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齊元襄抬起頭問。
朱晏亭道：“不夠，你跪死，孤也厭惡你�！�
“你可以厭惡我，但你要做一件事�！�
“甚么事？”
“有人要來殺你和你兒子，今晚就會來。必須由你出面，把他擋在宮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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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永昌（十一）
申時，
雨住。
雨澆熄了長安幾處火，生起黑色的煙。一些高樓坍了，
廢墟砸到街巷。雨后溝渠里的水奔涌疾流，
轟轟如雷打之聲。
殘旗掠高墻，奔馬過幽巷。
往日商賈行人絡(luò)繹不絕的街衢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這座曾經(jīng)日夜喧囂、坐擁二十萬戶的天下第一城，
此時如死域一樣寂靜，仿佛幾十萬人都藏到了地底的縫隙、城墻洞孔里，連呼吸聲也聽聞不見。
為最大限度阻絕桂宮天子尚在的消息，
宣明軍已下行人禁令，
讓整個長安靜默下來——要求庶民不得離家，
不執(zhí)令擅行視作反賊，撞見一律梟首。
此刻，北辰門周遭只有一處在喧鬧，就是門樓。
整個門樓都在震顫。
長安城內(nèi)的援軍，在源源不絕的往這里趕。
齊元襄下了死命令，今日日落之前，一定要拿回被太子傅公孫行奪走的北辰門。
……
“飄風(fēng)不終朝，
驟雨不終日。”
朱晏亭在梳妝，鸞刀給她捧藥湯來，
聽見她低著頭，
輕輕喃了一句。
她腳步一頓，旋即放輕足音，靠近后屏息俯身，恐驚醒了什么似的，
輕聲問：“殿下今日可覺得松快些了？”
朱晏亭被她忽然接近唬得雙肩一顫，
神情淡漠地，
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藥：“我沒病，為什么要吃藥？”
鸞刀奉藥給她，殷切望著：“這些都是靜心安神的藥，殿下前幾日受驚了，喝幾天藥就能好了�！�
朱晏亭用手輕輕別開，語氣強硬：“孤沒病，不喝�！�
“求殿下喝一口�！丙[刀聲音一哽，眼淚如注的流下來：“求殿下……求殿下一定要好起來，你不好起來，我們怎么辦？”
最終那碗藥還是打翻在了地上，朱晏亭執(zhí)拗起來時，竟將這幾日瘦了不少形銷骨立的鸞刀攘翻在地，藥水也潑了她一身。
朱晏亭站起身來，鸞刀拽住她裙角還想說什么，她卻仿佛不認識她，垂目一掃，命人扯開她的手，在宮婢太監(jiān)的簇擁下離開了。
外面墜著輕飄飄的雨絲，未央前殿被千樹萬樹的燈照亮。
外頭烽火還在燒，未央宮內(nèi)卻依就擁攬著風(fēng)雅的禮樂和平靜，袞袞公卿佩綬帶玉，行止氣度波瀾不興，不疾不徐。
未央前殿，芬芳白煙從鼎中噴出，濃烈奪人的腦麝香味殿宇。
明燈高照的龍椅上，身著華貴謁廟服，抱著太子的皇后像一個精致的偶人。
只有在她膝蓋上雙手雙腳掙動的小太子，有那么一點生氣。
雖然太子這么小，口中尚咿呀不成語，但在風(fēng)雨飄搖人心惶惶的時節(jié)，依舊成了定海神針。
此前熒惑飄搖、童謠妖異、天子將近一個月未曾露面，朝野人心不定，故齊元襄所舉“天子喪，尚書臺群閹亂黨為禍，栽贓丞相，舉兵意圖謀反”的旗號一舉，百官竟附。
朝會時，鄭沅看見朱晏亭，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
他沒料到此生還能再次看到這個女人——曾圖窮匕見你死我活，卻還要俯首對她稱臣。只因，他此刻不過是依附在齊元襄之下的一根風(fēng)雨飄搖朝夕不保的草。
鄭沅恨得眼睛充血，卻只能深深縮著頭，在大殿無所不至的明光中，把臉藏進影里，像雨打過的鵪鶉。
齊元襄意態(tài)自若，比起喪家犬一樣蜷縮在他羽翼下求得庇護的丞相，他才是實際局面的掌控者，一朝得意大權(quán)在握，華服美冠顧盼神飛。
先是宣了封賞的旨意，安撫人心。
所有受封的人都朝著皇后和太子叩拜。
接著是丞相鄭沅、太尉蔣旭、大將軍齊元襄等聯(lián)名勸進，說先皇猝崩，未留下遺詔，趙睿、謝誼、公孫行、曹舒等御前禁衛(wèi)和群閹亂黨操控“尚書臺”，盤踞桂宮威脅社稷，撾殺忠良，染指重器，至長安動亂，民不聊生，請?zhí)酉鹊腔�，以穩(wěn)人心，再行發(fā)喪。
回答他們的，是太子獨屬于孩童的，又圓又大又清澈的一雙眼睛，滴溜溜望著齊元襄武冠上的彩雉。
他伸長手，朱晏亭的胳膊按上了他肚皮，禁在膝頭。
太子“嗚呀——”一聲。
而皇后已經(jīng)恍如一個假人，從加封官員、處置罪人，到齊元襄瘋狂的斂權(quán)，她一直一言不發(fā)，只是偶而微笑頷首。這也是齊元襄囑咐她的：什么也不要做，只需閉嘴和點頭。
勸進的高官還在對著他侃侃而談，似乎誰也不覺得這這一幕荒誕。
就在這一幕快要演完時，一聲巨響忽然傳來。
緊接著便是一個衛(wèi)士飛奔進來報訊：桂宮亂黨已經(jīng)攻破北闕！
一言如雷霆動天，驚破了諸卿的面色，低語喧囂伴隨各種流言如飛，齊元襄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當(dāng)即叫罷了朝會，讓喧喧嚷嚷的諸公偏殿休息。
有人膽小，稱病欲歸家，都被刀戟所攔。
齊元襄緊急調(diào)兵，但現(xiàn)在重兵都安排在北辰門——因為北辰門在今日凌晨被太子仆公孫行帶兵拿下，必須立即拿回，就算不能拿回也要將亂軍擁上去阻攔皇帝，否則北辰通道一開，“困龍”大計將毀于一旦。
他大怒喝問：“是誰在攻打北辰門？為何還拿不下來？”
回答的人看了一眼上座始終未發(fā)一言的皇后。
又看一眼他。
“是假節(jié)、侍中、都督關(guān)中，朱恂�！�
……
長安北辰之門，譬如“北辰”巍峨拱帝居，高入云霄，夯土厚重，尖刀劈上去都只是淺淺白印。
宣明軍雖刀甲足備，但軍士多取自囚徒、未經(jīng)操練、不成陣法，如蠅擁蟻行，遇上訓(xùn)練有素又先占領(lǐng)門樓的北軍，不堪一擊，節(jié)節(jié)敗退，還丟失了許多軍械。
距離日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北辰門依舊苦攻不下。
加急的軍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辭更加嚴厲。
領(lǐng)軍攻門的正是皇后的伯父朱恂。
十八個時辰以前，朱恂臨危受命，任司隸校尉，專命擊斷。
六個時辰前，新任大將軍齊元襄開府治事，都督中外諸軍事，收回了司隸校尉、專命擊斷的職位，奪去了長安諸門的控制權(quán)，授中軍校尉。
大約是無人可用，四個時辰以前，齊元襄又以皇后之手下懿旨，授他假節(jié)、侍中、都督關(guān)中之要職，命他帶兵拿回北辰門。
朱恂十幾個時辰?jīng)]有閉眼，兩度臨危受命，幾經(jīng)官職改易，兒子朱靈又生死不知，已是心枯神槁，武冠不簪，雙目血紅，不成人形。
眼見北辰門苦攻不下，便將督軍的太子傅公孫行全家綁到了陣前。
公孫行在長安的家中老小共有三十二人，其老父蒼頭皚皚在最前，緊隨其后便是妻子
，十五歲的兒子，五歲的女兒……
朱恂威脅說，天黑之前，公孫行倘若不從北辰門撤軍，三十二顆頭顱，將盡數(shù)掛上城樓。
他暫止攻勢，將軍隊撤到“北二十街”之后，以麻布泥袋、木柵欄等筑成簡易防御工事，暫時休整，清點傷亡。
此刻天陰陰的還欲雨，狂風(fēng)撲得旗裹在竿帷上。
不多時，公孫行出現(xiàn)在了城樓上，請求見老父一面。
朱恂將人押了過去。
公孫行望見就在城樓上撲通跪了下來，泣道：“父親，兒不孝。早知有今日，兒寧可不來長安，在淮陰老家，還有桑麻之樂，可侍奉老父，頤養(yǎng)天年。如今，父親先去，兒……匡助天子挽回社稷，滌清亂軍，必伏劍自刎，以報骨肉之恩�！闭f著，頭碰到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然后，竟從袖中取出一帶白麻，束到頭頂，宛如其父已亡。
起身拔劍對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宮，你還在這里供臨淄叛軍驅(qū)策，你不忠不義，助紂為虐，將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頭滾滾，來自必償你族尸骨不存！就從——”
說話時，幾個人簇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押到城樓上來，按他跪下。
“你兒朱靈開始吧。”
朱恂渾身巨震，方寸大亂，面色灰死，眼睜得要裂出血絲來，一口腥甜涌喉“且……”
公孫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殺子決裂，還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后給你一個機會�！�
兩軍之間，朱恂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他竟然猶豫了。
朱恂的猶豫在兩軍會談之中是大忌。
軍中如投石一般響起輕微的喧聲，士氣肉眼可見的消解，副將以手拽朱恂之衣，含了三聲“明公”，后者卻還是一言不發(fā)。
朱恂在想，未央宮此時不是皇后掌權(quán)，而是齊元襄，齊元襄對他有猜忌，一度剝奪他的官職，此時又扔他來奪最艱險的北辰門，讓自己的部族都去干“制高官、掠富戶、積軍資”這種美差，還揚言日落之前不見攻下就要依照軍法殺了他。
倘若公孫行說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宮是偽朝……
那么……此時轉(zhuǎn)投……
就在這時，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轉(zhuǎn)過頭，一張眉眼冷峻的面龐映入眼簾。
“李……”他嗓子才出一個字，那手改撫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這只手狠攫了一下，劇烈一顫。
這才如夢初醒：齊元襄是他放進來的，長安十二門是他關(guān)的，武庫是他去攻打的，此時轉(zhuǎn)投也是必死無疑。
“將軍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將他肩頭抓出的褶皺又抹平了，天色稍霽，暮色籠在他疤痕橫覆的面上：“將軍請把令符交給在下……河?xùn)|劉懷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成軍令�！�
朱恂認出了這就是皇后舊部李弈，他見過他布衣恭謹模樣、冠服簪纓模樣，卻從未見他穿上甲胄，乍一見，便覺一股寒氣森森逼人。他想問他怎么跑出來的，轉(zhuǎn)念一想，長安已經(jīng)亂成這樣了。倒不如問他怎么活下來的，又為什么不用自己的姓名。
李弈十九歲斬頻陽王大將名震天下，沉寂多年后，又傳聞在北方叛亂中親自斬殺“戰(zhàn)神”老燕王，再度一鳴驚人。其用兵之法鬼神莫測，即便朱恂不甚知兵，也能判斷他的將才放眼此時長安當(dāng)真難尋敵手。
此時，他已別無他法，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與他。
朱恂當(dāng)即暫罷與公孫行的談判，將其家人押回營內(nèi)，又總齊軍列，稱亂世擢軍不拘小節(jié)，以都督關(guān)中之名，封賬下主簿河?xùn)|人劉懷章為奮威將軍，授符印，主持攻打北辰門事宜。
“劉懷章”此名雖聞所未聞，但大敵重任當(dāng)前，這只軍隊又是一支刑徒為主的亂軍，本就互不相熟，諸將魚龍混雜，各懷心思，竟無人有疑。
此時，距離日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李弈接管軍隊后，下了兩道令。
其一，拿到公孫行所率領(lǐng)的長安八部校尉副將以上所有將領(lǐng)的名單，縛其家人親族臨陣。
其二，選出亂軍之中原屬南北軍、緹騎等正規(guī)衛(wèi)隊的軍士，擢出五百人為精銳隊，發(fā)出先登賞萬金的聞所未聞之重賞，足矢足兵，刑徒庶民混合的部旅后撤，修筑工事、搬運攀城梯等。
天色已然微昏，北辰門上下，戈矛竦立。
李弈將五百人伏下，藏匿進“北二十街”的巷道里，長安城北庶民所居的巷道成了極好的隱匿之所。
被束來的北軍將領(lǐng)親族有幾百人，其中男女慘喚、嬰兒啼哭、老人暈厥，動靜此起彼伏。這些人出現(xiàn)的時候，城樓上的氣氛陡然變得不安躁動來。
公孫行聽到異動，再來時，面上驟然改色。
“公孫將軍，你不是要匡助天子，盡忠忘己，當(dāng)個英雄嗎？”一道身影，將他目光牽扯。是個魁梧大將，面目黢黑，如昆侖奴，又畫紋掩蓋傷疤，似繡面獠子，一雙眼眸寒森森的，似野獸的眼眸。對著他咧嘴一笑。
“想當(dāng)英雄，又打不開北辰通道，很著急？”
公孫行一鞭指他，厲聲叱道：“豎子退下，我不和無名雜將多費口舌�！�
“我們不過是些雜將、庶民、刑徒，是爾等肉食者、士大夫的足下之泥，泥中之蟲，碾碾就死了�！崩钷男Φ溃骸肮珜O將軍身后都是龍章鳳姿的天之驕子，整個長安聽一聽都要震三震的北軍，大家……一定都為國為民肯捐軀，全|家|死|絕也在所不惜，是吧？”說話時，環(huán)顧了一圈。
公孫行心里煞起寒惻惻之意——
果不其然，他感到身后突然有無數(shù)道目光聚在后，等著他的決定。
朱恂押他全家來他并不害怕，但此時他害怕了。
此人深諳人性之劣，竟起了這么一條毒計。
他作為主將可以犧牲全家，凝聚士氣，但如果敵軍握在手里，并用之威脅的是所有中層以上將領(lǐng)全家的命，那就必定只有一個結(jié)果，北軍一定會炸鍋。
李弈一抬手，第一行的十幾個人押了上來，雪亮鋼刀架頸。
一干老弱婦孺嚇得涕泗橫流，北辰門上也驚起幾聲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