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皇上頷首,很滿意她的乖順:“好了,下去吧,朕與你母妃商量商量你的喜日。”
祈寧還有些沒緩過神來,她壓下心中喜悅和擔(dān)憂,垂眸應(yīng)下:“……是�!�
0144
(144)心冷
祈寧緩緩朝殿外走,聽見榻上的皇帝與姜錦說著話。
“今年宮中喜氣淡,各宮都無甚喜慶之事,祈寧的婚事便趕在年前辦吧,沖一沖喜色。年底忙,十一月不錯,朕下午傳欽天監(jiān)來,讓他們挑個喜慶的日子�!�
皇帝句句聽似在與姜錦商議,可事事又都自己已拿定了主意,姜錦哪有拒絕的權(quán)利。
她還是露著那柔順?gòu)擅牡纳裆�,如祈寧一般溫順�?yīng)下:“都聽皇上的�!�
皇上看她笑意淡淡的,察覺她心緒不佳,問道:“不舍得?”
姜錦聽得這話,抬頭溫柔一笑,挑著含情眼透過薄紗看向祈寧模糊的背影,道:“女兒大了,總想著要嫁人,心走遠(yuǎn)了,舍不舍得,人又怎留得住�!�
她聲音不低,祈寧聽見了她的話,但卻望著眼前的路,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姜錦說著似怨非怨的話,面上笑意卻動人。
自她進(jìn)宮,皇上便迷戀著她這張美人皮,見她如此,皇帝蒼老的眼眸中不自覺露出笑意:“你是祈寧的母妃,出嫁一事便得由你負(fù)責(zé)了。”
他的目光似看著愛妻,又仿佛望著一尊獨(dú)屬于自己的漂亮無暇的玉瓷,緩緩道:“這些日子你伺候朕,都不曾見你好好歇息過。”
他轉(zhuǎn)著佛珠串,淡淡道:“可惜皇后是個粗人,不如你體貼,若她如你一般溫柔,你也不必日日都來元極宮伺候了。”
謝皇后出身將門,皇上當(dāng)初還是王爺時,娶了她進(jìn)王府,后來靠著謝家的支持一步一步走到帝王之位。
這些年皇帝表面與皇后相敬如賓,心中卻無甚男女之情。
姜錦入宮時眼前人已經(jīng)是皇上,清楚皇后與他之間的舊事。
姜錦雖不喜皇后,可皇后終究是皇后,皇上說得嫌棄的話,她卻不能有絲毫不敬。
姜錦想著,艷潤的唇角又掛上了笑,她開口道:“臣妾去給皇后娘娘請安的時候,聽娘娘宮中的宮人說,娘娘這些日一直在宮中為皇上抄經(jīng)祈福呢�!�
她說著,端起鹿茸湯又舀了一勺送到皇上嘴邊,看著皇上飲下,又送去一勺,接著道:“昨日臣妾去太后宮中問安,還聽太后說想讓皇后娘娘去寺廟中為您祈福�!�
皇后如果離宮,這后宮便握在了姜錦手中,此事謝皇后還沒答應(yīng)太后,然而姜錦此刻卻道:“娘娘真是有心了,皇后娘娘對皇上的心意深厚,臣妾還有得學(xué)呢�!�
殿中安靜,祈寧行得慢,將二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然只能裝聾作啞。
其他宮人亦是沉默無聲。
祈寧緩緩?fù)顺鰧m殿,稍舒了口氣,然而走出兩步,忽然看見宮門前立著一道高大威儀的身影。
身著蟒袍的祈伯璟于殿外負(fù)手而立,他背對寢殿,望著延伸至天邊的寬長宮道,不知在這兒站了多久。
祈寧看見他的身影,下意識朝傳來私語的殿中看了一眼,她不清楚祈伯璟是否聽見了方才皇上與姜錦的話。
不過祈寧想他大抵是聽見了,不然他也不會站在殿外,卻不進(jìn)去了。
祈伯璟聽見身后響起腳步聲,回頭朝祈寧看來。祈寧撫了撫袖子,正要行禮,然而祈伯璟卻抬手虛扶了她一下,而后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殿門口的侍衛(wèi)和宮人似乎也都得了他的吩咐,無一人入內(nèi)通報。
祈寧愣了一下,隨后壓低了聲音道:“多謝太子殿下�!�
祈伯璟輕挑了挑眉,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周圍人多,祈寧也沒有多話。
但她與祈伯璟心知肚明,祈寧謝的是何事。
臣子遞來的折子如今都是祈伯璟在批,若遇要事才送到皇上面前去。
祈伯璟若不將楊修禪請旨求娶的折子遞給皇上,楊修禪便是寫一百道折子都沒用,祈寧自然該謝他。
二人仍能聽見殿中皇上與姜錦的談話,皇上嫌將門出身的謝皇后不會伺候人,姜錦時不時回上一句,好似說著安撫的話,實(shí)則句句含針。
祈伯璟聽著自己的父皇和他寵愛的妃子議論著自己母后的不是,而他面上卻仍舊掛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
然而細(xì)看之下,卻見秋日照著的他的眼眸中無絲毫溫和情緒。
祈寧畢竟是姜錦之女,此刻被迫與祈伯璟一起聽著這些話,心中有些慚愧。
祈伯璟見她蹙著眉頭,看出她心中所想,竟沖她笑了笑,小聲道:“回去好好準(zhǔn)備婚事吧,等到大婚之日,可別如此刻這般愁眉苦臉�!�
說罷,也未讓宮人入內(nèi)通報,直接背著手安靜地離開了。
祈寧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愣神。這位與她同父異母的太子兄長,她一向看不太懂他心中所想。
祈伯璟行在宮道上,仰著頭顱,看著這四方的空寂的天。
晚秋的朝日照在他臉上,卻無絲毫暖意,只覺得心中冷寒。
他沒什么表情地收回目光,看著眼前寬闊的宮道。
這宮里的日頭,遠(yuǎn)不及他宮外院子里頭的秋日暖和。
他想起在那院中相會的、如朝陽般明媚的姑娘,眼神倏然柔和了下來,他淺淺提起唇角,露出了個淺淡卻溫和的笑。
0145
(145)孤獨(dú)
目送祈伯璟離開后,祈寧穿過道道宮門,回到了華乾宮。
姜錦在元極宮服侍皇上,一座宮殿的主子不在,宮里常靜寂得可怕。
祈寧回到自己的寢殿,于桌案前坐下,取出了紙筆,打算書信將皇上答應(yīng)賜婚一事告訴楊修禪。
宮女見她展平信紙,上前為她磨墨。
祈寧寫信時一向不讓宮人在一旁伺候,是以宮女磨完墨便安靜退了出去。
祈寧手執(zhí)玉筆,思忖了片刻,開始落筆。
秋風(fēng)拂過殿前檐下懸掛的玉銀鈴,信上書罷半紙,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清朗嗓音:“這是哪家的姑娘不守規(guī)矩,偷偷在婚前與夫家暗通書信�!�
陡然響起的聲音驚了祈寧一瞬,她扭頭,看見一身官服的祈錚朝她走了過來。
祈錚數(shù)月前才封了秦王,在外自立了王府,華乾宮雖是姜錦的宮殿,但畢竟乃帝王后宮。
若無緣由,平日祈錚鮮少來此。此刻他突然出現(xiàn)在祈寧的寢殿,令她有些意外。
殿外候侍的宮人們皆知道祈寧此刻在房中,但竟然無一人通報,任由祈錚就這么闖了進(jìn)來。
祈寧顧不得信上未干的濃墨,翻過信紙倒扣在桌面,用鎮(zhèn)紙牢牢壓住,擱下玉筆,撫袖起身道:“今日哥哥怎么得空來了?”
皇上前腳賜婚,旨意都還未下,祈錚便立馬得知了消息,速度之快,祈寧想多半是姜錦派人告知他道消息。
祈寧唇畔含笑,眉眼彎如細(xì)月,似乎很高興能見到祈錚,然而動作卻又處處透著防備之意,不愿他看到她寫給楊修禪的信。
祈錚注意到了她的動作,他輕輕挑了下眉尾,似笑非笑地地道:“不歡迎哥哥?”
祈寧道:“怎會?”
祈錚似乎不信她,沒再接話。他不緊不慢地走到祈寧身前。高大的身軀逼近,祈寧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然而祈錚腳下卻仍舊未停。
一雙眼盯著祈寧的面容,他立在她身前,身軀幾乎是貼著她在繼續(xù)往前邁。
祈寧看著他分明笑著卻滿盛冷漠的眼眸,隨著他的逼迫不得繼續(xù)后退。
雙腿磕上椅沿,膝蓋一彎,她倏然跌坐回了木椅中。
祈錚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輕提了一下:“當(dāng)心些妹妹,可別傷著�!�
他說著關(guān)心的話,手掌卻捏得很緊,祈寧吃痛,皺起眉頭,正欲叫他放開,祈錚又突然在她出聲之前松了手。
她揉了揉痛處,拉高寬袖一看,白凈的小臂上已然烙下了一道模糊的紅色指痕。
紅色襯著雪白,分外扎眼。
祈錚瞥了一眼她的手臂,并沒說話,而是長臂一伸,轉(zhuǎn)而抽出了桌上鎮(zhèn)紙下的信紙。
他向來隨心所欲,在華乾宮中如眾星捧月,從來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祈寧一向也順著他,但今日這信卻不愿意讓他看見。
“還我�!逼韺帞恐迹焓衷噲D搶回信,祈錚高舉手臂,面上的表情說不出是戲謔還是難過。
“妹妹長大了,都有秘密了�!�
祈寧未言,站起身試著去拿,但立刻又被祈錚壓著肩膀強(qiáng)行按著坐下了。
他站在她椅側(cè),左手環(huán)過她的背,按著她細(xì)瘦的肩,如將她半抱在身前。
他微微彎著寬薄的背,當(dāng)著她的面掃讀起信上的內(nèi)容。
未干的墨模糊了字跡,有好些話祈錚都看不清楚,但足夠祈錚看明白大部分內(nèi)容。
讀至交心之言,祈錚甚至還一字一句地慢慢悠悠念了出來。
“郎君……父親已答應(yīng)我與你的婚事……夜中思君如夢,亦請君念我,直至相見喜日,慰解憂思……”
祈錚念罷,垂眸看著祈寧,附身在她耳側(cè)低語道:“婚前與夫家通信,我的好妹妹,你怎么如此不知廉恥?”
他嗓音帶笑,語氣卻冷似毒蝎,祈寧側(cè)目看著他嘴角的冷意,也提唇笑起來。
二人同父同母,容貌相似,如此一笑,面色都是說不出的冷漠又多情。
祈寧放肆道:“同母妃學(xué)的。”
祈錚聞言,面上笑意更深,眸中冷意也更深:“如此大不敬,真是放肆。這話若讓母妃知道,定要扒下你一層皮。”
祈寧從他手里拿過信紙,揉成團(tuán)起身將紙團(tuán)扔進(jìn)燒著香熏爐里,很快,紙團(tuán)便被引燃。
她毫不在意道:“哥哥若不講,母妃怎么會知道�!�
祈錚坐到她的椅中,微微仰著頭側(cè)目看她:“求求哥哥,哥哥便不與母妃告信�!�
祈寧回頭,目光在他面上凝了片刻,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
須臾,祈寧搖頭:“哥哥告吧,等母妃扒了我的皮,我血淋淋的嫁去楊家,楊大人掀開蓋頭發(fā)現(xiàn)底下是張無皮臉,再告到父皇面前去�!�
祈錚聽得發(fā)笑,他握著她的手,猛然將她拽近。
祈寧不得已躬身靠向他,祈錚抬手撫上她的臉,將臉龐貼上她,溫?zé)岬捏w溫傳到他冰冷的臉頰,他閉眼依靠著她,仿佛一只孤獨(dú)的舍不得兄弟姐妹的灰鳥。
祈錚語氣難過:“你若嫁人了,從今往后,這宮里該多無趣啊�!�
祈寧看著熏爐中燒起的紙火,沒有推開他,她動了動唇瓣,似想說些什么,可最后卻只是垂下眼眸,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她清楚,她說什么他都不會聽。
他和她的母妃,都早已成了瘋子了,即便是飛蛾撲火,也要爭上一爭。
0146
(146)出嫁
欽天監(jiān)夜觀星象,日查黃歷,最終祈寧出嫁的婚日定在了十一月十九。
出嫁這日,華乾宮亮了一夜的燈燭。姜錦喜靜,這日夜里宮人里里外外奔來忙去,難得喧雜。
天色未亮?xí)r祈寧便起了,她昨夜睡得早,本以為自己夜里會失眠,沒想到竟意外睡得安穩(wěn)。
宮女點(diǎn)燃寢殿的燈燭,伺候祈寧一層層套上婚服,佩戴華冠,為其梳妝。
這過程復(fù)雜又瑣碎,祈寧耐心配合著,待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天光已大亮了。
欽天監(jiān)說今天是個暖日,但眼下天還陰沉著,透窗看出去,天上陰云密布,不見日光。
喜服厚重,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在身上,卻不御寒,冷得凍人。
負(fù)責(zé)禮儀的女官算著時辰,滿面喜慶地對祈寧道:“吉時已到了,殿下,請——”
祈寧頷首,側(cè)目看了眼自己的宮女,宮女心領(lǐng)神會,偷偷塞給了女官幾顆金珠。
女官樂不可支地收下,笑瞇了眼,流利地道出好一長串喜慶的祝詞。
祈寧回了女官一抹笑,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走出了房門。
大殿中,同樣盛裝的姜錦正等著她。姜錦望著款步行出的祈寧,面上并沒什么表情。
她眉眼間一片淡漠,褪去了往日勾人的媚意,瞧不出不舍。明明是嫁女兒,姜錦面上卻既不見悲、也不見喜,冷淡得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祈寧看了她一眼,到她面前站定,垂眸行了一禮:“母妃。”
姜錦看著舉止端莊的祈寧,瞇了瞇眼,忽而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祈寧微愣,抬起眉眼看向她。
涂了紅蔻丹的長指甲點(diǎn)著祈寧的唇瓣,那蔻丹比祈寧唇上的口脂還要艷上許多。
于女人而言,皇宮是天底下最難破的堅墻,進(jìn)來了便難出去,出去了便難進(jìn)來。
姜錦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祈寧,仔細(xì)打量著面前這張與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臉,眼神深如潭湖,仿佛這是母女二人此生相見的最后一面。
然而片刻后,姜錦道的卻是:“這樣漂亮的一張皮囊,便宜給了楊家,真是可惜了�!�
她不像在對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說話,更像是在品鑒一件上好的貨物。
聲音不高不低,女官聽得這話,心中稍驚,但沒有出聲。
而周圍的宮人卻習(xí)以為常,垂首靜默不語。
祈寧亦將姜錦的話聽得清楚,不過她只是回望著姜錦的目光,同樣一言未發(fā)。
姜錦似覺得無趣,說罷,便松開了祈寧的下頜:“行了,去吧�!�
祈寧深深看著她,退后半步,忽而屈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個叩拜大禮,低緩的聲音貼著地面響起:“祈寧今后不在母妃身邊,望母妃保重玉體�!�
姜錦垂眸看著祈寧伏地的身影,片刻后,瞥了一旁站著的宮女一眼:“愣著做什么,還不扶公主起身�!�
“是,娘娘�!睂m女應(yīng)下,快步上前,扶起祈寧。
宮女跪地輕輕拍去祈寧喜服上的灰塵,祈寧正欲出門,姜錦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留住她:“噢,對了�!�
祈寧心中微動,回頭看向她:“母妃?”
姜錦勾了勾唇,難得露了抹笑:“女兒要嫁人了,做娘親的總是不放心�!�
她說著,向一旁站著的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宮女招了下手,那宮女款步走近,向祈寧行禮道:“公主�!�
姜錦道:“除了嫁妝,娘親也給不了你別的東西,黎畫在本宮身邊伺候了幾年,腦子笨了點(diǎn),但心卻忠,你將她當(dāng)作陪嫁丫鬟帶去吧,有她在楊家照顧著你,本宮也放心。”
這話姜錦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時候塞給祈寧一個身邊人去楊家做眼線,分明是料定祈寧不會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鬧得不好看。
祈寧深知自己母妃的為人,早料到她不會就這么輕易地放過這個機(jī)會。
眼下聽見這話,不僅不怒不惱,反而勾起抹笑,釋懷般笑了笑:“多謝母妃好意�!�
她說著,淡淡掃了黎畫一眼,走出了宮殿。
天上層層陰云破開,泄下一道明亮暖熱的日光。祈寧踏出宮門,站在日光里,回頭看了一眼。
姜錦仍立在原地,未送一步。
日光照在屋檐,光影投落地面,檐沿化作一道斜長的線,割開了地面分明的光影,也分開了這對分別站在光影中的母女。
華麗的喜服裙擺拖拽在宮殿的陰影中,長長的裙尾延伸至姜錦身前,仿佛被姜錦踩在了腳下。
祈寧深深看了一眼她冷漠又華貴的母妃,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陽光下。
儀隊(duì)漸漸消失在宮道上,姜錦身邊的宮女看著仍站在原處未動的姜錦,上前輕輕喚了一聲:“娘娘……”
姜錦望著長天嘆了口氣,她撫了撫鬢發(fā),還是端著那高貴不可欺的神色:“這天底下的女兒啊,都不可倚仗,除了叫做母親的難過,還有什么用�!�
她說著,看向?qū)m女:“你說是不是?”
姜錦埋怨女兒,做奴才的卻不能順著話講。宮女沉默片刻,小心回道:“公主心里,是有娘娘的�!�
姜錦似覺得這話好笑,冷哼了一聲,沒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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