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p>
偷魚賊</p>
周與卿院子里靠近隔壁籬笆墻的位置，有兩棵極高大的樹。她手巧，在兩棵樹中間搭了個(gè)吊床，上面還蓋了個(gè)防雨的茅草棚子，素日里就喜歡在這吊床里窩著，雖然沒個(gè)看相，但她覺得舒服，也不是過給外人看的。</p>
中午一碗蛋炒飯、一杯現(xiàn)榨豆?jié){草草打發(fā)了五臟廟，窩在吊床上看《紅樓夢》。手邊還放著一個(gè)牛皮封面的筆記本，時(shí)不時(shí)記些什么。</p>
隔壁吃過飯，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周與卿瞇了瞇眼睛，十分滿意。</p>
丘陵間的風(fēng)帶著冬末初春的寒氣，潮濕又陰冷，連太陽都驅(qū)不散。</p>
連打了兩三個(gè)噴嚏，周與卿回房拿了件羊絨披風(fēng)，民族花色，大片的紅藍(lán)鋪開，上面綴著各種古怪的圖形。周身一裹，嘴上咬了筆帽，坐在吊床里低頭寫著筆記。</p>
中途還接了房靜一個(gè)電話。</p>
一墻之隔，這頭周與卿在樹下優(yōu)哉游哉地讀書，那頭許同舟掃完地，回房把自己帶來的茶葉拿了出來，在院子里一擺，燒壺水，擺開了陣勢準(zhǔn)備泡茶。</p>
鏡頭從頭到尾就沒離開過許同舟的身上，導(dǎo)演看著攝影機(jī)哀嘆，這樣佛系的明星，連后期都不好做。原本只是想爭取這個(gè)熱點(diǎn)人物，卻沒想過，這人過日子也是真的很無聊了，跟廟里的和尚一樣，就差沒念經(jīng)了。</p>
許同舟帶了壓成餅狀的熟普，熟普茶性溫和，茶水絲滑柔順，醇香濃郁，一小塊一小塊，瞅著那一芽一葉占70%以上，頂級的普洱，光看著就不便宜。</p>
從井里打了水，又清又亮。茶葉一下去，打著旋兒地散開，好看極了。</p>
顏司明洗完碗筷，把手往衣擺上蹭了兩下，一屁股坐在許同舟對面，“許老師，你喜歡喝茶啊�！�</p>
許同舟動作不疾不徐，擼起毛衫，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腕骨聳立，線條凌厲流暢，往前延伸，是一雙拿著茶壺的手，有青筋微微凸出，五指修長，肌理細(xì)膩，骨肉勻稱。</p>
“是啊�！闭f著，倒了一小杯茶湯，遞到顏司明面前，“你歇會兒，晚點(diǎn)咱們倆去撈魚。”</p>
“好嘞�！鳖佀久饕豢诎巡柰踢M(jìn)肚子里，也沒品出什么味兒，簡直就是牛嚼牡丹，豬八戒吃人參果，白瞎了許同舟這頂級的普洱。</p>
許同舟也不計(jì)較，一小杯茶喝了兩三口，紅泥小爐上煮著茶，白煙裊裊從壺口飄出，風(fēng)一攪，就攪散了去。</p>
這悠哉休閑的日子，就從這縷茶煙開始了。</p>
下午許同舟和顏司明背著魚簍，穿了下水褲，笨手笨腳就往魚塘走。他還從來沒有下過這種池塘，拍戲最艱難的一次也是在山溝溝里，可那個(gè)角色是個(gè)軟骨頭的地主兒子。</p>
這頭一回自己上陣，光那肥大的下水褲上了身，兩只手往外張著。許同舟還從來沒有撈過魚，說實(shí)話，一向大氣沉穩(wěn)的他都忍不住有些興致勃勃，嘴角一抿一抿，那唇邊的梨渦便跟著若隱若現(xiàn)。</p>
攝影師眼睛一亮，就跟狼見了肉一樣，對著許同舟一陣拍，一向清冷又風(fēng)神疏朗的許影帝此刻就像個(gè)胖頭企鵝一樣笨拙，反差萌不要太可愛。</p>
魚塘不大，小小一洼。</p>
周與卿原本打算出門去村口買一點(diǎn)豆腐皮，晚上做一頓《紅樓夢》里的豆腐皮包子[1]試個(gè)手。剛出門就看見自家的魚塘里似乎有人，田埂上站了兩個(gè)攝影師對著底下一頓拍。</p>
隔壁的魚塘就在周與卿的魚塘旁邊，但好巧不巧，那兩個(gè)人卻剛好進(jìn)了周與卿家的魚塘，撈了她家的……魚。</p>
周與卿想起自己剛放進(jìn)塘里還沒多久的可憐的小魚苗，一種被人偷菜捉個(gè)正著的憤怒油然而生。</p>
腳步一轉(zhuǎn)，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沖著魚塘那邊走了過去。</p>
許同舟撈得正帶勁，甫一抬頭，卻看見一個(gè)女人緩步走過來，穿著白色的上衣，闊腿棉麻褲，蹬著一雙踩著后腳跟的布鞋，十分隨性灑脫。</p>
她蹲在魚塘旁邊，眉眼驚艷，鵝蛋臉杏子眼，瓊鼻櫻唇，長發(fā)微卷，淺笑起來，慵慵倦倦和這山巒間的風(fēng)一樣溫柔。</p>
許同舟突然就想起了之前拍過的一個(gè)古裝片里，曾背過的一句臺詞，“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2]</p>
半分不輸娛樂圈里的各色小花。</p>
“村里來新人了。你是那個(gè)……《河沙》的男主，對吧？”周與卿歪歪了腦袋像是回憶什么，撐著下巴開口，說話聲音拉得又慢又長，眨巴眼睛，模樣十分無害，“你們這是撈魚��？”</p>
《河沙》是一部懸疑片，自上映后票房飆升，因?yàn)槠洫?dú)特縝密的推理、節(jié)奏極快的劇情和詭譎的拍攝手法，破了紀(jì)錄，登頂國內(nèi)懸疑大片的票房之最。</p>
許同舟因?yàn)檫@部片子，還曾經(jīng)提名戛納電影節(jié)的最佳男主。</p>
當(dāng)時(shí)這部電影和主創(chuàng)許同舟日日在網(wǎng)上被粉絲刷屏，就是周與卿這樣不怎么關(guān)注娛樂圈的人，都少不了多看上幾眼。更何況，閨蜜房靜是許同舟的鐵桿粉絲，一天到晚凈在周與卿耳朵邊上念念叨叨，聽得她耳朵根都起繭子了。</p>
這回看見真人，倒也沒覺得和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樣。</p>
“你好�！痹S同舟淺笑著沖她頷首，滿臉的客氣。</p>
顏司明撲騰一下剛抓住一條魚，高高舉起，欣喜若狂，“許老師，許老師，你看我捉到了！”一轉(zhuǎn)頭就看見周與卿蹲在魚塘邊上，熟稔地同她打招呼，“姐姐……你看我捉的魚�！�</p>
周與卿一邊笑一邊挑眉，腮幫子咬著緊，心里那個(gè)滴血啊，看著顏司明手里那條可憐兮兮的小魚苗，心痛得不得了。</p>
許同舟看著她的表情，莫名有種不好的預(yù)感。</p>
果不其然，周與卿笑了一會兒，然后起身，眉眼剎那就變了，咬牙切齒的情緒撲面而來，有些許生氣，指了指旁邊。</p>
“我說你們明星來之前先把地界兒尋思清楚吧，那片，才是你們的魚塘。我們這小老百姓養(yǎng)幾條小魚苗可不容易，我家這魚苗剛放進(jìn)去還沒幾天呢�！�</p>
語氣里是顯而易見的痛心疾首和不悅。</p>
她好不容易養(yǎng)的幾條小魚苗，還沒養(yǎng)大呢，全讓旁人給撈了。</p>
魚從顏司明手里逃脫，撲通跳回水里，甩了他一臉的泥巴水。</p>
許同舟和顏司明面面相覷，又低頭看看剛逃脫的魚。</p>
難得的，許大影帝頭一次有了一種窘迫之感。</p>
“這……不好意思，我們不知道。”他出聲道歉。</p>
大概是許同舟態(tài)度太好，倒是鬧得周與卿滿腹的不悅，就跟一拳頭扎進(jìn)棉花堆里似的。她努了努嘴，輕哼一聲便起身抬腳離開。長發(fā)被風(fēng)吹起，露出她小半塊下頜，膚色白皙，骨相精致。</p>
顏司明還在狀況外，看看周與卿的背影，再瞅瞅旁邊空蕩蕩的魚塘，“許老師？”</p>
許同舟的目光從那背影上收回來，看了看自己手套上的泥，攤了攤手，“走吧，換地兒�！�</p>
其實(shí)隔壁的魚塘比周與卿家那一小塊魚塘豐富多了，隨手一抓都能撈著一條肥魚，沒一會兒簍子里就有了四條大肥魚。</p>
孫庭禾熬湯用了兩條，紅燒一條，還剩一條，許同舟蹲在一邊撥了撥肥魚的肚子。又看了眼劈柴劈得正帶勁的顏司明，面無表情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拎著魚簍子出了院子，敲響了隔壁的大門。</p>
周與卿買了豆腐皮回來，備好了主料，干香菇、竹筍、豬里脊肉、荸薺各一些，正要洗干凈切丁。下午剛磨的刀，又快又鋒利，在木樁子鋸下來做的砧板上剁得咚咚響。</p>
許同舟站在門口敲門，周與卿沒聽見，一把刀揮舞得虎虎生風(fēng)。</p>
好不容易剁完了，才聽見那木門響了兩聲。</p>
她手上的刀還沒放下，門一拉開就看見許同舟拎著一個(gè)魚簍站在門口，和早上顏司明來敲門時(shí)一樣，身后跟著一個(gè)攝影師。</p>
“有事？”周與卿長發(fā)綰起，在腦后扎了個(gè)松垮的丸子，還有幾縷碎發(fā)垂在兩側(cè)鬢角。</p>
四月的天依然黑得早，門口掛著一盞昏黃的燈泡，光線寥寥，從周與卿頭頂灑下，藏去了她目光里的不耐情緒。</p>
許同舟把手里的魚簍往前遞了遞，“魚塘的事不好意思，這條魚送你�！�</p>
周與卿往魚簍里瞧了瞧，那魚目測斤兩不小，本來是不打算收的，因?yàn)樗鼇聿辉趺聪氤贼~，可剛張了嘴，還沒說話。</p>
許同舟就好似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把魚簍往她腳邊一放，聲音輕緩，“真的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p>
尾音帶了一個(gè)微微上翹的鼻音，就像從聲音里伸出了個(gè)小鉤子，蠱惑著周與卿的耳朵。</p>
周與卿暗想這人還真的很上道，也不矯情，一把把魚簍拿起來，“行，收下了。謝謝……”</p>
許同舟還欲說聲“不用”，卻見那人提著刀拎著簍，“啪”地關(guān)了門。</p>
許大影帝這還是頭一次吃閉門羹，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嘟囔了什么，轉(zhuǎn)身就回了自己院子。</p>
導(dǎo)演坐在院子里看著攝影機(jī)傳回來的畫面，胖胖的身體笑得直顫巍，轉(zhuǎn)頭吩咐了副導(dǎo)演，“回頭你跟老趙說一聲，多跟一下鄰居的日常，這種鄰里互動還是蠻有意思的哈。”</p>
副導(dǎo)演應(yīng)了一聲，卻暗自嘟囔，像這樣敢給許大影帝吃閉門羹，要真播出去了，這姑娘哪還有好日過，不被許同舟的粉絲撕到血肉模糊才怪。搖搖頭，對周與卿報(bào)以十二萬分的同情。</p>
[1]豆腐皮包子：《紅樓夢》第八回：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里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p>
[2]《登徒子好色賦》，宋玉，原文摘要：“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