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個時候,天就已經(jīng)是大亮了。她這回長了心眼,并不公然地往府里闖,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街角先張望,結(jié)果就見府門內(nèi)外亂哄哄的人來人往,連著三輛大卡車停在路邊,士兵們正押了工人,往那卡車上運(yùn)送后院藏寶庫里的古物。一名軍官從外面跑到府門口,大聲的向內(nèi)問了句什么話,府內(nèi)有人跑了出來,大聲答道:“卡車不跟著大帥走,單往火車站開。大帥說了,這回打完了仗也不回來了,這些東西用火車直接往北運(yùn)!”
阿彎認(rèn)得那個人,他是常跟著齊大帥的阮副官。
阮副官說完這句話,急急地跳上了卡車車廂里。三輛卡車滿載了古物,上頭又用帆布苫蓋了,然后便絡(luò)繹地發(fā)動,駛上了大街。而這些人和車一走,齊府門前驟然冷落了起來,不但無人出入,甚至連站崗的衛(wèi)兵都不見了。阿彎摸不清頭腦,便轉(zhuǎn)身又往那齊府后頭的小門繞。
繞到一半,她遇到了幾名在街邊看熱鬧的閑人,閑人正在談?wù)撝R大帥,她聽見了,便走去問道:“請問,大帥府里,怎么走了好多人?”
閑人答道:“這個齊大帥,上戰(zhàn)場去啦!”
阿彎大吃一驚:“什么時候上的?”
“天沒亮的時候,這府里就熱鬧起來了,說是北邊忽然開了戰(zhàn),齊大帥直接奔戰(zhàn)場去了。”
“北邊……是什么地方�。俊�
“那誰知道!你買份報(bào)紙瞧瞧吧,上頭肯定寫著呢!”
阿彎聽了這話,轉(zhuǎn)身又跑了。一路撲通撲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個剛領(lǐng)了報(bào)紙上街來賣的小孩子,花兩個銅子兒買了一份晨報(bào)。
晨報(bào)上果然有齊大帥的名字——齊大帥的軍隊(duì)在徐州吃了大敗仗。
“徐州……”阿彎記憶著這個地名,一邊記著,一邊咽口水,她又餓了,餓得簡直要惱火起來,不是惱別人,是惱自己。哪有自己這樣饞嘴大肚皮的蛇?蛇里沒有這樣的,人里也沒有這樣的,她想自己果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
一邊恨著自己,阿彎一邊跑去了火車站�;疖囀鞘裁矗呀�(jīng)知道了,火車怎么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夠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車不肯載她,那她走也要走過去。
阿彎坐上了火車。
火車開了一段路,忽然就停了,說是鐵軌被炮彈炸斷,前頭已經(jīng)沒有了路。阿彎隨著旅客下了火車,自己看準(zhǔn)了方向,開始步行。
連著走了三天后,她聽見了槍炮聲。
這時,她路過的村莊里已經(jīng)看不見百姓了,據(jù)說是為了躲避戰(zhàn)火,全都逃了。沒有人,也沒有食物,她從地洞里掏了幾只田鼠出來,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吃。今天她能吃了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這樣的話,自己還來找齊大帥做什么?專為了來嚇唬他嗎?
這樣一想,她就決定再忍一忍,橫豎她不是平凡的生靈,總不會輕易地餓死。
又走了一天多,這日凌晨,在兩座村莊之間,她見識到了真正的戰(zhàn)火。
炮彈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飛,落了地便要爆出一聲轟天的巨響。她怕了,慌不擇路地亂跑,忽見前方活動著許多士兵,那士兵穿著灰衣,很像齊大帥的部下,她便邁開大步猛沖了過去。前方的情景越來越清晰了,她忽然瞧見那幫士兵里頭站著個挺胸疊肚的壯漢,壯漢翹著兩撇小胡須,正是齊大帥!
這足以證明她這一趟沒有白白的奔波。歡天喜地的沖向齊大帥,她正要大喊出聲,忽然,她聽見頭頂傳來了吱溜溜一聲銳響。一邊狂奔一邊抬起頭,她看到了一枚炮彈劈空而飛,直飛向了齊大帥的方向。
炮彈是很厲害的,是能把土地炸開花的,她知道。
于是她發(fā)了瘋似的向前疾沖幾大步,然后縱身一躍,撲向了齊大帥。
在震天撼地的一聲巨響過后,齊大帥仰臥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手腳是癱瘓的。
直過了好一陣子,知覺才慢慢地恢復(fù)了。他看見了光,聽見了聲,還能抬起雙手,推開了身上這具沉重的軀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翻身坐起來,他看著面前這張臉孔,怔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阿彎,你怎么來了?”
阿彎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覺得疼痛,只是沒有力氣,不能動彈。轉(zhuǎn)動眼睛望向了齊大帥,她忽然發(fā)現(xiàn)齊大帥的一側(cè)胡子梢遭了火燎,已然焦了,瞧著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笑過之后,她輕聲開了口:“我是想來告訴你,吃人是我不對,我以后再不吃了�!�
齊大帥瞪著眼睛看著她——看著她,也看著她身下漫出來的血泊。
“就為說這個?”他喃喃地問。
阿彎想了想,又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雖然是妖精,但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別怕我,也別燒我。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你要是還喜歡我,我就繼續(xù)跟著你,你要是不喜歡我,我就走�!�
說完這話,她直勾勾地盯著齊大帥,等了片刻之后,她見齊大帥單是瞪著自己,不說話,便小聲說道:“我知道了�!�
然后她作勢要翻身起來:“那我走啦�!�
她翻了一次身,沒起來,翻了第二次身,還沒起來。她自己納了悶,不知道怎么會忽然沒了力氣。抬頭再去看齊大帥,她看見齊大帥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于是伸了手去摸。
她摸到了齊大帥的眼淚,也摸了齊大帥半臉的鮮血。
齊大帥握住了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他本來就不是美男子,如今這么一咧嘴,更丑了。眼淚在滿是煙塵的臉上沖出溝渠,他帶著哭腔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不錯,愿意跟我過日子了?”
阿彎點(diǎn)了點(diǎn)頭。
齊大帥的嘴越咧越大,終于嗚嗚地哭出了聲音,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了,你覺得我不錯,我也覺得你不錯……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了……”
阿彎好奇的看著齊大帥,問他:“你是在為了我哭嗎?”
齊大帥把她的手捂在臉上,深深的彎下了腰:“你個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還不哭?”
阿彎閉了閉眼睛,也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冷,但是很奇異的,并不悲傷恐懼,眼睛盯著齊大帥那張丑臉,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從來沒有人為我哭過……你真是對我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只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閃忽閃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橫豎齊大帥也不好看。身體搖搖晃晃地漂浮了起來,她也沒辦法,她也很遺憾——是啊,自己不是個妖精就好了,自己是個人就好了。
阿彎一直是個糊里糊涂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壽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只是活著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臨咽氣的時候,她聽見了齊大帥的哭聲,心中先是很知足,隨即卻又緊張起來,怕自己會在死后恢復(fù)蛇身,嚇壞了齊大帥。
她很緊張,甚至想掙扎著從齊大帥身邊爬開�?墒鞘帜_已經(jīng)都冰涼的不聽了使喚。于是半睜著眼睛看著齊大帥,她用盡最后的力氣說道:“你走……你怕……”
說完這話,她終于力不能支,閉了眼睛。
最后一口氣緩緩地呼出來,她聽見齊大帥哭哭啼啼地告訴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這話是她生平所聽過的,最動聽的話;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過的,最好的人。
拾壹·危途
楔子
她看著他,覺得他像是要變成一具石人了。
她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許久許久之前的許多小事,細(xì)細(xì)碎碎的,說起來全都不值一提,而且也都算不得是什么好事,無非就是她是怎樣地逃,他又是怎樣地追。拒絕的話說了一萬遍了,甚至也翻了臉來罵過他打過他,為什么一定就不喜歡他呢?也說不清楚,似乎總覺得他只能是個弟弟,無論他換了個什么新身份,她都會覺得古怪。
可是啊,她當(dāng)然也知道他的心思。
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和她的潤澤溫暖的皮膚相比,他的皮膚顯得涼而干燥,他轉(zhuǎn)動眼珠去看她,眼神里有恐慌,也有迷戀。
“我有一點(diǎn)害怕�!彼鋈婚_了口,聲音輕輕的,語氣也天真,像個小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肯給他好臉色:“膽小鬼!這個時候知道怕了?活該!誰讓你長了個糊里糊涂的石頭腦袋呢!”
他不在意,望著她又問:“你說,我會死嗎?”
她放開了他的手,不耐煩了:“不知道!男子漢大丈夫,少這么滿口死啊活的,我們懶怠聽!”
他笑了一下,因?yàn)榭匆娝难劬α辆ЬУ�,是有淚花。
一
無路
夜明盯著面前這五枚印章,越是看,越覺得這五枚印章像五塊小小的骨頭——金性堅(jiān)的骨頭。
金性堅(jiān)這個人,平時在她眼中,簡直就是個人神共憤的貨色,如今日夜坐在房內(nèi),不露面,也不出聲,讓她不得不主動地、親自地走過去看他。他的皮膚一點(diǎn)血色都沒有了,她每次看到他靜靜地坐在那里,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這五枚印章,這五塊小小的骨頭。
她看著他,宛如看著白骨、看著宿命、看著死亡,偏偏他忽然轉(zhuǎn)了性情,竟然變得愛笑起來。對著她微微一翹嘴角,他輕聲喚她:“夜明�!�
她現(xiàn)在受不了他的笑,他一笑,她就要哭。一轉(zhuǎn)身推門走出去,她氣沖沖似的嚷道:“別叫我!”
她走了出去,迎面遇到了蓮玄。蓮玄現(xiàn)在不再拿她當(dāng)個妖精來提防了,見她是從金性堅(jiān)屋子里走出來的,他便低聲問道:“怎么樣?還是那么半死不活的?”
夜明把脾氣收了收,小聲說道:“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給他吃點(diǎn)好的呢?”
夜明搖了搖頭:“沒用,他又不是營養(yǎng)不良�!�
說完這話,她抬頭對著蓮玄又道:“這回真的是沒辦法了,你看他的樣子,時間顯然是已經(jīng)不多,可是世界這么大,我們一點(diǎn)目標(biāo)都沒有,又到哪里去尋找余下的三枚印章呢?這不就和大海撈針是一樣的嗎?”
蓮玄抬手摸了摸大腦袋:“我也覺得這印章是無處可找的,能找到這么五枚,已經(jīng)算是他有運(yùn)氣了�!�
他這話等同于廢話,于是夜明也就不再同他多講,轉(zhuǎn)身默默地回房去了。蓮玄獨(dú)自站在院子里,不想回房,也不想去見金性堅(jiān)。他與金性堅(jiān)相識了十年有余,十年里聚少離多,又總是志不同道不合,簡直沒有和睦的時候。他說不清金性堅(jiān)對自己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他也同樣受不了金性堅(jiān)此時的微笑——那笑容讓他覺得悽惶和絕望,他寧愿金性堅(jiān)對自己橫眉冷對。金性堅(jiān)冷一點(diǎn)傲一點(diǎn),囂張一點(diǎn)可恨一點(diǎn),反倒是更能讓他安心。
無所事事地又虛度了一天一夜,這個中午,蓮玄就聽金性堅(jiān)房內(nèi)靜悄悄的,一點(diǎn)聲息都沒有。輕輕推門走了進(jìn)去,他停在床前,就見金性堅(jiān)穿得整整齊齊的,闔目仰臥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
“哎。”蓮玄輕聲地呼喚,“睡了?”
金性堅(jiān)沒反應(yīng)。
于是他伸手又去觸碰金性堅(jiān)的面孔。面孔冰冷,鼻端也沒有熱氣。
蓮玄猛地收回手,隨即定睛細(xì)看,卻又見他的胸膛緩緩起伏了一下,原來還有一絲氣息。周身瞬間滲出一層黏膩的冷汗,他一屁股坐到了床旁的椅子上,就覺得腦中繃著一根弦,繃得太緊了,方才差一點(diǎn)就斷了。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俯身用雙手捧了臉,就覺得自己活了這小半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煎熬過——他受不了這個鈍刀子割肉的疼法。
崩潰了一般,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面紅耳赤,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夜明聞聲闖了進(jìn)來,一頭沖到了床前:“小石頭!你怎么了?”
金性堅(jiān)微微地睜開了眼睛,低聲說道:“他以為我死了。”
蓮玄涕淚橫流地抬起頭,大聲爭辯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沒死,我是——我是——”
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不清楚。夜明看了看金性堅(jiān),又看了看蓮玄,忽然一跺腳:“蓮玄,你真沒出息!往后你可沒臉再瞧不起我們妖精了!”
蓮玄抬手滿臉抹著眼淚:“我怎么了?我就是哭一哭而已……”
“哭能哭出辦法來嗎?”夜明叉腰站在床前,兩只大眼睛滴溜溜地從蓮玄轉(zhuǎn)到了金性堅(jiān),“印章那東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未必他缺損了一部分,就一定會弱到要死。人類丟了一條胳膊半條腿,不也是照樣能活嗎?與其坐在家里哭哭啼啼,我們不如快去找個妥當(dāng)?shù)牡胤桨仓盟T賲柡Φ难搅诉@雷劫的時候,也都要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就沒見過有誰是站在天底下等著雷劈的!記得我那時候,是在大山下找了一處很深的山洞。除非那天雷把山劈開了,否則山洞里總還算是安全的!”
她忽然說出了這樣一篇話,金性堅(jiān)是扭過臉望向她了,蓮玄也止住了淚水,正色加入了討論:“那還不如到寺里去,寺里有神佛保佑著,更安全�!�
“什么神佛,我看不過是一些個泥胎罷了�!�
蓮玄一皺眉毛:“妖孽少胡說,誰不知道寺廟是好地方?”
“哪里好?無非也就是木頭磚瓦造的屋子罷了�!�
“你這樣詆毀寺廟,我看是你自己就屬于妖邪一類,不敢進(jìn)去吧?”
夜明聽了這話,絲毫不怒,反倒微微一笑:“哦,我是妖邪一類,他就不是了?他什么時候封的神?他要真是神,真是比我高明,現(xiàn)在又何必讓我為了他勞心費(fèi)力呢?”
蓮玄聽到這里,張了張嘴,咽了口唾沫,又抬手摸了摸腦袋,最后答道:“那,你打算把他藏到哪個洞里去呢?”
夜明想了一想,末了答道:“我想,我們回北方去找一找吧!這江南地帶,大概沒有那樣的大山深洞�!�
蓮玄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同意:“那我們收拾收拾,就準(zhǔn)備出發(fā)吧!”
夜明轉(zhuǎn)向金性堅(jiān),彎腰說道:“小石頭,你打起精神來,不要怕,過了這一關(guān)就好了,況且還有我們兩個陪著你呢!”
金性堅(jiān)又是一笑。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去摸夜明的長發(fā),可是那只手剛抬到一半,手指忽然剝落了一片皮膚。夜明連忙把那一片皮膚撿了起來——說是皮膚,其實(shí)更類似于薄薄的石片。
她變了臉色,當(dāng)即和蓮玄對視了一眼。蓮玄立刻站起了身,說道:“你們等著,我這就去火車站看看火車票!”
夜明也搶著往外走:“不等了,我收拾一下行李,咱們這就一起往火車站去!只要是往北走的火車,不管是哪一趟,我們擠上去就是!”
蓮玄萬沒想到,夜明作為一只妖精,居然很有一個主婦的手段和風(fēng)范。轉(zhuǎn)眼的工夫,她已經(jīng)收拾出了一只小包袱。把一身的衣裳穿利落了,又把小包袱一挎,她對著蓮玄說道:“火車上總是人擠人的,拿著皮箱那種有棱有角的大家伙,反倒不靈活,不如像我這樣�!闭f完這話,她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卷子鈔票給了蓮玄,“到了火車站,我管著小石頭,你負(fù)責(zé)擠上去買火車票。我們分工協(xié)作,盡快上路!”
蓮玄到了這個時候,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按照夜明的指揮,他帶著金性堅(jiān)出了屋子,三人在門外雇了三輛黃包車,一路直奔了那火車站去。蓮玄見那賣票的地方人山人海,當(dāng)即一馬當(dāng)先地?cái)D了過去。等他汗流浹背地帶著三張火車票走回來時,就見夜明的手中又多了個小包袱:“這個你自己拿著,是我方才買的一大包饅頭和幾根香腸,給你路上充饑�!�
蓮玄這才想起來:夜明和金性堅(jiān)是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己卻是肉體凡胎、扛不住餓。
火車開動,一路向北,然而并沒有跑出多遠(yuǎn),就不得不停了。
因?yàn)榍胺綉?zhàn)火激烈,仿佛是某幾位手握重兵的大帥正在此地混戰(zhàn),以至于交通斷絕。夜明等人下了火車,商量一番,因?yàn)樽灾獩Q不能夠憑著兩只腳走回去,所以思前想后的,只得改換路線,就近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他們便可以走海路,坐船重新北上就是了。
二
舊友
夜明和蓮玄都沒想到,海路上也不太平。
他們一路輾轉(zhuǎn)著趕到上海,已經(jīng)是累得死去活來,再趕到十六鋪碼頭登上客輪,又是上天入地地好一番奔波。末了三個人進(jìn)了那船艙里,本以為這一回算是萬事大吉,總可以從此地一路好睡到天津,哪知客輪在海上航行了沒有多久,又停了。
從甲板上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茫茫的大海,讓人心里發(fā)慌。船長正在等待消息,只要是航路允許商船民船通行,這艘客輪就一定要突出重圍、離開這片是非之海。船上的旅客們?nèi)诵幕袒蹋姑魃妹婺靠上玻莻容易和陌生人攀談上的,這天傍晚便出去打探了一圈消息,末了緊鎖著眉頭回了來,告訴蓮玄道:“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辦呢?說是道路都被海軍封鎖了,不單是陸地上在打仗,這海上也在打仗呢�!�
蓮玄聽了這話,扭頭就去看小床上的金性堅(jiān)。金性堅(jiān)倒是躺得挺安穩(wěn),察覺到了蓮玄的目光后,他轉(zhuǎn)過臉,告訴這兩個人:“我沒事。”
夜明作勢要說話,然而末了卻是把臉扭了開。還是蓮玄說道:“你別逞強(qiáng)。我們兩個說要救你,就一定救你到底�!�
金性堅(jiān)微微地一點(diǎn)頭:“我又不是那種道行淺薄的小妖精,遇了一點(diǎn)風(fēng)浪就禁不住。我畢竟是——”
夜明清了清喉嚨:“別吹了。”
金性堅(jiān)當(dāng)即閉了嘴,蓮玄倒是有點(diǎn)不滿意:“他要說話,你就讓他說嘛!你這女人真是霸道,話都不許他講了�!�
夜明瞪了他一眼:“我是怕他累。有力氣干什么不好,要浪費(fèi)在這些廢話上!”
蓮玄覺得這女妖精分明是要欺負(fù)金性堅(jiān),正想打抱不平,然而未等他說出話來,腳下忽然猛地一響一震,他站立不穩(wěn),當(dāng)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金性堅(jiān)也斜著從床上滾了下來,唯有夜明前仰后合地站住了。
“遇上浪了?”蓮玄問道,“這怎么——”
話沒說完,他身下的地板猛然傾斜起來,他這邊的三個人是當(dāng)場滾做一堆了,門外走廊里也響起了驚恐的哭叫聲。蓮玄趴在地板上,就聽下方深處傳來軋軋的斷裂聲響,忽然不知何處又發(fā)生了大爆炸,巨響震得整艘客輪一傾。而在凌亂嘈雜的哭叫聲中,夜明依稀辨別出了幾句尚算清楚的呼喊:“魚雷!我們的船遭了魚雷了!”
慌忙扭頭望向蓮玄,她大聲問道:“魚雷是什么東西?”
蓮玄被她問愣了:“��?雷?”
還是金性堅(jiān)掙扎著爬了起來:“是炸彈!這船怕是保不住了!”
夜明自己倒是不怕水火的,大不了露出真身變成珠子,沉到了海底也不在乎�?山鹦詧�(jiān)這堆石頭究竟怕什么,她可就說不準(zhǔn)了。況且即便不提金性堅(jiān),這里還有蓮玄一個大活人呢!這個活人要是沉進(jìn)海里,那是必死無疑!
她一時間沒了主意,直到金性堅(jiān)一手抓了她,一手抓了蓮玄,拉扯著他們往外爬:“走!船上應(yīng)該會有救生艇!”
夜明糊里糊涂地跟著金性堅(jiān)向外走,裹在人流中爬樓梯上了甲板,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發(fā)現(xiàn)眼前事態(tài)的嚴(yán)重程度,已經(jīng)遠(yuǎn)超了自己的想象——甲板已經(jīng)傾斜出了陡峭的角度,除此之外,那大火熊熊地從船舷向上席卷,竟像是從海中燒上來的一般!
救生艇倒的確是有的,然而一共只有三艘,其中一艘因?yàn)樘狭颂嗟穆每�,已�?jīng)翻了,另兩艘中,一艘已經(jīng)載了婦女兒童向遠(yuǎn)方駛?cè)�,另一艘不知是出了什么毛病,艇�?nèi)全都是海水,眼看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真正的爆炸,從船艙內(nèi)部開始了。
夜明縱身一躍抱住了金性堅(jiān),金性堅(jiān)則是死死拽住了蓮玄的手。三人一體,被氣浪拋向了半空中,又一同落進(jìn)了海里。一股大浪把他們拍入水中,隨即他們又浮了上來。蓮玄緊緊抱著一塊木板,身上馱著金性堅(jiān)。金性堅(jiān)的懷中光芒一閃,是夜明已經(jīng)變成一顆珠子,滾進(jìn)了他的領(lǐng)口里。
一塊木板載著這兩個人,自作主張地乘風(fēng)破浪,在火與水中往遠(yuǎn)去了。
天明時分,蓮玄覺著,自己這回是必死無疑了。
金性堅(jiān)這些天都在緩緩地變重,此刻趴在他的身上,竟如真變成了個石頭人一般,壓得他大半身體都沉入了水中。氣喘吁吁地側(cè)過臉,他突發(fā)奇想:“我說,你要是沉到海底去了,是不是也能躲過天雷?”
金性堅(jiān)答道:“若是沉入水中就能躲避天雷,那么水中豈不全是魚精了?”
蓮玄聽他聲音懨懨的,顯然是沒有精神,便隨口嘀咕道:“真要是能來?xiàng)l魚精,倒也好了�?丛谀銈兌际茄拿孀由�,興許還能幫我一把。要不然,我們要么曬成人干,要么變成魚食,怎么想都是沒有好下場�!�
此言一出,有人發(fā)出了疑問:“咦?你不是那位金先生嗎?”
這一嗓子來歷不明,可把蓮玄和金性堅(jiān)都嚇了一跳。蓮玄東張西望,并沒有在身邊看到能說話的活物,可就在此時,他忽覺身體落了實(shí)地,低頭一瞧,他瞧見了一片露出了海面的黑脊背。
然后,那聲音在他們耳中又響起來了:“我是鯤哥,我們在天津見過面的,你忘了?”
金性堅(jiān)一翻身,從蓮玄身上翻到了這片黑脊背上:“你是……那條大魚?”
那聲音答道:“沒錯,就是我!”
金性堅(jiān)仰面朝天地?cái)傞_四肢,喃喃說道:“好極了,我記得你。”
鯤哥,因?yàn)轶w積巨大,平時是不到淺海里來的,這一回他是吃小魚小蝦吃昏了頭,才稍稍地靠近了海岸,結(jié)果正與那往遠(yuǎn)了飄的金性堅(jiān)等人見了面。
鯤哥難得和人類打交道,偶爾認(rèn)識了個金性堅(jiān),記得便特別牢固。又因?yàn)榻鹦詧?jiān)曾經(jīng)救過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很是熱情,馱著他們開始在海中來回地游。蓮玄丟了那塊木板,趴在魚脊梁上呻吟:“我說大魚啊,你這是要帶我們往哪里去?”
話音落下,他被金性堅(jiān)橫了一眼。不明就里地閉了嘴,他趴著不動了,而那鯤哥快速地來回游弋著,忽然轉(zhuǎn)了方向,說道:“前方是不是有船了?”
蓮玄舉目一望,果然是看見了一艘大船。
客輪遭了魚雷,乃是一樁極大的新聞,如何善后姑且不提,反正這岸邊派出了巡邏隊(duì),長久地在海面上搜索著幸存者。蓮玄站在魚背上又叫又跳,船上的人自然看得分明,連忙就開船過來救人。鯤哥這時說道:“我不便暴露身份,你們自己游上一會兒吧,我要走了�!�
話音落下,蓮玄就覺得身下一空,正是那大魚下沉了去。連忙一手揪住金性堅(jiān),他手足并用,浮在水中等著船來,又問金性堅(jiān)道:“你剛才橫我一眼做什么?”
金性堅(jiān)低聲答道:“你曾經(jīng)打傷過這大魚的好朋友,你忘了么?幸虧你現(xiàn)在長出了頭發(fā),變了樣子,否則他若是認(rèn)出你來,不把你吃掉才怪�!�
蓮玄聽了這話,莫名其妙:“他的朋友是誰�。课医鼇碜徇^魚嗎?”
金性堅(jiān)“唉”了一聲,不再理他。
經(jīng)了那搜救船的運(yùn)輸,蓮玄和金性堅(jiān)終于又回到了陸地。
一登了岸,可就不再有人管他們了,這倒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岸上是個什么地方,他們不知道,只知道沿途荒涼,附近怕是不會有什么繁華的城鎮(zhèn)�;琶φ业搅艘惶師o人的地方,金性堅(jiān)在懷里掏摸一番,把夜明找了出來。而夜明像個鬼似的,飄飄渺渺的不露真身,并且充當(dāng)了偵察兵,一路在前頭順風(fēng)飄著打前鋒。
到了下午時分,夜明終于完完整整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因?yàn)樗龔那邦^的一戶人家里,偷出了一身女衣穿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