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等待
家具店的冷氣有點重，剛從外頭進來，懷念輕輕打了個噴嚏。
時嶼側頭看她一眼，聲音低低的：“要不要穿我的外套？”“我不冷。
”她揉揉鼻子，“就是一進來有點溫差。
”他沒多說，還是把外套搭在她肩上，動作自然得像無數次重復過。
店里人不多，空調嗡嗡作響，木地板踩上去帶點虛假的柔軟。
他們并肩往沙發(fā)區(qū)走，沒什么明確目標。
家里那只歪歪扭扭的邊柜，提過幾次要換，今天順路，便進來看看。
饅頭和蛋撻沒跟著，在家睡覺。
沒有兩只狗子在腳邊打轉，兩人走得也更悠閑。
懷念指了指一款落地燈：“我們客廳那個燈，是不是太暗了？”“不是，是你老不開。
”時嶼語氣淡淡的，尾音略挑。
“我怕費電。
”“這個也一樣。
”她撇撇嘴，隨手坐上一張深灰色的絨布沙發(fā)，整個人陷進去，仿佛被吞掉了一半。
她抓了個抱枕抱在懷里，感嘆：“這個好軟啊。
”時嶼站在她身邊看標簽：“你一個月能把它坐癱。
”“你是在嘲諷我體重？”“不是，是你坐姿太放松。
”她不服氣地朝他踹了一腳，踹完又笑：“但我就喜歡這種軟的。
”“喜歡塌的？”他一邊回，一邊微微俯身湊近，“那我豈不是早塌了。
”懷念輕咳一聲，裝作沒聽懂，抱枕抱得更緊：“別在公共場合說些奇怪的雙關。
”“你先挑的。
”他低笑一聲，在她耳邊說得很輕，“你知道我配合度一向高。
”她臉熱了熱，迅速轉移話題：“你要不要也試坐一下？”“不用了。
”他說著，忽然抬手撥了撥她鬢邊散落的一縷頭發(fā)，語氣平靜，“你坐得舒服，我就滿意。
”懷念微怔了下，沒說話，只是眼角不自覺帶出一點笑。
“你上班也這么會說話？”“上班基本不說。
”“那你說話時，員工是不是會緊張兮兮，以為要被裁了？”“他們怕。
”他停頓一下，視線掃過前方，“比如現在這個。
”懷念順著看過去，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正在和導購確認材質，抬頭那一刻，正好對上他們的視線。
周彥辰頓了下，然后笑開了：“哎喲，時總，嫂子！”懷念沒反應過來，下意識看了時嶼一眼。
時嶼沒什么表情，只是點頭算回應。
“你也來看家具？”時嶼語氣隨意。
“嗯，幫朋友看看。
”周彥辰走過來，笑得狗腿又自然，“嫂子也一起來啦……逛得挺悠閑的嘛。
”“路過看看。
”懷念笑了笑，“本來也沒什么安排。
”“狗沒帶？”“它們在家守門。
”“太幸福了。
”周彥辰感慨一句，又偷看了他們選的沙發(fā)一眼，“時總平時看著不近人情，現在倒挺懂生活。
”“我是來欣賞你演技的。
”時嶼的語氣仍然淡，卻帶了點看戲的調子。
“哈哈哈，那我得努力一點。
”周彥辰笑得更狗腿，“不打擾不打擾，我閃啦。
”他邊退邊擺手，走了兩步又回頭補一句：“嫂子下次來公司玩啊，大家都想見見傳說中的溫柔制衡力量。
”懷念被他夸得有點哭笑不得，只點點頭。
人走遠后，她低聲問：“你員工嘴都這么甜嗎？”“他算比較老實的。
”“那你公司挺危險的。
”“所以我需要你。
”時嶼語氣未變，話卻帶點認真。
懷念沒接，只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是笑，又像是有點被撩到了。
她又往沙發(fā)里窩了窩，腳搭上沙發(fā)沿。
他低頭看了眼，順手勾住她腳踝，往自己方向輕輕一帶。
“喂，別鬧。
”“不是鬧。
”他靠近她，低聲道，“你不覺得這種沙發(fā)更適合我們晚上窩著看劇？”懷念看著他湊近的臉，輕輕別開目光：“你是說……像現在這樣？”他沒說話，只慢慢俯身，一只手撐在她身側，鼻尖幾乎貼近她額頭。
懷念沒躲，呼吸也有點淺了：“那你現在算什么狀態(tài)？”“現在？”他伸手輕輕勾住她的腳踝，往自己方向一帶，“暫時下班。
放松點。
”懷念窩在沙發(fā)里，仰頭看著天花板：“你說，我們臥室那柜子什么時候換�。俊薄澳阏f了算。
”“你不能老這么說。
”“那換個說法——你說了，我才有得算。
”她唇角一動，還沒來得及說話，時嶼已經輕輕吻上她的嘴角——帶著一點笑意，一點確認，一點像多年熟悉后才敢釋放的親昵。
不張揚，不急迫，卻足夠清晰。
辦公室里已經坐了小半的人。
她輕輕點頭打了個招呼，把包放下，動作一氣呵成。
電腦一開，瀏覽器里自動彈出的首頁是公司內網，喻言昨晚十點多發(fā)了一條項目修正通知，還在群里加了備注：“懷念那段文案再打磨下，節(jié)奏太干凈了，得再臟一點。
”她盯著那句“再臟一點”看了幾秒，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從入職那天起，她就習慣了瑞禾獨特的表達方式。
喻言總愛用一些模糊詞去描述創(chuàng)意，比如“浪一點”“別那么聰明”“文案要像凌晨四點的出租車”——她起初聽不懂，現在卻慢慢開始讀得懂了。
右邊的陳思怡抱著一杯燕麥拿鐵滑著手機，發(fā)現她來了就小聲問：“你昨晚幾點睡的？”“十一點多。
”“你騙人，我看你兩點還在公司群點贊。
”懷念沒反駁，只聳了下肩：“失眠。
”“你是不是最近又在想什么？”陳思怡湊近些，“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最近文案寫得越來越‘像有故事’了。
”懷念笑了笑，沒回答。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
有時候只是打開文檔那一瞬，突然很確定該寫什么——像某種情緒從骨頭縫里跑出來，不用修飾、不用鋪墊，直接落在字上。
十點整，周例會。
謝淮初一進來，整個會議室立刻安靜下來。
他今天穿深灰西裝，依舊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
開始講話時，語氣不疾不徐，每個字都像是量好分寸后才說出口的。
他講品牌方向，講新客戶的預算，講下個月要提交的那份城市影像提案——懷念一邊認真做筆記，偶爾抬頭對上謝淮初的視線，微微一笑后又低頭繼續(xù)聽講。
會議接近尾聲時，他忽然點她的名字：“懷念，上次你寫的那條
tagle，我晚上復盤覺得可以拿出來用，和簡遇白的視覺一起，排進下一輪提案。
”她輕輕“嗯”了一聲，語調沒起伏，卻能感覺到幾雙同事的目光悄悄轉了過來。
她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一行字：不必每次都重新開始，但每次都值得被記住。
那句
tagle，其實是她夢里聽過的。
也許是過去的某一段記憶，也許只是腦海里虛構出的回聲。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是她心里某個還沒關掉的門，輕輕響了一下。
午后的光從落地窗透進來，映在辦公桌上的文件邊角泛出淺金色的光暈。
懷念剛剛從會議室出來，正一邊翻看喻言在文稿上留的批注，一邊用筆在筆記本角落涂涂改改。
“懷念。
”一個熟悉又不急不緩的聲音在她桌邊響起。
她抬頭，簡遇白站在那，依舊一身干凈的襯衫，手里拿著一封明信片，外加幾張印刷店沖洗出的照片，已經裝進了一個半透明的信封里。
“江可音讓我轉交給你，”他把信封遞過去，語氣帶著些意味深長，“說是托我這個‘臨時快遞員’。
”懷念接過，手指剛觸碰到那張明信片，就像有什么微妙的感受順著紙張蔓延到心口。
“這是……”她眼睛微微亮了起來。
照片里，是簡梓萱、江可音，還有她在悉尼的幾張舊照，陽光明媚，笑容燦爛。
簡遇白點點頭：“他們已經回悉尼了。
”懷念微微皺眉，聲音有些感慨：“這么快……我都還沒好好招待他們呢。
”她輕輕揉了揉照片，眼神復雜，“畢竟他們當初是因為我突然失聯才臨時回來……結果現在就這樣走了，我連句‘謝謝’都還沒親口說。
”簡遇白看著她，沉默了幾秒，說：“你會有機會補上的。
”懷念低頭盯著照片，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回到了那段不太遙遠的時光。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那些回憶其實從未遠離。
它們只是被輕輕疊起、收藏在她腦海深處的某一頁，而現在，正隨著陽光與紙張的溫度，一點點被喚醒。
茶水間午后安靜，咖啡機低聲運轉著，紙杯疊得整整齊齊。
葉栗靠著操作臺，一邊戳開酸奶蓋，一邊看手機上的短視頻，笑得肩膀輕輕抖動。
葉瑾瑜拿著杯溫水，坐在一邊翻文件，沒太抬頭。
門開了，周彥辰晃悠著走進來，語氣一如既往帶著點戲：“我昨天晚上看到你們時總了。
”葉栗下意識抬頭，像被點名：“啊？”“還有嫂子。
”周彥辰故意頓了一下，邊說邊按下咖啡機，“你們猜我在哪兒碰上的？”“酒吧？”葉瑾瑜頭也不抬。
“不是。
”他語氣一挑，“家具店。
”葉栗睜大眼：“……就他們兩個？”“那還能有誰？你以為還有我們財務總監(jiān)跟著搭個沙發(fā)預算？”周彥辰搖頭，一臉八卦，“他們兩個就像在挑新家的樣子，那種……認真對比沙發(fā)坐感、討論燈是不是太暗的狀態(tài)。
”葉瑾瑜終于抬眼看了他一眼，語氣淡：“聽起來像你在旁邊偷聽了半小時。
”“差不多。
”他自己倒了杯美式，靠著桌邊一坐，“我本來是陪朋友去看辦公椅的，一轉頭就看到他們倆坐在沙發(fā)上，懷念窩得像塊布丁，時總還給她披外套。
”“……好細節(jié)。
”葉瑾瑜笑了一聲，語氣卻挺平靜。
“你說，他們是不是快準備結婚了？”周彥辰一臉揣測，“挑家具這個動作，含義太明顯。
”“也有可能只是沙發(fā)塌了想換個新的。
”葉瑾瑜喝了一口水，隨口說。
“可你沒看到時總那眼神，”周彥辰像是終于找到說重點的時機，“那完全是‘你說喜歡什么我就刷卡’的狀態(tài)。
”葉栗忍不住輕輕“哇”了一聲。
葉瑾瑜合上文件，語氣慢慢的：“時總向來目標明確，如果他真的想定下來，大概也不會藏著掖著。
”“說得也是。
”周彥辰點點頭，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昨天那一眼看過去，還挺羨慕的。
”“你不是說你媽天天安排你相親？”葉栗問他。
“對啊，所以我才羨慕——你看人家，自由戀愛，家具都能挑到一起。
”葉瑾瑜失笑：“你這要求也不高。
”“所以我才常來茶水間祈福。
”周彥辰一臉正經，“說不定哪天就碰到個也來加熱酸奶的緣分。
”“那你快去加熱吧。
”葉瑾瑜站起身，把水杯輕輕放進回收箱，“搞不好緣分就等在微波爐邊。
”“你這是認真鼓勵我了？”周彥辰眼睛一亮。
“我是說你別站著擋我扔杯子。
”“……”葉栗在旁邊笑出聲，空氣里是熱水、紙杯和一點點不動聲色的輕快。
晚上七點多，公司大部分燈已經滅了。
整層樓只剩幾盞感應燈亮著，走廊一片安靜。
會議室的玻璃門虛掩著，葉瑾瑜坐在長桌的一端，面前攤著幾份方案改稿。
她眉頭微蹙，手里拿著筆圈了一行數據，像是還在斟酌。
江昱恒推門進來，手里拎著兩杯咖啡，動作輕得沒什么聲音。
“還在看這個版本？”他把咖啡輕輕放在她手邊，“第五頁有點亂，我下午讓設計改了一版。
”葉瑾瑜“嗯”了一聲，抬頭接過咖啡：“你加糖了嗎？”“沒有。
怕你說影響判斷力。
”他微笑了一下，坐到她對面，“你覺得這版可行嗎？”“排版好一點了。
”她翻到第五頁，又頓了頓，“但執(zhí)行周期還是有點虛。
尤其是涉及市場投放的部分，數值好看，落地麻煩。
”“你擔心預算控制？”“預算、進度，還有渠道反應。
”葉瑾瑜合上方案，靠在椅背上，“你現在團隊的人手有點緊。
新進那個項目經理還沒磨合好。
”江昱恒點點頭，手指輕敲了下桌面：“我知道。
其實這個方案我也不著急上，先壓一壓，等時嶼那邊人手空一點，可以并行調人過來。
”“可以。
”她想了想，又笑了下，“你現在說話比以前保守多了。
”“是你們太挑。
”他看著她，語氣平和，“換了別人，早就點頭說‘行’了。
”“但你也沒換人。
”她笑著看他一眼。
“有你，還要換誰？”他話說得順暢，像是理所當然，又像不帶太多情緒。
葉瑾瑜沒有接話，只低頭喝了口咖啡，耳邊靜得能聽到樓層空調的低鳴。
幾秒后，她語氣很輕地問：“你今天讓運營部那個新來的匯報，是想讓我觀察她，還是提醒她別踩線？”江昱恒輕笑一聲，“你都看出來了，還問我？”“我想確認你信我判斷。
”她抬眼看他，語氣篤定。
“我信你。
”他說得很快，語氣沒有絲毫遲疑。
葉瑾瑜沒再說話，只將文件重新攤開：“那我明早把修改意見寫清楚，發(fā)你。
”“好。
”一盞燈光，兩個影子，安靜得像是夜里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緩慢生長。
樓層燈大多已經熄了，只剩些感應燈在安靜地守著走廊盡頭的黑白。
江昱恒走出會議室，捧著喝了一半的咖啡朝前走，剛準備拐進電梯口，余光卻瞥見側邊那間辦公室還亮著燈。
他腳步頓了頓，轉而走過去，輕輕敲了兩下門。
“還沒走？”他推門探頭，看見時嶼坐在桌邊，電腦屏幕還亮著，頁面停在某個文檔界面。
時嶼抬頭，神色平靜：“等人。
”江昱恒走進來，拉了把椅子坐下，隨口問：“懷念還沒下班？”“還在趕流程。
”“你就干坐著？”江昱恒掃了眼他面前沒什么動靜的桌面，“也不回去？”“嗯。
”江昱恒輕笑一聲：“你這架勢，有點居家丈夫那味兒了。
”時嶼沒接，只是靠在椅背上，手指敲了兩下鍵盤，像在打發(fā)時間，也像在聽他說。
江昱恒盯著他幾秒，沒再打趣什么，只站起身道：“那你等吧，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
“燈記得關。
”說完，他抬了抬下巴，離開了。
門關上的那一刻，辦公室歸于安靜。
桌上那盞燈，仍亮著，穩(wěn)穩(wěn)地照著不動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