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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喂牛的工作簡單而又煩瑣。

    我喜歡這里的一切。

    牛欄院里包括牛犢和驢駒子在內(nèi)總共有十九口牲畜,除了十二頭牛(其中兩頭牛犢),四頭驢(包括一頭驢駒子)以外,還有一匹馬、兩匹騾子三頭大牲口。

    牛欄院有四百米跑道運動場那么大。北面靠西頭五間草房,兩間人住,兩間盛放草料,一間作為盛放工具的倉庫。草房的東邊挨著一溜兒牛棚、馬廄。

    我最初和陳興旺一起住在最西端的兩間草房里。柴草鋪就的地鋪;我的在屋的北邊靠墻的地方,陳興旺的地鋪鋪在靠東墻的位置。我的地鋪和陳興旺的緊挨著。地鋪的對面,門東側是用土坯支起的一口炒料用的大鐵鍋,當然,有的時候我也用它來燒飯;門的西側的墻旮旯上掛著個用鐵絲吊著的鐵皮水桶。后來,我實在忍受不了陳興旺的如雷鼾聲,不得已,在征得隊長準許情況下,我又在隔壁盛放草料的房里另辟出一個草窩來。

    我每天半夜里醒來,先聽到一陣咳嗽聲,待看見幾絲光亮擠進門縫,便會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然后去拉開房門。

    村上還沒有通電的那會兒,我們兩人一個舉著馬燈照明,另一個端著篩子給牲畜上食料。

    陳興旺大我二十余歲,工作中我們雖然算不上相得益彰,卻也配合得默契。

    其實每天的工作內(nèi)容也就那么幾項:

    雞叫頭遍的時候再往石槽里補添一遍草料,然后升火燒開鐵皮水桶里泡有豆餅或麥麩或玉米糝子的水,待到天色大亮以后再把牛、馬、騾、驢一一牽出來拴到院子里的石槽上去飲。

    牲口被把式們一一牽去下地以后,我們再開始打掃牛棚、馬廄和庭院。我兩手緊握著锨把,把牛、馬、驢、騾的糞便一锨一锨鏟起,再順著后墻上的窗戶一锨一锨送出墻外。當我把牛棚和馬廄里的所有糞便鏟盡的時候,陳興旺也正好把院子里的糞便全部鏟進糞坑里了。這時候,我們倆便會不約而同地到倉庫里去取出抬筐,然后將堆放在院子西南角的干土一筐筐抬進牛棚、馬廄進行墊圈。

    當干土被薄厚均勻地用鐵锨在地上攤好以后,陳興旺便會如釋重負地就地倚著墻根兒蹲下,歇會兒再干!他喘著粗氣,一邊低聲嘆著氣說。也不管我有沒有反應,或者作何反應,竟自顧從后腰里拔出煙袋按上一鍋煙絲點上。

    唉,看來真老了。

    他把煙袋嘴插進嘴里,然后兩腮下陷深深地吧嗒一口用力咽下,隨之,脖子上裹在一層薄皮下的喉結也滾珠一般地上下移動了一下,這干不點兒活就覺得累得慌還行眼神里帶著幾分不甘的哀憐與無奈。

    其時,他也不過五十出頭的年齡,腰桿挺直精神抖擻了總共才不到半年的時間,而今卻不僅脊背又塌下去了,而且,眼皮、嘴巴,甚至胳膊、頭顱也好像在與地球的引力作著艱苦卓絕的斗爭。

    我趁陳興旺抽煙休息的功夫抄起掃帚打掃院落。院子里這時只剩下了一頭剛生產(chǎn)完不久的母牛和它生產(chǎn)的牛犢。牛犢吃完了奶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地閑逛了一會兒,然后又回到石槽跟前,憨態(tài)可掬地依偎著母牛,享受著母牛的舔舐。

    我恨不能以掃帚為劍,把它舞得呼呼生風。這要是在過去,陳興旺一定又會說我,小子哎,好好干,回唻看看誰家有大閨女,我給做媒招你當上門女婿。

    陳興旺一高興總是叫我小子。

    這小子!又機靈又勤快的,只可惜投錯胎了——他拖著長音把個了字說得很重,這要是出生在一個貧下中農(nóng)的家庭里頭該多好�。 �

    在他看來,好像只要家庭出身好就一定會有一個好的未來,好的前程似的。而他的意識里,區(qū)分家庭好與不好的唯一標準便是家庭成分屬不屬于貧下中農(nóng)。我想,這樣的認知肯定與他的生活境遇有關。

    陳興旺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掛過彩,負過傷。他的身上至今還留有沒被取出的彈片。每每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的時候,他總要擼起袖子和褲腿,露出明晃晃的傷疤痛陳家史。土改工作組因了他家的那段苦大仇深歷史,再加上他在解放戰(zhàn)爭中的英勇壯舉,最終認定陳興旺家庭成分為貧農(nóng)。而那些和陳興旺同樣田產(chǎn)的鄉(xiāng)鄰不是被劃成了地主就是被戴上了富農(nóng)的帽子,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對象的四類分子,動輒被拉去批斗和游街示眾,成為村里和社會上矮人一等、受人鄙視的一群。

    陳興旺以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體悟到:只有擁有好的出身和成分,才是開辟幸福人生的起點和源頭。

    然而,此刻我卻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我沒有因為母親命絕于勞改農(nóng)場而被趕出革命隊伍,而且還和其他人一樣畢業(yè),一樣被分配到了中學教書;那些如我一樣言語不慎的人,有的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投進了監(jiān)獄,更有甚者,有的經(jīng)過人民公判大會被就地正法了。而我卻像知識青年一樣投身到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并且,還在這里當上了只有出身好、思想覺悟高的人才有資格染指的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我感覺,每到危難關頭,每當我人生至昏至暗的關鍵時刻,幸運之神總會降臨,仿佛冥冥中總有一雙溫暖大手在時時刻刻呵護著我,幫我扼住命運之喉。

    每天,當我看到那些牛伸長了舌頭,將石槽里的草料風卷殘云般地舔進肚子里的時候;看到那些馬、騾和驢吃飽喝足了以后,打著響鼻,抑或仰著頭,對著天空哼-啊-哼-啊-地嘶鳴的時候;看到憨態(tài)可掬的牛犢兒頭上拱出犄角的時候;看到黑精靈一樣的驢駒子尥著小蹄子撒歡兒的時候……我的心里頭簡直跟灌了蜜一樣。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邊舞動掃帚邊哼唱著語錄歌曲,轉瞬間,糞渣塵屑什么的全部被完全、徹底、干凈地掃進了大糞坑里。

    我撂下掃帚,再和陳興旺一起搬出鍘刀準備鍘草。這時候,一串銀鈴般的喊叫聲打破了這里的沉靜,田玉英走了進來。

    爺,回家吃飯兮吧!

    噢,好。您先回去,先吃著吧。我這就走!

    陳興旺背對著大門,撅著屁股回答說。他正拿著鐵軸往鍘刀的底槽上插。

    我兩手緊握著鍘刀的把柄擎住刀片,并按照他的口令小心謹慎地作小幅的移動。刀片和底槽總算鉚到了一起。

    行了,放下吧。陳興旺站起身來,草等吃完飯回來再鍘吧。

    陳興旺拉開架勢準備要離開�?墒翘镉裼s依然朝著鍘刀這邊走來。她一只手用手帕掩著口鼻,步姿矯健輕盈,烏黑茂密的齊頸秀發(fā)閃閃發(fā)亮。

    我想我剛來到這里時也曾經(jīng)這樣過。牛欄院里到處彌漫著難以名狀的氣味,那些牲畜身上散發(fā)出的熱烘烘的腥膻氣,還有它們拉屎撒尿時散發(fā)出的鮮烘烘的臊臭味兒,各種氣味混合一起順著鼻腔直往腦門兒上沖。我常常被熏得透不過氣來。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氣味,不僅如此,還因為習慣和熟悉而對這種氣味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一種依賴,偶爾聞不到時,反而會沒著沒落的,心里不踏實。就像一對飽經(jīng)滄桑的老夫妻彼此之間已經(jīng)習慣了對方的鼾聲一樣。

    田玉英自從那次和黃大腳吵架以后,時常來牛欄院叫陳興旺回家吃飯。陳興旺數(shù)次當著我的面勸阻過她,說這里又臟又臭的,要她再也不要往這里走動。顯然她把陳興旺的話當作耳旁風了。

    她面如滿月,又彎又長的眉毛下面撲閃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挺直秀氣的鼻子,弧線優(yōu)美的小嘴,豐盈飽滿的嘴唇像沾著露水的玫瑰花的花瓣。身上的白府綢對襟長褂和蔚藍色的確良長褲勾勒出勻稱而又凹凸有致的青春特有的健美,就像一支剛剛盛開的馬蹄蓮,清新,頎長,挺拔。

    一陣眩暈過后,我開始貪婪地吞吐著院子里的空氣。因為空氣中彌合進來了一種雪花膏的香味。

    牛欄院里好像平地起升了一小股旋風——沉郁寂寥的空氣頓時活泛起來了,充滿了生氣。我的心跳速度也不由得加快了許多。

    哦,鍘草呢。

    她朱唇輕啟、吐氣如蘭,又清又亮的嗓音似乎合著某種音律,猶如空谷黃鶯、山澗溪水。

    她不等回應竟自彎下腰身,伸出細白柔嫩的小手在鍘刀跟前的青草堆上揀起幾根狗尾草,然后站起身來,邁動著靈動的兩腿走到石槽跟前,用狗尾草的草穗去拂弄牛犢的耳朵。她身姿柔韌,動作優(yōu)美,所有的動作仿佛暗合著一種旋律的節(jié)奏。

    但是憑直覺,我感覺她人雖然面對著牛犢,心思卻并不完全在牛犢身上。

    陳興旺趁田玉英逗弄牛犢的當口急忙到水桶里捧起兩把水灑到自己的臉和脖子上,一陣揉搓之后再用水沖掉,然后又從腰里抽出毛巾把臉和脖子擦干。

    她嫂子——走吧!走,咱回家吃飯兮。

    耳聞目睹如此甜軟的聲音發(fā)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之口,我驚詫得身上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嗯。這牛犢長得還怪快唻!

    田玉英笑吟吟地跟在陳興旺的后邊分花拂柳般地離去了。臨離開的時候,她還用她那黑白分明、烏黑閃亮的眼珠子快速地脧了我一眼。

    我繃張的心弦好像被這流麗的眼波掃弦似的快速地撩撥了一下,淡漠的心緒隨即便發(fā)出激情的唱合。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里,牛欄院的每個角落里似乎都旋蕩著這溪水一般的聲音,彗星一樣雪亮的目光和含有幽怨的眼神總是在我眼前更迭閃掠,宛如暗夜里的一束溫暖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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