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他笑著,仿佛渾不在意越來越濃的黃昏暮色,揚(yáng)著眉,饒有興趣的等待公孫行的反應(yīng)。
不顧其后脊生汗,滿面慘白,添油加醋地問:“第一刀,請將軍抉擇,從左開始?xì)ⅲ是從右開始?xì)�。你說話就是往右,不說話就是往左……”
手抬了起來。
“且慢!且慢。”
公孫行渾身冒汗的看著他:“你到底是誰?你知不知道天子尚在,未央宮是偽朝,你這樣是謀反會被誅九族�!�
李弈哈哈大笑:“我的九族,早就死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將軍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嗎?”
“他們……他們也不怕?”
“都是些刑徒子,亡命之徒,拿不下北辰門今晚都得死。我們光腳的,哪怕穿鞋的。”李弈一抹嘲意浮掠唇角:“借問羽林子,誰家不在京?全軍老小性命都被別人握著,還打什么打?”
"你既然說話了,那就是從右開始?xì)ⅰ?quot;
話音剛落,手起刀落。
一顆頭顱瞬間斬落,血液噴濺出來,腥味竄出來。
緊接著第二把刀也揚(yáng)起,刀刃上流動著凄艷的暮色。
……
此時,未央宮危如累卵。
齊元襄等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齊凌根本沒有逃走的打算,他把重兵放在了未央宮,羽林軍由趙睿所領(lǐng),不計(jì)一切代價火速攻下了北闕,直逼北司馬門。
只要北司馬門一破,大軍將長驅(qū)直入,不須半日,未央宮便會易主。
如若往日,按照未央宮的城防之森嚴(yán),城墻之厚重,府庫之充盈,只要將諸門緊閉嚴(yán)守,至少也能撐上三個月。
但雪上加霜的是,沒有大行皇帝的遺體,只需要齊凌在各個場合露面,謠言自會不攻而破。
策反隨時在進(jìn)行,趙睿常年替皇帝干肅清諸侯的臟活,已是深諳此道的熟手,幾乎時間每過一刻,未央宮都有人叛變,即將日落的時分,局勢已經(jīng)“八面起火”。
齊元襄萬般不得已之下,使出了下下策——將皇后和皇太子請上了北司馬門,與對方談判。
未央宮的衛(wèi)士旗旄只有玄、纁兩色,當(dāng)一頂巨大繁麗華蓋出現(xiàn)在城樓上時,異動被稟報(bào)至趙睿處。
而后不到數(shù)個彈指的時間,哨樓旗飛,鳴金罷兵,將士呼喝,弓弦由崩而松,箭矢收回壺中,軍士結(jié)陣,縱列成陣法,趙睿策馬從陣中奔出。
斯時,云開雨霽,殘霞大片大片搖搖欲墜,落日未落,未央宮的墻是一堵龍戰(zhàn)于野的玄黃之色,無窮無盡,伸到天邊去。
就在羽林軍|轉(zhuǎn)換陣法的當(dāng)頭,未央衛(wèi)士也在飛速變動,舉起罷兵之旗,箭手暫釋弓弦,大戟士舉重盾擋在最前方蹲下,齊元襄受其謀士之諫不親自出面,反反復(fù)復(fù)告誡嚇唬朱晏亭,說這些人都為了殺她和她兒子而來,讓她拿出當(dāng)日呵斥他的態(tài)勢,呵令他們退兵。而后自己按刀蹲在女墻之后,觀察動靜。
有人問他:“此計(jì)太險(xiǎn),可行嗎?”
齊元襄冷笑道:“如果拿不回北辰門,北司馬門再丟了,我就殺了她和她兒子,同歸于盡。”
“皇后殿下�!壁w睿策韁,向上喊道:“我等奉天子命,討伐亂黨。若殿下不欲與亂黨為伍,請殿下即刻下令解兵開門,奉天子入宮;若殿下受反賊挾持,自顧不暇,便走下城樓,等臣等營救,切莫以身犯險(xiǎn),助紂為虐�!�
城樓上的華輦里,朱晏亭懷抱太子安然端坐著,對他的質(zhì)問不置一言。
趙睿幾番交涉未果,說得最疾切時,得她蹙眉不耐的一句“退兵”,面色陰沉額頭冒汗,所馭駿馬都開始不安刨蹄。
長安戰(zhàn)局瞬息萬變,圍繞各個城門、街巷、甚至是官員的府邸,幾乎是上百個點(diǎn)一起作戰(zhàn),一處的拖延都可能帶來不可承受的后果,每一刻都是人命。
但他又不敢當(dāng)真將她和太子一箭射死,也不能讓戰(zhàn)局膠著在此。
正焦頭爛額時,一斥候飛奔而來,向他傳信:“宮內(nèi)探子來信,皇后已神智不清,私|處時狀若瘋癲,多進(jìn)安神之藥,今日朝會未發(fā)一言,恐已為敵之傀儡�!睂⑻絹碇�,細(xì)細(xì)說與他聽。
趙睿驚詫得無以復(fù)加,朱皇后的手腕朝野皆知,她從桂宮私下回未央宮結(jié)盟亂黨,反相已露,懷擁太子這個重器,手中尚有朱恂等,本料和臨淄黨應(yīng)當(dāng)分庭抗禮。
沒料到竟在這個當(dāng)頭腦子壞掉了,能讓臨淄黨全然壓在頭上,真真切切是失了神智了。
“陛下知道了嗎?”
“知道了,圣駕將臨�!�
暮色再濃了些時,齊元襄發(fā)現(xiàn)城樓下陣法又發(fā)生了變化,精兵攢心,戒備增強(qiáng),厚重鐵盾向前排,知道將有緊要人物至。透過城垛的縫隙,見刀刃戟鋒像潮水雪浪一樣打開,擁出當(dāng)中策馬玄袍金冠的青年時,呼吸驟止。心跳猛烈的像要擂動城墻,向左右猛使眼色,命□□手戒備,只要越過一射之地,便將他射殺——
從城樓上看,那青年似大病初愈,面上隱隱透著青白交加的病氣,拉住韁繩后,目光的就緊緊鎖在了華蓋下,眼眸中燃著幽幽寒火,只這雙眼睛未讓病氣侵進(jìn),厲得懾人。
齊元襄全身隱在墻后,只有一只眼睛遠(yuǎn)遠(yuǎn)看著,卻好像與他對視了,驟覺呼吸發(fā)緊,按著刀的手也潤出汗來。
這人出現(xiàn)后,北司馬門中發(fā)生了不小的騷動,齊元襄顫著聲下令:“快散布軍中,只是樣貌相似的人,如有疑者,立斬不赦�!�
還不放心,又手忙腳亂的吩咐:“□□手后撤,盾士也撤下去,換臨淄死士來。只要見過他,又不是我們的人,通通殺了。”
說完這些,猶不放心,起身去塔樓布防。
不過須臾,朱晏亭身旁竟沒了像樣的護(hù)衛(wèi)。
她紺色軟衣,一起一伏的柔軟胸口,從銅鐵盾里剝露出來。
在城樓掀起這陣恐懼驚訝的騷動中,卻只有她沒有受到影響,靜靜的坐在那里,睜著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乍一望去似一個完美的偶人。
許是雨后風(fēng)涼,寒氣侵腑,齊凌向城樓望過一眼,便五臟六腑都牽痛,佝僂上身咳嗽,蒼白面上泛出赤色,推開侍從遞來的氅衣,重新抬起頭來,看向他為人所挾的妻兒。
提聲喊道:“皇后。”
那美麗人偶今日聽了太多這樣的稱呼,沒有任何反應(yīng),分明正對著他,卻面掛冷冷笑容,眸光低低的,傲慢又驕矜。
他感到更深的牽疼,啞了些聲,一字一頓,再喚:“朱晏亭�!�
這才叫她表情新鮮起來,卻也仍然只是目中掠過淺淺淡淡的興致。
他便又喚:“阿姊,你真的認(rèn)不出我了?”
三喚以后,她才答應(yīng),微笑起來。
“你都要?dú)⑽伊耍矣趾雾氄J(rèn)得你。就憑你嘴上抹蜜,攀叫聲阿姊?”
齊凌也笑了,忍耐身上的病痛面上漲如血色,喉嚨嗽聲不止:“你……結(jié)同亂黨,為禍長安,我便殺不得你?”
她笑意凝結(jié)在面上,笑靨如花,不做聲。
齊凌嗓音輕顫:“那日我病篤,阿姊說哪兒也不去。醒過來,阿姊卻已經(jīng)背信棄諾,攜子投敵……你做的其他事我都不問,只問你一句,是不是他們用太子的性命脅迫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依舊不做聲,那笑像潤不進(jìn)膚的胭脂,虛浮在臉上。
問話如投石入深淵,嗡嗡的,只有回聲。
告訴他,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陛下……”趙睿不忍,想提醒他這只是一個得了失心瘋的人,手碰到他肩膀,卻發(fā)現(xiàn)他顫得厲害,后頸也布滿了白粒,是森森的汗。
他握著馬韁的手被一圈韁繩絞得發(fā)白,像要用韁絞斷了手。
喉嚨細(xì)微滾動了一下,聲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四個字,森冷刺骨。
“拿弓箭來�!�
趙睿做了很多這樣的事,這確是他最懼怖的一次,涼意像利箭刺穿了背脊,望著齊凌半隱霞色、甚么表情也看不見、如染了層血一樣的側(cè)面,震愕得說不出話。
城樓上,朱晏亭輕輕“咦”了聲,把熟睡在臂彎里的太子放在坐上,饒有興致的靠近城墻。
邁出兩步,方才離開去塔樓布防人的齊元襄急得大喊讓她后退,聲音嘶啞得仿佛喉嚨已經(jīng)滲出血。
朱晏亭恍若未聞,甚至有些少女天真之態(tài),將兩只胳膊都撐上了城墻,笑靨盈盈,笑罵道——
“有賊叩門,還理直氣壯。你這賊人就這般對主人家?我若不是癡癡傻傻,怎會被你嚇唬住,為你開門呢?”
她一手托腮,刀子一樣美麗又明艷的眼睛掠過他面,神態(tài)大似不屑。
“你既要踏我家,踐我門,傷我兒。我便弱無骨,手無鐵,也將持棘一戰(zhàn)�!�
齊凌手里接過一把沉甸甸的弓,聲音也被墜落、聽著有些凄愴:“你說這是你家?你可有一日當(dāng)這里是家?”
她點(diǎn)點(diǎn)頭,理所當(dāng)然:“是我家�!�
“你家在哪里?”
“未央宮�!�
明霞照在她臉上,她的回答沒有一絲遲疑,說答完便忽地粲然笑了:“其實(shí),你欲入我家門,也不必強(qiáng)如賊寇,掠我奪我欺我。
“我愿意嫁給你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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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永昌(十二)
“瘋婦!國之大事,
兩軍陣前,兒戲,
不當(dāng)由她來,
腦子壞了,也壞事�!�
作為新晉的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宣明軍統(tǒng)帥,齊元襄自認(rèn)為朝野威信已達(dá)巔峰,
在瘋瘋癲癲的皇后說出那句夢囈一般的癡語時當(dāng)即不留情面破口大罵。
但就在罵的當(dāng)頭,他臉上也露出了惶急之色。只因城墻突然換防導(dǎo)致守備空虛,而朱晏亭說完那句話忽往前走邁進(jìn)了一射之地,
她胸口除覆一層薄薄紺色錦繡外再無遮擋,
己方哨臺上斥候已緊急發(fā)信:城下有伏。
是碧沉沉的麟爪弓,
射程較尋常弓箭更遠(yuǎn)——最壞就壞在,那把箭就握在……齊凌手里。
那把箭也只能握在他手里。
這是極少的,十拿九穩(wěn)能殺掉朱晏亭的一瞬:城樓戒防因?yàn)閾Q人出現(xiàn)空檔、她失心謎意單獨(dú)往前走了好幾步、麟爪弓較尋常弓箭有更遠(yuǎn)的射程、齊元襄到塔樓后去布防不及阻攔、而親自執(zhí)弓的齊凌自幼弓馬嫻熟十拿九穩(wěn)能射準(zhǔn)這一箭。
驟起發(fā)難射殺皇后的只能是他,唯有心不疑、不動、不惑、不懼、不悔,才能抓住這片言時隙里稍縱即逝的機(jī)會。
來不及救了。
齊元襄看清那把弓箭已經(jīng)舉起,森寒箭矢倒刺三鉤,銳處一點(diǎn)冷光。
他霎時間汗如雨墮,
幾從攀梯上滑下來,大聲斥喊,
情急之下,
不知當(dāng)先喊皇后后退還是先喊衛(wèi)士可不顧尊卑先拉著皇后伏倒,喉里嘶出大叫,滿腦子大事就此休矣。
寒冷如刀鋒布滿背脊,千萬個念頭都是絕望,
唯有一念如溺死之人攀住的稻草:齊凌對著自己妻子,
對著她最后那句可憐的話,
他下不了手。
然而似乎就在嘲笑譏諷他這個千千萬萬之一的荒謬妄念,幾乎在同時,蒼白的指節(jié)放過了緊繃的弦,弓弦已嗖一聲回彈。
箭矢猝然飛離。
弓如霹靂弦驚。
那一箭,去勢猛烈,攜風(fēng)雄勁。
全然不似病中人所發(fā),便這般毫不猶豫地向著城樓上身處危境而不知的一襲倩影射去。
這一瞬,城下城下,幾乎所有人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唯有這一箭所向的皇后是游離在外的局外人。
她在吐露心事后便住聲,淺咬唇紅,頰泛輕緋,命運(yùn)在這一刻贈予她懵懂混沌,叫她單純?nèi)缢形唇?jīng)世事的少女,不知前路艱險(xiǎn),只向春風(fēng)敞開襟懷——管它來的是東風(fēng)催熟蓓蕾初綻的一枝嫣然桃花、還是丈夫棄車保帥時毫不留情射的奪命一箭。
這一箭還是來了。
拉滿弓才放,凜冽、果決、毫不遲疑、殺氣騰騰,足以洞穿她乳鴿般柔軟的脖頸,毫不留情封弒生機(jī)流淌的血脈。
但所有人都沒料到的驚變也是在同一時刻發(fā)生的——
就在那一箭射出之前的一瞬間,齊凌身下的馬長嘶一聲,猛烈掙動了一下,鬃毛的深黑夕陽的血紅,搖曳出萬丈霞光下不經(jīng)意的一道浪。
只是一個沒馴順的畜生被殺氣驚動,嘶吼著掙了一下。
這始料未及的一下?lián)u晃,瞬息之間,扭轉(zhuǎn)局勢。
從來都以弓馬知名、絕無失手可能的皇帝因這畜生的搖晃,竟射偏了箭。
那利箭本是沖著脖頸,卻只從皇后頰側(cè)掠過,帶起了她墮墜的鬢發(fā),擊響鬢角的珠玉,尾羽帶著一道風(fēng),拂過她的臉。
她還怔怔時,身后兩道身影撲上來,已將她按至墻垛下。
霞光也在這一刻沉落了高墻。
天光倏然流逝殆盡。
一呼一吸之間,局勢驟改。
城樓下,齊凌已深深地彎下了腰,仿佛利箭已經(jīng)帶走他的所有心力,此時弓脫手墜到地上,馬韁帶著血散落墮入黃沙,上身驀然傾崩。趙睿匆忙攜扶,匆忙下令退后。盾牌像潮水一樣前涌,剛好擋住了對面城墻上如雨點(diǎn)落的箭雨。
朱晏亭掙著肩頭下按的力道,睜大眼睛,想從深暮里看清,卻只看見甲光閃耀的盾牌正在收攏,不見人,也不見馬。
密集的鼓點(diǎn)響起,是城下正在曉喻三軍攻城。
旌旗飄動,攀云梯架,黑色的軍隊(duì)席卷城下。
即便沒有射中,齊凌射出那一箭已代表了他的決心,因此大軍再無顧忌,朱晏亭也失去了繼續(xù)在坐鎮(zhèn)城頭的價值。
衛(wèi)士護(hù)她與太子到墻下,齊元襄大步流星趕來,汗流浹背滲出衣衫,摜過朱晏亭,揚(yáng)掌便欲摑。
先是衛(wèi)士擋,他一腳將其踢開。
再是齊元襄孟嘉言趕來擋,將他的手握在手中,大喊道:“大將軍,絕不可!”
齊元襄手腕劇烈的抖,暴跳如雷:“瘋婦幾壞我大事!”
“是皇后殿下�!泵霞窝圆坏靡�,低聲提醒他:“元襄!我的話你都不聽了?”
齊元襄這才恍然,怔了幾息,呼吸才慢慢平復(fù)下來,看見朱晏亭遭過按抵鬢發(fā)微蓬,黑漆漆的瞳仁從發(fā)縫里透出來,里頭竟含著一點(diǎn)點(diǎn)笑意,正在盯著他和孟嘉言看。
“瘋婦、瘋婦�!饼R元襄轉(zhuǎn)過身,拔劍一通砍斫,劍劈過城墻,迸出火花,留下道道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