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是夫那人氣喘吁吁跑到她面前:“夫人,天子留公子今日在宮中留宿,公子讓小人,回來同夫人說一聲。
姜婳一怔,隨后溫婉一笑,行禮道謝:“麻煩大人了,今日天色已晚,妾讓下人去安排大人......”
那人忙搖頭:“小人這就回去了,不勞夫人憂心了�!�
橘糖忙從屋內(nèi)出來,將人送走,全了禮數(shù)。臨走之時,她回頭,望著樹下依舊溫婉笑著的娘子。
那盞燈有著些許余光,卻只能映出娘子握著燈柄纖細(xì)的手指了。
娘子依舊像往常那般溫婉笑著,他們走了許久,她似乎還站在那顆樹下,靜靜地看著她們。
*
橘糖再回去之時,屋內(nèi)的燈已經(jīng)熄了。
她想起娘子這幾日的蒼白疲倦的臉色,猶豫了瞬,沒有再打擾。
是因為納妾的事情嗎?
橘糖其實未想過,娘子會如此在意。若娘子真的如此在意,她明日去問問公子想法。其實,也不是......沒有子嗣從族中過繼的。
可等她隔日再見娘子時,娘子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模樣。
除了臉色更蒼白些,其他地方,已經(jīng)叫人看不出差別了。
“橘糖�!�
姜婳輕柔喚著,彎著眸望著發(fā)呆的人。
橘糖一怔,望向她:“娘子,怎么了�!�
她彎了彎眸:“有些饞了,橘糖上次做的糖還有嗎?要甜絲絲的那種。”
橘糖忙應(yīng)道:“有的,在我房中,娘子等著,我現(xiàn)在就去拿。早知娘子喜歡,上次我就多給娘子送些了。嘿,娘子是不是不好意思喚那糖的名字�!�
說完,做了個鬼臉,橘糖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了。
等到門被關(guān)上,姜婳才將視線從橘糖走的方向收回。
她將毛筆放置回筆架上,隨后,抬起眸,緩慢地,望向了空中那根白綾。
她依舊端坐著。
書桌上,是府中剛送過來的,那三位姑娘的冊子。
她連指尖都寫著沉默。
*
橘糖將糖拿回來之時,口中哼著歌,娘子都想她做的糖了,相比也沒有為小妾的事情煩心了。
也是,只要娘子好好想想,就會想通的。她也免去去公子面前討人嫌,公子那脾氣,若不是為了娘子,她橘糖才懶得招惹。
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玻璃罐。
方方正正的棕色糖塊在里面雜亂堆著,隨著少女走路的起伏上下晃動,時不時,碎裂的半截糖塊,從空隙擠下去......
橘糖推開門,“砰”地一下,將糖罐從身后拿出。
姜婳蒼白的臉上,就那樣,揚(yáng)起溫婉的一抹笑。
在她的余光中,那染血的白綾,又從房梁之上,緩緩垂下。
第十章
橘糖笑著蹦上前,擰開糖罐,用干凈的帕子拿出一顆,連著帕子一起給姜婳遞過去。
姜婳望著橘糖,隨后眼神停在那棕色的糖罐上,抬手接過橘糖遞過來的糖塊,將包著糖的帕子攤在手中,鼻尖立即傳來了一股甜膩。
隨后,口腔中蔓延開滿腔的甜膩,她眉眼柔了柔。
橘糖也斂了一顆,放入口中。
即刻化開的濃郁的甜膩讓她第一時間都蹙了眉,因為娘子說要最甜的,她就把熬的最甜的一罐拿過來了,看娘子吃得那般柔和,她倒沒想過,會這么甜。
一抬眼,發(fā)現(xiàn)娘子又開始翻看賬本了。
*
日午。
謝欲晚隨行的侍衛(wèi)莫懷回來報信:“娘子,公子被天子留在了宮中,公子讓屬下回來給娘子報個信,說是這幾日應(yīng)該都不回來了�!�
姜婳握著茶盞的手一緊,隨后輕聲道:“嗯,我知道了,回去告訴夫說到一半,姜婳不由止住了。
她好像,也沒有什么,要告訴夫君的了。
莫懷沉默地等待著,低著頭,毫不僭越。
橘糖上來打了圓場:“莫懷,你先下去吧�!�
莫懷語氣依舊冷漠:“那屬下便回宮復(fù)命了�!�
姜婳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態(tài)了,輕聲道了句:“嗯�!�
莫懷走后,姜婳看著滿滿的一桌菜,突然就沒了吃的興致。但猶豫了瞬,還是低垂著眉眼,吃了平常吃的量。
橘糖看出了她的不喜,只當(dāng)娘子是因為幾日見不到公子不喜,也沒說什么。
等到娘子吩咐她將膳食撤下去時,她上前為娘子斟了一杯茶:“左右公子晚上不回來,娘子晚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橘糖給娘子做?”
姜婳什么都不想吃。
但是面對橘糖的好意,她還是思考了瞬。
橘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姜婳拒絕的話一句說不出口,又是遲疑了瞬,她輕聲道:“想吃素面�!�
橘糖眼眸一彎:“娘子可真是心疼我�!�
姜婳并沒有否認(rèn),點頭:“嗯。”
橘糖笑著收拾東西退下了,姜婳保持著有些遲疑的笑容,隨著橘糖的身影消失,她唇邊的幅度越來越平。
一股惡心感涌上心頭,她彎腰,卻什么都沒嘔出來。
用帕子捂著口,她身子僵硬了一瞬。
惡心嘔吐的癥狀,她是......懷孕了嗎?
這個認(rèn)知,打碎了她平靜的假面,讓她陡然有些惶恐起來。一時間,她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惶惶不安中。
她不敢細(xì)想,若是有懷孕的可能,夫君便不用再納妾入府,她應(yīng)該為此感到開心的,不是嗎?
可她不開心。
姜婳一邊干嘔,一邊捏緊了帕子,抬眸,那道白綾,又緩緩地垂下來。
她愣愣地看著,許久之后,眼緩緩合上。
這時,窗外陡然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
書房中。
曉春垂著頭,四處張望了番,見沒有橘糖,才安心地望向書桌前的小姐。
姜婳眼眸垂下,正望著下面的一冊文書。
曉春開口:“小姐,夫,夫人找奴什么事?奴,奴有什么,可以,可以幫夫人做的嗎?”
姜婳抬眸,看見了曉春瑟縮的身子。
她輕聲開口:“曉春,那件事情,我沒怪過你�!�
曉春頓時紅了眼眶:“夫人,是曉春的錯,但是,是曉春,是曉春做的。是奴自己責(zé)怪自己,夫人不需要,不需要原諒曉春......”
姜婳也沒有繼續(xù)說,只是摸著自己的肚子,垂著眸,輕聲說道:“我希望曉春能幫我一個忙�!�
曉春忙點頭:“小姐,夫,夫人說就是了,奴,為夫人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
姜婳手止在尚平坦的小腹上,沉默了瞬,望向跪在地上的曉春:“曉春許久未回過家了吧,明日讓家中人來看看你吧。”
曉春一怔,隨后忙點頭:“奴明日便讓爹爹來。夫人,夫人是生病了嗎,為何不用府中的大夫,夫人......”
姜婳搖頭:“沒生病,別擔(dān)心,明日午時來。”
曉春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姜婳已經(jīng)擺手,示意她下去了。她的嘴一瞬間封住,身子顫了顫,愧疚地轉(zhuǎn)身離去。
她的爹爹,是一個鄉(xiāng)野大夫,日常為鄉(xiāng)人看病,從來不收錢�?捎幸淮�,鄉(xiāng)人按著他開的藥方抓藥,喝了幾日卻死了。那家人來找爹爹,要他賠錢,要不就賠命。
可爹爹平日為人看病,都未收錢,他們家,都是靠她娘為人洗衣繡帕子賺些米錢。那家人見要不到錢,就要把爹爹打死,最后娘無奈,將她賣給了姜府,換了一兩銀子,賠給了那家人。
入府之后,她便被分到了小姐身邊。
那時小姐日子不好過,不過六歲,就要每日照顧病榻上的姨娘。府中的二小姐厭惡小姐和季姨娘,為難的事情一波接一波。
一日姨娘大病,小姐求了數(shù)人都尋不來大夫,她便告訴了小姐,她爹爹是大夫。隔日,她和府中的嬤嬤說了一聲,偷偷讓爹爹進(jìn)來,給姨娘看了病。
爹爹開了藥,小姐忙付了錢。
從前為人看病從來不收錢的爹爹,這一次,卻收下了小姐手中的銀子。其實她知道,那些銀子,是小姐換了自己的一個玉鐲換來的。
將爹爹送出門的時候,她看見爹爹的背駝了許多,在門口抱著她,一聲又一聲說:“爹爹錯了......”
她沒說什么,只是將爹爹送了出去。
被娘賣入姜府,說不埋怨,是不可能的,但娘親和爹爹又做錯了什么呢?娘親只是為了救爹爹,爹爹只是少年時有著濟(jì)世之夢。
可她也沒有做錯什么。
姨娘大病一次,她便幫小姐請一次爹爹。
是后來,她才知道,爹爹向小姐要的銀錢越來越多,有一次,因為小姐拿不出那么多錢錢,爹爹便拒絕了為姨娘開藥。小姐跪在地上,求了爹爹許久,爹爹才施舍般開了藥。
那些錢,都被爹爹,帶進(jìn)了賭坊。
一次偶然,她知曉了爹爹的行徑,實在無顏面對小姐和姨娘,就逃了半日的工,可等她再回去時,姨娘就自盡了。
她愧對姨娘和小姐,故而,同小姐一起布好了靈堂后,她就告了病。
可就是那一天,二小姐帶著一群奴仆,砸了姨娘的靈堂,燒了姨娘的尸骨。
至此,她余生,都處在愧疚之中。
......
想起今日小姐眼中的憔悴,唇間的沉默,僵硬的指尖。
曉春顫著身子,滿眸都是淚。
她的小姐,前半生已經(jīng)足夠悲苦,怎么成了丞相夫人,卻好像,也還是不開心呢。
*
晚間。
一碗素面被橘糖端過來,姜婳其實并無胃口,但還是彎著眸,認(rèn)真地吃完。
“娘子,好吃嗎?”橘糖撐著手,望著姜婳。
姜婳點頭:“好吃�!�
“那娘子明日想吃什么?”橘糖將一盤蜜餞一起放在素面旁,搖晃著頭道。
姜婳認(rèn)真思考了起來,隨后,小聲說:“想吃城西那間點心鋪子的春春桃糕,還有城東那家酒坊的桃酒......”
橘糖立刻道:“那我明日派人給娘子......那我明日去給娘子買,那兩家鋪子的東西都是秘方,橘糖問了幾次也沒做到,只能去買了。不是橘糖做的,起碼得是橘糖買的嘛。”
姜婳眼眸中也有了笑意,彎著眸,點頭。
*
隔日。
曉春領(lǐng)著一個駝著背頭發(fā)花白的老大夫,從人煙稀少的路入了院子。
看見那老大夫的那一瞬,姜婳微微怔住。
李大夫已經(jīng)如此蒼老了嗎?
如若姨娘在,她是不是也能看見姨娘頭發(fā)的白絲了。
李懸壺佝僂著身子,一邊肩膀背著個藥箱,顫抖著聲音行禮:“見過夫人�!�
從前那個蒼白瘦弱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好大的官的夫人,也有了官夫人的威儀,他只看上一眼,身子就又佝僂了幾分。
姜婳神情溫婉,從一旁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銀子:“少時多謝您,如若沒有您,姨娘的病,也不會日漸好起來。”
說著,她起身,將一袋白花花的銀子遞了過去:“這些銀子,您收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讓曉春來同我說便好�!�
老者的身子一瞬間僵直了,握住銀子的手變得顫抖,說著就要跪下:“多謝,多謝夫人......”
姜婳忙將人扶了起來,下一秒,轉(zhuǎn)過身,輕聲咳嗽了起來。
老人原本有些茫然地看著手中的銀子,下一瞬,就將銀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小聲道:“夫人可是身體不適,若不嫌棄,我,我可以為夫人把個脈。”
姜婳一邊咳嗽,一邊小聲說:“不會麻煩您嗎?”
老人連忙搖頭:“夫人說的什么話,把脈而已�!�
曉春捏著自己手腕的手,一瞬間收緊,隨后,就看見不遠(yuǎn)處的小姐輕揚(yáng)起了唇:“那便麻煩了�!�
老人坐在姜婳對面,認(rèn)真地把起脈來。
半刻鐘后,老者將手抽離,望著面前端莊得體又溫婉的夫人,花白的臉上的皺紋又深了些許。他望向一旁的曉春,曉春怔然,隨后,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姜婳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對面垂垂老矣的人。
“夫人,您的身子并無大礙�!�
姜婳一怔,撫在小腹上的手,悄聲移開。
老人一頓,緩慢開口:“只是,夫人啊,莫要憂思過度。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人死不可復(fù)生。”
第十一章
姜婳神情如平常一般,并沒有太大變化。
她望著對面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斟了一杯茶,緩緩?fù)七^去。
“姨娘還在時,總同我說,日后如若有機(jī)會,一定要報答您。當(dāng)年府中來了許多大夫,開了許多藥,可姨娘的病,從來沒有好轉(zhuǎn)過。后來是您,將姨娘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說到這,姜婳頓了一聲,低頭笑了聲:“您未給姨娘看病前,姨娘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數(shù)年了,身體時好時壞,但是最好的時候,也不能下床。那么美的一個人,就那么一點一點消瘦了。后來您出現(xiàn)了,姨娘按照您給的法子吃了半年,到了春日,身子就會好一些......”
“您不知道,姨娘身體最好的時候,已經(jīng)能夠給我扎風(fēng)箏,陪我去放風(fēng)箏了。常年的病弱讓她變得很瘦,但是她笑起來,還是很好看。那時姨娘便同我說,日后若是您有事相求,我們能幫的,一定要幫。”
姜婳溫婉笑著,從一旁拿出了一方木盒子,同茶水一般,輕輕地推了過去。
佝僂的老者顫抖著手打開,只看了一眼,就垂下頭大哭。
木盒中,躺著一方干干凈凈的賣身契。
姜婳溫柔地看著,她對于當(dāng)年,埋怨了很多人,但是對于面前的老人,她從來沒有過一絲怨懟。
姨娘是她在這世間,最重的人。
李大夫讓常年纏綿病榻的姨娘,曾經(jīng)完整看到過一個明媚的春日,對于她而言,這一生,都恩重如山。
老人哭得不能自已,癱坐在地上。
“謝過夫人,謝過夫人......”
“只是夫人啊,不要太過難為自己了,這世間,有些事情,人就是做不到的。一生啊,太長了,夫人,夫人還有日后的幾十年,勿要這般折磨自己了。身上有病,喝幾副藥就好了,心上的病,夫人得自己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