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不濟(jì),也該賠禮請罪。
下了課,李奉淵在位置上坐著看書,楊修禪搬凳子湊過去,問他:“你知道姝兒妹妹喜歡什么嗎?”
李奉淵沒答,而是淡淡道:“問這做什么?”
楊修禪道:“姝兒妹妹的貍奴是在我家的學(xué)堂受的傷,我總要陪禮以示歉意�!�
他看著李奉淵:“你同我說說,姝兒妹妹有什么喜好。”
李奉淵翻了頁手里的書,只道了一個(gè)字:“貓�!�
楊修禪喉嚨一哽,苦巴巴地看著李奉淵。若非李奉淵神色如常,他都要覺得李奉淵是故意噎他。
楊修禪又問:“除了貓呢?”
李奉淵并不了解李姝菀,哪里知道這么多,他道:“你何不自己去問她?”
楊修禪嘆了口氣:“我哪有臉見她。春兒昨日聽說姝兒妹妹的貓受了傷,怪罪我沒讓人照顧好它,說那小貓以后若變成瘸子,便要拿木劍劈斷我的腿�!�
李奉淵沒有親兄妹,待李姝菀也是冷淡疏離,有時(shí)候并不理解楊驚春和楊修禪這對兄妹尊卑顛倒的相處態(tài)度。
李奉淵道:“她都翻到你頭上了,你也不管?”
“兄妹之間,哪會在乎這些。”楊修禪拍了拍他的肩:“以后等你和姝兒妹妹關(guān)系親近了,情同我和春兒一樣的親兄妹了,你便明白了�!�
李奉淵撩起眼皮,淡漠地看著他,楊修禪舉手,無奈地改口:“行,行,換個(gè)說法。等你以后有了心悅的姑娘,她騎到你頭上你還只覺得快樂時(shí),你便懂了�!�
李奉淵輕哼一聲,顯然仍對這說法不以為然。
楊修禪在他這兒問不出話,挪凳子坐了回去,打算找自己的妹妹去打探消息。
這時(shí),李奉淵忽然屈指敲了下桌案,看著楊修禪道:“我記得你上次來時(shí),說想要我那一罐蒙頂茶,拿去為令堂賀壽�!�
楊修禪一聽,一掃頹唐之態(tài),雙目放光道:“你肯舍愛贈我?”
李奉淵從書袋里掏出一只掌心大的青瓷罐:“拿去�!�
楊修禪驚喜又詫異,伸手接過,開蓋一聞,茶香滿溢,的確是上佳的黃芽。
他蓋上瓷蓋,正要往自己書袋里放,又忽而從驚喜中醒過神來:“姝兒妹妹的貓?jiān)谖壹业膶W(xué)堂受了傷,你還要送我好茶喝。奉淵兄,這是何意啊?”
李奉淵慷慨道:“朋友一場,你為令堂賀壽,我又如何好私藏�!�
他說著看了楊修禪一眼,伸出手:“若是不要,便還我。”
楊修禪抱起茶罐跳出三尺遠(yuǎn),笑不見眼:“贈我了,怎好拿回去。要的、要的�!�
李奉淵慷慨贈茶,楊修禪聽了他那“朋友一場”的鬼話后,半點(diǎn)沒多想。
放學(xué)后,他唯恐李奉淵反悔,抱著瓷罐先走了一步。
李奉淵看他走了,慢吞吞收拾了書冊,卻沒離開學(xué)堂,而是去了貍奴的住處。
屋里沒旁人,就只有照顧它的奴仆在掃地。
李奉淵進(jìn)去時(shí),那小東西正趴在碗前喝水。
它依然很怕他,聽見李奉淵的腳步聲,扭頭看來,一身丑雜的亂毛猛然炸成了刺猬,滿身防備地盯著他,好似李奉淵是什么以貓為食的洪水猛獸。
李奉淵掃了一眼它住著的這屋子,看見角落里的竹籠,走過去拿到了貍奴面前。
他打開籠子,把貍奴塌上鋪著的錦緞鋪在了籠中,然后伸手抱起驚恐哈氣的貍奴就要往里塞。
那仆從本以為李奉淵和李姝菀一樣,只是來看看,卻見他一連串動作活似個(gè)偷貓賊。
仆從快步走過來,些許忐忑地問道:“李公子,你這是?”
李奉淵面不改色地將貓裝進(jìn)竹籠子,扣上籠蓋,平靜道:“我已給你們家公子下過聘貓的禮,貓我便帶走了�!�
那奴仆認(rèn)識李奉淵,也知李奉淵和楊修禪關(guān)系交好,是有些疑慮,但并沒懷疑李奉淵的話。
他愣了一下,問:“是大公子嗎?下的是什么聘?”
李奉淵拎著竹籠站起來,淡淡道:“一罐好茶�!�
說完,便帶著貓走了。
040|(40)擁抱
等在學(xué)堂門口的劉大看見李奉淵出來時(shí)不知道從哪兒提著只籠子,心里有些奇怪。
他牽馬走近,低頭一看,瞧見籠中畏畏縮縮趴著的竟是李姝菀的貍奴。
他疑惑道:“少爺,這不是小姐的貓嗎?”
李奉淵淡淡“嗯”了一聲。
劉大見他不說話,心頭泛起嘀咕。少爺把怎么把這貓帶了出來。
要把貓送走?還是扔了?總不能是突然生出一副好心腸,要將這貓帶去醫(yī)館讓郎中看看傷痛。
劉大接過李奉淵的書袋,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貓,又看了看他。
李奉淵正要上馬,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臉上寫著四個(gè)字:有事說事。
李奉淵要帶這貓去做些什么劉大自知無權(quán)過問,他摸了摸鼻子,只能委婉問:“少爺,我們接下來去哪?”
他一連問出兩個(gè)蠢問題,李奉淵似是覺得他喝過酒昏了頭,又看了他一眼,觀他神色如常,這才道:“回府�!�
劉大聽見這話,倏然睜大了眼:“少爺要帶把這貓帶回府去?”
在他看來,當(dāng)初書房失火,李奉淵沒把這打死都算心軟了。
李奉淵反問:“那不然扔了?”
他說完這話,不由自主想起若當(dāng)真丟了這貓帶來的后果,緊接著,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一張哭得無聲無息如梨花帶雨的臉。
嘴巴輕輕抿著,眼淚聚在眼眶里,要忍到不能忍了才滾出來,一滴滴似海珠。
李奉淵自己是打斷牙混血吞的硬性子,也不喜旁人窩窩囊囊地哭。
他淺皺了下眉頭,心頭忽然有些煩躁。他將李姝菀的哭相從腦中摒棄,一踩馬鐙翻身上了馬。
他單手提籠,單手持韁,低頭看了眼籠中驚怯望著四周的貓,對它道了聲:“坐穩(wěn)了。”
隨后一夾馬肚,胯下駿馬如箭飛馳而出。
學(xué)堂外的路靜,行人寥寥,馬跑得也快。
那貍奴在籠中顛簸,起初還有精神沖頭頂?shù)睦罘顪Y恐嚇低叫。
到了鬧市之中,李奉淵放緩了速度,它便只敢蜷緊了尾巴貼在靠著他身體的那片籠壁上,或是因?yàn)楹ε侣飞细Z涌的人潮,叫聲竟變得格外柔軟。
“喵——喵——”
頗有一種向李奉淵示弱的意味。
它母親死得早,被李瑛撿回來后大部分時(shí)間都關(guān)在李姝菀的東廂,沒見過多少人潮涌動的大場面。
以前便是見人,也只是穿行在一雙雙高矮的靴鞋旁,何曾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望見過一顆顆長著烏發(fā)的圓腦袋。
它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tuán),一小塊亂糟糟的皮毛從竹棍縫中擠出來,貼著李奉淵的身體,透過衣裳能感受到些微的暖意。
李奉淵低頭看了它一眼,忽然大約明白李姝菀為何這如此在意這小東西。
若是粘人乖順,不吵不鬧,也的確有幾分可愛。
回了府,李奉淵本想讓宋靜把這貓給李姝菀,但回棲云院的路上沒見著宋靜,便自己提到了院中。
李姝菀已用過膳,剛洗漱罷,正準(zhǔn)備上床小睡一會兒。
李奉淵見東廂的門半關(guān)半開,里面熄了燭火,猜到李姝菀或許在休息。
正打算將籠子放在門中便作罷,忽然晃眼一看,又瞧見東廂的窗戶上有道影影綽綽的影子。
他未多思索,直接走過去,抬手叩響了窗臺。
不輕不重,三聲。咚咚咚。
桃青正為李姝菀解梳發(fā)髻,忽然聽見聲響,抬頭一瞧,窗戶上不知何時(shí)現(xiàn)出道人影來。
雖是白日,也嚇得主仆兩一個(gè)激靈。
桃青以為是府內(nèi)的仆從,斂眉肅聲道:“有門不進(jìn)誰在外敲窗?如此不懂規(guī)矩?”
她說著抬高窗戶一看,先瞧見的是李奉淵的青藍(lán)錦袍,腰上掛著一只荷包。
待窗戶往上支得足夠高,便見李奉淵靜靜站在窗外。
桃青哪想過外面站著的人會是李奉淵,怔愣一瞬后,嚇得背上立馬浮出一層薄汗,認(rèn)錯(cuò)道:“奴婢該死,奴婢不知是少爺在叩窗�!�
她上回犯過一次錯(cuò),如今見了李奉淵很有些怕他。李奉淵看她嚇得不輕,淡淡道了聲“無妨”。
李姝菀亦很是意外,呆呆瞧著李奉淵,而后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拆開的長發(fā)。
分明是李奉淵叩了她的窗,可她卻覺得自己這披頭散發(fā)的模樣失儀,有些尷尬地抓著自己一縷頭發(fā),輕輕喊了一聲“哥哥”。
青絲如瀑,垂在她肩側(cè)胸前。房中光暗,李奉淵又擋了她的光,此刻他垂眸看著她,覺得她瘦小得似個(gè)因饑寒而死的小女鬼。
李奉淵正要說話,籠子里的貓似乎聽出了李姝菀的聲音,開口柔柔叫了一聲:“喵——”
李姝菀還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聽,可下一刻,就見李奉淵變戲法似的提起竹籠,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你的貓�!�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可此刻在李姝菀耳中,卻如菩薩祥音。
李姝菀呆呆看了看籠子里的貓,又呆呆看向李奉淵,傻了似的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忽然一點(diǎn)點(diǎn)紅了。
李奉淵沒理會她這笨模樣,開口道:“貓已經(jīng)帶了回來,以后夜里無緊要事,不可出府。便是有要緊事要出去,也得問過我的意。還有,無論何時(shí),只要出府,需得讓劉二跟著,不可支走他�!�
他背著手,似個(gè)小老頭子語氣平靜又嚴(yán)肅地念叨了幾句,說完卻半晌都沒聽見李姝菀應(yīng)聲。
他斂眉又道:“聽清了嗎?”
李姝菀沒說話,雙腳忽然踩上凳子,上身探出窗戶,伸出一只手朝他抱了上來。
李奉淵全無防備,見她伸出手,下意識想推開她,可望了一眼她背后的桌沿,又硬生生停住了手。
任由李姝菀將他抱了個(gè)滿滿當(dāng)當(dāng)。
撲上來的風(fēng)吹揚(yáng)起他的頭發(fā),帶著一股春意迎面的暖。
這是自從洛風(fēng)鳶離世之后,李奉淵得到的第一個(gè)擁抱。
柔軟溫?zé)岬纳碥|靠在李奉淵身上,就像那籠中的貓一樣。只是這感受更清楚,更暖和,也更讓人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李奉淵切切實(shí)實(shí)地因這擁抱怔了片刻,以至于他竟沒有在第一時(shí)間扯開環(huán)在腰上的手。
桃青看著眼前這一幕,亦是驚訝得張開了嘴。
李姝菀一手抱著籠子,一手環(huán)著他,或許是因?yàn)楦屑ぃ只蛑皇菃渭兊母吲d,聲音帶著一點(diǎn)不太明顯的哭腔:“謝謝哥哥�!�
李奉淵沒說話,他擰起眉頭,不太自然地扯開她的手,也沒看她,直接轉(zhuǎn)過身走了。
041|(41)孤獨(dú)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今年的冬天,梅花依舊傲立枝梢,大雪蓋地,和去年一樣的冷。
李姝菀每日往返在學(xué)堂與將軍府之間,不知不覺,日子似水流去,又到了一年除夕。
學(xué)堂放假后,李姝菀和楊驚春常書信往來。除夕一早,李姝菀又收到楊驚春托人送來的信。
她坐在桌前,展信一看,原是楊驚春邀她今晚去逛除夕夜市。
“……晚上可好玩了!舞獅馴獸、煙火炮竹,去年還有歌姬游船獻(xiàn)曲……”
楊驚春像是怕她不肯來,半張紙里寫滿了趣味兒,李姝菀逐字讀過,仿佛見了楊驚春興奮落筆書信時(shí)的模樣。
信最后寫著:“莞菀,若愿同游,請快快回信,我夜里駕車來接你�!�
信末畫了一只小人甩鞭駕車的小畫,很是可愛。
李姝菀淺淺勾起嘴角,可忽而她又收了笑意,透過窗戶,有些忐忑地望了一眼書房的方向。
貍奴見她呆坐著不動,緩步走過來,跳上她的膝蓋,用腦袋頂著她的肚子,輕輕“喵”了一聲。
李姝菀放下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小聲問它:“百歲,你覺得哥哥會同意我出門嗎?”
除夕夜市萬人空巷,魚龍混雜,雖有金吾衛(wèi)巡街,可也并非絕對安全。
李奉淵不許她夜里出府,李姝菀若今晚想出去,需征得李奉淵的同意。
李姝菀想了想,將楊驚春送來的信壓在硯下,穿上斗篷,揣著袖爐往李奉淵的書房去了。
柳素和桃青圍著爐子在做冬袖,看見李姝菀往門外去,放下手中的針線站起來,問道:“小姐要出門嗎?”
李姝菀系緊了斗篷,道:“我去書房同哥哥說事,一會兒就回。不必跟著我。”
東廂到書房就幾步路的距離,柳素和桃青坐了回去,應(yīng)道:“好。”
書房里爐火燒得暖,窗戶關(guān)著,開了小半扇門透風(fēng)。
李姝菀站在門口,沒貿(mào)然進(jìn)去,站在門外抬手敲了敲門框,喊道:“哥哥�!�
冷風(fēng)肆意朝著書房里灌,門后應(yīng)該有東西擋著,風(fēng)吹不動。李姝菀不比門板,才出門片刻,便被雪風(fēng)凍得打了個(gè)激靈。
她戴上斗篷的帽子,站了會兒,沒聽見書房里有聲音傳出來。
李姝菀又抬手敲了敲門,稍微提高了聲音:“哥哥,是我,我能進(jìn)來嗎?”
可還是沒聽見回答。
莫不是不在?李姝菀心生疑惑。
可李奉淵素來用功,這個(gè)時(shí)辰不是在書房,還能是在哪呢?
正這時(shí),身后忽然響起細(xì)微的踏雪聲,李姝菀轉(zhuǎn)過身,瞧見李奉淵正穿過雪幕從院外回來。
大雪如柳絮,徐徐飄落在他身上。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外裳,化開的雪打濕了衣裳,肩頭洇開了一片水色,看一眼都覺得冷。
他一向忍得凍,也一向不愛撐傘避雪,李姝菀微蹙了下眉,取了靠在書房墻邊的傘,淋著雪朝他跑了過去。
到了跟前才撐開,油紙傘高高舉起,如一片游來的低云擋在了李奉淵頭頂。
近一年的時(shí)間,兄妹兩都長高了一些�?缮倌觊L勢猛如春竹,沖得快,李姝菀一只手拿著袖爐,單手舉傘罩著他很是吃力。
窄厚的衣袖順著她的手臂自然往下滑去,露出一小段纖細(xì)的手腕,有點(diǎn)抖,不知道是因承不住傘的重量還是凍的。
手抖,傘也抖。李奉淵從她手里抽出傘,穩(wěn)穩(wěn)撐在了二人頭上。
他道:“幾步路,何必跑過來,能受多少雪�!�
李姝菀沒有吭聲,估計(jì)下次見著他淋雪,還是會跑過來為他撐一把傘。
自李奉淵把李姝菀的貍奴從學(xué)堂帶回來府中,兄妹兩的關(guān)系漸漸有所緩和。
但堅(jiān)冰難除,隔閡難消,這微乎其微的變化很不明顯,只有從李奉淵說話時(shí)不比從前冷硬的語氣中能窺見一二。
李奉淵抬腿往西廂走,李姝菀也小跑著跟上去。
她動了動鼻子,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燒紙味,意識到他是去了祠堂。
她記得她來府里的第一日,李奉淵便是在祠堂跪拜洛風(fēng)鳶。
李姝菀想著,微微偏頭偷偷看他,卻并沒見他臉上有多悲戚的神色。
又或者,悲傷與內(nèi)斂本就是他的底色。
李奉淵察覺到她的目光,垂眸望了她一眼,問道:“找我有事?”
李姝菀點(diǎn)點(diǎn)頭,可忽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開口。他正難過,她總不好鬧著要夜里同楊驚春去外面玩。
她察覺到他身上散出的涼意,將手里的袖爐遞給他,李奉淵道:“不用,自己拿著�!�
李姝菀于是又收了回來,掌心緊緊捂著,將小小一只圓鼓鼓的滾來轉(zhuǎn)去在手里烤。
白雪落在傘面,化成水滴下來,掉入腳邊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