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霜笛
第七章
霜笛
山中無路,穆鴻仗劍走在前面,兩個姑娘互相扶著跟在后面。三人不想再和眾女相遇,便有意繞了一下,可哪知繞著繞著,忽然天色轉(zhuǎn)陰,山中竟然下起雪來。穆鴻三人沒了太陽,不辨方向,越走越亂,怎么走也走不出山里。走到傍晚,四周竟然仍是古木狼林,毫無人跡。
又過了一會兒,雪已漸停,天邊的晚霞照紅了銀白山嶺,美不勝收。穆鴻心中大是暢快,張開臂膀,迎風而歌。蕊兒身上淤傷疼得難受,氣道:走了一整天的風雪荒山,就吃些冷干糧,穆哥哥你還開心得出來。
錦兒笑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荻梦�,攜手同行。我這三年,做夢都想看看花牢外面的景色,如今有鴻哥能帶我出來,又有妹子你相伴,就算北風再冷,我也歡喜。
三人邊說邊走,竟找到了一條小路。沿著小路,漸漸便有了人家。錦兒久困花牢,出來后看什么都有無限感觸,穆鴻見她這樣,自然也有些心酸。反倒是蕊兒焦躁得很,趾高氣昂地和鄉(xiāng)人問路。鄉(xiāng)人見她頗有風采,又很漂亮,便也不生氣,反而笑著指路給她,原來此處離洛陽已經(jīng)不足四十里了。
錦兒在旁一聽,潸然流下淚來,離別數(shù)載,受盡辛苦,如今故鄉(xiāng)就在眼前,不禁百感交集。不知爹娘可都安好,弟弟現(xiàn)在怎樣,心中著急,便求穆鴻和蕊兒同她一起連夜趕路。蕊兒聽了,雖然有些不情愿,也勉強答應。
穆鴻早就聽說洛陽山河拱繞,人文薈萃,卻從未去過。如今只剩幾十里路,也有些神往。三人踏雪夜行,走得甚快,過了明月凄清,夜景蒼涼,第二天清早,便望到了洛陽的城門。
穆鴻從未來過如此大的地方。見城門處車水馬龍,人頭涌動,心中竟有些膽怯。不多時,守衛(wèi)檢查公驗,到了穆鴻三人,穆鴻沒有,支支吾吾,不知道該如何答對,急得滿頭是汗。錦兒在他耳邊低聲道:鴻哥,這些兵士見錢眼開,可以通融的。穆鴻無奈,心中極不情愿,從錢袋里取出最后一小塊碎金,悄悄塞給盤查的守衛(wèi)。那守衛(wèi)見是金子,不由大喜,怕被其他守衛(wèi)發(fā)現(xiàn),忙揣在懷中。他見這青年人雖然衣衫襤褸,但同行的兩個姑娘卻是氣質(zhì)華貴,相信不是尋常百姓,便賠了個笑臉,把三人放進城門。
洛陽果然是天下都會,穆鴻初次到這里,簡直是目不暇接。滿眼是畫閣紅樓,處處見香車寶馬,洛水之濱,美人成群,三市興隆,熙熙攘攘。即便這個時節(jié)的東都已經(jīng)被霜雪畫成了白色,也無處不寫著繁華二字。
賈錦兒似乎在夢中,見洛陽城景色如昔,繁華依舊,心中起起伏伏,又悲又喜。自己在夢中不知想了這里多少遍,而如今,一草一木一人一景全是真的,竟然不敢相信。她眼中止不住淚,提著裙子,一路小跑,穿街過巷,來到了一所大宅之前。見院門前垂柳掛著霜雪,朱紅大門半開半閉,仿佛仍是自己當年離別時的模樣,心中酸楚全都涌了上來。
這時兩個丫鬟挎著籃子說笑著從門內(nèi)出來,剛一出門,只見一個姑娘滿臉是淚地站在門前,仔細一看,竟是自己家失蹤多年的小姐,不由驚得呆了。其中一個丫鬟喚作春桃,伺候了錦兒多年,見錦兒風塵滿面,泣不成聲,再也顧不得許多,扔了籃子,撲到錦兒身邊。她想抱住錦兒,可終于還是把手縮了回來,跪倒在地,眼中含淚,顫聲問道:小姐,你這些年到了哪里,想得我好苦。
錦兒把春桃拉起,抓著她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另一個丫鬟連滾帶爬地到后宅去稟告老爺夫人。不多時,夫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錦兒一見是娘,心中說不出地委屈,撲到夫人懷里,放聲大哭。夫人見女兒神色凄苦,心疼不已,雙手顫抖地把她摟在懷中,也哭得不成樣子。這時,賈府的老爺和少爺也迎了出來,一家人終于聚到了一起,抱頭痛哭之后,又都破涕為笑。
賈老爺擦了擦眼淚,才注意到和女兒一起回來的還有兩人。但大街上終究不是說話的所在,忙令丫鬟攙扶小姐夫人進來,命下人把穆鴻和蕊兒也讓到廳內(nèi)。
眾人到得廳中,蕊兒也不客氣,大喇喇地坐在主位,神色倨傲。賈老爺臉現(xiàn)不悅,但不知個中緣由,便勉強陪坐在側(cè)首。穆鴻穿的衣服還遠不及賈府中的下人,站在旁邊,也沒個人讓他。賈老爺頓了一頓,問錦兒道:錦兒,這三年,我派人四處找尋你,卻沒有你絲毫音信,究竟你去了哪里錦兒滿臉通紅,既羞愧,又委屈,剛要開口,穆鴻以目示意她不要說,自己接口道:賈伯伯,賈姑娘三年前和家人走散,不小心溺了水,失去了記憶。幸好有一位深山得道的老尼收留了她,一晃三年,她才想起從前的事,便辭別了師太,回轉(zhuǎn)洛陽。
賈老爺看了看穆鴻,見他落魄寒酸,滿臉污垢,衣服破舊,腰中竟懸著把長劍,心里說不出地厭惡,不想和他說話,轉(zhuǎn)過頭問錦兒:女兒,這花郎說的可是真的錦兒知穆鴻是為了保自己名節(jié),心下感激,含淚點頭。賈老爺一聽,心下安穩(wěn),道:錦兒,咱們是讀書明理的人家,以后有機會定要去那庵中添些香火。穆鴻道:賈伯伯,那庵在深山之中,不可尋覓,師太是得道高人,也不想受俗世打擾,我看還是作罷了吧。
賈老爺瞇著眼睛看了看穆鴻,心中有氣,心想我自和女兒說話,你這叫花子怎么這么多言語,簡直是不懂尊卑禮儀。壓了壓火,問道:女兒,不知你這二位同伴都是何人錦兒道:這位郎君,名叫穆鴻,對女兒有大恩,他……他一路幫我脫困解危,送我回來,個中緣由,難以盡表。而這位姑娘,她……錦兒說到蕊兒,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知道得甚少,只知道她是長安人,究竟身世如何,竟不知曉。
蕊兒坐在正位上,嘴角微揚,笑道:我叫裴蕊,我娘是虢國夫人。此話一出,眾人皆驚。賈老爺顫聲問道:姑娘,此話當真蕊兒撅嘴道:我騙你干什么,只不過我一時興起,偷偷帶著幾個下人去泰山游玩,沒想到遭遇變故,才流落到這里。
虢國夫人是楊貴妃的姐姐,權(quán)勢滔天,奢侈華貴,連公主駙馬都不放在眼里。當年賈老爺也曾去過長安,遠遠見過楊家姐妹出游。幾個姐妹華貴艷麗,宛若天人,沿途丟棄珠寶,如棄廢物。尤其如今楊國忠把持朝政,若是討好了虢國夫人,便是討好了楊國忠和楊貴妃,這姑娘若是虢國夫人的女兒,她落難至此,真是奇貨可居。賈老爺又打量幾眼這姑娘,見她雖然年紀不大,脖頸手腕似乎還有淤傷,但卻自然有一股華貴之氣,心想多半她說的話便是真的,忙賠個笑臉道:裴姑娘,一路辛苦,既然到了我府里,不妨先暫住兩日,緩一緩風霜勞頓。忙吩咐丫鬟快帶小姐和裴姑娘去繡樓更衣。
穆鴻站在旁邊,好不尷尬。賈府中人似乎從未見過穿著如此破爛之人,連下人都遠遠避開,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竟沒人和他說上一言半語。但賈老爺畢竟是知書達禮的儒者,雖然見穆鴻神色輕佻,頗不喜歡,還是緩緩地道:年輕人,我們府上雖不是什么達官顯貴,但也幾代都讀書明理。你既然護送錦兒回來,我自會有所答謝。隨即吩咐下人:來福,取兩吊錢,一身新衣給他。一會兒你們開飯,記得留他一起。今天小姐回來,你們每個人都能領半吊錢的打賞。
賈老爺心說:你這花子,這般模樣,自身都難保,又如何能保護得了我女兒。定是哪里的潑皮無賴,黏上了我女兒不走。我既給了你錢,你總該識相了吧。他既覺得穆鴻是下賤之人,想來想去,穆鴻自然也做不出什么高尚之事。見穆鴻斜眼望著窗外,也不謝他,更是生氣。
過不多時,來福取來新衣和錢,捏著鼻子遞給穆鴻。穆鴻接過,來福終于忍不住,小聲說道:花子,還不謝謝老爺?shù)馁p賜。穆鴻見周圍下人都怒目而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低頭不語。
正這時,環(huán)佩響動,一個姑娘裊裊婷婷地飄進了屋內(nèi)。穆鴻抬眼一看,見來的正是錦兒。她衣飾華貴,帶著幽蘭的香氣,溫婉大方,有著春花的風采,巧笑倩兮,一掃風霜清苦之色,又恢復了大家閨秀端莊秀麗的模樣。下人們見她,紛紛施禮,神色恭謹。穆鴻再看看自己,手捧著兩吊錢,活似一個街頭討飯的乞丐。心中難受,轉(zhuǎn)過半個身子,把頭低下。
賈老爺見女兒風采依舊,自然歡喜,問道:錦兒,裴姑娘怎樣了錦兒道:裴姑娘受了些傷,正在敷藥。賈老爺一聽,稍有責怪,錦兒,這里沒你的事,陪好裴姑娘要緊。錦兒見穆鴻側(cè)對著她,死盯著墻角,想上前說幾句感謝的話,便答道:女兒能平安回來,全賴穆郎沿途保護,今日須親自謝過。賈老爺把臉一沉,爹爹已經(jīng)替你謝過,前廳的事不用你管,快快退下吧。
錦兒無奈,施禮退下。賈老爺嘆了口氣,對穆鴻道:你也看到了,我們家書香門第,你既收了錢,到外面可不要亂說亂講,毀了我女兒的清譽。穆鴻苦笑道:你們家世清白,你女兒是大家閨秀,我又有什么好講的。
賈老爺不悅,沉著臉不說話。穆鴻見廳中氣氛尷尬已極,心想我一個大好男兒,又不是來你這里討飯的,何必如此窩囊。把衣服和錢放在地上,不再說話,徑自出了賈府。
穆鴻出了府門,回頭望了望,竟然連個追出來的人都沒有。他心中失落,在里坊漫無目的地亂走。到了城門,沒錢賄賂護軍,竟不放他出去,只得退回城內(nèi)。又走了一會兒,找了個洛水邊上的角落倚著柳樹坐下,路人以為他是個叫花子,都遠遠躲開。穆鴻望著滿街的行人,心頭黯然,見洛水邊上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實在不知道這東都的繁華風景和自己有什么關系�?赊D(zhuǎn)念一想,此行本是送人,人已送到,縱然她的家人瞧不起自己,又能如何。
他胡思亂想,過了一會兒,忽然一驚,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忘了此行的目的。既然到了洛陽,無論歡娘在不在這里,都應當打聽一下她的下落。一想到歡娘,穆鴻顧不得困倦,站起身,紅著臉向來往的行人打聽。他本不知道歡娘長什么模樣,只知道一個名字,這沒頭沒腦地一問,行人多半當他是個瘋子,都搖頭躲開。
穆鴻一直問到中午,一無所獲。心想商家常年做買做賣,迎來送往,說不定見過歡娘,便尋到了洛陽的北市。這里最是繁華,青樓粉黛妖嬈,胡姬當街沽酒,五行八作,生意興隆。穆鴻一路問去,商家都紛紛搖頭。最后到了一個賣笛簫的小店,店家是個老者,心比較善,見穆鴻雖然落魄,卻目光澄澈,佩劍挺拔,心中有些可憐他,便對穆鴻道:年輕人,我們做買賣的,一天迎來送往不知道多少人,可也沒有一個人自報家門,和我說他自己叫什么名姓的。你就知道一個名字,想找這個人,恐怕……恐怕很難了。
穆鴻見店內(nèi)笛簫精美,心想歡娘自是會吹奏笛子,說不定真光顧過這家店,便問道:老伯,可有一個漂亮姑娘在您這里買過笛子么老者笑道:年輕人,我這里雖然談不上生意興隆,可也還算可以,這滿城的富家小姐、貧家女兒、青樓女子、碧眼胡姬可都在我這兒買笛子。若說漂亮的自然是不少,可是不是你要找的就不知道了。穆鴻開過店,知道老者說得沒錯,可關心則亂,除此一問,實不知道該問些什么。尷尬地笑了笑,從懷中摸出最后幾個銅錢,問道:老伯,您這里最便宜的笛子多少錢,我想買一支。
老者看了看他窮困寒酸又靦腆的模樣,笑道:我做了這么多年的生意,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都已經(jīng)落魄成這樣,不想著買些干糧,卻來買笛子。我今年六十多歲了,子孫都爭氣,也不差這幾個錢,這樣,你給我吹上一曲,若是我聽得不錯,便把店里最好的笛子送給你。
老者說著,讓小伙計看店,自己把穆鴻引到院中,遞給穆鴻一支竹笛,笑吟吟地看著他。穆鴻臉一紅,側(cè)身對著老者,吹奏了起來,正是一曲《鹿鳴》。老者起初還像一個長者一般微笑著看著穆鴻,可曲子吹起,他便心中一動,擊節(jié)相和,頻頻點頭。一曲吹完,老者大喜,上前拉住穆鴻的手,嘆道:好,實在是好。這曲《鹿鳴》本是宮廷宴樂,而你卻奏得如同兩只麋鹿奔于原野,讓我這糟老頭也忽然厭倦了這喧囂市集的爭吵。今天用一支笛子換了這一首曲子,也是值了。
老者拍著穆鴻的肩膀,愛惜了半天,回屋取了一支精美竹笛,贈與穆鴻。穆鴻也沒推辭,雙手接過。老者還要給穆鴻拿些錢,穆鴻堅決不收。老者笑道:年輕人雖然落魄,卻有骨氣,那我也不勉強了。我本想留你在我這里做個伙計,可方才聽你曲子,知你心中氣度,這枳棘叢中,非鸞鳳久居之所,我也就不留你了。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穆鴻心中感激,對老者深施一禮,老者笑著把他扶住,送出店外。等穆鴻走遠了,看著他的背影,不住地搖頭嘆息。
穆鴻轉(zhuǎn)出了北市,一路打聽,依然是沒人知曉。不知不覺,過了洛水,再一路向西,遠遠地望見了成群的宮殿。他走得累了,找了一處角落坐下,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日光耀眼,才想起困來。
兩夜未睡,這時困意襲來,他也顧不得腹中饑餓,天氣寒涼,倒在角落里蜷縮著身子昏昏睡去。睡夢之中,只覺筋骨酸疼,心煩意亂,說不出地寒涼難受。不知道睡了多久,夢中遠處竟有笛聲傳來。笛聲高遠,飄蕩在云霞之外,穆鴻聽得心中激蕩,自己也似乎隨著笛聲飄飄蕩蕩,遨游在云朵之旁。忽然,他心中一驚,這曲子不就是《鴻影》么想到這里,他猛地驚醒,抬頭見彩云遮月,漫天星斗,才知道原來是夢。
他心中失落到了極處,只見云朵被凜風吹開,露出了一彎寒月,洛水之畔,星月之下,所有景物都掛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删退憔吧倜�,自己也好似從云頭掉落到了人間,心中一下子空空蕩蕩,難受得很。
忽然,遠處有笛聲傳來。穆鴻先是以為自己耳朵在作怪,可晃了晃頭,那聲音還在耳畔。仔細一聽,不由得心頭一陣狂喜,這曲子思緒飛揚,竟然真的就是《鴻影》。他來不及細想,向聲音處奔去,可跑著跑著,忽然笛聲止歇,四周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靜。
穆鴻大急,又跑了幾步,停了下來,從腰間解下老者送自己的竹笛,倚著樹吹了起來。穆鴻自從在真源改編了《鴻影》曲,一路上反復思索,料想已經(jīng)不比原曲遜色。他凝望夜空,笛聲便也隨著心思穿梭于星河之間。正這時,不遠處有笛聲低低地幾個婉轉(zhuǎn),竟是《鴻影》原曲再次響起,雖然聲音很低,但卻難掩笛聲中的驚訝。穆鴻一驚,隨即一陣狂喜,心想自己雖然受盡辛苦,跋山涉水,落魄如斯,但能聽到作曲之人親自吹奏此曲,此生也不枉了。他本知此曲意境高遠,可今日一聽,卻比想象的不知又好了多少。心有所感,閉著眼睛和那邊的笛聲相和。只覺自己仿佛早已不在東都這個看似繁華的牢籠之中,一顆心隨著曲子飄飄蕩蕩,飛過冷清明月,飛過璀璨星河,飛過晨晚曦霞,飛過無盡幻想。穿越心口郁結(jié)之處,一直飛到心思所不能及的遠方。
這夜已深沉,偌大的東都不知有多少難眠之人,聽見這曲子,便下了床,推開窗,望著星河,寄托遙遠的思索。穆鴻只覺胸中似乎有無盡的言語,卻難以描述,熱淚繞著眼圈,卻表達不出心中得覓知音的欣喜�?珊鋈荒沁叺牡崖晭讉顫抖,變得凌亂無章,似乎吹奏之人想起了什么傷心之事。停了一下,變了調(diào)式,為變徵之聲,曲子一下子變得哀愁婉轉(zhuǎn)。但笛聲雖哀卻無怨,雖亂卻有情,每一個音符似乎都是滴著血的傾訴,讓人心碎。
洛陽城中,不知什么時候,霜冷了夜空,云遮了彎月,伴著笛曲,竟下起雪來。穆鴻不再合奏,凝神傾聽,在那邊笛聲停頓轉(zhuǎn)折之處,點綴幾聲低音嘆息,似是安慰。他知歡娘這些年的辛苦,可一聽這曲子,心想自己所知道的,又怎能及得歡娘真正所受苦難之萬一。她逃出花牢之后,不知道又經(jīng)歷了多少風霜,多少折磨。想到這里,不禁心中憤慨,怒發(fā)上指,拿起竹笛,將曲子變作羽調(diào),激昂慷慨地吹了起來。那邊的人似乎一愣,隨后輕聲和著,似是感謝。
對于住在洛水旁的百姓來說,今夜定是難眠的一夜,他們從未像今天這般,聽見一支曲子如此吹奏,忽而幻想雄奇,忽而低回婉轉(zhuǎn),忽而慷慨激昂。他們的心被曲子帶來帶去,忽而流淚,忽而憤慨,卻難以用言語來表達。穆鴻眼中含淚,心里怦怦直跳,緩緩向那邊笛聲處靠近。他手指有些顫抖,聽著那邊的笛聲離自己已經(jīng)很近,似乎……似乎就在自己的身后,他頭腦一暈,猛地回頭。
笛聲戛然而止,一個身影沒入了黑夜之中。
穆鴻的心都要跳了出來,追了幾步,只見雪地上一行腳印,延向了黑夜的深處,吹笛之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穆鴻心頭一涼,頹然坐在地上。他心中愁苦,苦思冥想,實在不知道為什么歡娘不肯見自己。他既有些不甘,又有些擔心。思前想后,頭腦似乎都要炸開,用雪水洗了洗臉,只覺面頰和耳朵火一般燙,心中突突直跳,難以平復。
這時,洛水北岸忽然隱隱響起了笛聲,似是安慰,似是嘆息。穆鴻站起身,透過風雪遙望隱隱約約的上陽宮苑。心想原來深宮之中,竟有人聽我二人合奏,這笛聲雖是安慰,但我心中的愁苦,你又如何能夠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