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明心中憂急,她卻還考慮著他人,帶著哭音的語氣也盡力放得低緩,想要作出一副安然模樣,不讓人擔心。
李姝菀在府中待一眾下人總是和藹。劉二給李姝菀駕馬數(shù)月,沒得過一句重話。
便是有一回下雨,劉二將李姝菀送去學堂遲了小半刻,她受了先生的罰,卻也沒怪罪劉二。
換了其他小主子,怕早遷怒下人。
劉大聽劉二說過她不少好話,對李姝菀很是敬重。
李姝菀越是善解人意,劉大越是心生憐意,不自覺放柔了語氣:“小姐不必多慮,奴才跑快些,或許回來趕得上少爺放學�!�
可李姝菀還是拒絕了。
從學堂回將軍府有好一段路,劉大若陪她去了醫(yī)館,最后又沒能趕回來,按李奉淵的性子,必然不會在門口等,只會獨自駕馬回府。
雖是青天白日,可回府之路途徑鬧市,路上魚龍混雜,若出了意外該如何是好。
李姝菀再三拒絕,劉大便沒再強求。
等到李奉淵下課,劉二還沒有回來報信。
李奉淵和楊修禪在門口分別,一抬眼,就看見李姝菀的馬車停在在棚子下。
而劉大牽著他的馬守在一旁。
劉大看見李奉淵,正要牽馬過去,李奉淵一抬手,示意他等著,抬腿走了過來。
李奉淵走近,劉大接過李奉淵的書袋,喚了聲:“少爺�!�
李奉淵看著馬車緊閉的車窗,問道:“怎么回事?”
劉大放輕了聲音:“小姐的貍奴受了傷,劉二送去了醫(yī)館,小姐很不放心,便在這里等。方才哭了好一陣,這時睡著了�!�
李奉淵聽得皺了下眉頭,也不知道是沒聽清劉大最后那句“睡著了”還是怎么,抬手扣響車窗:“打開。”
“咚咚”兩聲,不輕不重。
柳素連忙打開窗戶,春光涌入馬車中,照亮了車中小案和李姝菀半片月白色的裙擺。
她靠坐在軟榻中,微微歪著頭,眉心皺著,眼角還閃著抹淚色。
李奉淵冷冷看了眼柳素:“既哭過一陣,門窗還關這么緊,是想悶死她?”
柳素一愣,想起方才哭著哭著便昏昏欲睡的李姝菀,這才意識到李姝菀是哭昏了腦袋,而非當真困得睡著了。
“奴婢知錯�!彼Φ溃罅ⅠR將另一面車壁上的窗戶也打開了。
幾聲微響,李姝菀眼皮動了動,隨后驚醒般挺起身,開口時聲音沙�。骸傲亟憬悖瑒⒍貋砹藛�?”
“小姐,還沒呢。”柳素說著,示意李姝菀看車窗:“少爺來了�!�
李姝菀扭過頭,這才看見李奉淵站在車外,正垂眸靜靜看著她。
她在李奉淵面前總注重儀態(tài),擔心自己惹他不喜,這時見了他,下意識抬手理了理睡亂的頭發(fā)。
她正要開口喚聲“哥哥”,李奉淵卻突然道:“回去�!�
她才醒,不知道李奉淵已經(jīng)清楚貍奴受傷的事情,突然聽見李奉淵這么一句,有些愣神。
劉大同李姝菀解釋道:“奴才剛已將貍奴的事告訴了少爺�!�
李姝菀還沒回答,可李奉淵似乎也沒打算要她的應允,他沖劉大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劉大去駕李姝菀的馬車:“回府�!�
劉大不敢有異,將手里的韁繩交給李奉淵,去解馬車套在欄上的繩索。
李姝菀見此,雙手有些情急地搭上車窗,仰頭望著李奉淵道:“哥哥,我、我還想在這里待一會兒,等一等劉二�!�
這是她第一回駁逆他,李奉淵皺了下眉頭,問道:“等多久?”
李姝菀唇瓣囁嚅,給不出定數(shù)。
春日照亮了她哭得發(fā)腫的眼眸,李奉淵看著她眼下那抹淚痕,問她:“劉二一時不回,你能等一時。若他半日不回,你難不成就要候到天黑?還是你覺得等了有用處,就能救它于鬼神手中?”
他話有理,卻無半點情,李姝菀被他問得答不上來,緩緩低下頭,坐了回去。
也不知道是李奉淵的話傷了她還是因她擔心生死未卜的貍奴,李姝菀縮回車中春光不能照及之處,抬手偷偷抹了下眼睛。
哭了。
李奉淵的目光在她抬起來的手滯了一瞬,忽而將她的車窗關了半扇,遮住了他的視野,也擋住了接下來沿途的目光。
他皺著眉翻身上馬,雙腿輕夾馬肚走在前方,同劉大道:“跟上�!�
馬蹄踏響,劉大一甩馬鞭:“是,少爺�!�
038|(38)晚歸
李姝菀久久未歸,宋靜心中擔憂,在府門外張望許久,正打算派人去學堂尋,恰等到李姝菀的馬車和李奉淵一道回來了。
宋靜見兄妹二人的車馬一前一后走在一塊,李奉淵還緩緩駕馬在前方開路,還以為二人關系緩和了些許。
可沒高興一會兒,就見李姝菀鼻紅眼濕地從馬車上下來了,好似受了誰欺負。
可將軍府的女兒誰敢招惹?
宋靜下意識看了眼車前神色冷淡的李奉淵,暫且把疑慮留在了肚中,派人叫廚房熱了熱冷涼的飯菜,打算先讓兩位主子填飽肚子,余下之后再問。
雖一同回府,李姝菀和李奉淵仍是在各自的廂房用的膳。
李姝菀食不下咽,勉強吃了點東西。
宋靜趁著她用膳的功夫,將柳素拉到門外,低聲道:“小姐今日回來時怎么紅了眼?”
李姝菀回府時他不問,這時遲遲才提,柳素有些奇怪,但還是將貍奴的事告知了他。
沒想宋靜聽罷,竟先如釋重負緩和了面色,而后聽貍奴傷重,才又攏了眉心,關切起它的傷勢。
柳素看他面色先緩后憂,疑惑道:“宋官事怎還松了口氣?”
宋靜解釋道:“唉,我看少爺和小姐一同回來,還以為小姐是因在少爺那兒受了委屈�!�
兄妹兩本就心隔天塹,宋靜不期盼二人在短短幾月里冰釋恩怨,卻也不愿看著二人漸行漸遠。
柳素了悟,可她想起李奉淵那番不近人情的話,又道:“或許也有少爺?shù)木壒省!?br />
宋靜不解地看著她,柳素道:“小姐先前在學堂外等劉二回來,少爺來了后,不僅沒安慰一句,還說‘等也無用,干等也救不了貍奴’之類的風涼話,小姐聽完當下便落了淚,路上泣了半路,因少爺行在一路,還不敢哭出聲音叫他聽見�!�
她說著,忍不住感嘆了一句:“也不知何時小姐和少爺?shù)年P系才能有所緩和……”
宋靜聽著也嘆了口氣:“將軍在外駐守邊關,少爺五歲便獨自一人守著空府,等著將軍回來。一年又一年,戰(zhàn)報從西北遙遙傳回望京時,難免有聞將軍受了傷吃了敗仗的時候。少爺心中憂懼,可除了一日盼一日地候著下一封戰(zhàn)報傳來,卻也做不得什么。想來因此才會說出‘等也無用’的話。”
柳素聽得唏噓,對李姝菀的憐愛忽然碎成了兩份,分了一小份到李奉淵身上去,感慨道:“原是如此,少爺也著實不易�!�
午間小憩后,李奉淵又去了學堂。
李姝菀以往習慣午休片刻,今日卻沒能睡著,她心不在焉地坐在窗前翻看先生講過的課文,焦急等候劉二的消息。
時而掏出帕子擦一擦淚,一刻鐘坐下來,帕子都濕了一半。
宋靜已遣人去醫(yī)館打探消息,日頭西斜之時,劉二才終于帶著貍奴回來。
侯在府門處的桃青送來消息,李姝菀忙扔下書,跑出院子去看。
劉二買了一只青竹做的方籠,將貍奴放里面,提著帶回來的。
李姝菀見到它時,它萎靡不振地趴在窄小的籠子里,痛得吐舌喘氣。她瞬間眼眶便濕了。
萬幸的是,它并無性命之虞。不過腹部傷口較深,縫了數(shù)針,上了藥纏了紗布。摔斷的腿也綁了硬木,只等慢慢換藥恢復。
李姝菀想碰它,又怕傷著它,縮回手仰頭問劉二:“郎中說什么了嗎?那條腿以后會不會走不得路�!�
劉二道:“小姐別擔心,郎中說了,未傷及要害,好生照料便能恢復。但傷口千萬不能發(fā)膿�!�
他說著,將貍奴提到李姝菀面前讓她仔仔細細看清楚,以寬她的心。
可沒想那安靜半日的貍奴忽然低低叫了一聲,李姝菀一聽,本還能包著的淚珠子似的滾了下來。
劉二傻了眼,立馬無措地收回了手。
宋靜成日圍著李姝菀和李奉淵打轉(zhuǎn)。既然李姝菀看重貍奴,那這小東西在府中便是天大的事。
如今它無恙,宋靜也露了笑意。他問李姝菀:“小姐,貍奴還是養(yǎng)在東廂嗎?它如今病弱,不便走動,老奴好叫人下去準備準備,為它造一塊兒好動作的地方�!�
李姝菀輕輕撫了撫貍奴的腦袋,搖了搖頭:“不必麻煩了,待會兒還要將它再送回學堂的。”
宋靜聽得一愣。在他看來,這貓兒傷成這般,李姝菀又疼它,既已經(jīng)拎了回來,待他明日去向楊家說明情況,再下個聘禮,就算接回了娘家。
可沒想到李姝菀竟還舍得將它送回去。
宋靜看著她分明不舍的神色,只覺得她有時候太過懂事,失了自私純粹的孩子氣。
他本想勸一句,可想起之前書房的大火,沉默須臾后,道:“是,老奴這就讓人套車�!�
李姝菀喂貍奴吃了點東西,又隨著馬車將它送回了學堂。
這一去,直到天將入夜,都還沒回。
李奉淵放學回府后,便鉆進了書房,并不知李姝菀不在府中。
黑幕垂落,他從書房出來,見東廂燈火黯淡,才察覺出不對勁。
他叫住端著銅盆從東廂出來的侍女,問道:“小姐呢?”
李奉淵和東廂一向沒什么來往,上次書房失火重罰之后,府中的奴仆多少都對他心生畏懼。
那侍女聽見李奉淵問話,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眼一看,瞧見李奉淵看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低頭道:“回少爺,小姐還沒回來�!�
此刻已至戌時,再一個時辰便是宵禁,深夜還未歸家,李奉淵深斂了下眉:“去哪了?”
侍女聽他聲音低沉,有些緊張地道:“聽說是送貍奴去、去學堂了�!�
李奉淵下午讓劉大打聽過,那貍奴的確被送了回學堂,但沒想到是李姝菀送回去的。
再者那是至少兩個時辰前的事了,何故此時還未歸。
李奉淵看了眼幾乎快要黑盡的天色,眉頭擰得更緊,又問:“宋靜呢?”
侍女察覺出他語氣隱怒,頭搖似撥浪鼓,害怕被他遷怒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道:“奴婢不清楚,好像也出府了�!�
正說著,院門外忽而現(xiàn)出幾抹亮光,數(shù)道輕輕重重的腳步聲響起,李奉淵看去,正見李姝菀一行人回來。
夜里風細,尋絲穿縫地縮入庭院中的石燈臺,吹得臺中的燭火搖晃閃爍。
腳下影子拉長了照在地上,深深淺淺一重又一重,疊在一處,如同綽綽鬼影。
李姝菀進了院子,先是瞧見了東廂門口僵硬站著的侍女,接著看向侍女所對的方向,才見立在廊下的李奉淵。
他立在明滅不定的光影之中,正皺著眉頭看著她。
李姝菀當場被抓住晚歸,腳步一頓,停了下來,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隔著許遠喊了一聲:“哥哥�!�
她說話的聲音本就輕,此時更是難以聽清。
李奉淵抬腿沿著長廊朝西廂走去,離李姝菀也越來越近。
他看見她身旁的一把年紀的宋靜此刻有些氣喘,猜到是宋靜出府去請了她。
如此深夜,若是不請,怕還不知道回來。
他立在西廂門外,緩緩開口,語氣有些冷:“為何晚歸?”
他沒叫李姝菀的名字,但人人都知道李奉淵在和她說話。分明是兄妹,但此刻二人的氣勢迥異,看起來卻像是足足差了一個輩份。
李姝菀眼睫毛輕輕動了動,垂著腦袋如實道:“我在學堂陪了會兒貍奴,便回來晚了�!�
倒是半句借口都不給自己找。
柳素怕李奉淵動氣,忙為李姝菀找補道:“回少爺,那貓兒今日傷痛,吃不下東西。小姐陪著哄著喂了些肉,這才耽擱了時辰�!�
李奉淵面色一冷,聲音也沉了下去:“小姐不知早晚,身邊伺候的人也忘了時辰嗎!”
這話一出,素日伺候李姝菀的一行人通通跪了下去。
宋靜亦垂低了頭沒說話。
李瑛手握兵權在外,這望京里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將軍府。
無人敢明目張膽闖入將軍府,可府外,入了夜,妖魔鬼怪便通通現(xiàn)了身,保不齊就有什么妖鬼從暗處竄出來將她擄去。
就是李奉淵,也鮮少在夜里出門。
李姝菀看見身后人跪了一地,想起那被杖斃的小侍女,有些害怕地捏著袖子,看向李奉淵。
她不為自己辯解,卻會為身邊人求情:“哥哥,我、我今后不會這么晚回來了�!�
她聲音有些抖,并不清楚李奉淵為何動這么重的火氣,李奉淵也沒有解釋。
他望著她膽怯的目光,心頭忽然如午時見她躲在馬車中落淚似的堵。
他收回視線,轉(zhuǎn)身推開房門,正要進去,又忽然停下來,側首對宋靜道:“以后小姐出門,多派幾人跟著。”
宋靜恭敬應下:“老奴知道了。”
039|(39)聘禮
姜聞廷回府后,吩咐小廝隱瞞貍奴之事,但那小廝害怕之后事情暴露,思前想后,還是將姜聞廷傷了貓兒的事稟告給了姜聞廷的母親。
姜氏送子入學堂,是盼其讀書明理,日后長成傲骨錚錚的正人君子,入仕做一位福澤一方的能臣。
而今聽聞他在學堂不思進取,學會了逗貓欺人,一時怒火中燒,將他拎去了祠堂跪著。
那小廝雖通報了姜氏,可在姜聞廷惹事時沒勸住主子,也沒逃脫責罰。
姜聞廷在祠堂跪著,那小廝被按在祠堂外的院中里受了二十棍刑。
姜聞廷和小廝僅一門之隔,姜氏故意要讓姜聞廷聽個清楚,牢記今日錯處。
小廝肉體凡軀,在長棍下敗下陣來,一聲聲叫得凄慘,姜聞廷被嚇得嚎啕大哭,面對祖宗牌位又是磕頭又是認錯,哪還有在學堂的傲慢之姿。
午時,姜聞廷的父親——姜文吟下朝回來,飯桌上姜氏與他說起了此事:“孩兒今日傷了一只貓兒�!�
六部事忙,姜文吟身為吏部尚書,少有閑暇。
姜氏一般少與他說家中瑣事,如今聽她提起,問道:“府中何時養(yǎng)了貓?”
姜氏搖頭道:“不是家中的貓,是楊家學堂里的貓,聽說還是李家送去的。傷得很重,流了血,斷了腿,我派人去學堂打探消息。有人瞧見那貓被李家的姑娘抱走了,說是送去了醫(yī)館,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姜文吟微一皺眉:“哪個李家?”
姜氏看他一眼:“這望京有名有姓的李家,除了大將軍府,還有哪家值得說道?”
旁人敬畏李瑛,姜文吟聽罷,卻只是面不改色地飲了口酒,淡淡道:“一只畜生,傷了就傷了。你待會兒派人給楊家送個禮道個歉,就行了�!�
姜氏見他說上一句就沒了下文,追問道:“那李家就不管了?”
姜文吟道:“如何管?娘娘一直厭煩李家那小子,之前還派身邊的嬤嬤上李府搓磨了一頓李瑛半路接回來的女兒。我們?nèi)裟弥Y去李家賠禮道歉,娘娘知道后,心中必然不痛快。”
姜文吟口中的娘娘乃是姜貴妃,而姜文吟正是姜貴妃的表哥。
姜貴妃原姓何,她父母早亡,自小便住在姜家,后來改姓姜,入宮坐上了貴妃之位。
前朝后宮牽扯不清,從來分不開。李奉淵與太子相近,姜貴妃不喜他,姜文吟自然不會和李家交好,給自己在后宮的妹妹添堵。
姜氏是商賈之女,不懂這些事,只覺得兒子做錯了事,該上門致歉才是正理。
不過她也知道這些事自己做不了決定,便沒多話,沉默地用過膳,下午去庫房選了件玉器讓人送去了楊家。
這禮一送來,楊驚春和楊修禪便也知道了貍奴之事。
翌日上學,趁先生還沒來,著急忙慌的楊驚春拉著李姝菀一起去看望貍奴。
它被紗布包得似一個剝了一半的粽子,沒什么力氣地趴在鋪了軟綢的平塌上。
照顧它的奴仆給它換藥時,它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姝菀叫了幾聲,李姝菀倒是忍住了,楊驚春卻生出憐意,情不自禁掉了幾顆金豆子。
李姝菀反過來安慰了她好一陣。
這廂楊驚春不好受,那廂楊修禪心中也不痛快。當初是他向李姝菀提議將貓送來學堂,如今貍奴受傷,他自認難辭其咎,不知該如何給李姝菀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