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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我是……”

    蘇稚杳支支吾吾,一時竟難以開出口。

    從未有過這樣,但這回蘇稚杳心有余悸,怕一連兩日,要再承受她的那句哪里來的女兒。

    不是任何人的錯,病房座機沒有備注,她反應再正常不過,只是蘇稚杳聽來免不了難受。

    蘇稚杳聲音啞在喉嚨里,卡頓半晌,她躲開視線,站起來小聲說:“我去給你倒杯水�!�

    茶水臺前,蘇稚杳又是洗杯子,又是試茶溫,一刻不停,明顯是在回避什么。

    喬漪慢慢坐起身,看著小姑娘亭亭玉立的身影,深思片刻,忽然出聲:“你是不是我女兒?”

    這是一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真詢問。

    蘇稚杳僵住短瞬,倏地回過身,四目相對時,她鼻腔一酸,驚愕得說不出話。

    “難道不是?”喬漪云里霧里。

    以為自己是認錯,她尷尬地笑了下:“睡前他們給我看過我女兒的照片,她叫杳杳,和你挺像的,我還以為……”

    “是!”蘇稚杳聲線略顫,氣息都透出壓不住的激動,語無倫次說明:“我是你女兒,我就是杳杳�!�

    喬漪并不懷疑,目光柔柔地亮起來,語氣掩不住驕.傲:“我就說,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是我女兒�!�

    蘇稚杳混著哽咽,聽得一下笑出了聲。

    鐘罩之下無裂痕,窒息得透不過氣,但此刻天降細縫,她有了大口呼吸的機會,像戰(zhàn)士落下破損不堪的盾牌,終于能夠盡情釋放出眼淚。

    “媽媽”

    蘇稚杳淚眼盈盈,嗚咽著張開胳膊,跟小孩子一樣,以最原始最純粹的依賴,撲過去,撞進了喬漪的懷抱。

    喬漪被撞得后背往靠枕里壓了下,摸摸埋在身前那顆絨絨的小腦袋,半是心疼半是好笑:“誰欺負我們小寶貝了?”

    哪怕沒有記憶,喬漪潛意識里依舊如此稱呼她。

    蘇稚杳再不想故作堅強,臉蛋蹭在喬漪的懷里,抽抽噎噎求抱:“媽媽,我想你……”

    “不哭,媽媽在呢�!眴啼魷厝岬負н^她肩,輕聲細語地哄著她。

    蘇稚杳很久沒這么放聲哭過了,眼淚刷刷地往外飆,染得喬漪病服前一大片的濕。

    在喬漪懷里窩了很長時間,蘇稚杳哭累了,聲音才漸漸弱下來。

    喬漪夠到床頭柜的紙巾,抽了幾張過來,輕輕地給她擦眼淚,寵溺調(diào)侃:“小哭包�!�

    蘇稚杳哭腔濃重:“我也不想哭,可他們都欺負我……”

    尾音還跟著一道含怨的哼聲。

    她臉枕著胳膊,趴到喬漪腿上,那模樣完全是個在外受了委屈,回家告狀的小朋友。

    那一刻,喬漪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女兒在自己懷里哭得這么可憐,她卻都不知從何安慰起,想要努力回想起過往,腦中的記憶分裂為成千上億的細胞,排列組合毫無章法,一團紊亂。

    受損的記憶力引得喬漪一陣頭痛,但她不想表現(xiàn)出有心無力,面前這個自稱是她女兒的小姑娘,當時很需要她。

    喬漪想了想,輕聲說:“該哭的時候就哭,哭完了眼淚也要擦干凈�!�

    蘇稚杳胸腹有一下沒一下抽著。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媽媽不問。”問了也白費,眨眼就會忘掉,喬漪掩去眼底那絲苦澀,笑容綿柔:“你自己心里想明白,怎么做能開心,那就去做,被欺負了,只要你想,那就欺負回去,自私一點也沒關系,我們不受這委屈�!�

    喬漪抽出兩張新紙巾,拭去蘇稚杳眼尾溢出的濕:“若你都把自己當小鴨子了,就永遠穿不了公主裙�!�

    蘇稚杳抬起頭,聽見她說。

    “萬丈迷津,唯有自渡�!�

    母親的笑和幼時一樣,暖春的湖面,在薄霧下蕩開綠波,溫柔,雅靜,不受世界侵擾。

    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每回被她這么一安撫,就覺得,沒什么是不能釋懷的。

    蘇稚杳吸吸鼻子,用力“嗯”一聲。

    乖乖仰著臉,方便她給自己擦眼淚。

    “好喜歡媽媽�!�

    小姑娘甜甜軟軟地同她撒嬌,喬漪內(nèi)心不由生出一片暖意,她笑著指了下自己的頭:“媽媽這里忘了……”

    再去點點心臟的位置:“但這里有你。”

    來前壓沉的陰霾全部散開,蘇稚杳一下子破涕為笑,眼睛彎得像月牙。

    她越發(fā)相信。

    感情是一種本能。

    女兒黏媽媽人之常情,何況她們許久未見,當晚,蘇稚杳堅持要留在喬漪的病房,睡陪護床。

    喬漪睡著后,蘇稚杳躲在被窩里,摸出手機,猶豫要不要給賀司嶼發(fā)。

    放在往常她肯定不扭捏,但眼下他們之間的情況有些微妙。

    她的心情,既羞恥,又愧疚。

    并非因飛機上的短信,蘇稚杳對那句話有些遲鈍,只當他是表示自己沒有生氣,她看過就過了。

    羞恥是因為他喉結(jié)上的牙印,那圈曖.昧的紅痕,實在是澀得很,一想起是她咬的,蘇稚杳就窘迫得不想再面對這個男人。

    至于愧疚,其實還摻著些忐忑。

    她一句無心之話,沒想過他會那么在意。

    現(xiàn)在蘇稚杳疑問的是,她理不清賀司嶼那時是在生她輕視自己的氣,還是覺得自己被她耍了而生氣。

    如果是后者……

    她不敢想。

    正當此時,手機里彈出一封新郵件。

    郵件篇幅不長,短短幾行英文而已,內(nèi)容也簡單,差不多就是約她有空時,見一面。

    不平凡的是這封郵件的署名。

    Saria.

    蘇稚杳愣住整整十秒,恍然一下意識過來,擔心吵醒喬漪,她克制著不鬧出動靜,死死壓住內(nèi)心呼之欲出的激動,拋卻所有顧慮,立刻給賀司嶼發(fā)短信。

    她的興奮躍然字上:【賀司嶼!】

    不出意外,過去幾分鐘,某人沒有回應,蘇稚杳喪失耐心。

    【理我】

    【理我理我理我】

    ……

    短信對面一片死寂。

    那封郵件是興奮.劑,在查閱的那一秒注射進她體內(nèi),蘇稚杳根本按捺不�。骸抉R里奧救公主路上還給點金幣呢,我都這么主動了,你在都不回一個,是不到吉時不肯出現(xiàn)嗎】

    接著傲嬌哼哼:【三分鐘內(nèi)不回我,休想我再理你】

    她還真就不理了。

    安分三分鐘后,時間歸整至十點。

    蘇稚杳:【吉時到啦!】

    蘇稚杳:【賀司嶼賀司嶼賀司嶼】

    蘇稚杳:【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碎碎念不停。

    蘇稚杳不知道賀司嶼在手機那頭是什么表情,總之這回沒一會兒,他就回了。

    賀司嶼:【在了】

    心思被喜悅占據(jù),蘇稚杳無所謂他的寡言,快意地告訴他自己收到的那封郵件,問他,Saria是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賀司嶼:【是看你骨骼驚奇】

    相處久了,蘇稚杳一看就知道這是反話,他真正的意思是,明知故問。

    蘇稚杳悶在被子下,咬住嘴唇才忍住沒笑出聲:【賀司嶼你真好!】

    她懷揣著滿分的真誠,補充一句:【謝謝你又為我破例】

    聊到這地步,他通常不會再回,蘇稚杳再給Saria回復郵件后,就放下手機,美美入夢。

    翌日睡醒,手機居然有他昨晚的回復。

    賀司嶼:【怎么謝】

    蘇稚杳在滬城待了五天。

    公司有行程安排,練琴這事兒忌荒廢,而且和Saria約定見面的日子也臨近了,她得回京市,不能一直留在滬城。

    期間,蘇稚杳都在圣約斯陪著喬漪住,只有第二天喬漪接受周療時,她抽空去了趟喬家,但也只是禮節(jié)上走個過場。

    喬家是滬城首富,名門望族。

    事實上,若要比家族底蘊,當年和喬漪的這段婚姻,是蘇柏高攀。

    只不過,喬漪是喬家趕出去的女兒,因為某一些原因。

    蘇稚杳是在京市長大的,十歲前沒有去過喬家,和喬家人不親近,直到喬漪婚變,檢查出蘇薩克氏癥候群,身體每況愈下,喬家才將人接回滬城治療。

    那是一種罕見的大腦病變癥,患者的記憶只能維持二十四小時,目前病因不明,因案例稀有,研究特效藥的條件也十分艱難。

    這十年間,喬漪每日數(shù)以萬計的醫(yī)療費,喬家不曾吝嗇過,但喬漪和喬老太太之間始終未冰釋前嫌,或許是因為往事喬漪盡數(shù)忘卻了,連冰釋前嫌的機會都沒了。

    俗話說,禍不延子孫,蘇稚杳作為喬家的外孫女,喬家沒有將她拒之門外。

    盡管喬老太太對她不太熱情就是了。

    告別無疑是不舍的,蘇稚杳拖到不得不去機場的時間,才從喬漪的病房離開。

    臨走前,孟禹送她出醫(yī)院。

    蘇稚杳問他:“孟教授,我聽說這病,過個四五年是有可能自然改善的,可這都十年了,我媽媽怎么也沒見好轉(zhuǎn)?”

    孟禹是神經(jīng)科的專家,是喬漪的主任醫(yī)師,從喬漪住進圣約斯起,喬漪的病情就由他全權(quán)負責,他從四十歲,負責到了如今的五十歲。

    他和喬漪舊日是同窗,為人穩(wěn)重本分,相貌堂堂,越到中年越有氣質(zhì),卻一直單身未婚。

    蘇稚杳對孟禹很有親切感。

    “這得因人而異,目前醫(yī)學上還無法作出科學解釋,萬幸你媽媽的視力和聽力損傷程度不深,身體也很健康�!泵嫌砣崧曊f:“我會照顧好你媽媽,杳杳,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蘇稚杳點點頭,謝過他。

    抵達京市國際機場,楊叔接她回御章府。

    車上,蘇稚杳一邊照著小鏡子撥弄碎發(fā),一邊哼著某支鋼琴曲的調(diào)子,眉眼間都是笑意。

    蘇稚杳突然抬頭,朝駕駛座喚了聲:“楊叔,經(jīng)過國貿(mào)的時候停一下,我想買支雪糕。”

    “好嘞�!睏钍鍛�。

    她的笑容感染力很強,看一眼,那感覺就如同嘗到了一口溫甜的奶露,小茸不禁跟著笑起來:“杳杳這趟回來,開心了很多誒!”

    “因為明……”蘇稚杳抿抿唇角控制不住上揚的笑弧,沒把明天要和Saria見面的事告訴她,不著痕跡地說:“因為見過媽媽了,當然開心�!�

    入夜的時間段,國貿(mào)交通正擁堵,車子停滯在琴房附近,好幾分鐘都前挪不了兩米。

    蘇稚杳托著下巴,指尖點在臉頰,百無聊賴地望望車窗外的路況。

    終于能同Saria學鋼琴了,美夢成真的喜悅伴隨著不真實感,每想一下心里就放一朵煙花。

    蘇稚杳笑意蔓延到整個面部,壓不下去。

    突然驚覺,明天見Saria只有她一個人,蘇稚杳心一揪,憑空生怯,心情瞬間大起大落,滿心歡喜一下全變成了緊張。

    她咬住一點唇肉,貪得無厭地想,不知道賀司嶼愿不愿意明天陪她一起,給她壯壯膽。

    繼而又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謝他。

    蘇稚杳陷入沉思。

    要怎么謝呢……

    京市的夜至而未濃,余暉與新月交融下,天是一片薄薄的深藍色。

    隔著人行道,一眼望見那家寵物館。

    蘇稚杳倏地記起,她第一次見賀司嶼,就是在這個地方。

    至少在她印象中是第一次。

    那時下著雪,他就站在那棵光禿禿的槐樹下,黑皮手套握著雪茄,低沉磁性的嗓音說著粵語,不知道是在和哪個港區(qū)的朋友講電話。

    然后她就看見一只白貓,跳上羅馬柱花壇,黏人地往他身上蹭。

    那個畫面仿佛自帶一層港風柔焦濾鏡,回想起來,還是有幾分溫情的。

    尤其是他摁滅雪茄,嘴角勾著淡笑,去揉那只小貓的那個瞬間。

    蘇稚杳正想得出神。

    寵物館的落地窗內(nèi),出現(xiàn)了當時抱走白貓的那位大叔,他依舊戴著那天的灰格掛脖圍巾。

    似乎是那只白貓又調(diào)皮了,在他打掃時搗亂,于是大叔拿著貓棒逗了它會兒,再蹲下.身

    ,把它抱回到窩里。

    腦子里像是安了個鏡頭,循環(huán)往復地在回放那夜,賀司嶼溫柔擼貓的情景。

    蘇稚杳靈機一動,低頭短信問賀司嶼。

    【你在梵璽嗎?】

    賀司嶼那時應該恰巧空閑,回復得不算慢:【嗯】

    蘇稚杳眸子浮光躍金般亮起來。

    “楊叔,我不買雪糕了,你往前靠寵物館那兒停一停�!碧K稚杳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待會兒不回家,送我去梵璽�!�

    ……

    過去不到一小時,京市的夜徹底深下。

    梵璽大廈頂層,主臥落地窗前,賀司嶼手掌撐著腰骨,手機舉在耳邊,下頷微斂,闔著眼和周宗彥通電話。

    “林漢生投資澳門非法賭場,私下牽涉皮肉交易,生意系越嚟越臟了,近一年還頻繁出入泰緬邊境,警務處懷疑佢和金三.角老毒.梟有私下嚟往,臥底了大半年,他果然系想走.私緬北貨到中國�!�

    電話里,周宗彥壓抑著滿腔憤恨,辦公事時,他態(tài)度自覺嚴肅,沒有一絲平日里的散漫,正經(jīng)有度。

    周宗彥做了個深呼吸,出了口胸腔里的郁氣,沒過兩秒,還是控制不住罵道:“就憑佢(他)地一條粉腸,還敢揾(找)上.你,食蕉啊佢!”

    賀司嶼剛沐浴不久,身上只裹一件黑色睡袍,他昨夜沒睡幾小時,又聽了一天國內(nèi)外公司的財務匯報,此刻眉間輕蹙著疲乏的痕跡。

    方才看過一會兒書,鼻梁還架著那副金絲眼鏡。

    “下月十五佢有批貨,喺中環(huán)Mol三號碼頭拖柜�!辟R司嶼兩指抬起鏡架,捏了捏鼻梁:“你同NB(毒.品調(diào)查科)提前部署,我嘅人會同你聯(lián)絡,其他你執(zhí)生(其他你看著辦)�!�

    “你同我定啦,我能搞掂。(你放心,我能搞定)�!敝茏趶┯謸Q上了那放浪不經(jīng)的調(diào)子,自信笑答。

    交接完正經(jīng)事,兩人隨意聊了幾句。

    結(jié)束通話前,周宗彥忽然沒有頭尾地說了句:“下周京市天氣唔對路,你唔好留,翻嚟食酒啊。(下周京市天氣不太對勁,你不要留,回來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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