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光做一個還不夠,謝歡照著記憶中的模樣,雕刻出顏顏的模樣,然后再做女兒的。
他手中的央央只差幾個細節(jié),就將雕刻完成,此時夜空上不停地閃過光亮,他仰頭,將美景盛進眼底。
沖上天的煙花似與某處相連,而那正是金陵王府的方向。
今晚,央央應(yīng)該是很開心的。
謝歡想。
他嘴角彎彎,上空的光芒的夜燈還亮,遂來不及多欣賞,低頭趁著煙火的巨光,將細節(jié)雕刻好。
這雕刻的過程中,他亦沉浸在幸福中,將磨喝樂雕刻上笑容,就仿佛本人在朝他笑一樣。
女兒和顏顏一樣好看。
約莫是被幸福蒙蔽了耳朵,失去了警惕,在爆竹的聲響中,庭院里走進了人也未曾察覺。
直到走近了,他似聽到背后拖沓的腳步聲,眉目一凝,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
這腳步聲,聽著熟悉,走路都這般吃力還要來這間庭院的,謝歡不回頭也知道是誰。
顏顏的母親,微生家的老夫人,竇氏。
謝歡沒戴面具,沒有回頭,直接起身,將“妻女”帶上,快步朝前走去。
一旦他飛上房頂,縱使老太太有十個拐杖也追不上他。
恰逢第二批煙花消散,爆竹聲驟停,夜色恢復(fù)寧靜,萬籟俱寂的庭院里,唯有兩者的腳步聲。
此時,身后竇氏年邁遲疑的聲音響起——
“你等等�!�
謝歡想聽聽她要說什么,遂站住,卻聽她指責道:“你是哪個院的,誰準你來這里的,這間院子不需要你來打掃,你自己去管家那里領(lǐng)罰,以后不許再來!”
這是將他當成小廝了。
謝歡沒有回頭卻還是應(yīng)了,“嗯�!�
應(yīng)完又要走。
竇氏聽他聲音似不滿,態(tài)度極其惡劣,連應(yīng)聲都沒有轉(zhuǎn)過身來,可見心里有鬼,于是質(zhì)問道:“你是不是拿什么東西了,你回來,你袖子里揣了什么?”
謝歡嘴角劃出一道無聲的冷笑,突然不想走了,他聽著身后欲近的拖沓腳步聲,在竇氏的凝視下,緩緩轉(zhuǎn)過身。
一張俊俏中不乏陽剛之氣的臉,赫然呈現(xiàn)在竇氏面前,她一愣,只覺得陌生,想來是哪個新來的小廝,不算個人物。
謝歡少了鐵面具,相當于少了一個標志性的裝飾,竇氏認不出他是沈桑寧的“護衛(wèi)”,也沒認出他是十八年前被微生家坑害過的人。
謝歡絲毫不因為沒被認出而覺得輕松,反而心里不愉,微生家害他狼狽多年,轉(zhuǎn)頭他們自己卻不記得了,真是可笑。
想著,他的面色更冷,竇氏見他態(tài)度愈發(fā)猖狂惡劣,擰著眉瞧他袖口,“你手里藏著什么,伸出來瞧瞧。”
謝歡看著她,忽然想知道,竇氏常常來這間院子,是因出于對顏顏的愧疚,還是真的記掛著顏顏。
他將攏在袖子里的磨喝樂取出,伸直手掌,將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史庞谡菩摹?br />
目光緊鎖在竇氏臉上,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認出顏顏,若是不能……
“這是什么?”竇氏眉頭皺得更緊,疑問道。
謝歡垂下眸,戾色一閃而過。
竇氏沒聽到回答,慢悠悠地上前一步,以為這是自家物件,想伸手取回再端詳。
謝歡看她不客氣地要伸手拿,手臂當即一偏,避開她,不讓她碰到顏顏一點,“只讓你看,沒讓你拿�!�
真是強盜。
他腹誹道。
“你放肆!”竇氏氣得將拐杖在地上敲敲,家中竟有這么不講規(guī)矩的奴仆,明日定要找人牙子發(fā)賣了去!就算長得�。【退懔Υ笕缗R膊怀�!
她惡狠狠地剜了眼眼前人,卻被此人周身驀然變涼的氣場所驚,他眉眼間比方才多了絲殺意,竇氏下意識單腿朝后退了小步。
她終于開始懷疑對方不是小廝。
就在此刻,寧靜不足一炷香的金陵城又響起爆竹聲,夜空被升起的第三批煙火所籠罩。
突如其來的光亮,令竇氏看清了男人手上的磨喝樂,每一個細節(jié),這回都看清了。
竇氏怔在原地,腦海中突然多了些回憶,男人手上的磨喝樂,竟是自己女兒年輕時的模樣!
她驚愕不已,再度伸手想去拿,對方卻將磨喝樂收好、雙手背過了身,不讓她再看見。
“顏兒,是她……”
竇氏臉龐泛起悲痛,呢喃渴求的聲音被爆竹聲壓住,卻還是傳進了謝歡耳里。
聞言,他面色稍霽,淡然地看著竇氏悲傷。
竇氏并未悲傷太久,十八年前的零碎記憶慢慢地交織,重新疊在了一起。
她突然驚愕地抬頭,終于明白方才陌生的恐懼來源于何處,內(nèi)心深處藏了太久的秘密,沖破心牢。
第426章
心,總是比昏花的老眼更能識清人。
一炷香前還覺得陌生的臉,這會兒逐漸熟悉,熟悉得令人憎惡。
是他!
竇氏想起來了!
她的重心從拐杖上轉(zhuǎn)移,撐在拐杖上的手臂抖得越來越厲害,腿腳發(fā)軟,嘴唇都在發(fā)顫,發(fā)顫時口齒也不大清晰,“你,你活著……你還記得……怎么,還回來……”
只是這樣,也無法表達她的震驚。
當年,如果女兒沒有遇見這個男人,結(jié)局會不會不同?
會的。
竇氏將女兒的早亡,歸咎到面前這個不該出現(xiàn)的男人身上。
她面色發(fā)苦,發(fā)白干燥的唇瓣仍然顫抖著,死死盯著他,“你竟還敢回來�!�
“我的女兒死了,你憑什么還活著!”
謝歡靜靜聽著她的控訴,下一瞬,卻見竇氏朝他舉起拐杖,欲往他身上砸來,他眉一皺,抬手準確地握住離肩不遠的拐杖另一端,在竇氏憤怒的視線中,他涼涼開口——
“老夫人,你對顏顏的愧疚從何而來,到底是誰將顏顏害成這樣,你為何不敢承認?”
聞言,竇氏更是惱羞成怒,拐杖的另一端被握住,她還抽不回來,“難道我要將阿顏嫁給你嗎?你有什么?比沈伯爺好的樣貌?我告訴你,在這世間唯有權(quán)力可以依靠�!�
“權(quán)利?”謝歡冷笑,“那你得到了嗎?”
竇氏臉上一陣紅,忽而又失了血色和精神氣,她垂著頭,喃喃著什么,待說服了自己又重新將頭抬起,“是,阿顏命不好,是我選錯了人,但我是為她好,即使重回當年,我也絕不會讓她嫁給你,她的丈夫可以不是沈伯爺,可以是趙伯爺、王伯爺……也絕不可能是你。”
為她好?謝歡聽著可笑的話,看著竇氏自欺欺人的樣子,忽然不想反駁了。
什么為顏顏好都是謊話,不就是犧牲女兒,以換取微生家的未來、換取男丁們的前途與人脈嗎?
他們不覺得有錯,只是壓錯寶了。
哪怕竇氏有些站不穩(wěn)了,可她渾濁的眼睛里,都透露著執(zhí)拗的堅定,堅定自己是為了女兒好。
謝歡將此看在眼里,嗤笑一聲,手上并未用大力,只是輕輕一扯。
這一扯,便將拐杖從竇氏手中抽出,他握住拐杖的另一端,在竇氏似要吃人的表情下,將拐杖高高揚起,仿佛下一瞬就要給她當頭一棒。
小老太已經(jīng)年近古稀,記性和腿腳都不好使,背也彎了,不像當年干練凌厲說一不二,若是這一棒打下去,未必還能有命在。
人都是怕死的,這瞬間,竇氏嚇得表情一窒,閉上了眼。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xiàn)在身體上,她后知后覺地睜開了眼睛,想到剛才露了怯,自覺丟了臉,所以面上愈發(fā)嚴肅,只為扳回自己的顏面,準備張口時,突然被男人打斷。
謝歡面無表情,揚在半空的拐杖緩緩?fù)路牛贿呎f,“舉起武器是為了不受欺負,并不是為了欺負別人�!�
他穩(wěn)妥地將拐杖放在竇氏手上,而后松手,“我和你不一樣�!�
竇氏詫異極了,方才那么好的機會,他竟然沒有出手,難道他不是回來報仇的?
竇氏拄著拐杖站穩(wěn),雖然沒有想明白,但此時臉上已經(jīng)沒了憤怒之色,反而因這一出理智不少,退后兩步離他稍遠些,肅著臉問,“那你回來做什么?這么多年了,為何還要來打擾?”
打擾?究竟是誰打擾了誰?謝歡不想說,明明是自己在這里好好的,是自己被打擾了!
此刻竇氏恢復(fù)了冷靜,然而謝歡無法平和地說話,話前非得冷笑一聲不可,言語中也帶著扎人的諷刺,“當年之事,還沒有結(jié)束,我的武器不指向你,是看你老弱病殘,但你終究要為言行付出代價�!�
竇氏皺眉,“你誘拐了我的女兒,我尚未對你趕盡殺絕,你還想怎樣?”
謝歡默默低頭,背過身的另一只手取出另一個磨喝樂,是他剛精雕過的。
只一瞥,竇氏就認出來了,“你瘋了?你想做什么?寧寧跟你可沒有關(guān)系!”
謝歡分辨不清竇氏對央央究竟是真情摻了愧疚,還是假意摻了真情,在竇氏激動地敲拐杖時,他將磨喝樂收好,然后不理會竇氏言辭,他面無表情地一步步后退,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試探——
“你很在乎你的外孫女嗎,還是在乎國公府的榮華權(quán)勢能給微生家?guī)砬巴九c幫扶?”
“倘若你在乎她,為什么在沈益另娶后,要將她送回沈家?”
“你一邊充當一個慈愛的外祖母,讓她記著你的好,一邊又怕失了沈家這門親,你明知她在沈家會不快樂,卻還是讓她回到無情的沈宅里,眼看著‘父親’與‘繼母’一家其樂融融,為什么?”
謝歡的話多了,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質(zhì)問。
第427章
竇氏啞口無言,也許是因為不知該回答哪一句,又好像被問懵了,都答不上來。
謝歡便替她答,“因為你怕她不回去,將來伯府就沒了她的位置,你心里希望她一直是伯府嫡女,希望她討好沈益,將來待價而沽嫁個高門,因為你知道沈益也是無利不起早的人,即便不喜歡她也不會讓她低嫁,而她失去母親,在金陵的兩年快樂光景足夠讓她記你一輩子的好,未來也能為你微生家鋪路�!�
一連串的話,明明是質(zhì)問竇氏,謝歡卻自己越說越氣,到最后音調(diào)高了不少,“我說的對與不對?你為何不敢答?!”
被揣測到這個地步,竇氏該怎么答,她的腦袋沒有以前那么靈活,只記得說一句話,“你怎么會將沈家與寧寧的過往了解得這么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害了我的女兒還不夠,如今還想害我的外孫女嗎?”
竇氏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不曾了解過對方,對方家住何處出身如何,一直是她自己判斷,看著對方身上衣料不菲,好像是繡衣閣的布料!
難道他已經(jīng)接近了寧寧?
想法一出,竇氏心中恐慌。
可謝歡見她避而不答,不欲再與其無謂爭執(zhí),深呼吸一口,轉(zhuǎn)身離去。
竇氏見狀,拄著拐杖晃晃悠悠追兩步上前,“寧寧雖然是沈家的孩子,可也是阿顏的女兒啊,你若真喜歡她,就不要害了她的女兒!”
話落時,眼前已經(jīng)沒了男人的影子,這么快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第三批煙花也落下帷幕,金陵城再次回歸平靜。
竇氏無法平靜,心里亂糟糟的,左右環(huán)顧一圈,分不清男人究竟去了哪里,她心里著急,生怕寧寧受騙受害,轉(zhuǎn)身就想去找寧寧。
走出庭院時,下人尋了過來,“老夫人,可算找著您了,您的臉色怎么這么差,要不要奴婢去請大夫來?”
竇氏不理會,只有滿腔不安,極度的恐懼,她顧自匆匆地往前走,下人趕緊攙扶著隨她走去。
朝著陶園的方向走到半路,下人才看出她要去哪兒,遂提醒,“老夫人是要尋表小姐嗎,表小姐去了金陵王府過年呢,估計要很晚回來,不如明日再找?”
聞言,竇氏忽然止住腳步,面上被茫然占據(jù),“王府?”她遲疑一問,慢慢地想起來了,“哦,她在王府過年,對對,我去前院,扶我去前院找老頭子�!�
老夫人的忘性越來越大了,下人不敢多說,點著頭扶她去前院。
竇氏的腿腳慢,已經(jīng)盡量地加快步伐了。
一路上,都在想,得快點將此事告知老頭子。
前院,大房二房都用完了年夜飯,二房的庶子嫡女都跟著微生絡(luò)一塊玩,微生絡(luò)跑一半看見竇氏,停下步子,“祖母你去哪里消食了嗎,祖父正找你呢�!�
竇氏被迫停下步伐,嚴肅的臉上露出和藹笑容,“好,祖母知道,你慢些跑�!�
微生槐走出膳廳,膳廳內(nèi)的燈光锃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看見妻子走來,“你方才去哪兒了?孩子們都找你呢。”
竇氏顧不上這些,見到微生槐,她心里那幾分沉重略微消散,“我有要事與你說。”
隨即嚴肅地拉住微生槐的胳膊,將他帶至偏僻廊下,不讓下人們跟著,生怕這要事叫別人聽見。
微生槐見她煞有其事的模樣,十分配合,待四下無人才發(fā)問,“出了什么事?”
竇氏張嘴,竟卡了殼。
她眉宇間盡是疑惑,她剛才要說什么來著?好像是件很要緊的事,甚至令她的心不得平靜,生出恐懼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
卻怎么也記不起了。
微生槐追問也問不出什么,只能作罷。
竇氏腦海中靈光一閃,“我記起了!”
“什么?”微生槐問。
她認真道:“是寧寧,寧寧去王府過年了,可能是要晚些時候回來�!�
“就是這個?”微生槐無語,擺擺袖子,轉(zhuǎn)身回了廳堂。
竇氏看著微生槐的身影,總覺得自己疏漏了什么,又好像沒有。
*
夜色漸濃,沈桑寧一行從王府出來時,小虞氏還特意讓王府的廚子多做了些好吃的,可以帶回去讓他們再吃頓夜宵。
臨走前,小夫妻倆被謝霖帶到了一邊。
彼時虞綿綿已經(jīng)坐在馬車上了,向來對任何事抱有好奇之心的人,這會兒頭也不往外探,跟先鋒軍似的第一個沖上馬車,門窗緊閉。
不遠處。
謝霖輕咳一聲,臉頰處快看不出血痕了,但膏藥痕跡很重。
裴如衍看破不說破,默默給沈桑寧戴上斗篷的帽子,帽子戴好了也沒聽謝霖開口,于是忍不住催促,“平白拉人吹冷風,你倒是說事�!�
謝霖又咳一聲,目光躲開平陽侯“追蹤”的視線,聲音一壓再壓,顯得沙啞,“表兄,你可得幫幫我�!�
“幫你什么?”裴如衍明知故問。
謝霖也不惱,但急,“平時舅父若說起什么,你得幫我說說好話,我總覺得舅父對我不太滿意�!�
裴如衍點頭,客觀道:“你不是錯覺�!�
“表兄!”謝霖語氣重了些,開始打感情牌,“當初你和表嫂,我可是出了不少力的!”
謝霖出了什么力,無非就是泱泱事件,倒真是出了大力了!
裴如衍想起往事,輕笑一下。
謝霖又看向沈桑寧,語氣柔和,“表嫂,你和綿綿關(guān)系好,在綿綿那兒……盡量多幫我說幾句好話,若是成了,我定會好好感謝你和表兄的�!�
第428章
沈桑寧保持不反對但也不盲目支持的態(tài)度,淺笑著道:“此事要看綿綿自己的心意,旁人說什么都是無用的,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她現(xiàn)在也沒有喜歡別人,所以表弟的機會還是有的。”
謝霖點點頭,還想說什么,裴如衍忽道:“好了,表妹早就困了,怕是等急了。”
如此,謝霖就沒了話,待裴如衍與沈桑寧上了馬車,謝霖站于原處目送他們離開,任冷風吹也不動。
馬車內(nèi),虞綿綿目光在左右兩人打轉(zhuǎn),像是有話想問,偏偏什么也不問,安靜得不得了,慢慢垂下腦袋。
“綿綿�!�
沈桑寧一開嗓,虞綿綿就跟會自動反彈似的昂首,“��?”
聲音略顯激昂,這個啊字體現(xiàn)了她的內(nèi)心并無表面這樣安靜。
她眨著眼看著沈桑寧,等待著下文。
但不止表嫂,連表哥的目光都匯聚在自己身上,好似能看透她一樣,虞綿綿突然不想聽表嫂的下文了,只怕又是與謝霖有關(guān),“表嫂我困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