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談判
豹哥往后靠了靠,肥碩的身體陷進沙發(fā)里,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扶手,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年輕人,有才華是好事�!北绲穆曇魩е环N掂量,“不過呢,在香江這地方,光有才華還不夠,得有門路,有靠山,懂不懂?”
顧遠沒接話,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普通的制片人。這種平靜,反而讓豹哥準備好的一肚子江湖道理有點卡殼。
“你這兩首歌,很不錯�!北鐡Q了個口氣,試圖占據(jù)主導(dǎo),“這樣吧,簽給我,以后你寫的歌,我?guī)湍阃�,保證讓你吃香喝辣,怎么樣?價錢好商量�!�
顧遠心下了然。標準的收編套路,對于有潛力的新人,先畫個大餅,再用一份長約牢牢套住。前世在娛樂圈,這種事他見得多了。
“豹哥抬舉了�!鳖欉h微微一笑,客氣,但疏離感十足,“不過,寫歌這種事,看的是靈感,講的是心情。”
他頓了頓,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道:“簽長約,對我來說,就像給鳥兒上了鎖鏈。靈感這東西,說沒就沒。到時候?qū)懖怀龊脰|西,占著豹哥你的資源,對你我都沒好處,不是嗎?”
這話說得輕飄飄,卻像一根軟針,精準地刺中了豹哥最在意的地方——利益。他混江湖,求的是財。一個沒有產(chǎn)出的“創(chuàng)作人”,簽回來有什么用?
豹哥瞇起了眼,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年輕人。二十出頭的年紀,眼神卻老練得不像話,談吐間的從容淡定,完全不像個剛在酒吧賣唱討生活的落魄仔。這小子,有點意思。
“哦?”豹哥拖長了聲音,帶著點試探的意味,“那你的意思是?”
“合作�!鳖欉h吐出兩個字,清晰干脆。
“怎么個合作法?”豹哥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幾分興趣。他倒要看看,這年輕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顧遠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轉(zhuǎn)向剛才那個抱著吉他,被豹哥喊作“阿友”的年輕人。
顧遠收回目光,看向豹哥:“剛才那位……姓張的朋友,我好像在哪里聽過他唱歌�!彼麪钏苹貞浟艘幌拢澳憬兴⒂�,對吧?”
豹哥點點頭,沒說話,等著顧遠的下文。
“我覺得,《遙遠的他》這首歌,他能唱紅�!鳖欉h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這話一出,不僅豹哥愣了一下,連旁邊的阿友本人也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豹哥皺眉:“阿友?他唱功是不賴,但……你說他能唱紅這首歌?”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懷疑。在他看來,阿友只是個在酒吧里唱歌還算過得去的小年輕,離“紅”這個字,差得太遠。
“豹哥,”顧遠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點微妙的,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般的調(diào)侃,“大眾覺得好聽,才是真的好聽。你覺得好不好聽,不重要�!�
這話有點沖。豹哥臉色沉了沉,被一個毛頭小子當(dāng)面說他不懂音樂審美,這讓他有點不爽:“哦?你的意思是你就能代表大眾審美?”
“我不能代表�!鳖欉h坦然承認,隨即話鋒一轉(zhuǎn),“但他能不能唱紅,我們可以試試�!�
“怎么試?”
“很簡單。”顧遠看著豹哥,眼神里沒有絲毫的閃躲,“這首歌,給阿友唱。錄出來,推出去。如果紅了,這首歌帶來的純利潤,你,我,還有阿友,平分�!�
“平分?”豹哥挑了挑眉,這小子口氣不小。
“如果,”顧遠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他唱不紅,或者說,市場反響平平。我,顧遠,再免費給你寫十首同等質(zhì)量的歌,任你處置。”
十首歌!
豹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剛才那兩首歌的質(zhì)量,他心里有數(shù)。尤其是《遙遠的他》,那種直擊人心的愛情,簡直是為現(xiàn)在市場量身定做的。如果真能再拿出十首同等水平的……
他看向顧遠,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一絲動搖或者吹牛的痕跡。
沒有。
只有平靜,和一種近乎漠然的自信。
豹哥混跡江湖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在虛張聲勢。那種自信,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是裝的。
再看旁邊的阿友,雖然還是一臉懵懂和緊張,但眼神深處,已經(jīng)燃起了一絲渴望的火苗。
豹哥開始快速盤算。
風(fēng)險是什么?找個錄音棚,讓阿友把歌錄出來,再找些電臺的朋友推一推。花不了多少錢。對于他掌控的場子和一些灰色收入來說,這點投入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收益呢?如果真紅了,一首歌帶來的利潤可能遠超想象。更重要的是,他等于發(fā)掘了一個潛力巨大的新人阿友,還搭上了一個才華深不可測的創(chuàng)作人顧遠。這買賣,怎么算都劃算。
至于顧遠說的“唱不紅賠十首”,豹哥心里其實沒太當(dāng)回事。真要是不紅,他有的是辦法讓這小子把歌“吐”出來。但在商言商,對方既然擺出了姿態(tài),他也樂得順水推舟。
他沉吟了片刻,臉上露出一副“我可是冒了很大風(fēng)險”的表情,重重地一拍大腿:“好!年輕人有魄力!我就信你一次!”
他指了指旁邊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的阿友:“阿友,聽到?jīng)]?這位顧先生看好你,給你個機會,你可得抓住了!”
八十年代初的阿友,此刻還只是個在酒吧駐唱,對前途感到迷茫的年輕人。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機會”砸得有點暈,只是下意識地點頭,看向顧遠的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一絲不確定。
顧遠對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
“不過,”豹哥話鋒一轉(zhuǎn),江湖老油條的本色顯露無疑,“既然是合作,有些事情得先說清楚。錄歌、發(fā)行的費用,算我的投資。利潤嘛……三七分,我七,你三�!彼室夂雎粤藙偛蓬欉h說的三人平分,想再壓榨一下。
顧遠像是沒聽出他的討價還價,只是淡淡地說道:“豹哥,我說的是純利潤,扣除所有成本之后的。我們?nèi)齻,平分�!彼俅螐娬{(diào)了“三個”和“平分”。
“而且,”顧遠補充道,“這首歌的版權(quán),詞、曲,都歸我個人所有。你們只有演唱和發(fā)行的代理權(quán),期限……就定一年吧。一年后,我們再看情況談續(xù)約�!�
豹哥的臉色又是一變。這小子,寸步不讓啊!不僅要平分利潤,還要把版權(quán)牢牢抓在手里,只給一年代理權(quán)?這哪是合作,這簡直是請了個神仙,還得好生供著!
“年輕人,你這條件,有點苛刻了吧?”豹哥的聲音冷了幾分。
“苛刻嗎?”顧遠反問,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豹哥,你想想,如果這首歌不紅,你損失的不過是一些小錢。如果紅了,你白得三成純利,還賣了我一個人情,發(fā)掘了一個新人。而我,賭上的是我的名譽,還有未來可能價值連城的十首歌。到底誰的風(fēng)險更大?”
他頓了頓,看著豹哥變幻不定的臉色,繼續(xù)道:“至于版權(quán),這是創(chuàng)作人的底線。歌是我的,我自然要擁有它。代理權(quán)給一年,是表示我的誠意,也是給大家一個磨合期。如果合作愉快,未來好歌多的是,不是嗎?”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jù),軟硬兼施,把利害關(guān)系分析得明明白白。豹哥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點被說服了。這小子,不僅歌寫得好,這談判的本事,也他媽是個人才!
他沉默了。手指不再敲打扶手,而是捏著下巴,眼神閃爍。
平分……一年代理權(quán)……
這條件確實不如他預(yù)期的那樣能把顧遠徹底掌控,但正如顧遠所說,風(fēng)險確實不高,潛在收益卻很大。而且,這年輕人表現(xiàn)出的從容和專業(yè),讓他隱隱覺得,這筆買賣,或許真的能成。
“好!”豹哥終于下定決心,臉上重新堆起笑容,雖然比剛才略顯勉強,“就按你說的辦!平分!一年代理!阿友,還不快謝謝顧先生!”
阿友如夢初醒:“謝謝顧先生!謝謝顧先生!”聲音都有些顫抖。
顧遠坦對豹哥道:“那就這么定了。盡快安排錄音吧,我相信阿友的聲音,能把這首歌的感覺唱出來�!�
“沒問題!錄音棚的事情包在我身上!”豹哥拍著胸脯保證,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怎么把這首歌的利益最大化了。雖然沒能簽下長約,但能先靠這首歌賺一筆,順便看看這顧遠的成色,也不虧。
事情談妥,酒吧里的氣氛似乎也輕松了不少。豹哥招呼著手下拿來了紙筆。
“顧先生,既然要合作,總得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
顧遠接過紙筆,沒有寫電話——他現(xiàn)在連個住處都快保不住了,哪來的電話。他只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顧遠”,以及他目前還勉強能落腳的那個出租屋的大概地址,精確到哪條街。
“我這幾天可能不太方便聯(lián)系,”顧遠實話實說,畢竟身無分文是事實,“錄音的事情定下來,可以去這個地址附近的報刊亭留個話,說找顧遠就行,我會去看�!�
豹哥看著紙上那簡陋的地址,眉頭又皺了皺。這小子,混得這么慘?連個電話都沒有?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越是這樣,越說明對方是真的急需用錢,也越不可能拿這種大事開玩笑。
“行!我知道了。”豹哥收起紙條,站起身,“今天就先這樣。阿友,你跟顧先生再熟悉熟悉,聊聊歌的事。錄音棚那邊我盡快安排,到時候通知你!”
說完,豹哥帶著幾個手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離開了酒吧。
酒吧里,只剩下顧遠和還有些手足無措的阿友,以及幾個看熱鬧的樂手。
剛才還喧鬧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
阿友看著顧遠,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激動、感激、緊張、忐忑……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顧遠倒是很放松,他拿起桌上那杯幾乎沒動過的廉價威士忌,抿了一口。冰塊已經(jīng)融化得差不多了,酒液溫吞,口感算不上好,但此刻,卻讓他感覺到了幾分真實。
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雖然過程有點像是在走鋼絲,但結(jié)果還算理想。
他看向阿友,這位未來的歌神,此刻還帶著青澀和拘謹。
“坐�!鳖欉h指了指旁邊的空位。
阿友連忙坐下,身體坐得筆直。
“別緊張�!鳖欉h笑了笑,“豹哥那邊,我去溝通。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遙遠的他》這首歌練好,理解透徹�!�
他想了想,補充道:“這首歌,講的是失去摯愛的痛苦和思念,但不是歇斯底里,是那種深埋心底,午夜夢回時才會涌上來的痛。你的嗓音條件很好,技巧方面……”
顧遠停頓了一下,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關(guān)于張學(xué)友未來唱法的分析資料。
“技巧方面,現(xiàn)在不用想太多花哨的東西。用你最真摯的情感去唱,把那種求而不得的苦澀,唱進骨子里。記住,不是哭喊,是隱忍的痛�!鳖欉h用導(dǎo)演指導(dǎo)演員的方式,開始給阿友說戲,哦不,說歌。
阿友聽得似懂非懂,但顧遠話語里的專業(yè)和自信,讓他不由自主地認真傾聽,默默點頭。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對音樂的理解,似乎深不可測。
“譜子你記下了嗎?”顧遠問。
“記……記下了!”友連阿忙點頭,剛才顧遠寫譜的時候,他就湊在旁邊看,憑著音樂人的本能,已經(jīng)記了個七七八八。
“好�;厝ザ嗑毦殻艺腋杏X�!鳖欉h站起身,“我還有點事,先走了。錄音的事,等豹哥通知。”
“顧先生!”阿友也趕緊站起來,“我……我一定好好練!”
顧遠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家龍蛇混雜的酒吧。
走出酒吧,凌晨的涼風(fēng)吹在臉上,讓顧遠混沌的思緒清醒了不少。手里攥著剛才豹哥“預(yù)支”給他的一點“車馬費”——幾張皺巴巴的港幣,不多,但至少能讓他暫時不用擔(dān)心下一頓飯和下個月的房租。
第一桶金的來源算是有了著落,雖然是以一種略顯江湖的方式。但這僅僅是開始。
他的目標,可不是當(dāng)一個賣歌的槍手。
導(dǎo)演,才是他的本行,他的戰(zhàn)場。
腦海中的那個龐大資料庫,才是他真正的依仗。無數(shù)經(jīng)典的電影劇本、拍攝手法、市場分析……那才是能讓他在這個黃金年代真正攪動風(fēng)云的東西。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解決生存問題,然后,等待《遙遠的他》發(fā)酵。
他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住處,需要更多的啟動資金,還需要……人脈。
想到人脈,顧遠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幾天前遇到的那兩個年輕人。
周星星,梁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