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余一直跪到他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才慢慢起身去了內(nèi)殿。
另外幾個宮女跟進來,看著她開窗通風,掃床疊被,收拾房間,把安神香換成清新空氣的蘭花香。
里里外外收拾妥當,確認無誤,再把皇帝換下來的衣物分別送洗記檔,才能去用早飯。
用完早飯,處理一些瑣碎的事務(wù),等到快中午時,就要開始為皇帝歇午覺做準備。
興許今日朝堂上有什么棘手的事,祁讓直到午時末才回來。
晚余聽到前面?zhèn)魑缟牛@邊就帶著幾個宮女整理床鋪。
其實床鋪早上已經(jīng)整理好了,出于謹慎起見,還是要從里到外再檢查一遍,防止這段時間內(nèi)有人在龍床上做手腳。
雖然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可皇帝的命金貴,查一百遍也不為過。
晚余連比劃帶示范,認真地把每一個步驟教給幾個宮女。
這時,孫良言的徒弟小福子快步走進來,附在晚余耳邊小聲道:“姑姑,師父說你姐姐惹皇上發(fā)了脾氣,叫你收拾完了快些出去,免得又和皇上撞上�!�
晚余心下一驚,默默點了點頭,向他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
小福子匆匆離去。
晚余這邊也加快了速度。
誰知她剛收拾完帶著幾個宮女跨出門檻,祁讓就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了過來。
晚余暗叫倒霉,連忙和幾個宮女退到大門一側(cè)并排跪下,聽著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努力把頭垂得更低。
怎么這么巧?
若非知道祁讓討厭她,她都要懷疑祁讓是故意來堵她的。
祁讓很快上了臺階,腳步在門口略一停頓,目光精準地在幾個宮女中搜索到晚余的身影。
晚余抿著唇,身上每一處都緊繃著。
片刻后,祁讓收回目光,邁步進了大殿。
晚余松口氣,剛要起身離開,就聽祁讓在里面問:“床是誰鋪的?”
孫良言臉色一變,直覺是出了什么差錯,第一時間看向晚余。
幾個宮女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向她。
晚余心里苦笑。
床是她親自鋪的,那張床她已經(jīng)鋪了五年,不可能出什么差錯。
祁讓不過又在找借口為難她。
她擺擺手,讓幾個宮女先退下,自己深吸一口氣,雙手交握在胸前,挺直脊背走了進去。
祁讓負手站在龍床邊,兩道劍眉微微蹙起,從聽到晚余的腳步聲開始,就盯著她過來的方向看。
晚余如芒在背,硬著頭皮走到他面前三步遠的距離蹲身行禮,安靜地等著他發(fā)難。
祁讓不說話,視線落在她垂下的眼睫上。
她的睫毛很長,又長又密,仿佛一對蝴蝶棲息在湖水邊。
她那雙眼睛,就是兩汪湖水。
清澈,純凈,波瀾不驚。
她總是這樣,不管什么時候,都是一副認命的樣子。
似乎命運無論給她什么,她都會照單全收,甚至還心懷感激。
但祁讓知道,她的內(nèi)心不是這樣子的。
那個隱藏在柔順外表下的江晚余,從來就沒打算認命。
“床上掉了根頭發(fā),是誰的?”祁讓冷聲問。
晚余吃驚地抬起頭看他。
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故意刁難。
祁讓仿佛讀懂了她的眼神,冷笑一聲:“朕沒有那么無聊,你自己去看�!�
晚余領(lǐng)命,起身走到床前查看。
龍床很大,今天的被子還是寶石藍繡富貴團花圖案,一根頭發(fā)掉在上面,簡直就是一粒沙沉入海底。
晚余彎著腰在上面仔細尋找。
祁讓也不指點,就冷眼看著她找來找去。
她太瘦了,彎腰的動作繃緊了后背的衣服,顯得那截纖腰不堪一握,仿佛輕輕一掐就能折斷。
她低著頭,脖子后面的頸骨也清晰可見,一條瘦骨伶仃的線條延伸到衣領(lǐng)深處,無端叫人心疼。
祁讓的心弦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撩撥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纖細的脖頸。
晚余正全神貫注地找頭發(fā),脖子后面突然落下一只手,嚇得她“啊”的一聲,本能地揮開那只手,受驚的兔子一樣遠遠躲開。
隨即她就意識到那是祁讓的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如一只驚弓之鳥,無措地看著祁讓,連呼吸都快停止了。
祁讓冷眼看她,漆黑的瞳仁如同深淵,周身都散發(fā)著寒意,一步一步向她走過去。
晚余驚恐又絕望,在他的逼近下一步一步向后退,從他幽深鳳眸里看到凜冽的殺氣。
這位年輕的帝王,從來就不是良善之輩。
五年前的奪位之戰(zhàn),四個兄弟被他殺了三個,還有一個和他一母雙胞的三皇子,被終身幽禁在冷宮。
那一戰(zhàn)的慘烈,用血雨腥風,尸山血海都不足以形容,經(jīng)歷過并且僥幸活命的人,無一不談虎色變,半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人人都畏懼這位心狠手辣的帝王,父親也不例外。
所以才會以阿娘的性命相脅,逼她入宮伺候皇帝,以免皇帝的怒火發(fā)泄在姐姐身上。
而姐姐的夫君,就是被幽禁在冷宮的三皇子祁望。
晚余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皇帝唯獨不殺三皇子,是顧念這個孿生哥哥,還是故意折磨姐姐。
可他不管為了什么,自己都是個無辜的犧牲品。
眼看著這位殺神一步步向自己逼近,晚余的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隨著他的逼近往后退。
乾清宮太大了,大得讓她害怕,她不知道退到什么時侯才是盡頭。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孫良言的聲音:“皇上,晉王妃在宮門外暈倒了�!�
第4章
尖細的嗓音喚醒了祁讓的理智,也讓他本就陰沉的臉更陰了幾分,仿佛暴風雪欲來的天色。
他深深地盯著晚余看了兩眼,緊繃著下頜線,邁步向殿外走去。
晚余死里逃生一般,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
晉王就是三皇子,晉王妃就是姐姐。
沒想到緊要關(guān)頭,竟是姐姐救了她一命。
看來祁讓還是放不下姐姐,聽說姐姐暈倒,就迫不及待地去看。
可是,姐姐為什么要跪在宮門外?
是為了給晉王求情嗎?
小福子說姐姐惹皇上發(fā)脾氣,也是這個原因嗎?
她坐在地上緩了一會兒,等到手腳終于不再發(fā)軟,爬起來又回到龍床前,把那條被子拿下來,重新?lián)Q了一條。
不管上面是不是真的有頭發(fā),祁讓都不會再蓋這條被子,直接換下來,免得他又借題發(fā)揮。
她把龍床里里外外又檢查了一遍,這才走出大殿。
小福子和另外兩個小太監(jiān)守在殿門外,見她出來,笑著對她說:“晚余姑姑,皇上今兒個怕是睡不成午覺了,你快回去歇著吧,晚上再來伺候�!�
晚余點頭向他道謝,回了值房。
乾清宮的司寢女官本是兩個人輪值,這間值房也是她和另一個叫雪盈的女官同住。
前幾日雪盈不慎染了風寒,吃了幾天藥不見好轉(zhuǎn),反倒越發(fā)嚴重,為防止傳給別人,按宮規(guī)挪去了專供宮人養(yǎng)病的太平所。
因此,晚余只能一個人先撐著。
如果雪盈的病能好,等她走后,這幾個新來的宮女中,只有一個能留下來。
如果雪盈好不了,就會留下兩個。
誰學得好學得快,誰就有勝出的可能。
幾個女孩子學得都很認真,晚余知道她們都想留在乾清宮當差,指望著有一天能被皇帝看中,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她們不知道,祁讓從來不動身邊人,越是近身伺候的,他越不會碰。
因為當年害死他母妃的容嬪,就是個爬了先帝床的司寢女官。
這也是自己在祁讓眼皮子底下做了五年司寢女官,每天被他冷嘲熱諷,百般刁難,卻從未被他臨幸的原因。
可祁讓這兩天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很反常,總是一副想把她占為己有的樣子,讓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
眼下離天黑還有好長時間,她在房里枯坐了一會兒,索性往身上加了件半舊的夾襖,去往太平所探望雪盈。
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
入了冬,太平所里住的全是染了風寒的宮人,一進院子,就聽到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雪盈住在離門口最近的房間里,因是圣上跟前的司寢女官,這里的人對她還算照顧,湯藥飯菜也都送得及時。
可惜喝了那么多藥,病情卻不見起色,幾天下來,那么標致的人兒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
見晚余過來,她急得什么似的,拿帕子掩著嘴連聲咳嗽:“不是不讓你來嗎,你怎么又來了,這里住的全是病人,萬一過了病氣,皇上跟前沒人伺候不說,你自己也遭罪�!�
晚余笑著在她床前坐下,打著手勢告訴她不用擔心,自己身體一向很好,輕易不會生病。
“哎呀呀,這話可不能亂說,好的不靈壞的靈�!毖┯B聲制止她,“你還有兩天就要出宮了,千萬不能生病�!�
晚余又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
雪盈已經(jīng)開始替她暢想出宮后的幸福生活:“到時候你阿娘會來接你吧,五年沒見,今年終于可以和家人過個團圓年了。
等到來年春暖花開,讓你祖母在春日宴上給你相看一個好女婿,小兩口和和美美過日子,再生上幾個胖娃娃,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晚余笑出兩眼淚,手指比劃著:“你也快了,明年這個時候你也可以出去了,到時候咱們在外面見面�!�
宮女出宮不是按每個人的生辰,而是一年放一次。
之所以趕在年前放人,就是為了讓她們和多年不見的家人過個團圓年。
雪盈想著自己明年就可以出去,病懨懨的臉上也有了些許神采。
“到時候你來接我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我看看你有多幸福�!�
“嗯。”晚余用力點了點頭,朝她伸出纖細瑩白的尾指。
雪盈笑起來:“你都多大了還拉鉤,幼不幼稚�!�
嘴上這么說,還是伸出手指和她勾了勾:“晚余,我們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晚余怕自己失控,不敢再待下去,抱了抱她,就起身告辭。
雪盈也怕她染病,催著她快走:“去吧去吧,出宮那天再來看我一眼就行了�!�
晚余點點頭,依依不舍地走了。
日暮時分,天越發(fā)陰沉起來。
晚余回到乾清宮,伺候皇帝安寢。
經(jīng)過這兩回,她一想到祁讓就本能地害怕,可是沒辦法,再怕也得硬著頭皮去。
祁讓就像專門讓人盯著她似的,她這邊一鋪完床,祁讓就回來了。
不等幾個宮女下跪,祁讓便擺手將她們揮退,只留晚余一人。
他看起來似乎很煩躁,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江晚棠的事。
晚余跪在地上,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
“過來,給朕更衣�!逼钭屧邶埓采献�,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燈光下看起來竟是罕見的脆弱。
晚余猶豫了一下。
從前的司寢女官確實要替皇帝更衣,但祁讓不喜歡被宮女近身伺候,繼位后就把更衣的差事派給了太監(jiān)。
可人家是皇帝,別說讓她更衣,就算讓她去死,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晚余膝行兩步,挪到祁讓腳邊,跪直了身子去解他衣領(lǐng)上的金扣子。
皇帝的衣裳被褥用的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料子,司寢女官的手必須精心養(yǎng)護,時常修剪,以免刮壞了那些金貴的布料。
晚余的手本來就纖細白皙,日日用玉肌膏涂抹著,養(yǎng)得如水蔥般又嫩又白,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呈淡淡的柔柔的粉色。
比起后宮嬪妃留那些能戳死人的指甲,這種反倒更清爽,更賞心悅目,讓人有種想握在手里揉一揉的沖動。
祁讓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動了動。
但也只是動了動,并沒有實際行動。
可是下一刻,晚余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喉結(jié)。
那微涼的,柔軟的,不經(jīng)意的觸感,讓他心頭一跳,低頭往女孩子嫣紅的嘴唇湊了過去。
昨晚被咬的疼痛還記憶猶新,晚余本能地偏頭躲開。
就這么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祁讓的臉色驀地陰沉下來。
“你在嫌棄朕?”
第5章
晚余慌忙搖頭,瑩潤秀氣的耳垂上,兩粒素白的珍珠耳墜跟著輕輕晃動。
祁讓鳳眸半瞇,盯著那兩�;蝿拥恼渲椋骸半薏恍�,除非你證明給朕看。”
晚余微微抬起眼皮,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他,不知道他要怎么證明。
祁讓拍了拍龍床,涼涼道:“上來�!�
晚余心下一沉,本能地往后躲。
祁讓瞳孔驟縮,目光變得冰冷如刀:“不嫌棄你躲什么?朕平生最討厭口是心非的女人,你和你姐姐一樣,都是騙子!”
晚余連忙跪下磕頭。
“你就知道磕頭,除了磕頭你還會什么?”祁讓突然抓住她的衣領(lǐng)將她拉到身前,固定在兩腿中間。
晚余的身子驟然被兩條強勁有力的腿夾住,后腦勺被一只大手扣著往腹部壓,額頭猛地撞在男人結(jié)實的腹肌上。
懵懵懂懂間,她好像明白了祁讓的意圖,腦子嗡的一聲,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狠狠一口咬在他肚子上,趁他吃痛,拼盡全力從他兩腿間掙脫出來,起身就往外跑。
“給朕滾回來!”
身后傳來祁讓的怒吼。
晚余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里去,心中惶惶然有種窮途末路的絕望。
眼淚沖出眼眶,模糊了視線,這華麗卻冰冷的宮殿是如此之大,仿佛永遠都跑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