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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真糟糕�!彼o自己編了一條大辮子,甩在后背上,“前頭住著好多士兵,好像這附近還是戰(zhàn)場�!�

    然后,好像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似的,一隊士兵從四面的小山丘后冒了出來,把他們當(dāng)做奸細(xì)抓走了。

    三

    山中故事

    蓮玄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齊大帥。

    和上次見到的那個齊大帥相比,此刻這位齊大帥是明顯的瘦了一圈,兩撇德皇威廉式的翹胡子也耷拉了,臉上的橫肉也是松松垮垮。夜明和金性堅對于齊大帥這位豪杰,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所以此刻站在齊大帥的軍營里,他倆是個傻了眼的樣子,只能聽著蓮玄和齊大帥說話。

    齊大帥說:“法師,你說得對,那姑娘真是個妖精。”

    蓮玄“唉”了一聲,算是表示同情。

    齊大帥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皮肉越發(fā)耷拉得厲害。末了抬手用力搓了搓臉,他振作了精神,對著蓮玄一笑:“法師,原來我總以為你們這套把戲,都是騙人的,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精有怪。真的,我這回算是長了見識了�!�

    蓮玄還是不知道這話應(yīng)該怎么往下接,只好又“唉”了一聲。

    齊大帥繼續(xù)說道:“可惜,阿彎死了。法師,你說,世上還有沒有像阿彎這樣的妖精了?”

    蓮玄吃了一驚,但是臉上不變顏色:“我想,是有的吧!”

    齊大帥這時望向了夜明和金性堅:“這兩位是什么人?”

    蓮玄答道:“他們是我的朋友,本來打算北上到天津去的,結(jié)果火車線不通,坐輪船走海路,輪船遭了魚雷,也沉了。我能否請齊大帥幫個忙,派幾個人把我們護送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們繼續(xù)趕路呢?”

    齊大帥答道:“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有個條件�!�

    “大帥請講�!�

    “法師,我看你是條好漢,又有那別人沒有的本領(lǐng),所以想留你在我身邊,給我做一名副官,幫我再找一個像阿彎那樣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蓮玄一聽這話,登時懵了:“��?我留下?可我還得趕路呢!”

    齊大帥看著他微笑:“法師可以考慮考慮,這就算是我們之間的,哈哈,一筆交易吧!”

    說完這話,他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屋子,而門外的士兵上前關(guān)閉房門上了鎖,竟是讓他們在此地坐起了牢。

    蓮玄傻了眼:“這是怎么搞的?這齊大帥怎么還看上我了?”

    金性堅答道:“你又會武功,又會捉妖,樣子也算威風(fēng),他看你是個人才,也不算稀奇�!�

    蓮玄向他一拱手:“謝了,第一次聽見你說我的好話�!�

    夜明這時忽然開了口:“蓮玄,你就答應(yīng)齊大帥的條件吧。”

    蓮玄登時一愣:“我不跟你們走了?”

    夜明答道:“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F(xiàn)在要緊的是帶小石頭往北走,要說怎么躲避雷劫,我也比你更有經(jīng)驗。所以你先留下來,大不了等我們走遠(yuǎn)了,你再想辦法逃就是了。”

    平心而論,夜明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蓮玄眼睜睜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天下午,在三名士兵的引領(lǐng)下,夜明和金性堅繼續(xù)上路了。

    蓮玄換上了一身灰布軍裝,瞧著竟是相當(dāng)?shù)耐L(fēng)。他送他們到了一處小山頂,停了腳步說道:“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

    然后他又轉(zhuǎn)向金性堅:“你若是活著度過那一劫了,記得來找我。你要是懶得動,給我發(fā)封電報也行。我也不往別的地方去了,這一陣子我就留在齊大帥這里,你想找我,也容易些�!�

    金性堅看著他,笑了一下:“謝謝你�!�

    蓮玄推了他一把:“別笑了。我還是看你那張冷臉順眼一些。”

    他這一下子力氣不小,推得金性堅一個踉蹌。夜明伸手扶住了他,然后帶著他往山下走去。

    走出老遠(yuǎn)了,他們雙雙地回了頭。而山頂上的蓮玄一見他們回了頭,就覺得心中一熱又一酸——他本是浪跡天涯逍遙無礙的人,可是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糊里糊涂地裝了滿心的兒女情長。

    他想自己竟然為了一個妖精牽腸掛肚,真是墮落透了。將來死了,都沒有面目去面對先祖了。

    齊大帥這人說到做到,三名士兵帶著夜明和金性堅坐了一陣子騾子車,又坐了一陣子馬車,又坐了一陣子卡車,末了,他們趕上了一趟運貨的列車,到達了河北地界。

    到了這個地方,就沒有人管他們了。夜明和金性堅跳下列車,往那燕山山脈的深處走。這一日,金性堅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忽然問夜明道:“蓮玄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夜明被他問得啼笑皆非:“我怎么會知道。”

    答完這句話后,夜明倒是有點感慨——金性堅這一路可是沒少提起蓮玄。夜明總覺得他這人是個混不講理的石頭腦袋,可是如今這么一瞧,她發(fā)現(xiàn)他其實也有人心,也有人性。旁人對他好,他是知道的,也是領(lǐng)情的。

    這時,金性堅忽然又對她說道:“謝謝你�!�

    夜明反問道:“怎么啦?謝完了蓮玄又謝我?”

    金性堅答道:“沒什么。我只是想,等我過了這一關(guān),我再好好地報答你們。”

    夜明一把將他拽了起來:“不必!等你度過了這一關(guān),我立刻遠(yuǎn)走高飛。和你追追打打地鬧了這么一千年,我可真是鬧夠了�!�

    說完這話,她不管金性堅有沒有力氣,生拉硬拽地拖著他走。這深山之中乃是個莽荒世界,山洞是不少的,然而都不合她的意。險伶伶地走過一段狹窄山道,她抬了頭向前望:“小石頭,你別只是走,瞧見什么好地方?jīng)]有?”

    說完這句話,她驚叫一聲,被金性堅猛地推倒在地�;琶暝懒似饋恚仡^一看,這可真是嚇了個魂飛魄散,因為上方峭壁上不知何時墜下一塊巨大山石,若不是金性堅猛地把她推了開,她饒是夜明珠所化,這一下子也非被巨石砸碎了不可。隨即轉(zhuǎn)過臉再去看地上的金性堅,這一回,她干脆發(fā)出了“哎呀”的一聲。

    極度的驚痛與悲憤,都藏在這一聲“哎呀”里頭了。

    金性堅趴在地上,周圍全是碎石,西裝衣袖齊肩斷裂,一條手臂無影無蹤。

    夜明沖過去跪下來,急得面紅耳赤、氣息哽咽。兩只手在那碎石里刨了一氣,她只刨出了空蕩蕩的衣袖。抓著袖子轉(zhuǎn)向金性堅,她大聲吼道:“我是砸不死的!”

    抬手一抹眼睛,她繼續(xù)吼:“誰要你救?!”

    她俯身低頭去看金性堅的傷口,就見雖然也是皮肉之中露著斷裂的骨頭,然而皮肉是蒼白的,骨頭也是雪白,完全沒有鮮血的影子。

    “我們這么勞心費力地要救你!”她直起腰,對著金性堅聲嘶力竭地喊,“你可好!本來就不完整齊全,現(xiàn)在又弄丟了一條胳膊!你自己算算,你還剩了多少?”她抬了巴掌啪啪地打他,“你這個臭石頭!你說這可怎么辦?”

    打完了罵完了,她轉(zhuǎn)過身趴下去,又去翻那滿地的石礫,可將方圓十米的地界都找遍了,她也沒能找到一塊類似印章質(zhì)地的玉石來。披頭散發(fā)地蹲到了金性堅身邊,她越想越急,眼淚滔滔地流。一只手伸過來,在她臉上輕輕的擦,她低下頭,看見那是金性堅的手。

    他就只剩了這么一只手。

    把這僅存的一只手打了開,她發(fā)狠道:“我不管你了,我走!”

    那只手慢慢的縮了回去,金性堅輕聲答道:“好�!�

    她立刻低頭瞪了他:“好?”

    金性堅望著她:“這些天,你對我這樣好,我心里很高興�!�

    說到這里,他淺淺地一笑:“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死也沒關(guān)系了�!�

    夜明擰著兩道眉毛看著他,看了良久,末了猛地一起身:“我真走了!”

    金性堅點點頭:“好,走吧。”

    夜明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幾步之后,忽然停了下來,踮起腳來向遠(yuǎn)方張望。緊接著轉(zhuǎn)過身跑回到金性堅身邊,她像沒事人似的攙起金性堅,很平淡地說道:“我看見了一座大山,咱們到那里去碰碰運氣吧!”

    金性堅走得太慢了,于是夜明干脆背起了他。金性堅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變得很沉重,所以靜等著夜明發(fā)牢騷,然而夜明很奇異的沉默了,一聲不吭地把他背到了大山下。

    “你看!”夜明若無其事地對他說話,“看見前頭那個山洞沒有?我覺得那個地方不錯,有點像我當(dāng)年藏身的那個山洞。這樣的洞子是最好的,上頭壓著大山,不怕雷擊�!�

    然后她興致勃勃地就要往里進。金性堅歪過頭,見她臉上花里胡哨的,是灰塵混合著淚水,干涸成了痕跡。方才她還在咬牙切齒地又哭又罵呢,現(xiàn)在卻忽然變了個態(tài)度,他不明白,于是說道:“夜明,你走吧�!�

    夜明不回頭,對著前方問道:“為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的結(jié)果如何。如果天雷真的降下來了,你在我身邊,也許會被誤傷。不如你先走,我若是平安的話,自然會出山去找你�!�

    “不必!誰要你找!”

    金性堅沉默片刻,又道:“我這個樣子,顧不上你了�!�

    “我什么時候用你顧了?這一路來,不都是我和蓮玄照顧著你嗎?”

    說完這話,她側(cè)過了臉,給了他一個臟兮兮的側(cè)影:“傻瓜!你活一萬年,也還是個石頭腦袋!有人陪著你還不好?要不然等到天雷真來了的時候,嚇也嚇?biāo)滥�!�?br />
    金性堅怔怔地看著夜明,怔了良久,最后,卻是微微地笑了。

    “夜明,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對我也有一點……一點……”

    夜明一邊忙著走路,一邊忙里偷閑地橫了他一眼:“沒有!嫌你太蠢,看不上你!”

    金性堅探頭湊到她耳邊,急切地說話:“你只是不肯承認(rèn),是不是?”

    夜明停下了腳步:“這么有精神,自己下來走!”

    結(jié)果金性堅當(dāng)真伸腿落了地。一手抓住夜明的袖子,他攔住她的道路,微微地俯身去正視她的眼睛:“是不是?你也有點喜歡我了,是不是?”

    夜明凝視著他,凝視了片刻之后,忽然翻了個白眼。

    “不一定�。 彼幂p快地語調(diào)回答,“誰知道你能不能活著出山呢?活著的小石頭我才喜歡,雷劈的死鬼我可不要。要了死鬼做寡婦呀?呸!”

    金性堅連連搖晃著她的手:“我能活,肯定能活。畢竟我和其他的妖精不一樣,我可是補天之石所化,我——”

    夜明一甩他的手:“別吹牛了!你算什么補天之石,不過是一小堆碎石頭罷了,還東丟一點西丟一點,連一小堆都湊不齊。別看我了,快走吧!”

    四

    他的真相

    夜明發(fā)現(xiàn),自己這回是找對了地方。

    這山洞一路傾斜向下,曲曲折折地拐了無數(shù)道彎,而且還有岔路。洞內(nèi)倒是還算潔凈,并沒有熊羆之類的猛獸在里面安家。伸腳撥開一條擋路的大花蛇,她一口氣走到了這洞的盡頭。到了這盡頭里,她就無法站直身體了,金性堅是個高個子,這是更要拱肩縮背的低下頭。

    蹲下來摸了摸地面,夜明抬起頭說道:“來,你坐下�!�

    金性堅依言坐在了一片干燥的沙土上,而夜明轉(zhuǎn)身伸手,又四處地摸了摸:“用不用再挖得深一些?反正總是越深越好�!�

    這洞里本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但是金性堅并非凡人,他縱然是看不清楚,也已經(jīng)能夠感知到夜明此刻的音容笑貌。

    “我不懂�!彼麊问直еドw坐著,倒是難得的很虛心,“你看呢?”

    夜明想了想,然后轉(zhuǎn)身推了推他:“你往外走,走得遠(yuǎn)一點,別礙我的事�!�

    “你要干什么?”

    夜明不耐煩了,又是笑又是惱:“聽話好不好?”

    金性堅立刻彎腰起身,向外走出了幾道彎。忽聽身后傳來了一聲悶響,他慌忙調(diào)頭跑了回去,卻見夜明氣喘吁吁地站在原處,身前則是堆了滿地的碎石。

    原來,她使用法力,將這山洞盡頭的石頭擊碎了些許。

    “好累!”夜明輕聲說道,“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我還好。”金性堅答道,“我可以幫你。”

    夜明回頭答道:“不是要你幫忙,如果你覺得還好,那就說明我還有點時間,可以把這山洞再挖深一點。如果你覺得不大好了,那我就不干這活兒了,我干別的去!”

    金性堅想了想,卻是說道:“那你挖吧。”

    夜明立刻瞪了他:“怎么?故意要累我?”

    金性堅搖了搖頭:“不,是我想活下去。你既然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我就舍不得死了�!�

    夜明一歪身坐了下去:“誰回心轉(zhuǎn)意了?你快走開,別礙我的事!”

    夜明在這山洞里,足足忙了三天。

    三天之后,這山洞又向地下延伸了一大截子。山洞地面遍布了碎石,所以她還花了不少的力氣,才能金性堅推到山洞盡頭。這回她也累極了,挨著金性堅坐下來,她呼呼地喘氣。

    一只冰涼的手摸上了她的臉,她抬手把那只手握住了,那手冰涼,而且?guī)е捕�,不是活物的骨肉,更像是一件石雕�?br />
    她伸手又去摸了他的頭臉,手指觸碰之處,能感受到細(xì)細(xì)的裂縫。她知道金性堅此刻的情況一定是更不好了。凝聚心神催動法力,她的手指散發(fā)出了瑩瑩的光,照出了金性堅的模樣。

    此刻的他,似是一座俊美的石像,因為飽經(jīng)風(fēng)霜,所以瀕臨破碎坍塌。紋路在他的面孔上縱橫交錯,手指撫摸過去,指尖會沾染潔白的石粉。他周身的衣服也骯臟極了,衣袖被尖石刮成了零碎的布條,一條小臂露出來,也是筆直細(xì)瘦,如同石刻。夜明望著他,忽然說道:“真丑�!�

    金性堅緩緩的扭過頭,親吻了她的手指,然后喃喃地喚道:“姐姐。”

    他把夜明的手移回到她的臉旁,借著光芒看清了她,他低聲說道:“你真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明猛地想起這話的來歷,登時眼睛一熱。手指一收熄滅了光芒,她在黑暗中答道:“我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山洞內(nèi)一片漆黑,可夜明的眼前風(fēng)景變幻、光陰流轉(zhuǎn),一轉(zhuǎn)便是一千年。一千年前的那個小石頭,一千年后坐在這里,口中說著他們最初見面時的語言。

    一切都像是變了,一切又都像是沒變。

    于是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強忍著不哭,也向他回以最初的寒暄:“不理你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夜明不許金性堅再見天日了。

    這個季節(jié)是沒有野菜野果可吃的,金性堅到了這個時候,是不必飲食的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捉了一些野兔田鼠之流,一樣一樣地搬運進了山洞中儲存。

    她怎樣準(zhǔn)備,都覺得還不夠妥善,直到這一天,山中下起了大雪。

    按照節(jié)氣而論,這應(yīng)該是一場春雪,然而這雪伴著隆隆的雷聲,一下便是下個不休。夜明不知道山外的天氣如何,但是據(jù)她的經(jīng)驗來看,這樣一場漫長暴烈的春雪,已經(jīng)可以算作是異象了�?s進了黑暗的山洞里,她推來大大小小的石塊,盡量地把洞口堵了住。然后向內(nèi)走到了金性堅身邊,她抱著膝蓋坐下了,告訴他:“不要怕�!�

    金性堅“嗯”了一聲。

    片刻之后,夜明抬手擁抱了他,又說了一遍:“不要怕�!�

    金性堅順著這一抱的力道俯下身去,歪了腦袋枕上她的肩膀。他終于是虛弱到了極致了,連抬手相擁的力氣都不再有,只拼了命地向前探頭,在她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夜明僵硬著姿態(tài)沒有動,因為聽見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輕輕地把金性堅推到一旁靠墻坐了,她轉(zhuǎn)身匍匐著向外爬。身后響起了低低的一聲呻吟,她立刻回了頭:“我去看看洞口的情況,馬上就回來。”

    說這話時,她的身體散發(fā)了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這低矮的洞窟。洞窟盡頭,金性堅扭過臉望著她,一張臉已經(jīng)是斑駁龜裂,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漆黑濕潤。夜明看著那雙眼睛,看了一瞬,隨即又道:“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

    這個時候,金性堅忽然笑了一下。

    破碎石片從他的臉上脫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樣貌一定丑陋恐怖。但他忍不住要再笑一次。有生之年,他難得笑,沒想到是在這大劫將至之時,他心中才生出了真歡喜。

    夜明轉(zhuǎn)身爬出了他的視野,他緩緩閉了眼睛。最后一點力量也耗盡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失控、正在變形。

    他的世界即將塵歸塵、土歸土。他也即將恢復(fù)一堆頑石的真面目,真面目是什么樣子的?他記不清了,他自從修煉出了人形之后,就一直是以著人的面目生活。

    衣服發(fā)出了絲線綻裂的聲音,那五枚印章,貼身放在他胸前的小口袋里,此刻無端地震顫起來。

    他與印章本是一體,他動了,印章也動了。

    與此同時,夜明已經(jīng)爬到了洞口。

    夜明剛到洞口,就倉皇地又退了回去。因為一道閃電斜斜地劈進來,竟將堵在洞口的大石劈了個粉碎。

    在震天撼地的雷聲中,夜明轉(zhuǎn)身要往回逃。鼻端彌漫開了焦糊的硫磺氣味,她這才知道自己這一處避難所選得有多好,好到外面已經(jīng)是電閃雷鳴天翻地覆了,自己還渾然不覺。一只火球從洞外飛了進來,碰壁之后轉(zhuǎn)了個圈,又飛了出去。夜明嚇得沒了主意,一邊爬,她一邊向后連連地?fù)]手。指尖掠過之處,石屑崩裂,碎石墜落,能夠勉強阻擋入內(nèi)的道路。一口氣拐了無數(shù)個彎,她直奔了洞穴盡頭,要把金性堅所在的洞窟封住——橫豎他是憋不死的!把他封在黑洞里,總比被雷劈死強!

    可是未等她靠近目的地,她聽見前方響起了古怪聲音。

    那聲音不是天上來的,倒像是生于地下,擠壓著,炸裂著,讓空氣升溫,讓洞穴變形。

    她停下來,不敢向前,也不能后退。雙手摳著地面石塊,她六神無主地自語了一聲“小石頭”,隨即繼續(xù)向前爬去。這一回她不猶豫了,她一口氣爬到了道路盡頭,然后面對著此情此景,驚恐地睜圓了眼睛。

    金性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剔透嶙峋的玉山。

    這山是活的,正在一點一點地擴大長高,洞頂已經(jīng)被頂開了一道縫隙,玉山所觸碰之處,蒙雪掛霜了一般覆了一層白色,竟然是也隨著它一起玉化了!

    拾貳·團圓

    一

    金性堅

    夜明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座正在吞沒和生長的玉山,怎么可能會是金性堅?他不只是昆侖山上石漿所凝成的一小堆碎石嗎?

    洞頂發(fā)出隆隆的巨響,是山體正在崩裂。眼看那座玉山已經(jīng)緩緩頂開了這座石山,玉山所及之處的洞壁也都玉化為白色,夜明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又猛地撕下一片衣襟,扔向了前方。

    衣襟落在了那玉山的山腳下,夜明眼看著這樣一片布料也變白了,變硬了,變成了薄薄的一片玉石。于是心慌意亂地嗚咽了一聲,她掉轉(zhuǎn)頭去,慌不擇路地開始逃!是的,洞口會有雷電擊入,雖然那雷電不是沖著她來的,可她自己硬要往上撞,也有被劈成飛灰的危險。但那危險終究不是一定的,比不得身后這詭異的玉化。她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一把,也不想坐以待斃、化作一個石頭人。

    然而,她先前所制造的那些路障,在阻攔了雷電進入之前,先堵塞了她的生路。她這些天為了金性堅,已經(jīng)是累得心力交瘁,到了此時,她只覺得身體追不上自己的心意,越是著急,雙手雙腳越是磕磕絆絆的添亂。忽然縱身向前猛地一躍——她憑空消失了,在一身骯臟衣褲落地的同時,一顆夜明珠像火流星一樣,直飛了出去!

    洞口的大石被閃電劈開了,此刻反倒成了她逃生的出口。迎著電閃雷鳴沖出山洞,她隨即在大雪之中滴溜溜地原地一轉(zhuǎn),就見此時已是入夜時分,空中星月無光,唯有金蛇一般的雷電閃爍舞動。而那喀喇喇的巨響從地下逼上地面,面前這座大山在巨響之中,開始搖晃。

    夜明見狀不妙,慌忙繼續(xù)向遠(yuǎn)飛去。然而空氣驟然流動成了疾風(fēng),席卷了滿天滿地茫茫的大雪,也席卷了大雪之中的她。身不由己地隨風(fēng)直升向上,她在恐慌之中掙扎著俯瞰大地,只見那座大山已經(jīng)從中裂為兩半,而那座玉山從中矗立而出,閃電接二連三地劈向玉山山頂,甚至整座潔白的山體都被紫色電光所籠罩了。

    夜明怕極了,然而對于風(fēng)雪雷電,她都是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隨著大風(fēng),在雷電之中險伶伶地穿行。

    良久之后,夜明落了下去。

    大風(fēng)并沒有停息,是她運氣好,硬從那風(fēng)中掙脫了出來。藏身在一叢潮濕冰冷的枯草中,她的思想還在,然而知覺消失了。

    她太虛弱了,此刻不但沒有力氣變回人形,甚至也沒有辦法繼續(xù)感知外面這個世界了。

    她也無法判斷時間正在以著怎樣的速度在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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