李奉淵隨祈伯璟離開后宮時,院子里趴了一地受杖刑的宮女和太監(jiān)。
行刑的太監(jiān)是皇后的人,高抬板子全往死里去打。板子砸在肉身上的沉悶聲接連響起,鮮血染透了衣裳,凄慘哀嚎不絕于耳。
而當初趴著的那一堆人中,便有如今的易嬤嬤。
李奉淵彼時年幼,僅七歲,是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那樣血淋淋的場景。
他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會招致如此禍端,心中驚寒萬分,是以直至今日都還記得當年的事:祈錚的哭嚎、滿院的太監(jiān)宮女、姜貴妃看向他的厭恨的眼神……
他當初無心之下得罪了姜貴妃,如今這遲來的惡果卻降到了李姝菀身上。
李奉淵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也好在李奉淵和李姝菀皆年幼,一個半大的少年和一個孩子,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姜貴妃沒把二人放在眼中,只是讓易嬤嬤教給李姝菀一些不成體統(tǒng)的規(guī)矩給李奉淵添點堵,出一口當年惡氣,寬一寬她寶貝兒子的心。
不然若是李奉淵李姝菀二人年紀再大些,若是入了官場又或是定了姻親,以姜貴妃睚眥必報的性子,必然不會這么簡單了事。
當年的事易嬤嬤和李奉淵心知肚明,此刻李奉淵提起,易嬤嬤卻是沒有承認:“老身不知道少爺指的何事�!�
這種事認下來,便是坐實了報復(fù)之名。她看著這對兄妹:“不過既然少爺認為我沒有教小姐的本事,那老身便收拾收拾,回宮里繼續(xù)伺候貴妃娘娘了�!�
李奉淵巴不得如此,他垂眸睨著她:“嬤嬤想走,那我便不挽留了�!�
他說罷,又低頭看向身側(cè)沒緩過神的李姝菀:“還不謝過嬤嬤這些日的教導(dǎo)�!�
李姝菀愣了一下,下意識就想行易嬤嬤教給她的禮,做了一半,又反應(yīng)過來,抻抻衣裳站直了身。
她看著易嬤嬤,微微頷首:“謝謝嬤嬤�!�
“不敢當�!币讒邒叩馈�
她瞥了眼李奉淵,淺淺提起嘴角,語氣好似感嘆:“我聽府中奴仆說少爺和小姐關(guān)系疏遠,今日一見,分明如一母同胞,不分彼此�!�
李姝菀學(xué)了好些天,李奉淵今日才遲遲現(xiàn)身,何來的“不分彼此”,更罔論“一母同胞�!�
大將軍李瑛帶回個私生女的消息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易嬤嬤怎會不知李姝菀身份特別,她這話分明是在暗諷李奉淵憑空多出一個這么大的妹妹。
李瑛在洛風(fēng)鳶重病之時在外面有了李姝菀,這是李奉淵心中翻不過去的一道坎。
李奉淵瞬間陰了臉色,而李姝菀像是也想起了那日李奉淵對她說過的話,沉默地低下了頭。
易嬤嬤見此,冷哼一聲,轉(zhuǎn)身上了樓。
0019
(19)喜歡
雖然易嬤嬤的事得以解決,可李奉淵和李姝菀卻都不見得有多高興。
兩人一前一后下樓,如來時一樣,仍是李奉淵走在前,李姝菀走在后。
李姝菀認認真真跟著易嬤嬤學(xué)了好些日,今日才突然得知學(xué)得盡是些不倫不類的禮。憑白無故被人踐踏了一番,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
她是個軟和的泥人,被人戲弄了,卻也不懂得發(fā)作,只會悶在心里,反思自己的過錯。
她從李奉淵和易嬤嬤的話里隱隱能聽出兩人從前有過恩怨,有些想問李奉淵,但又怕惹他煩。
李姝菀心里正猶豫,卻忽然聽李奉淵開了口。
“幾年前在宮中,我因一些事得罪過姜貴妃和四皇子�!�
他仿佛知道李姝菀心頭在想什么,淡淡道:“易嬤嬤是姜貴妃的人,她罔顧尊卑胡教你這些不三不四的禮儀,是厭恨我的緣故,與你并無關(guān)系�!�
李姝菀沒想到他會主動與自己解釋,她想了想,輕聲問他:“爹爹走的時候說,嬤嬤是他請來的。既然哥哥和嬤嬤有恩怨,那爹爹為什么要請易嬤嬤來。”
李奉淵沉默須臾,道:“父親并不知道我與姜貴妃之間的瓜葛,我也沒有告訴他。父親去宮中請人來教你,估計也并未點名道姓要誰來教,這嬤嬤多半是是姜貴妃主動送過來的�!�
李瑛多年鎮(zhèn)守邊關(guān),將李奉淵獨自扔在望京,常年不管不問。父子間心生隔閡,一年到頭偶爾相見,李瑛又來去匆匆,李奉淵便鮮少提起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事。
不過一樁陳年舊事,無人提起,李奉淵這些年也幾乎沒想起過,哪曾想如今會牽扯到李姝菀身上。
李姝菀聽他語氣不太好,安靜了一會兒,有些忐忑地問了一句:“那我以后還學(xué)嗎?”
李奉淵幾句話把易嬤嬤請走了,正在想上哪兒去再給她找一個嬤嬤來教。聽見她問起,他突然停下來,回頭看她。
李姝菀怕摔,下樓扶著欄桿,低頭盯著腳下的木階梯,沒想到他會忽然站著不動。一不小心,腦袋便撞上了他的下巴。
“咚”,沉悶的一聲輕響,倒是不疼,不過李姝菀戴著帽子,帽子上柔軟細膩的兔毛搔過李奉淵的臉,有些難忍的癢。
李奉淵斂起眉,微微仰頭避開。
李姝菀也連忙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扶高額前墜下來的帽子,露出帽沿下細細兩道彎眉。
眉下一雙干凈漂亮的眼睛怯怯地看著他,她道:“對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李奉淵沒說話,抬手用手背蹭了蹭發(fā)癢的臉。李姝菀以為自己撞疼了他,緊張之下,下意識抬起了手,想去揉他被撞到的下巴。
李奉淵看著她伸過來的手,眉頭緊皺,倏爾偏開了頭。
他動作幅度很大,疏離之意昭然,李姝菀一驚,后知后覺又把手猛地縮了回去。
她些許無措地看著他,低聲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她怕他怕得要命,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獸,她稍做錯了事,他便要她拿半條命來抵。
李奉淵見她這般模樣,眉頭不僅不松,反而皺得更深。
膽小如鼠。半點不似李家人。
李奉淵收回目光,語氣淡漠:“學(xué)禮的事,之后再說�!�
不等李姝菀回答,李奉淵又換了一副嚴厲的語氣,接著道:“這幾日學(xué)的,統(tǒng)統(tǒng)忘干凈�!�
他神色嚴肅,李姝菀忙點頭應(yīng)下:“我知道了。”
李奉淵得了她的應(yīng)諾,沒有再多言,直接轉(zhuǎn)身率先離開了。
柳素和桃青看見李奉淵一個人從凌云閣出來,想問他一句“小姐呢”,可見李奉淵臉色不好看,便又沒敢開口。
二人回去尋李姝菀,看見她抱著手爐步伐緩慢地下了樓,幾步迎上去,關(guān)切道:“小姐今日不學(xué)了嗎?”
李姝菀輕輕“嗯”了一聲:“不學(xué)了,嬤嬤要回宮里了�!�
柳素和桃青怨易嬤嬤過于嚴苛,可也沒想過把人請回宮里。兩人忙問:“為何?”
李姝菀沒有提李奉淵和姜貴妃之間有過恩怨,只道:“哥哥說的�!�
柳素有些擔(dān)心,又問:“那今后誰來教小姐呢?”
李姝菀道:“哥哥說之后再說。”
桃青聽她句句離不開李奉淵,笑著問道:“那少爺還說什么了嗎?”
李姝菀想了想,道:“哥哥讓我把之前學(xué)的都忘了�!�
柳素仿佛看出什么,她看了看李奉淵孤身遠去的背影,蹲下來將李姝菀頭上的兔皮帽子輕輕扶正了。
她頗為憐愛地看著李姝菀,小聲問她:“小姐是不是很喜歡少爺?”
她這話問得突然,李姝菀緩緩眨了下眼睛,良久都沒有回答。
從江南來望京的路上,李瑛每每和李姝菀提起李奉淵時,語氣總隱隱透出一股李瑛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驕傲之意。
李瑛告訴李姝菀,說她的哥哥天資聰穎,自小便遠勝同齡者。說他長得像母親,俊逸而不陰柔,是小姑娘都喜歡的模樣。
博學(xué)多識,筋骨絕佳,將來從文也好,從武也罷,定都大有作為。
李姝菀見到李奉淵的第一眼,便覺得他幾乎和她想象中的兄長一模一樣。
是一個面若冠玉、氣質(zhì)出塵的少年郎。
只有一點不同。
李姝菀抿了抿唇,并沒有回答柳素的問題,只輕輕道了句:“哥哥不喜歡我。”
0020
(20)禮
易嬤嬤走后,李姝菀沒了事做,又過回了從前坐在窗前發(fā)呆的日子。
李奉淵倒是忙得不可開交,每日往外跑得勤了些,不怎么待在書房。李姝菀經(jīng)�?匆娝聿呕貤圃�。
幾日下來,李姝菀發(fā)現(xiàn)他出門時衣冠楚楚,回來時卻是衣裳染塵。
仔細一看,在這寒天里,他的頭發(fā)有時候竟是汗?jié)竦模l(fā)冠也重束過,看上去遠不比出門時矜貴沉穩(wěn),多了一分說不出來的狼狽。
就像是在外邊被人狠揍了一頓。
柳素這日看見李姝菀趴在窗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外面,彎腰透出支起來的窗戶縫往外看了一眼,正瞧見李奉淵沉著臉大步穿過庭院。
他步伐邁得很快,身側(cè)掀起風(fēng),衣擺也跟著飄動,好似心頭憋著火。
柳素問李姝菀:“小姐在看少爺嗎?”
李姝菀輕輕“嗯”了一聲,她像是有些擔(dān)心他,輕聲道:“他看起來不太高興,柳素姐姐,你知道哥哥去做什么了嗎?”
柳素聽她這么問,又彎腰仔細往外看了看,她見李奉淵戴著護腕,一身裝扮干練利落,回道:“應(yīng)當是練武去了�!�
李姝菀不解:“宋叔說哥哥每日都練,可他之前并不這樣�!�
柳素奇怪道:“哪樣?”
李姝菀想了想:“臟兮兮的,悶悶不樂,像被人欺負了。”
李姝菀這話說得好像李奉淵是個多開朗的少爺似的,柳素忍不住笑了笑:“那是因為之前少爺是自己一個人練,如今卻是被人練。”
李姝菀問:“被人練?”
柳素道:“是教少爺槍法的師父,前衛(wèi)將軍楊炳。楊將軍此前回老家探親,前些日才回到望京,回來后便將少爺拉到了武場去磨刀練槍。少爺每回挨了揍回來便冷著臉�!�
柳素不懂武,對于切磋對練這種事最多也只能點評一句誰的揍挨得多。
楊炳上戰(zhàn)場殺敵時莫說李奉淵,便是李瑛都還沒出生。
他南征北戰(zhàn),戎馬一生,后來花甲告老,做了李奉淵的師父。雖然年紀大了,可浴血破敵的功夫還在,李奉淵一個半大的小子,能打得過就有鬼了。
在柳素的記憶里,李奉淵只要去武場見了楊炳,就沒有一回回來時不是板著臉的。
李姝菀更不懂武術(shù),聽柳素這么說,天真問道:“會揍得很重嗎?”
柳素倒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她思忖著道:“應(yīng)當是不重的,不然少爺也沒法爬起來,堅持著天天去挨揍了�!�
兩人正說著,李奉淵像是聽見了什么,忽然偏頭看了過來。
他眸色沉冷,額角帶著一塊明顯的淤青,哪里像是傷得不重,
李姝菀的窗戶支得低,她偏頭趴在桌上看著他,此刻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對,愣了一下,如同偷窺被發(fā)現(xiàn),心虛又緊張地坐直了身,轉(zhuǎn)而盯著窗前瓷瓶中的梅。
好在李奉淵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視線,推門進了屋。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奉淵身上的傷好了又添新傷,總不見一張好全的臉。
楊炳無意折騰他,可李奉淵自己不肯放過自己,每日纏著他苦練。
元宵這日,楊炳找借口給李奉淵放了一日假,讓他回去休息。李奉淵沒聽,早上仍去武場練了一個時辰才回的棲云院。
他回去沒多久,宋靜抱著一只狹長的木頭盒子來了西廂,尋他說事。
李奉淵正坐在矮塌上解護腕,看了那箱子一眼,淡淡道:“宮里送來的?”
“是。”宋靜道:“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和往年一樣,一早便送來了�!�
祈伯璟和李奉淵私交甚篤,每年元宵都要送給李奉淵一份不大不小的禮。
就是朝貢,李奉淵都從祈伯璟那兒收到過。
李奉淵微微抬了抬下頜,道:“打開看看�!�
宋靜打開木盒,看見里面有兩件東西。橫躺在盒中的是一把帶鞘的長劍,黑鞘鐵柄,還沒露鋒,已知其鋒利。
另一件是一只放在盒子角落里的,巴掌大的木盒子。
宋靜取出劍,正想給李奉淵。卻見他伸手拿起了那只小木盒子。
打開一看,見里面竟是一方硯。巴掌大的硯臺,卻細雕著春日湖畔桃花景。仔細一聞,似還能嗅到硯臺透出的淡淡桃花氣。
宋靜看著硯臺上的雕著的湖水:“這雕刻的好像是江南盧湖的春景�!�
“是�!崩罘顪Y道:“江南的桃花硯�!�
桃花硯因其別具一格的香氣和景色而聞名,頗受文人雅士喜愛,可謂千金難求。
宋靜道:“往年太子殿下都送一些刀槍箭甲,這還是第一次送給少爺文人用的東西�!�
李奉淵道:“不是給我的�!�
易嬤嬤教了李姝菀?guī)兹毡惚焕罘顪Y送出了府,祈伯璟多少能猜到些曲折經(jīng)過。
這硯臺產(chǎn)自江南又刻著江南景,想來是給李姝菀的歉禮。
李奉淵將硯臺放回木盒,把盒子遞給宋靜:“拿去東廂�!�
宋靜放下劍,騰出手接過:“給小姐嗎?”
李奉淵“嗯”了聲。
宋靜不清楚李奉淵和姜貴妃之事,更想不明白太子為何會無故送禮給李姝菀。
他猶豫著問李奉淵:“若是小姐問太子為何贈禮……”
李奉淵不假思索:“就說太子仁厚。”
宋靜應(yīng)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李奉淵:“少爺,今日既是元宵,可要和小姐一起用膳?”
李奉淵正在端詳祈伯璟送來的劍,聽見這話,抬起眼皮子看了宋靜一眼。
輕飄飄的,氣勢卻沉。他沒說話,宋靜卻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老奴明白了�!�
他拿著盒子轉(zhuǎn)身往外走,心中無奈道:太子仁厚,做哥哥的卻不太仁厚。
0021
(21)筆墨
李姝菀得了一方好硯,宋靜下午便去庫房為她取來了余下文房三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