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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9章

    徐皓登機時,遮光板外一片漆黑,只看得見飛機跑道燈光閃爍。隨后,飛機的轟鳴聲和推背力幾乎同時發(fā)生,徐皓有一瞬間的恍惚。

    徐皓莫名想起十八歲出發(fā)去費城的那一天。

    通常來講,徐皓很少會在飛機起飛時留意推背力的這種細節(jié),只是那天所發(fā)生的一切都令人難忘。

    那時他在校門口打完架不久,腿上刮傷沒完全愈合。出發(fā)的航班是在上午,飛機步入跑道的推背力很強。當機艙穿破云層,徐皓看見了太陽金色的光輪,如同他即將面對的不可知的未來,又是人生邁出質變的第一個拐角。

    或許,人生就是由幾個巨大拐角構成。

    飛機進入平流層,燈光暗下來。

    徐皓戴上眼罩,陷入昏睡之前,他慢慢地想。

    人生第一個拐角是徐皓十六歲那年睜開眼。他沒有攜帶很多有用的記憶,但是人變了。第二個拐角是十八歲那年出國,徐皓徹底脫離了上輩子的軌道,認識了一群不同的人,有了自己可以奮斗終生的事業(yè)。第三個拐角是決定和閆澤在一起。愛情。很難用語言去定義的感情。正如徐皓和邵老所說,他和閆澤的關系基于平等和互相尊重,但不止這些。徐皓說不上來。

    徐皓用手摩挲起口袋里的一個小玩意兒。一只灰藍色鴨崽的鑰匙環(huán),很圓,做工不錯,細細密密地用線纏緊,徐皓在倫敦一家手工藝品店恰巧看到,花了十英鎊買下來。這玩偶令遠在異鄉(xiāng)的徐皓想起閆澤。

    近些天,徐皓有時會回想起和閆澤在法國的生活。一覺醒來看見閆澤在臥室延伸出去的大陽臺上抽煙,四肢慵懶,又頹又恣縱。亦或者是某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徐皓攀上屋頂,發(fā)現(xiàn)閆澤正站在屋頂?shù)牧硪粋�。閆澤雙手撐住被鮮花擁簇的高欄桿,向某一處眺望。他一直在向某一處眺望,久到發(fā)梢都被太陽浸潤成光輪的金色,甚至無從察覺徐皓接近。那時徐皓順著閆澤的視線向遠處望,看見山野空曠無際,紅白鮮花如莫奈畫中一樣盛放;看見遠處有池塘,波光粼粼春季的水面,里面有四五只絨毛未褪的野生鴨崽在拼命游泳。

    就在這雜亂記憶中的某一個瞬間,徐皓覺得,可能他們的關系,不止平等,不止尊重,不止這些。

    飛機抵達s市的時間是北京時間晚上6點30分。

    徐皓拖著行李走向國際航班出口,從落地的大玻璃窗往外看,太陽正開始降落,視野極佳,空中遍布橙明色的火燒云。各國語言的接人招牌堵在路上,徐皓側身穿過人群,正要撥通閆澤的電話,看見了他。

    閆澤今天一身休閑潮牌,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略抬著下顎,神色桀驁且張揚。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徐皓,好像一直在等徐皓發(fā)現(xiàn)他,直到徐皓發(fā)現(xiàn)了他,閆澤開始微笑。

    徐皓走到閆澤面前,從口袋里套出那只灰藍色的鴨崽,對閆澤說,“送你的�!�

    閆澤單手拎起來,鴨崽外形很圓,臉上嵌著兩個豆豆眼,在用力瞪著他。閆澤沒忍住問,“這什么��?”

    徐皓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小禮物�!�

    閆澤邊走邊把玩手里的鴨崽,大概是沒收過這種禮物,覺得又稀奇又可愛。提車時閆澤把鑰匙鏈繞了一圈掛在后視鏡上,說是等回家了要專門找個地方收留它。徐皓笑他幼稚。

    回家路正值晚高峰期,天氣炙熱難耐,徐皓提議在外面吃過飯再回家,閆澤表示無所謂。閆澤公寓位于S市最黃金地段,周邊有數(shù)個大型商圈。徐皓從手機上隨便找了一家鐵板燒。兩人到附近的時候,徐皓覺得口渴,想下車去便利店買水,閆澤就把徐皓先放在了路邊。吃飯的地方停車位滿了,閆澤得找地方停車。

    一開車門便是空氣粘稠的炙烤感,徐皓買了瓶冰礦泉水,他一口氣灌了大半,才覺得有些清爽下來。

    八月份的南方,天黑得很晚,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閆澤隨車流吞沒在拐角。徐皓站在路邊,看著天邊一線紫黑色的殘暉,突然感到了微弱的觸動。

    人有時會有這樣的錯覺,徐皓覺得這個夜晚似曾相識。

    他曾在這樣的天色中邂逅林瀟,林瀟穿著校服從完全陌生的徐皓眼前走過,仿佛某種無法逃避的命運點。

    命運。徐皓漫無邊際地想,生命中確實有很多人力無法避免的巧合。徐皓毫無征兆地邂逅林瀟,又在闊別五年后見到了閆澤。很難說,這種巧合不是命運。

    下周會去B市見邵老。邵老會和徐皓談什么呢?這是否又會變成徐皓人生中的第四個拐角?徐皓無從知曉。

    徐皓在路口等候綠燈,室外溫度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他套出手機,打算給閆澤發(fā)消息,打字道:熱,店里等你。

    這時紅綠燈樁急促地響起來。是綠燈了。

    徐皓隨著稀疏的人流向前走,發(fā)送消息,在合上手機之前,徐皓無意間看到了手機上的時間。

    19點50分。

    很奇怪,這時間也令徐皓感到似曾相識。

    徐皓抬起頭,走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間,對面綠燈平穩(wěn)跳字,人流稀疏平庸。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手機消息顯示發(fā)送成功。

    徐皓繼續(xù)向前走著,手里攥緊剩余小半的礦泉水瓶,突然沒由來地想。

    今天幾號?

    緊接著徐皓在右側聽到了跑車引擎巨大的轟鳴聲。

    徐皓下意識向右側看去,瞳孔驟縮,身體瞬間進入極度戒備狀態(tài)。

    徐皓先是看見了刺目的遠光燈。有輛灰色跑車像瘋了一樣沖過路口,車燈投射進眼里的一瞬間令人無法看清路況。徐皓左前方的一個女性幾乎來不及尖叫就被撞飛出去,而徐皓憑借其敏銳地身體反射,在這不到三秒鐘突發(fā)的交通事故中,僅勉強偏開一點身體。

    接著,徐皓的身體被巨力撞飛出去,落地的時候,徐皓強撐著護住了頭。

    人群瘋狂地尖叫起來,徐皓第二個被撞,后面陸續(xù)還有受傷者。跑車沖破路障后終于停了下來,駕駛艙和副駕跌跌撞撞沖出來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女的驚慌失措,男的則狠狠踹了一腳被撞爛的車,他對著車和天空破口大罵,對著圍觀和尖叫的人群破口大罵,然后渾渾噩噩地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他們非常年輕,或許還不到二十歲,滿身酒氣,走路無法走直線。肇事者第一通電話沒有報警,也沒有找救護車,那個男的走了兩步,歪歪扭扭地坐在馬路上。年輕的肇事者對著電話說,“張叔,出事了,撞人了�!覜]跑,喝酒了,找人撈我,快�!�

    徐皓伏在地上,無力分辨這人后面說了些什么。徐皓想要坐起來,雙手無力,僅能維持意識。鼻腔和嘴里陸續(xù)有血沫開始上涌,徐皓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全身撕裂般疼痛,仿佛隨時能咳出肺的渣沫來。

    但眼下無論傷情如何,自救意識尚存。

    徐皓困難地劃開手機,顫抖著左手,撥通了最近電話記錄。

    電話接通。閆澤聲音如常,“徐皓?”

    徐皓蒙了一瞬間。

    似曾相識,連音色都似曾相識。

    徐皓突然覺得荒唐,生命中人力不可違背的荒唐。

    徐皓認出了這個聲音。他意識到了今天是幾號,是2017年8月23號,是他過26歲生日的第五天。

    他自十六歲睜眼以來,嚴以待己,拼命上進,一刻不歇地構建著意識中的安全感�?伤麤]有真正想過生命中需要抗擊的敵人是什么。不是金融海嘯,不是邵甫元,不是資本,是命運。

    命運。

    電話那頭閆澤繼續(xù)對他說,“我剛進門,沒看見你坐哪桌。街上好像出車禍了,我們等路況好一些再回家,怎么樣?”

    徐皓吐出嘴里的血水,他堅強地維持著意識,呼吸困難,用破碎的音節(jié)對著手機念了一個字,“……來�!�

    大概是徐皓的聲音過于反常,對面腳步一頓,接著有門被撞開。

    電話那邊突然奔跑起來,跑得很快,有風聲灌入。閆澤沒有掛掉徐皓的電話,而是又撥通了另一只隨身手機。因為不清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閆澤聲音還算克制,他報地址,語速很快,隱約聽見奔跑時劇烈到幾乎發(fā)聲的呼吸。

    默契這種東西很奇怪,不用太多字眼,足以讓對方知道他情況不妙。

    大量的血水從鼻腔和口腔涌出來。徐皓逐漸聽不清周圍的聲音。其實徐皓并不想讓閆澤看到他這副樣子。又狼狽,又虛弱,五分鐘下車買瓶水而已,被酒駕搞成這幅樣子。

    徐皓這十年活得很努力。生命機會來之不易,徐皓舍不得浪費時間,他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但遺憾無法避免。

    倘若,倘若這一刻真的是人力不可阻擋的命運。

    徐皓又希望閆澤在。

    站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那顆火種至少可以有一秒鐘將他從死亡身邊帶走。

    不多時,圍觀人墻出現(xiàn)了口子,有人瘋狂地撕開人群縫隙,然后在人群的最前沿停頓了一秒。

    有人靠近過來,腳步錯頓,不太冷靜。

    有人在徐皓身邊近乎不撐地跪了下來。

    耳畔有電流的雜音膨脹起來,振聾發(fā)聵,由遠及近,嗡嗡作響。閆澤無法接受地觸碰了一下徐皓的背脊,又感到同等疼痛般抬了起來。他滿身戾氣地環(huán)顧四周,痛苦不堪,拼命壓抑著喘息,像是要歇斯底里地喊些什么出來,卻發(fā)不出任何音節(jié),最終只握住了徐皓落在手機旁的那只手。

    握得很緊,像是要捏碎徐皓的手骨。

    額頭貼住徐皓的手背,感受著從手背傳來的一點熱度,身體如溺水般輕微痙攣起來。閆澤感到路面有如波浪般起伏,仿佛世界陷入一片令人難以理解的黃昏中。

    吃飯停車而已,就五分鐘。

    他感到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感到痛苦,無法抑制的痛苦,體內的所有血液像沸水一樣燒滾起來,他表情猙獰,艱難地呼吸著,僅盯著徐皓完好無損的手。他感到那攤血會把他逼瘋。

    有一天,太陽隕落海中,萬物陷入黑夜。

    又有一天,他從夢中醒來,愿意用太陽去換一顆星星。

    絕無僅有的星星,那是屬于他的星星。

    窒息感迫在眼前,閆澤痛苦地咽下一個氣音,這時有更多的人闖了進來。

    他們謹慎地將徐皓的身體搬運到推床上,迅速地開始急救措施,套呼吸機,有人去掀徐皓的眼皮。

    徐皓身體隨著車輕微晃動起來。

    他不清楚周圍的情況,只從手指交握處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那只握著他的手不曾松開。

    徐皓突然像是有了力氣。他處在意識瓦解的邊緣,試圖說些什么,呼吸罩里面嘴唇微動。

    雙手接觸的地方握力驟然增加,四周人聲嘈雜,很混亂,仿佛電臺雪花噪音。有東西貼在他的手背上,有水,滾燙的水。

    徐皓在恍惚中看見了葡萄酒莊園。

    栽滿鮮花的大陽臺。

    奶奶做的剔尖。

    海岸線圈成的玻璃球。

    太陽金色的光輪。

    徐皓想說,別當回事,是有火種燃燒起來了。

    還有他們的關系,不止平等,不止尊重,不止理解。

    嘴唇微動,四個字,“……不止這些。”

    無論命運是否不可違背。

    徐皓硬撐著最后微薄的意識,想。

    他將抗爭到底。

    記憶的最后,電子表牌跳到了19點58分。

    第77章

    番外·我·畫家(一)

    我憑空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一個黃昏中碼頭。

    之所以說是憑空出現(xiàn)——首先,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其次,我不知道我怎么來到這;最后,我不知道我是誰。

    一個大壩的岸邊,海面疊浪靜止。我旁邊有一座燈塔。一座非常高大、線條奇怪的白色燈塔。另一側是太陽,如印象派油畫般扭曲的日落。海水不是藍色,夾雜著昏黃色、紫色、墨綠色、等等。以上不是形容,就直觀視覺來看,這個世界由顏料般的色塊所構成。

    很反常規(guī)。

    而我,有思維,沒有記憶,憑空出現(xiàn)在這里,更反常規(guī)。

    我沿著巨大燈塔的外圍走,試圖尋找到更多可用的線索,用以解釋我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當我繞著燈塔走過半圈時,我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

    準確地說是一個男畫家。

    畫家半坐在高椅上,單手端著油料飽滿的調色盤,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被畫板撐起來的畫布。畫家創(chuàng)作很投入,拿著筆不停向畫布涂抹,一點也沒有將周圍發(fā)生的事放在心上,比如我的出現(xiàn)。

    我向畫家走去,走近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這位畫家的雙手很干凈,與顏料盤及筆端色澤斑駁行程鮮明對比。我想,如果這位畫家在作畫,且端著一個混絞著各種油料的調色盤,沒道理手指這么潔凈。

    我走到畫家身旁,問他,“你好,這是什么地方?”

    畫家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我說的話。他既不回頭也不答話,只雙手不停地涂抹畫布,像是在趕時間。我又問了一遍,“你好,這是什么地方?”

    畫家仍無作答。我開始懷疑這位畫家是個聾子,他可能需要我用別的表達方式才可以交流。當我第三次重復這個問題,并開始找紙和筆準備寫字交流的時候,畫家開口了。

    畫家全身心思撲在那副畫上,沒有回頭看我,只是落筆的節(jié)奏開始顯得煩躁。畫家態(tài)度惡劣地對我說,“關你什么事?”

    問:這是什么地方?-答:關你什么事?

    這段對話不僅答非所問,且思維邏輯混亂。顯然,這位畫家沒有聽懂我在問什么,又或者說,他只關心他自己的事。這句態(tài)度惡劣的“關你什么事?”可能是他應付外界問題的統(tǒng)一答案。

    與畫家無法交流,我準備去別的地方看一下。初來乍到,我迫切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建立較完整的認知體系。我想,如果走很遠都遇不見正常的活人,我可以再回來找這位神經質的畫家。

    我有一種離譜的想法,這個世界脫離了現(xiàn)實感,好像存在本身只為了構成某種形式上的意義。但是什么意義,我無從知曉。

    只是我沒想到這個世界這么小。

    我順著燈塔大壩向前走,還沒走出多遠就被格擋住。前方是一片混沌的白色,很奇怪,仿佛我面前有一道空氣墻,走到一定的位置就再難行進半步。我又向反方向走,這次我數(shù)了步數(shù),共152步。這一側的空氣墻距離燈塔位置很近,我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對著畫板不停涂抹的畫家。

    或許這個世界是圍繞著這座燈塔和這位畫家存在的。

    我審視著整個世界的框架,最終再次向畫家走去。我想要情報,他是唯一的人選。

    當我走回到畫家身邊時,我發(fā)現(xiàn)畫家作畫的動作有些奇怪。我仿照畫家的姿勢舉起雙手,立刻意識到了奇怪在哪。

    這位邏輯混亂的畫家是個左撇子。

    接著我看向畫家前方的畫布。更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剛才我路過畫家時,沒有留心看這幅畫,這幅畫在我的余光中就好像是一片黃白斑塊的霧。可當我全神貫注地看向這幅畫時,我看到了一座燈塔,白色的燈塔,海岸,各色顏料斑駁的海水,還有碼頭,黃昏中的碼頭。燈塔下有一對很小的人在燈塔下?lián)肀А?br />
    事實是,我現(xiàn)在所處的世界一切細節(jié)都可以和這幅畫布景重合,包括空氣墻,混沌的白色就是畫布呈現(xiàn)的邊緣。這是一幅成品畫。

    而畫家,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關鍵性問題,他壓根不是在創(chuàng)作,他重復做著涂抹的動作,仿佛只為了完成某種設定和任務。但這幅畫是完整的,他無法為這幅畫再加一筆顏料。

    難怪,我想,他的手這么干凈。

    或許這幅畫壓根就不是他的。

    我再次審視起這幅畫,油畫和世界重合度高度一致,唯獨沒有燈塔下?lián)肀е膬蓚小人。

    現(xiàn)在燈塔下只有我和畫家兩個人。

    但為什么是我們?畫中兩個人舉止親密,而我和畫家,我們甚至都不認識對方。

    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

    我對畫家說,“你沒發(fā)現(xiàn)這幅畫和這個世界長一樣嗎?”我說著,用手指了指腳下所站大壩。

    畫家仍然不理我。我又問了他幾個關于畫的問題,例如:你是這幅畫的作者嗎?為什么要畫這樣的畫?之類的,但他置若罔聞。

    我開始覺得焦躁起來。

    “喂�!蔽胰虩o可忍地推了畫家一把。

    畫家突然像是被驚醒一樣,從高椅上趔趄下來,左手畫筆掉落在地,調色盤險些被打翻。畫家表情如此驚愕,甚至還有點茫然。似乎他是一直坐在這里,從來沒被人推過一把,也沒料到有一天他會被人推上這么一把。

    然后他轉頭看向了我。

    他的視線定格在我身上,看了好一會,他依然沒有回答我剛剛拋出的任何問題,而是答非所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畫家的話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著畫家靠近一步,問他,“你認識我?”

    隨著我的腳步向前,畫家下意識后退了一步。他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有些局促,但很快被遮掩住。隨后他看向手中亂七八糟的調色盤,好像那團混亂可以讓他平靜。

    看著畫家的反應,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撿起地上掉落的畫筆,走到畫家面前。

    畫家察覺到了我在走近,他下意識還是想躲,但我沒有給他更多的反應時間。我一把抓住他的左臂,他的身體瞬間發(fā)生僵直反應。畫家的神色開始變得更加局促和焦躁,卻無法再進行反抗。

    想法得到證實,卻更令我奇怪。這位畫家有些怕我。為什么?

    在這個畫的世界中,我是外來客,沒有目的,對四周一無所知;畫家則是局內人,他處于世界的中心處,且?guī)е康脑谧鳟�。他明顯比我更占優(yōu)勢,比我知道更多東西。原先他態(tài)度惡劣地對待過我,看上去對一切都不屑一顧,沒道理怕我。

    但自從畫家狀似認出我之后,情況就扭轉了。我把畫筆放入他的左手中,放開了他的胳膊。隨后畫家后知后覺地放下左臂,他這才奪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畫家看著手中的畫筆,像沒見過這根畫筆一樣出神。

    我看向他半抬在空中的左手。很耐看的一只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食指上圈著一個戒指。準確地說是個鐵環(huán),年代久遠,表面生銹,外漆部分脫落。很難想象畫家為什么要把這么一個東西戴在手上。

    當畫家支起畫筆,準備繼續(xù)作畫的時候,我從他手背朝外的方向,看到了鐵環(huán)外側刻寫的一小串字。

    不是我能看懂的文字,而且很不起眼。

    眼下無處可去,我開始嘗試向畫家閑聊,“上面刻的什么?”我指著他的手指問道。

    鑒于剛才數(shù)次失敗的嘗試,我沒有期待能得到對方的正�;貜�。我只是希望他能開口再說點什么,隨便什么,或許有新的線索。

    令我沒想到的是,我這話一問出口,畫家動作靜止了,好像讀取磁帶被卡住一樣。

    緊接著,傳來一聲紙張撕裂的聲音。

    顏料斑駁的海面突然從外部被撕裂開,印象派夕陽抓成褶皺,整個世界隨著狂風暴雨翻涌起來,墨汁一樣的海水順著裂縫涌進,瞬間淹沒了燈塔。

    這個紙做的世界隨著我的一句話瓦解了,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理由。

    在被海浪徹底吞沒的瞬間,我感到頭頂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近乎野蠻般將我的意識抽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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