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女在側
第二十一章
三女在側
當初戴崇定派出暗殺曾傲的那幾個屬下回來后,一直待在昌元縣城,他們投奔了曾傲。但是,戴崇定那邊的人被金光灼傷了眼睛,這消息還是讓他們有點坐臥不寧,經過商量,便一起來求曾傲。
曾傲正站在長了幾株小黃葛樹的廢墟里,樹上的芽孢已沒剩幾個了。廢墟里的雜草都枯黃著,唯有那幾株小黃葛樹有幾片綠葉。面對那幾個屬下的請求,曾傲沒說救不救人,只說:你們別操心這個了。
藍沁雪又找來了,要跟曾傲好好談一談,他卻不給她機會。他下令只要藍沁雪離開,誰也不許阻攔,有他的命令,劉云湛等人也沒再對她怎么樣。但藍沁雪堅決不離開,一連幾天,甚至都沒出過縣衙,每次找曾傲,他都避而不見。
曾傲想上城墻時,又有手下來報告,說戴尋芳、戴尋玉姐妹在外求見。戴家兩姐妹從來沒如此齊心過,他們在重慶時聽說戴崇定眼睛被金光灼傷,便匆匆趕了來。到了戴崇定軍營,果見許多人眼睛紅腫得厲害,找來許多大夫都醫(yī)治不好。戴崇定的眼睛更嚴重,腫脹得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能感覺白天還是黑夜。
兩姐妹懷著各自的心思,都覺得曾傲不會見死不救,因此不約而同來找曾傲了。對戴尋芳而言,曾傲從觀音碚山峰上跳下去沒死,就是大喜事,父親的眼傷,反而讓她更有理由找曾傲。只是在城墻下,戴尋芳警告戴尋玉:你最好別打曾傲的主意,他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戴尋玉只是淡淡笑了笑。
曾傲從城里出來,走到兩姐妹面前。戴尋芳性急地跨到他身邊,已然將他當成了自己的丈夫那般隨意地說:快跟我去救我爹吧。
曾傲的目光卻與戴尋玉對視著。
她微微一笑,客氣地施禮道:請曾大人施以援手,幫助家父渡過這個難關,小女子定有重謝。
他們之間無須過多的語言,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曾傲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就算戴尋芳在應天府救過他,真想不醫(yī)治戴崇定,他可以斷然拒絕。但面對戴尋玉急切而柔情似水的目光,他無法拒絕她的請求。能不能救戴崇定,他都得去走一趟,而且會盡最大努力。
一看他要去戴崇定那里,劉云湛、萬祥都來阻攔。的確,眼下情勢是天賜良機,戴崇定大部隊不在這里,就憑他那幾百個手下,消滅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曾傲明明知道形勢對己方大大有利,為什么還要去救戴崇定見曾傲堅持要去,劉云湛發(fā)火了,立刻指揮手下將戴家姐妹包圍起來,同時也將曾傲圍在核心。
曾傲與戴尋玉又對視了一眼,還沒說話,戴尋芳怒道:劉云湛,你想干什么
劉云湛嘿嘿笑道:干什么殺了你們姐妹,或是將你們抓起來做人質。說著,他不理會戴尋芳張牙舞爪地罵人,徑直對曾傲道:我們這么多人,甘愿為你出生入死,老天爺讓戴崇定那王八蛋受了傷,你要是去救他——哼!你心里還把我們當兄弟嗎曾傲,別怪做兄弟的對你不敬了,這戴家兩姐妹——你選擇吧。
曾傲在劉云湛等人心目中是有不可動搖的威信,但是,在當前形勢下他依然沒有答應豎起公開反對戴崇定甚至明王朝的大旗,下面的人已經頗多微詞了,現在一意孤行要去戴崇定軍營,個中原因也根本說不明白,要是強行將戴家姐妹帶走,必定引發(fā)眾怒,到時候恐怕也難以收拾。幾萬人呀,他不能視而不見,也不能草率。
他掃視著。只要劉云湛一聲令下,戴家姐妹就有身首異處的危險。戴尋芳也知道情勢于己不利,已經亮出寶劍準備戰(zhàn)斗。
戴尋玉則很是冷靜,輕聲道:曾大人,我和姐姐就留在這里吧,煩請你本著醫(yī)家操守,救救那些病人。她似乎也擔心曾傲不會救戴崇定,提醒他的大夫身份,希望他能真正冷靜處理。她相信他們之間的約定是算數的。
這里還沒有結果,燕雨嵐得到消息又來了,她的眼睛還能視物,但也被重重包圍著,只得朝曾傲高喊,問他藍沁雪怎么樣了。曾傲沒有理燕雨嵐,看看劉云湛恨恨的眼睛,然后丟給戴尋玉一個含義深刻的眼神,命令手下讓路。眾手下看看劉云湛,見他點頭,才讓出路來。
曾傲騎上萬祥給他牽來的雪神,又丟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才打馬疾馳而去。
戴家姐妹被帶進城內,卻被分別關起來,門外有重兵把守,她們插翅也難飛出去。戴尋芳氣得破口大罵,又是摔東西,又是拍房門,恨不得將劉云湛給亂刀砍死。葉天坤聽到她的罵聲,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站在院子里叉著腰跟著罵,她罵一句,他也罵一句,一時間好不熱鬧。
戴尋玉卻非常冷靜地坐在房里,四處打量這間屋子,對外面的罵聲充耳不聞。藍沁雪想見見戴尋玉,守衛(wèi)不給開門,她去找劉云湛,劉云湛卻在發(fā)火。原來,其他首領聽說曾傲去了戴崇定那里,紛紛沖他抱怨,嚷嚷著要殺死戴家姐妹,萬祥抬出人質之說,又安撫大家說曾傲早有消滅戴崇定的計謀,若無須流血而能達到目的,才符合曾傲的個性,兵法上這叫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劉云湛不相信曾傲真的有另外的妙計消滅戴崇定,依他對他的了解,曾傲就是去給戴崇定醫(yī)治眼睛的,因此心里也恨得很。不過,他還得在眾兄弟面前給曾傲圓場,證明萬祥說的是真的。等眾首領鬧了一陣離開后,劉云湛便對萬祥大發(fā)雷霆,罵他不是合格軍師,一路按照他的計謀走到現在,卻眼睜睜看著曾傲優(yōu)柔寡斷,他心里極為不平、不甘、不順。
藍沁雪擔心曾傲獨自去戴崇定那里有危險,要劉云湛下令打開城門放她出去。劉云湛認為她火上澆油,當場就拔劍要殺她,又是萬祥攔住他,沖藍沁雪道:若是曾傲在城內,你要走,隨時可以打開城門。但此刻他不在,你就不能出城。
這是什么邏輯她尖叫起來,一會兒說我隨時可以走,一會兒又不許我走,你們到底搞什么鬼真想造反哪
劉云湛斜刺里一劍刺去,差點刺中藍沁雪。他吼道:造反又怎么樣朱元璋不造反,哪有他的明王朝又哪里有你這假公主我告訴你藍沁雪,老子今天心情特別不好,滾一邊去,否則老子一刀宰了你。
藍沁雪返身朝城門口奔去。當然了,不管她用什么辦法,那些守衛(wèi)都不肯打開城門,原來他們都接到了萬祥的命令。曾傲臨走前的那一眼,萬祥是讀懂了的,要的就是他將藍沁雪阻攔在城內。
藍沁雪想一路殺出去,那或許能成功,可是,她擔心一旦動手,就不可收拾。她是來追隨曾傲的,怎么能再給他趕走自己的借口呢縱然擔心曾傲的安危,她也無能為力,于是爬上城墻,望著遠方,眸子里漸漸地蓄起淚水。在戴崇定那里,她有作為公主的威嚴,但在這里,她只是曾傲的仇人,能讓她活到今天,都是曾傲寬容了她。她心里好痛好痛,也好悔好悔。
模糊的視線里,她望到了燕雨嵐等人的帳篷,急忙擦了擦眼睛,仿佛此刻才想到,燕雨嵐他們有沒有被金光灼傷眼睛他們平安嗎
戴崇定隊伍駐扎在郵亭鋪,這里是一個大戶人家宅院,做了戴崇定行營,他和那夜夜襲昌元縣城的士兵眼睛都被灼傷得很嚴重,幾乎都躺倒了,另外趕來保護他們的數百人馬散布在郵亭鋪各個角落。各地找來的大夫有十幾個,個個束手無策。
曾傲騎馬來到郵亭鋪前,戴崇定已經得到消息了,他如臨大敵一般,命令部將明里暗里安排好刀斧手、弓箭手,然后才下令放曾傲進來。他知道己方此刻的弱勢,曾傲雖是一個人來的,但比千軍萬馬還要可怕,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他也沒想到曾傲會來,就算戴尋芳信誓旦旦說曾傲一定會來救他,他現在也不信了。
入冬了,這寒氣一日勝過一日,霧蒙蒙的天氣,更讓人覺得寒意正四處侵襲。曾傲真是來救戴崇定的嗎不管是不是,他都必須來這一趟,就算沒有戴家姐妹請求,也會來的。但是在進入郵亭鋪之前,他又猶豫了,勒住馬頭四處掃視。雪神極為配合他的動作,一會兒朝東走幾步,一會兒朝南走幾步……
入冬了,那些原本提前枯黃的草木更難見綠色了,一路過來,就是那些四季常綠的樹木,都呈現著衰敗之色,這讓他的心更是七上八下的。不知不覺中,空中又飄起了雨絲,那絲絲冷意更加侵入肌膚,滲入心里。
進了郵亭鋪,明里看不到兇神惡煞的人,卻感覺得到處處充滿殺機。但他一路無懼無畏進了行營大門,看到戴崇定坐在大廳里,眼睛上蒙著一塊布條,身邊只有四個護衛(wèi)。
讓你的人退下吧,你我單獨說說話。曾傲道。
戴崇定沒有下令。
曾傲淡然一笑,道:我只身前來,還怕我殺了你不成我若要你性命,還會留你到今天
是的,曾傲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是沒有本事殺他,而是不屑于殺他吧。任何時候,不管戴崇定顯得多么強大,真正面對曾傲的時候,他身后縱有千軍萬馬,也抵不過曾傲那身神秘莫測的氣勢。這許多人埋伏著,對曾傲來說,卻形同虛設。于是,戴崇定揮揮手,四個護衛(wèi)退下了。
曾傲坐下來,氣定神閑道:戴崇定,收手吧,你不是四川之主,我也不是你的敵人。若你執(zhí)迷不悟,最大的敵人是朱元璋,這一點,你心知肚明,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戴崇定冷哼:你告訴我,上次發(fā)生的古怪的地震,還未入秋即遍地枯草,連同前次夜里的金佛、金龍以及金光傷人,到底預示著什么
曾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把城建圖還給我,放棄你的皇帝夢,我離開四川,從此不再踏入半步,你做好你的重慶衛(wèi)指揮使與四川布政使。
告訴我那些天象預示著什么戴崇定反而激動地吼起來。
那是對你妄圖稱帝的警示。曾傲肅然道,眼神凌厲起來。萬靈山‘二龍戲珠’天象一出,你我就都在一個局里,朱元璋才是這個局的主宰。
朱元璋知道我想稱帝了嗎戴崇定驚駭。
天無二日,地無二主,你我出生年同屬龍,朱元璋也屬龍,你我‘二龍’在此復雜之地,朱元璋能安枕嗎戴崇定,枉你做過大夏國多年大元帥,枉你也算政治人物,怎么連這點也看不透你跟我在四川斗得死去活來,難道不知朱元璋坐山觀虎斗嗎
戴崇定更加驚駭,他確實從來沒想過他與曾傲,與朱元璋出生年生肖都屬龍。是的,他們三個人依次相差十二歲,這是天意嗎他想稱帝的秘密只有曾傲知道,就算死了那么多人還是想重建朝天門,以此讓朱元璋放心,為自己稱帝贏得時間,然后按照曾傲繪制的城建圖修建起一座城池,護住了龍脈,然后再稱帝。他一直做得那么小心謹慎,朱元璋不可能知道這個秘密。僅憑他也屬龍這一點,戴崇定覺得曾傲危言聳聽了。
于是,他惱火地說:都是因為你不肯跟我合作,才搞成今日局面。
曾傲霍地站起來,冷煞地說:你真是無可救藥了。
曾傲,你以為是我出賣了大夏國嗎不,我是救了大夏國,從明升到文武大臣,包括百姓,否則,朱元璋鐵蹄踏進四川,大夏國會覆滅得更慘。實話告訴你吧,不是我主動找的朱元璋,而是朱元璋找的我,就在跟你訂立盟約不對大夏國用兵的同時,朱元璋的人秘密找到我,要我顧全大局,既讓大夏國不存在,又盡量減少死亡。
哼!我早就猜到了。
如果不是我獻出大夏國,今日的四川會是什么樣子朱元璋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我只不過充當了他的幫兇而已。正因如此,我才起了稱帝之心,四川是我們打下來的,憑什么歸他朱元璋所有你我聯(lián)手,何愁不能建立一個新的王國,哪怕只能占據四川,四川地大物博,也夠我們統(tǒng)治了。曾傲,只要你跟我合作,我可以什么都聽你的,我做皇帝,你做丞相……
曾傲聽戴崇定滔滔不絕地說著,面上凝著一層寒霜。戴崇定看似什么都明白,實則很糊涂,縱然大夏國真的氣數已盡,戴崇定也有為自己脫罪之嫌,更為自己稱帝野心尋找各種借口。一個人欲望膨脹到無法遏制的時候,所作所為只有自我,沒有他人,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棋子,戴崇定如此,身為帝王的朱元璋也是如此。
難道權力真的能高于一切嗎
忽然,曾傲晃身飄到戴崇定跟前,一把扯下他眼睛上的布條,又一把抓住他手腕,駭得戴崇定因看不見而瘋狂想甩掉他的手。曾傲吼叫著別動,戴崇定才相信他是真的在給他把脈,隨即安靜下來,心里卻依舊提防著。
曾傲給他把了脈,眉頭卻糾結起來,一絲帶著雨絲的冷風飄進來,令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而后,他寫下一個方子放在桌子上,走了幾步,又轉身拿起方子翻來覆去地看,最后放下方子,大踏步走了。
戴崇定連喊幾聲,他頭也不回。
曾傲回昌元縣的路上,爬上一座山頭,透過雨霧俯視著幽冷大地。稍遠一點,就看不清東西,這樣的雨霧,就是他此刻心頭的迷霧。醫(yī)治戴崇定眼睛的方子是給他了,但那方子只能讓他們減輕疼痛,并不能治愈,因為,他在問自己的心:真的要救他嗎
戴崇定的眼睛被灼傷得太厲害,這固然是金光所傷,更多的則是城建圖所傷,他長時間盯著那圖細看,早已傷了眼睛,那種傷比毒還可怕,會蔓延至四肢百骸,更會進入大腦成為痼疾,時不時地會產生可怕幻覺。看戴崇定的臉色,以及他的脈象所示,那無形的傷已經進入心脈。
他應該救他嗎正像劉云湛所說的,讓戴崇定這樣病死,他的人馬就會土崩瓦解,多半會歸附曾傲,那時,他開國稱帝,也就事半功倍了。
他恨他嗎當然,恨過,也仇過,從個人之仇恨到家國之仇恨,從一己之仇恨到眾生之仇恨,曾傲的內心經受了重重煎熬。而今,他有了稱帝之命,卻更有博大佛心,一邊是黃袍加身的至尊,一邊是蕓蕓眾生的苦難,因心中有佛,有生靈,有天下,而無法讓自己揮出那一劍。做帝王,要有拋卻佛心的意志,更要有視生命如草芥的殘忍。
他仰首望天,任雨絲飄灑在臉上,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大聲疾呼:老天爺,戴崇定沒有力量與朱元璋抗衡,可是,我就一定要跟他抗衡嗎老天爺�。∧阕屛液稳ズ螐�
這個冬天的蕭瑟,似乎勝過去年,颼颼冷風白天黑夜地吹,不是雨,就是霧,讓人總難看到太陽。這個冬天,真可謂衰草遍地,那些常綠喬木,也紛紛落葉,許多從來不會落光葉子的樹,都光禿禿的,一片一片,一山一山,那樣蒼涼,那樣悲情。
一撥一撥的人從各州縣來到昌元縣。有官府的人,他們秘密而來,也秘密而走;有江湖人,他們光明正大地來,也光明正大地走;有讀書人,有行醫(yī)者,有商人,有風水先生,等等,不一而足。除了四川境內的,還有外省的。他們都是來見曾傲的,每個人都懷著各自的目的,曾傲疲于應酬,真有點不勝其擾之感。
戴崇定的手下以及燕雨嵐等人,服過曾傲開的藥方后,雖然前后用了一個月左右時間,總算都慢慢地康復了。唯有戴崇定的眼睛沒有好轉多少。
原先一觸即發(fā)的局面,因曾傲堅持將金光傷及者醫(yī)治好后再做決定而改變,不管劉云湛等人有多不滿,他們無法強迫曾傲。不過,讓劉云湛漸漸高興的是,或許正因為曾傲對那些人的醫(yī)治,有意前來投奔者越來越多,萬祥時時從旁勸導,總說現在豎起那樣的大旗不是時候,曾傲胸中自有打算。這樣一來,其他首領也逐漸消除了對曾傲的不滿。
曾傲心中真有打算嗎也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那些被金光灼傷的人,他能不救嗎不管是燕雨嵐還是戴崇定的人,從醫(yī)家心理來說,生命大過一切不是嗎這期間,曾傲倒也沒放松對城內數萬大軍的管理,嚴令各首領管束好手下,盡量用更多的時間練武。劉云湛要他們按照軍隊那樣操練,曾傲也沒反對。
還有一件事,曾傲也不能強迫劉云湛接受,那就是戴家姐妹。劉云湛不肯放戴家姐妹走,堅持要用她們做人質,使戴崇定投鼠忌器。事情確如劉云湛所期待的那樣發(fā)展著,戴崇定手下人傷好后,他幾次想發(fā)動攻擊,都顧忌兩個女兒而不敢輕舉妄動。
戴崇定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受城建圖所傷太重,反而認為是曾傲故意不給他醫(yī)治,從四面八方找來的大夫被他殺了好幾個,也無濟于事。他恨曾傲將他鉗制得死死的,恨自己空有四川主政的權力,卻擺不平昌元縣之事,更恨朱元璋真的袖手旁觀,明明知道了四川現在的局勢,卻不聞不問。
其實,不聞不問也不是壞事,坐山觀虎斗也好,漁翁得利也罷,四川的事由他處理,才能掌握主動權。恨來恨去,戴崇定最后自然是對曾傲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各色人等到昌元縣去找曾傲,知道藍沁雪也幫著曾傲,曾傲若是公然豎起大旗反抗明王朝,他就可以派大軍去攻城,同時設法救出兩個女兒。昌元縣城墻上飄揚的依舊是武林幫派的旗幟,這讓他猶如骨鯁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
藍沁雪還夢想讓曾傲歸順朱元璋嗎曾傲收買人心的手段如此高明,讓他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他的勢力更會增強,到時候再要剿滅,就更難了。戴崇定眼睛痛,嗓子痛,舌頭也痛起來,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會拿鞭子抽打手下,或者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夜里,他也總睡不好,眼睛只能看到一絲光線,但時不時還要看城建圖,越看眼睛越痛,心頭的仇恨也越深。
于是,戴崇定命人設法給燕雨嵐帶信。處于包圍圈里的燕雨嵐所有的耐性都差不多磨完了,當戴崇定的人制造起一陣騷亂的時候,她打傷了一個劉云湛的人,換上對方的衣服,混出了包圍圈,來見戴崇定。
戴崇定的眼睛沒有那么腫脹了,但因為視力接近于瞎子,整個臉都變形了,那副模樣幾乎讓燕雨嵐不敢認。戴崇定還是以上賓之禮對待燕雨嵐,先是問她藍沁雪到底帶著什么樣的任務來到曾傲身邊。燕雨嵐當然不知道戴崇定稱帝之心,便說了馬皇后對藍沁雪的特別寬容,說她發(fā)過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曾傲歸服朝廷,不辜負馬皇后的期望和信任。問起藍沁雪在城內的情況,燕雨嵐表示也不清楚,藍沁雪下過死命令,沒有她發(fā)話,他們不能自作主張做任何事。
因為藍沁雪已經正式受封為公主,也就具備了公主的權威,她的話,就代表馬皇后。戴崇定問她恨不恨藍沁雪,同樣是馬皇后身邊的女侍衛(wèi),兩人如今的身份地位是天壤之別��!
燕雨嵐說她一點不恨藍沁雪,因為藍沁雪不止一次將馬皇后從死人堆里救出來,她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活過來的,甚至被敵人抓去打得半死不活。燕雨嵐還說,藍沁雪本來并不愿意做公主,只是因為做了公主才能再出來找曾傲,才勉強答應下來。帶著那樣的任務來到曾傲身邊,她內心的煎熬她是不能體會,卻總覺得藍沁雪可憐。
戴崇定的挑撥失敗了,他不了解燕雨嵐與藍沁雪之間的感情,也不了解燕雨嵐的內心,普通人的嫉妒在她身上真的不存在嗎隨后,戴崇定希望燕雨嵐重新設法刺殺曾傲,許諾給她想要的一切。
燕雨嵐想到了藍沁雪夢想嫁給曾傲做將軍夫人的決心,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嫁給戴崇定,那也算是一方諸侯的第一夫人,就是四川最高貴的女人。這念頭一冒出來,令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嫁人,更沒想過會嫁戴崇定這樣的男人,他許多做法都讓她瞧不起,不管他現在多么有權勢,在她眼里,也還是不及曾傲。那個念頭,跟情愛沒絲毫關系。
因為有了剛才那個念頭,燕雨嵐看戴崇定的眼光就變了。他此刻的模樣很丑,因為現在這種情況,也顯得很窩囊,根本失去了往日的威風和風度,真要嫁給這樣一個男人,那真讓她生不如死呢。想到這里,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燕雨嵐沒有答應戴崇定充當殺手,但心里下了決心,再不能被困在包圍圈內了,一定要設法進城。
城內的藍沁雪既是自由的,也是不自由的。自由的是可以在城內到處走,甚至可以隨時離開,不自由的是不能隨意見到曾傲。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要么根本見不到他,就算在某個地方見到他了,他也是十分冷漠,絲毫沒有將她放在眼里。她看到了劉云湛等人對手下的操練,那些人雖然沒穿統(tǒng)一的兵服,卻分幫派穿著統(tǒng)一的江湖氣濃重的衣服,每天操練時發(fā)出震天響的聲音,每一支人馬都極具戰(zhàn)斗力。
她的心一陣陣收緊,一陣陣悲傷,看起來,曾傲公開反朱元璋是在所難免了。各色人等到昌元縣來,有的來了又走了,有的沒走,來來去去,走馬燈似的。看起來很松散,其實正說明曾傲的實力在一步步加強。劉云湛等人逼著曾傲走到這一步,曾傲為什么沒有豎起大旗公然造反呢是他覺得時機不成熟,還是別有他意無法跟他說話,就無法弄清他的真實意圖。
這樣的日子,讓藍沁雪備受煎熬。
有時候,她看到曾傲進了關押戴尋玉的房間,許久都不出來。戴尋芳受不了軟禁,天天吵鬧,吵來吵去,也沒力氣了,曾傲也不去理會她。她好幾次要殺出來,最后都被逼回去。對曾傲,更是將他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戴尋玉那樣安靜,卻能讓曾傲長久地待在她房里。
她嫉恨、心酸、悲苦、懊悔……諸多情緒一股腦地沖擊著她,于是,她病倒了。
昌元縣的冬夜,很冷;戴尋玉獨坐冬夜,很凄涼。她甘愿做人質,是希望父親打消攻打昌元縣之心,更徹底放棄稱帝之心。她擔心父親真的會成為瞎子,哥哥戴尋亮是殘疾,父親再走上不歸路的話,她該怎么辦她乖乖地待在房間里,曾傲每次帶來的戴崇定的新情況,都讓她揪心、痛心、寒心,怨恨父親任野心膨脹,傷人害己,沒有親情,沒有溫暖,權勢地位對他真就那么重要嗎
寒風呼呼地拍打著窗欞,絲絲冷風透進來,她覺得冷極了。曾傲在外面輕輕叩了叩門表示他來了,然后推開門,并給她帶來一床棉被。他放下棉被,返身看著她的眼睛,憐愛道:又哭了
我爹回重慶去了嗎
他堅決不肯回去,我怎么勸都沒用。
我的信給他看了嗎
他讓人讀給他聽了,但是,他無動于衷。
他一定罵你收買了我,罵我背叛了他是嗎
曾傲沒回答。
戴尋玉的眼淚再次簌簌而落,軟綿綿地坐下去,默然哭泣著。父親希望她抓住曾傲的心,將身體交付于他,可她做不到。不是心里不愿做,而是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尊嚴,更不愿成為父親的棋子,損害曾傲的名聲。
她沒有告訴曾傲的是,當初跟戴尋芳一起來求他之前,戴崇定就悄悄命令她設法留在曾傲身邊,那時候,戴崇定想到的是戴尋芳必定會被趕走。留在曾傲身邊后,設法以身相許,以此俘虜曾傲的心,甚至為了成功,嚴厲地命令她一定要挑撥藍沁雪和曾傲的關系。
戴尋玉既沒有挑撥曾傲和藍沁雪的關系,也沒有使用手段讓曾傲跟她有肌膚之親。曾傲每一次來看她,她問的都是戴崇定的情況。她堅守著節(jié)操,維護著尊嚴,因過多地承受著家族安危的巨大壓力,她更加冷靜和理智了。在內心深處,曾傲是她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跟他有那樣的親近。
所以,她的淚,包含了太多東西。
曾傲何嘗感覺不到她對自己的那種女兒家的依戀,可她那份超出年齡的穩(wěn)重與冷靜,讓他更加憐惜,對她,也就越來越有像對葉紫那樣的愛護之情。所以,他一次次去找戴崇定,希望得到他和戴尋玉都滿意的結果。但事與愿違,戴崇定的變化是向邪惡發(fā)展的,他一邊死死地抓住城建圖,一邊寄希望于戴尋玉,被困在皇帝夢里不能自拔。
曾傲輕輕將戴尋玉攬進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安慰道:別難過了,我們繼續(xù)努力吧。
她抹了抹淚,忽然問:曾大哥,我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給我實話。我姐姐殺死了你的妻兒,我爹又掘開他們的墳墓,拿到了城建圖,你真的不恨他們嗎
說不恨,那是騙人的。他苦笑道,但我不能因個人的仇恨而讓無辜的人送命。
正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砬瞄T聲。曾傲拉開門。萬祥說藍沁雪病了,讓他去看一下。曾傲跟戴尋玉打了聲招呼就走了。到了外面,萬祥小聲提醒他不要老往戴尋玉房間跑,說兄弟們議論紛紛,影響了兄弟團結就不好了。曾傲知道兄弟們議論的是他可能要做戴崇定的女婿了,甚至有人說他要是做了戴崇定的女婿,大家就不再追隨他了。
走著走著,又聽到戴尋芳的怒罵聲。曾傲想了想,突然決定轉道去看看戴尋芳。門一開,戴尋芳看到他時,像一只下山猛虎一般撲了過去,卻不是要親他抱他,而是抓他打他,嘴里還罵道:曾傲!曾傲!你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把我關在這里這么久到底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
這一關就是近兩個月,戴尋芳原先圓潤的臉龐消瘦極了,整個人是說不出的憔悴�?伤谋┢膺是那樣猛,甚至比以前更猛,被關這些日子集聚起來的怒火,恨不得一股腦地燒死曾傲。曾傲用力扯開她,什么也沒說,返身就走。戴尋芳瘋了一般撲過去又抓住他,吼叫著不要他走。
回去照顧你爹吧。曾傲說著再次扯開她,見她越發(fā)瘋狂,逼不得已點了她的穴,然后叫萬祥放了戴尋芳。
戴尋芳被逼瘋了,萬祥要放她時,她哭著,喊著,嘶吼著,就是不肯走。跟著,葉天坤也響應起來。于是,寒冷的冬夜里,兩個瘋子又唱起了對臺戲。萬祥不得不將戴尋芳打昏,然后將她送到了郵亭鋪。
曾傲走進藍沁雪房間的時候,卻被屋子里的寒冷侵襲得抖了一下�;蛟S,不是自然的寒冷,而是藍沁雪病臥床頭的凄涼模樣,令他感到酸楚和疼痛。這些日子對她不理不睬,是不是過分了為什么這樣逼,也逼不走她呢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眼前卻浮現起藍沁雪幾個月大的時候他守在她身邊照顧的情景。
他們訂了娃娃親后,藍財主讓曾傲住進了家里,平時幫著管家做點事。六歲大的孩子能做什么嘛,但曾傲是窮人家出來的,不但會放牛,也能做許多家務。他很勤快,父母一再告誡他要惜福,珍惜這種命運改變的機會。藍沁雪小時候真是多災多難,不是病,就是摔傷,或者落水,或者燙傷,但是,不管她哭得多厲害,一旦曾傲在旁邊哄她逗她,哪怕只有幾個月大時,也會露出開心的笑容。
曾傲堅決地冷淡藍沁雪,心也是痛的。兩小無猜的情誼,多少往事像打開記憶的閘門,統(tǒng)統(tǒng)涌上心頭。她成長為女侍衛(wèi)到今天的明王朝公主,那是多么堅強多么剛烈的女子,現在竟病臥床頭,虛弱得起不了身。曾傲在床邊坐下來,拿過她的手腕準備摸脈,觸及她的肌膚,竟然燙得驚人。他慌忙摸她的額頭,看到她臉孔燒得通紅,蒼白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一瞬間,他的淚腺被打開,眼睛里灌滿了淚水。
她昏睡著。
曾傲迅速開了一個藥方交給萬祥,讓他立刻去抓藥。然后,他讓葉紫打來冷水,親手用帕子給她的額頭敷著,一邊輕輕按摩她的手腕。藥煎好后,他又將她扶起來靠著自己的胸膛,一點一點地喂她吃藥�?伤境圆贿M去。于是,他喝一口藥,再掰開她的嘴,將藥喂進她嘴里后,又催發(fā)內力讓藥液進入她的咽喉。
葉紫在一邊幫忙,看他將一碗藥全部喂進去后,才說:姐夫,你娶了她吧,我想,姐姐……不會怪你的。
他放她躺好,為她蓋好被子,笑了一下,問:為什么覺得姐夫該娶她
我看得出,姐夫其實是喜歡她的,只因為她是朱元璋的人,所以……其實有什么關系呢你娶了她,她就回不了皇宮了。
如果不做戴崇定的女婿,就做朱元璋的女婿,是嗎葉紫,你覺得姐夫還有第三條路走嗎
葉紫搖頭。
曾傲自嘲地笑:葉紫,你還小呢,不懂現實的殘酷。我做誰的女婿,都是死路一條。但是現在,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葉紫不太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微微笑了笑,離開了。曾傲又坐下去,繼續(xù)用冷水帕子給藍沁雪敷著,一直到凌晨四更天,他也沒合眼。藍沁雪發(fā)燒太厲害,已經燒傷肺部,咽喉也腫得很厲害,她昏睡著,除了喂藥液,她的嘴就沒有張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