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遙遠的她
顧遠坐在唯一一張還算穩(wěn)當(dāng)?shù)哪疽紊�,面前攤開著幾張廉價的稿紙,上面是用圓珠筆寫下的《東方之珠》的完整詞曲。
旋律和歌詞在他腦中清晰無比,謄寫下來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真正的難點,是如何將這首超越時代的作品,變成實實在在的港幣。
他嘗試過直接投稿給唱片公司。
然而,現(xiàn)實很快就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幾天過去,他跑了幾家規(guī)模尚可的唱片公司,投遞出去的稿件如同石沉大海,連一點回音都沒有。前臺小姐的職業(yè)微笑和公式化的“收到,有消息會通知您”,翻譯過來就是“別等了”。
顧遠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不奇怪。
這個年代的香港樂壇,正處于一個群星璀璨但也論資排輩的階段。各大唱片公司都有自己長期合作的“金牌”詞曲作者,資源和渠道幾乎被壟斷。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人,拿著一首風(fēng)格迥異的“非主流”歌曲,想要敲開大門,難度可想而知。
人家甚至可能連看都懶得看。
顧遠有些無奈。
看來,想純粹靠才華吃飯,也得先有讓人看到你才華的資格才行。
目光掃過墻角那面布滿灰塵的破舊穿衣鏡,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而略帶疲憊的臉。平心而論,這張臉的底子相當(dāng)不錯,眉眼清俊,鼻梁高挺,雖然因為原主的落魄顯得有些憔悴,但稍加收拾,絕對是后世所謂的“小鮮肉”級別。
“沒想到啊……”顧遠站起身,走到鏡子前,仔細端詳著這張屬于“自己”的臉,“混了半輩子幕后,到頭來,還得靠臉開路?”
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過,形勢比人強。眼下最緊迫的問題是生存。房東太太昨天又來敲過門了,語氣雖然還算客氣,但“下個月租金”的提醒已經(jīng)十分明確。
兜里剩下的那點硬幣,連吃幾頓飽飯都成問題。
當(dāng)演員?
這個念頭再次閃過,又被他迅速掐滅。
寄人籬下,被導(dǎo)演呼來喝去,按照別人的想法去演繹一些可能自己都看不上的角色?不,他做不到。掌控力,這是他作為導(dǎo)演深入骨髓的習(xí)慣。
既然直接賣歌的路暫時走不通,那就換個方式。
讓歌曲先“響”起來。
顧遠想起了街頭看到周星星他們拍戲時的情景,想起了這個時代娛樂業(yè)的草莽與活力。
也許,可以去酒吧駐唱?
成本最低,直接面向聽眾,既能解決眼前的溫飽,也能讓自己的作品獲得第一波曝光。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遇到識貨的人。
這個年代的香港,酒吧文化盛行,是不少音樂人嶄露頭角的平臺。
主意已定,顧遠便不再猶豫。
他花掉最后一點錢,從一家二手樂器行淘來了一把看起來飽經(jīng)風(fēng)霜,但音色尚可的木吉他。簡單調(diào)試了一下琴弦,指尖撥動,幾個基礎(chǔ)的和弦響起,雖然有些生澀——畢竟他不是專業(yè)吉他手——但足夠用了。
……
夜幕降臨,霓虹閃爍。
尖沙咀的一家名為“龍蛇地”的酒吧內(nèi),音樂嘈雜,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煙草、酒精和廉價香水混合的味道。
顧遠背著吉他,站在酒吧門口,看著里面光怪陸離的景象,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這種地方,在前世,他通常是敬而遠之的。
但現(xiàn)在,他需要一個舞臺,哪怕這個舞臺簡陋、嘈雜,甚至可能有點危險。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喧囂瞬間將他包裹。舞池里男男女女瘋狂地扭動著身體,吧臺邊坐滿了喝酒劃拳的客人。角落的卡座里,幾個穿著花襯衫、手臂上隱約可見紋身的男人正叼著煙,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全場。
顧遠徑直走向吧臺后面那個看起來像是負責(zé)人的中年男人。
“你好,請問這里請駐唱歌手嗎?”顧遠的語氣平靜,沒有絲毫怯場。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帶著點審視:“會唱什么?有沒有經(jīng)驗?”
“會唱。沒經(jīng)驗�!鳖欉h實話實說。
“沒經(jīng)驗?”男人嗤笑一聲,“靚仔,這里不是卡拉ok,客人是要聽歌的,唱不好可是要被人丟酒瓶的�!�
顧遠沒接話,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那平靜的眼神反倒讓男人有些意外。這年輕人看起來不像是一般來碰運氣的小混混。
“這樣吧,”男人想了想,“等下阿飛唱完,給你十分鐘,唱一首。要是客人沒意見,就留下試試。錢不多,一晚上一百塊,酒水自己看著辦�!�
“可以。”顧遠點頭,沒有討價還價。一百塊,足夠他暫時應(yīng)付生活了。
他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抱著吉他,默默等待。
舞臺上,一個穿著皮夾克的年輕男人正聲嘶力竭地唱著一首時下流行的粵語快歌,臺下氣氛熱烈。
顧遠安靜地聽著。唱功一般,模仿痕跡很重,但勝在夠投入,夠“行活”。
這就是八十年代香港酒吧駐唱的普遍水準(zhǔn)。
大概半小時后,那個叫阿飛的歌手下臺,主持人簡單報幕,示意下一位。
顧遠背著吉他,走上那個被煙熏火燎、布滿酒漬的小舞臺。
刺眼的射燈打在他臉上,臺下嘈雜依舊,大部分人甚至沒注意到換了人。
他沒有急著開口,而是不慌不忙地調(diào)整好麥克風(fēng)的高度,抱著吉他試了幾個音。
這份從容鎮(zhèn)定,與之前那個咋咋呼呼的阿飛形成了鮮明對比,倒是吸引了零星幾道目光。
包括角落卡座里,那個一直沉默著抽煙,看起來像是“大佬”的男人。
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一件熨燙妥帖的白襯衫,手腕上戴著一塊金表,手指上套著一枚碩大的玉戒指。他身邊圍坐著幾個精悍的手下,但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場,卻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這個人顧遠——或者說這個身體的原主見過,一個鐘情文藝事業(yè)的社會人。顧遠以前見過他和一些二三流明星交往甚密,這也是他選擇這個場所的原因。
男人似乎對酒吧的生意并不太上心,只是偶爾端起桌上的威士忌抿一口,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顧遠走上臺。
他抬眼掃了一下,沒什么表情,又低下頭,似乎對這個清秀的新面孔沒什么興趣。
顧遠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手指輕輕搭在琴弦上。
沒有選擇那些能瞬間點燃氣氛的快歌,也沒有選時下流行的情歌。
他選擇了《東方之珠》。
舒緩而帶著一絲滄桑感的前奏,通過并不算頂級的音響設(shè)備,緩緩流淌出來。
像一股清泉,猝不及防地滲入了這片喧囂的沼澤。
嘈雜的聲音似乎小了一些。
顧遠微微垂眸,開口唱道:
“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他的嗓音算不上天賦異稟,但音準(zhǔn)極好,氣息穩(wěn)定,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模仿任何人,唱腔干凈而帶著一種獨特的敘事感。
“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的風(fēng)采是否浪漫依然……”
歌詞并不華麗,旋律也非大開大合,卻帶著一種深沉的歷史感和人文情懷,與酒吧里充斥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停下了交談和搖擺,將目光投向舞臺上那個安靜唱歌的年輕人。
他們或許聽不懂歌詞里蘊含的深意,但那優(yōu)美而帶著一絲傷感的旋律,以及歌者投入而真誠的情感,卻能輕易觸動人心。
角落卡座里,那個大佬模樣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下了酒杯,坐直了身體,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地看著舞臺上的顧遠。
他似乎在努力分辨這首歌。
很陌生。
以他在這個圈子的人脈和閱歷,香港樂壇稍有名氣的歌曲,他就算沒聽過原唱,也該聽過翻唱或者各種改編版本。
但這首,完全沒有印象。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酒吧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隨即,稀稀拉拉的掌聲響了起來,比之前給阿飛的掌聲要真誠得多。
顧遠抱著吉他,微微鞠躬,準(zhǔn)備下臺。
“等一下�!�
一個聲音從角落傳來,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聲望去。
只見那位大佬模樣的男人站起身,在手下的簇擁下,緩緩向舞臺走來。
吧臺后的負責(zé)人臉色微變,趕緊迎了上去:“豹哥,您有什么吩咐?”
被稱作“豹哥”的男人沒有理會負責(zé)人,徑直走到舞臺前,看著顧遠,眼神銳利如鷹。
“剛才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東方之珠》�!鳖欉h平靜地回答。
“誰寫的?”豹哥追問,目光緊緊鎖定著顧遠。
“我寫的�!鳖欉h迎著他的目光,語氣依舊平淡。
“你寫的?”豹哥眉頭皺得更深,語氣里帶著一絲懷疑,“我說我怎么沒聽過?”
顧遠心里了然。果然,這首歌的風(fēng)格和立意,在這個時代太“新”了,也太“正”了,不像一般酒吧歌手會創(chuàng)作或演唱的作品。
“剛寫出來不久�!鳖欉h言簡意賅。
豹哥沉默了幾秒,似乎在判斷顧遠話里的真假。他揮了揮手,旁邊一個手下立刻遞上紙筆。
“把詞曲譜寫下來我看看�!北绲恼Z氣不容拒絕。
顧遠沒有猶豫,接過紙筆,就在舞臺邊的小桌上,迅速將《東方之珠》的簡譜和歌詞默寫了出來,甚至在關(guān)鍵的段落標(biāo)注了和弦。他的字跡清晰工整,樂譜標(biāo)記專業(yè)規(guī)范,一看就不是隨便涂鴉。
豹哥接過稿紙,仔細看了起來。他或許不是專業(yè)的音樂人,但在娛樂圈邊緣摸爬滾打多年,基本的樂理和行情還是懂的。
這首歌的詞曲質(zhì)量,明顯超出了酒吧駐唱的水平。尤其是編曲的思路,雖然只是簡譜,但隱約能看出其結(jié)構(gòu)的完整和大氣。
這小子,不像是在說謊。
豹哥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混跡江湖,靠的就是眼光和膽識。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落魄,但身上那股子淡定從容的氣質(zhì),還有這首歌,都透著不尋常。
“你叫什么名字?”豹哥問。
“顧遠�!�
“好,顧遠�!北琰c點頭,“你這首歌,有點意思。不過,現(xiàn)在樂壇,一首歌可不夠看�!�
顧遠心中一動。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一首歌,或許是靈光乍現(xiàn),或許是抄襲了某個不為人知的作品。只有持續(xù)的創(chuàng)作能力,才能證明真正的價值。
“不知道豹哥喜歡聽什么類型的歌?”顧遠順勢問道,既是詢問,也是一種自信的展示。
豹哥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似乎覺得這年輕人有點狂。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副略顯粗俗的神情:“我這人沒什么品味,就愛聽情歌,最好是那種死去活來,愛得要死,賤了吧唧的那種�!�
周圍的手下發(fā)出幾聲低笑。
顧遠了然。
“苦情歌�!彼o出了精準(zhǔn)的定義。
“對!苦情歌!”豹哥拍了下手,“就這種!你能寫嗎?現(xiàn)在,馬上!”
這是典型的黑道大佬風(fēng)格,直接,粗暴,不按常理出牌。
換作一般人,要么被這陣仗嚇住,要么覺得是故意刁難。
但顧遠只是平靜地點點頭:“可以。麻煩再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
這份干脆利落,讓豹哥都愣了一下。
新的紙筆很快遞到顧遠面前。
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剛才那首《東方之珠》已經(jīng)足夠驚艷,現(xiàn)在,這位大佬居然讓他現(xiàn)場再寫一首完全不同風(fēng)格的“苦情歌”?
這怎么可能?寫歌又不是寫作業(yè)!
然而,顧遠只是略微思索了片刻,腦海中龐大的資料庫迅速運轉(zhuǎn),篩選著合適的歌曲。
有了。
他俯下身,筆尖落在紙上,飛快地書寫起來。
這一次,他寫的不僅僅是詞曲簡譜,甚至連主要的樂器編配想法,比如哪里用弦樂烘托,哪里用鼓點加強節(jié)奏,都用簡潔的文字標(biāo)注了出來。
速度之快,思路之清晰,讓旁邊看著的豹哥和他手下都有些目瞪口呆。
不到十分鐘,一首全新的歌曲,從歌詞到曲譜,再到編曲構(gòu)思,躍然紙上。
顧遠將稿紙遞給豹哥。
紙上,赫然寫著歌名——《遙遠的他》。
這首歌的原曲是幾年后才會面世的日本歌曲《浪漫鐵道》,被改編成粵語版后,將成為某位歌神早期的經(jīng)典苦情代表作�,F(xiàn)在拿出來,絕對是新鮮滾熱辣,而且完美符合豹哥“死去活來”的要求。
豹哥看著稿紙,眉頭緊鎖。
詞,寫得哀怨纏綿,痛徹心扉。
曲,旋律流暢,記憶點清晰,副歌部分更是有著極強的爆發(fā)力。
編曲標(biāo)注,雖然簡單,但看得出想法成熟,絕非新手涂鴉。
這……真的是現(xiàn)場寫出來的?
豹哥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如果這小子沒撒謊,那他今天可能真的撿到寶了!
但他依然保持著謹(jǐn)慎。這個圈子,騙子太多了。
他抬起頭,對身邊一個手下吩咐了幾句。
很快,幾個看起來像是玩音樂的年輕人被叫了過來。其中一個,二十出頭,相貌平平,但眼神很亮,透著對音樂的熱愛。他姓張,是附近另一家酒吧的駐唱,小有名氣,嗓子很不錯。
豹哥沒讓顧遠開口,也沒讓他們看那份手稿,只是把那幾個音樂人叫到一邊,低聲問他們最近有沒有聽過什么特別的,沒發(fā)行過的苦情歌。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最近樂壇流行什么,他們這些一線駐唱最清楚。
“豹哥,沒聽過什么特別厲害的新苦情歌啊�!蹦莻姓張的年輕人老實回答。
豹哥點點頭,心里有了底。
他轉(zhuǎn)過身,示意顧遠:“把你剛才寫的這首《遙遠的他》,唱一遍給我們聽聽。”
顧遠也不怯場,拿起吉他,稍微回憶了一下旋律和和弦,便開始彈唱起來。
“仿佛不知﹑不再﹑不易……”
他的嗓音演繹起這種苦情歌,少了幾分撕心裂肺,卻多了一種內(nèi)斂的痛楚和無奈,別有一番味道。
“……遙遠的他﹑不可以再歸家……”
副歌部分的情感層層遞進,將那種愛而不得的絕望渲染得淋漓盡致。
一曲唱罷,不僅是豹哥,就連那幾個被叫來的音樂人,包括那個姓張的年輕人,臉上都露出了震驚和欣賞的神色。
“好……好聽!”姓張的年輕人忍不住贊嘆道,“這首歌,旋律太抓人了!而且,我敢肯定,絕對沒聽過!”
其他幾人也紛紛點頭附和,表示從未聽過這首歌。
豹哥心中最后一點疑慮也煙消云散。
他揮了揮手,對那幾個音樂人說道:“行了,沒事了。今晚算我的,隨便玩�!庇謱Ψ⻊�(wù)員喊道,“給這幾位兄弟開幾瓶好酒!”
姓張的年輕人和其他幾人雖然好奇,但也沒多問,道謝后便被服務(wù)員引著去玩了。
偌大的卡座區(qū)域,只剩下豹哥、顧遠,還有幾個最心腹的手下。
酒吧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外。
豹哥臉上的那種江湖大佬的粗豪和漫不經(jīng)心,此刻已經(jīng)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商人般的精明和審慎。
他盯著顧遠,眼神復(fù)雜。
這小子,是個天才!
兩首歌,風(fēng)格迥異,質(zhì)量都高得嚇人,而且都是原創(chuàng)!
這樣的人才,如果能握在手里……
豹哥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nèi)心的激動。他知道,對待這種真正的“搖錢樹”,不能用對付小混混的那一套。
于是,那張嚴(yán)肅的臉,瞬間又堆滿了笑容,甚至帶著點刻意的親和。
“顧老弟,”豹哥的稱呼都變了,語氣也熱情得像是多年老友,“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