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李奉淵那時還不懂這些,在他眼里,父親就如同一座一年才得見一面的青山,高大沉默,看似就在眼前,可等想要依靠他時,卻又隔著青天云霧之遠(yuǎn),遙遙不能及。
而李奉淵在此刻忽然驚覺,他作為外孫,也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好幾年青天云霧外的遠(yuǎn)山。
0052
(52)挖出來
傍晚,洛佩醒來已恢復(fù)了清醒,張如請李奉淵去她房中用膳。
飯桌上,祖孫兩都默契地沒有提及下午發(fā)生的事。而神智清醒的洛佩又變回了那副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
洛佩年邁,用得不多,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她看著低頭用飯的李奉淵,關(guān)切道:“你父親遠(yuǎn)在關(guān)外,你獨(dú)自在將軍府過得可還好?”
李奉淵聽洛佩問話,咽下口中飯菜,正要落筷回答,洛佩見此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拘禮。
她見李奉淵碗快空了,看了眼候侍的侍女,侍女忙上前,又為李奉淵添了一碗飯。
李奉淵于是又端起碗筷,回話道:“外孫如今并非一人,有一個妹妹相伴。”
洛佩仿佛突然想起這一茬:“哦,對,你父親當(dāng)初是從江南帶走一個小姑娘�!�
李奉淵聽洛佩知道李姝菀,問道:“外祖母見過她?”
洛佩搖頭道:“未曾�!�
李奉淵此番來江南,不止看望洛佩,也打算查探清楚李姝菀在江南的過去。
洛佩仿佛知道他接下來要問起李姝菀的事,同房中的仆從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們祖孫兩說點(diǎn)體己話�!�
張如領(lǐng)意,帶著房中的侍女接連退了出去。
門輕輕關(guān)上,李奉淵思索著開口道:“關(guān)于李姝菀,外祖母可知道些什么?”
洛佩和李奉淵雖多年未見,但從他每年的來信中,讀得出他是一個性格內(nèi)斂卻又重情之人。
他既然主動問起,想來很在意他這個妹妹。
洛佩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想知道什么?”
李奉淵沉默片刻:“外祖母可知道李姝菀的母親如今在哪兒?”
“死了�!甭迮宓�。
李奉淵已猜到這情況,可當(dāng)親耳聽見,仍然皺了下眉。
洛佩繼續(xù)道:“江南就巴掌大的地方,你父親來江南接那姑娘時,我很快便得到了消息。當(dāng)時他或許知道沒臉見我,只派人送了口信,并未登門。后來我便派人去查探,查到那女人出身秦樓,染了病,我找到她時已經(jīng)只剩一壘墳包了�!�
李奉淵聽人談?wù)撨^李姝菀母親的身份,說她的生母多半是出自煙花之地,才未被李瑛帶回府中。
李奉淵當(dāng)時并未多想,也無甚在意,然而當(dāng)此刻洛佩切切實(shí)實(shí)告訴他李瑛曾與秦樓女子有染,他心底反倒生出了一抹疑慮。
李瑛當(dāng)初為了求娶洛風(fēng)鳶,沒少在洛佩面前晃悠。洛佩在某些方面比李奉淵更了解他的父親。
她顯然也有所懷疑李瑛與李姝菀母親之事,公正道:“我雖然不喜你父親,卻不得不承認(rèn)他對你母親用情至深。他與你母親成親多年,從未有過二心,更沒聽說身邊有過別的女人。即便因你母親病弱,他一個男人去過那等腌臢之地,以他的謹(jǐn)慎,想來也不會弄出個不清白的孩子�!�
李奉淵越聽心有疑慮越深,他看向洛佩:“這猜測外祖母可曾與旁人提起過?”
洛佩道:“我哪有心思同旁人道這些碎語,今日也是見你在意你那妹妹才與你說起。”
李奉淵道:“外祖母說的是,是外孫思慮不周。”
他如此謙遜知禮,倒讓洛佩生出半分親近。
洛佩替他盛了碗冰鎮(zhèn)過的蓮子百合綠豆湯,止住話題:“好了,快吃吧,菜都涼了�!�
李奉淵接過瓷碗:“謝外祖母。”
用過膳,與洛佩閑聊過片刻,李奉淵便回了客房。
劉大抱手站在門口等他,見他回來,迎上前去:“少爺——”
李奉淵抬手打斷他:“進(jìn)屋說�!�
劉大閉上嘴,進(jìn)屋后將門窗一關(guān),語速飛快地同李奉淵道:“都打探清楚了。小姐的生母乃是一名秦樓女子,那女子生下小姐后,自知養(yǎng)不活她,將小姐放在了一所叫‘壽安堂’的醫(yī)館門口,經(jīng)營醫(yī)館的老夫妻心善,收養(yǎng)了她,從此小姐便在醫(yī)館中長大。不過小姐她……”
李奉淵見他支支吾吾,看了他一眼:“不過什么?”
劉大想起從醫(yī)館的婆婆那打聽來的話,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奉淵的臉色:“不過小姐后來過得不太好,熬了好些年的苦日子�!�
李奉淵聽得這話,腦中立馬浮現(xiàn)出李姝菀初來府中時在他面前卑微小心的姿態(tài)。
一時間,他的胸口如被浸濕的棉堵住,生出些窒悶難言的苦澀,李奉淵不自覺放低了聲音:“我知道了,繼續(xù)說�!�
劉大道:“后來小姐的生母病重,臨死前告知了小姐她的身世,此后將軍便來江南,將小姐帶回了望京�!�
李奉淵聽罷沉默片刻,問劉大:“那老夫妻還在嗎?”
劉大道:“只剩一位婆婆,現(xiàn)還住在壽安堂。少爺可是要去找她?”
李奉淵沒答,又問:“那女人埋在哪兒?”
劉大愣了一愣才明白李奉淵口中的女人指的是李姝菀的母親,他道:“城郊外一株柳樹下,那些煙花場所病死的女人大多都埋在那兒。”
李奉淵透過窗紙,看了眼窗外即將黑盡的天色,算了算時辰,起身道:“去拿把鏟子,跟我走�!�
劉大有些疑惑,不知要鏟子做什么,但并未多問,出門找人借了把結(jié)實(shí)的鐵鏟,跟著李奉淵出了門。
李奉淵提著燈,二人一路騎馬來到城郊外,到了李姝菀母親的墳前。
此處荒僻,了無人煙,只生了一片茂盛凌亂的野柳。每株柳前幾乎都起了一座土包。有些柳樹皮上刻了亡者名姓,但大多都空白一片。
李姝菀母親的墳堆靠著的斜柳上亦未落名姓。
慘白月光照在密密麻麻的墳堆上,或許是此地陰氣太重,四周連蟲鳴都未聽見,靜下心來,似乎而若有若無拂過樹梢的夜風(fēng)都聽得見。
劉大看了看眼前的墳,又看了看手里的鏟子,忽然意識到李奉淵想做什么。
李奉淵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土堆,問他:“確定是埋在這兒嗎?”
劉大有些發(fā)怵,他指著柳樹上一截斷了的枝條道:“是。斜柳斷枝,埋她那人是這么說的。”
李奉淵聞言,忽然抬手對著面前死氣沉沉的墳堆行了個禮,道了聲:“得罪。”
而后往旁退開半步,留出位置供劉大施展,語氣平淡卻又瘆人地道:“挖出來�!�
0053
(53)白骨(隨機(jī)加個更)
月色寂靜,夜幕蒼蒼。劉大手持鐵鍬,用力鏟入柳樹前凸起的墳包。
鏟出的泥沙堆在一旁,片刻后,一口棺材的邊角漸漸顯現(xiàn)出來。
李姝菀的母親生時苦命,下葬時亦只有一口薄棺,如今大半棺木都已經(jīng)被蟲蟻啃食干凈,承著泥土的棺材蓋也早已腐壞。
鏟子輕輕一鑿爛得只剩半面的棺蓋,沒怎么用力,便碎成了片。
泥土早順著朽爛的棺蓋埋住了尸身,多半早已化成了白骨。劉大稍微放緩了速度,以免一不小心將尸骨產(chǎn)個粉碎。
待瞧見泥下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骨頭,劉大忽然神叨叨地念了一句:“罪過罪過,夫人勿怪�!�
念完他似仍覺得此舉太損陰德,緊接著一清嗓子,突然氣勢渾厚地?fù)P聲唱起了哀樂。
嗓音粗沉,語調(diào)卻凄婉,半點(diǎn)聽不清字音。
這荒郊野外,他乍然高歌來這么一曲,李奉淵冷不防被他吼得定了一瞬。
他瞥了劉大一眼:“聲兒再大點(diǎn),鬼都要被你召過來。”
劉大聽見這話有些怵地扭頭看了一圈,只見四周黑漆寂然,不見人不見鬼,但卻看得人心慌。
便是半夜埋人劉大都不覺得無德,可半夜鑿人墳堆,這事兒便沒多少人干得出來了。
他呼出口涼氣,回頭拿鏟子將尸骨面前的泥土輕輕刮開,待顯現(xiàn)出幾近完整的尸骨,同李奉淵道:“少爺,好了�!�
李奉淵屈膝蹲下,持燈往墳穴中照去,尸體的血肉早被蛇蟲鼠蟻啃食了個干凈,坑中只余一副森森白骨和幾片腐爛得褪盡顏色的破布衣衫。
李奉淵持燈將光從白骨的頭部緩緩下挪,一點(diǎn)一點(diǎn)看得很認(rèn)真。
忽然,不知他看見了什么異樣,一皺眉頭,撐地跳下墳穴,用手掌拂開了尸骸腰腿表面的泥沙。
細(xì)看片刻后,他赤手從中拿起了一塊骨頭。
是一塊恥骨。
劉大不清楚李奉淵想做什么,見此一愣:“少爺,你這是……”
李奉淵仔細(xì)看著手中的骨頭,眉頭越皺越緊。他徐徐開口:“昭雪錄中記載,女子生育之后,骨骼亦會有所變化。盆骨會變寬而恥骨聯(lián)結(jié)之處會更為突出,與尋常女子大同�!�
劉大聽不識醫(yī),聽得一臉茫然。李奉淵抬眸看他,又問:“你確定那女子埋在這處?”
劉大這次聽出了李奉淵話里的弦外之音,他吃驚地瞪圓了眼睛,見李奉淵不似玩笑,認(rèn)真回道:“奴才下午來這里瞧過,這一片長得歪七扭八的柳樹多,可樹上還斷了一截殘枝的,便只這一株�!�
他說罷,看了一眼墳冢中的白骨,問李奉淵:“少爺,此人……”
李奉淵放下白骨,接過他的話:“此人并非李姝菀的生母。”
他正要爬上來,忽而手中提燈一晃,骸骨手側(cè)的一物上忽然顯出一點(diǎn)螢火之微的亮色。
李奉淵拿燈一照,見是一顆半埋在泥土中的青玉珠。
他將玉珠刨出,發(fā)現(xiàn)玉珠串在一條已近朽壞的細(xì)繩上。繩子已成黑色,不過輕輕拿起,那繩便斷開了。
李奉淵沒理會繩子,他擦凈玉珠,將玉珠貼近手中提燈,隱約覺得近來在何處見過這模樣的珠子。
玉珠打磨得不算圓潤,晶體半透不透,李奉淵不懂女子首飾,看不出名堂。
他將玉珠遞給劉大:“可瞧得出什么?”
劉大喜擺弄這些玩意兒,買了不少女子首飾,說準(zhǔn)備以后給自己討媳婦兒用。
如今媳婦兒沒找著,不過辨識姑娘首飾的能力倒是派上了用場。
他接過玉珠仔細(xì)看了看,道:“晶體剔透,水色飽滿,玉質(zhì)不錯。不過做工粗簡,像是用石頭磨出來的�!�
他若有所思:“按道理這樣的品色不該用這樣粗制濫造的做工才是,實(shí)有些暴殄天物�!�
李奉淵問他:“你可見過有誰身上有此種玉飾?”
劉大思索片刻,搖頭道:“未曾。少爺可是覺得這玉有古怪?”
“有些眼熟�!崩罘顪Y淡淡道:“你既說這玉不菲,那為何下葬之人沒有將這玉取走典賣了。”
劉大猜測道:“或是下葬之人心善,所以留了下來�!�
李奉淵對此存疑:“也可能是有人在她下葬時為她戴上的�!�
他從坑底翻上來,問劉大:“是誰替她下的葬?”
劉大道:“鬧市里有一家靈坊,專替人斂尸。當(dāng)初有人來找他們,說江畔的茅屋里死了一名女子。那人薄紗覆面,又帶了帷帽,只知是個女人,但不知是誰�!�
李奉淵腦中一片亂麻,他從劉大手里拿回玉珠,定定看了坑中的尸骸一眼,忽然開口道:“打碎骨頭,埋回去�!�
劉大于心不忍,但知事情復(fù)雜,不得不照辦。他撓了撓耳根,問李奉淵:“少爺,是只碎腰胯處還是全都碎了?”
李奉淵面不改色:“只碎部分倒讓人生疑,全碎了�!�
劉大一聽這無情話,仿佛看見今夜這女鬼伸長了爪子來索命的畫面。他低聲應(yīng)下,抄起鐵鍬又開始干活。
數(shù)鐵鍬下去,骨裂聲響起。泥土混著碎骨濺開,很快,這一副完好的尸骸便再看不出原本模樣。
0054
(54)侍女
李奉淵和劉大回到洛府時,已是戌時末。
為防路上被人發(fā)現(xiàn)身份,二人以黑布覆面,入了府才取下來。
守門的閽者見二人此等打扮,起先還以為是什么夜闖洛府的賊子,待看見李奉淵那張臉,又冷靜下來,讓人跑去通報了管事張平。
洛府不似將軍府人少燈暗,即便府中只洛佩一位主子,府內(nèi)亦是燈燭透亮,徹夜不滅。
李奉淵和劉大回到院子,看見張平已在門口站著。
夏夜悶熱,主仆二人策馬揚(yáng)鞭從洛府到城郊野墳跑了一個來回,皆起了一身熱汗。
李奉淵倒還好些,劉大拎著鐵鍬又挖又埋,汗?jié)窳艘律巡徽f,還惹了一身污泥。
主仆二人傍晚時出,深夜晚歸,出去了足足近兩個時辰,然而張平卻似乎并不好奇他們?nèi)チ撕翁帯?br />
張平看著劉大和李奉淵走近,見李奉淵額角有汗,語氣和緩道:“少爺,熱水已經(jīng)備好,現(xiàn)在就可沐浴�!�
他對著李奉淵說話,目光卻不動聲色在劉大手里的鐵鍬上停留了片刻。
鐵鍬鏟過墳包后留下了明顯的泥痕,且李奉淵和劉大的靴底、衣擺上都沾著黃土。
廊下燭明,張平一垂眼,便將二人身上的泥瞧得清清楚楚。
劉大就住在李奉淵屋子旁的側(cè)屋里,他身上汗膩得難受,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打算還了鐵鍬也回房沖個涼水澡。
張平看他拎著鐵鍬,伸出手:“給我吧�!�
這一路回來也沒個凈手的地方,劉大看了看鐵鍬手柄上的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聲:“多謝�!�
張平不問二人去了哪,李奉淵便也沒有要主動告知的意思,劉大更不會多說。
李奉淵抬腿進(jìn)屋,準(zhǔn)備沐浴換身干凈衣裳。
候在房中的數(shù)名侍女見他徑直往內(nèi)室去,為首的侍女柔聲問道:“少爺可是要沐��?”
李奉淵沒多想,“嗯”了一聲。
哪料他這話一出,幾名侍女如逐蜜的蜂齊齊朝他圍了上來。
一名侍女低眉垂目,款步行至他身前,直接屈膝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隨之素手一抬,就要解他腰上衣帶。
另一名侍女站在他身后,雙臂高抬,便要摘他發(fā)冠。
左右還有兩名侍女靜靜站著,等著他抬臂,替他寬衣。
洛佩眼光挑剔,洛家坊中坊織的絲布要求花色精美,洛府中伺候的侍女亦是身柔貌美的姑娘。
一時間,李奉淵如朵待采的高山之花,被一眾軟香宜人的侍女給圍在了中間。
李奉淵在將軍府孤身慣了,十來年都無仆從近身伺候,一時沒料到這幾名侍女會跟著他入內(nèi)室,更沒想會被圍住。
侍女身上的各式馨香涌入鼻尖,叫嗅覺敏銳的他略感不適地皺了下眉頭。
他抬手擋住面前侍女伸向他腰間的手,開口道:“不必,都退下吧。”
洛府侍女多,可大多都是用來伺候位臨洛府的賓客的。洛佩雖是女子,但往來的商賈卻是男子居多。
賓客有時留宿洛府,夜里來了興致,少不了拉著侍女消遣的時候,若是看上了,也不客氣,直接第二日向洛佩要人。
而洛佩自然不會為了一名婢女得罪賓客,給了賣身契,便讓人把侍女帶走了。
男子多薄情,大多商賈只是一時起興,要來了人卻也只寵幸短短一段時日,膩了便棄之一旁。
運(yùn)氣好些的,還能安穩(wěn)待在商賈身邊做個小婢女。運(yùn)氣不好的,便又被賣去別處或用來伺候賓客,和秦樓的女子也沒什么兩樣。
對于這些侍女而言,比起伺候大腹便便的商賈最后落得個苦命的下場,她們更愿意在李奉淵面前一搏他的青睞。
大將軍李瑛之子,哪個年輕的姑娘會不喜呢。
便是只有一晚,以李奉淵如此身姿儀表,也算風(fēng)流之事。
是以李奉淵這話一出,眾侍女皆有些茫然。她們伺候人慣了,見多了財色之輩,不知為何到了李奉淵這兒就只得一句“退下”。
侍女聞聲齊齊跪下,不安道:“少爺恕罪,可是奴婢們做錯了什么?”
李奉淵看著前后左右跪著的侍女,淡淡道:“沒有�!�
他只道了兩個字,并未要解釋之意,但觀冷淡神色,也看得出不想讓她們服侍。
身前跪著的侍女聽他語氣,卻覺得他態(tài)度溫和,挑起一雙明眸大著膽子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玉手:“既如此,少爺,就讓奴婢們伺候您吧�!�
李奉淵見此,眉心一斂,心頭頓生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