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從一開始,就比誰都清楚,他是怎樣一個瘋子。
我在大學的時候,同時兼著兩份家教,沒有時間陪他,他就讓人把我另外一份家教的學生弄到住院。讓我專心教他。
我從去年遇到他之后,除了氣息奄奄地躺在深山的防空洞里的那段時間,沒有一秒是自由的。
今年春天,我出院,他安排我去北京。小幺打了電話過來罵我,他說:“你長點記性,他是個瘋子。你還跟他攪到一起,不是犯賤嗎?”
沈宛宜勸我和他在一起,林佑棲教我用手段,小幺罵我不知悔改。他說:我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呆在一起,你要搞物理也好,你要學法律也好,我們都可以慢慢來。
但是我說的話,沒有一個人聽進去。
十年之后,我許煦,從來沒有一秒,想要和他繼續(xù)糾纏下去。
但是沒有選擇。
清高、驕傲、志氣、寧折不彎,都是需要資格的事。
他是個瘋子。和瘋子講道理,和瘋子要自由平等,要他有君子風度,不禍及你家人朋友,就是個笑話。
我像是挑著擔子在泥濘道路上行走的挑夫,努力想要保全每一個人,最后卻一身泥濘,狼狽不堪。
而蒙肅,他是我這十年來最美好的一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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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記得,某天晚上,我在休息室里看書睡著了,他做完實驗,跟我一起回去。他和我聊原子彈的歷史,爭辯Heisenberg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辛德勒。路上我接到李祝融電話,李祝融朝我吼,因為我下午沒有按時在校門口等。所以他要我立刻跑到校門口。
那時候蒙肅就在我身邊。
他沒有問為什么,沒有勸說,沒有阻止,他說他要出去吃飯,陪我走到校門口,然后他告訴我:“明天早上要選課題,早點回來�!�
他不說話,因為那時候他知道,我沒有別的辦法,他哪怕拎著我的耳朵對我演講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后,我還是要趕到校門口,跟李祝融去吃飯。
他是學物理的人,知道什么是邏輯,知道什么是源頭,什么是根本。知道解決問題的根本是什么,所以物理學家從不喧嘩,只默默解決了問題,然后再擺出事實來說話。
他開著玩笑,叫我學長。
其實他才是我年輕的時候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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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蒙肅睡在我家。
因為沈宛宜一個人睡一間客房,天氣回潮,不適合打地鋪,沙發(fā)也睡不下。所以那張折疊床擺在了我臥室里。他是客人,自然睡床上。
我鋪床的時候,他坐在床上看我的書,吃巧克力。晚餐的時候一桌人,他自然不好意思大咧咧地拿菜拌飯,斯斯文文地吃了晚餐,沒怎么吃飽,我只好找了過年時候吃的巧克力給他吃。
他漱完口回來,我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拿了他剛剛的那本書看,原來他在看一本Pauli的合集,正好在看《波動力學的普遍原理》,是他們量子力學領(lǐng)域的文章。
“你也看Pauli?”他從兩床之前的空隙爬到床上,倒沒有和我搶,而是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書頁,然后平靜地宣布:“這是盜版書�!�
我有點赧然。
以前當窮學生的時候,買了不少盜版書,好在就是紙張差點,錯別字倒不是很多。
“我上大學的時候看Pauli,那時候只要是跟相對論有關(guān)的我就看�!蔽野褧f給他:“算了,給你看吧,我都看過了�!�
他也不推辭,把書接過去,然后說:“你把床移過來點,一起看好了。你理論物理是短板,我一邊看一邊給你講講�?偙确g過來的好懂一點�!�
這些天,跟著他當助理,學到不少東西。他確實是博學的人,完全不像是現(xiàn)在物理學界的人。簡直有點像上一個物理黃金時期的那些天才物理學家。數(shù)學好,各個物理領(lǐng)域都有涉及。而且思想自由得很,一點也沒有被學派、領(lǐng)域之類的東西限制。這一點,是國內(nèi)的教育機構(gòu)怎么都培育不出來的。他曾經(jīng)開玩笑說:"My
heart
is
free。"
見識到他家里那種完全美派的作風,對家里年輕人的“放養(yǎng)政策”之后,我才知道,天才,也是需要氛圍才培養(yǎng)得出來的。
第36章
蒙肅說:“等這邊的事完了,我就要去德國了�!�
“PTR”
“是的�!�
對于學量子論的人來說,德國是必須去的朝圣地,簡稱為PTR的德國的帝國技術(shù)物理研究所,是量子論的發(fā)源地。
“怎么會想到去那里?”這些年來,美國已經(jīng)儼然成為世界科學中心,不管是學術(shù)土壤還是研究氛圍,都比歐洲國家要好。國際上的大獎項上也獲得比較多。
“想去看看。不一定待很久,也許看看就回來�!泵擅C用手臂枕著頭。
雖然聽起來也許有酸葡萄的心理,但是聽到這里,我還是忍不住感慨:“果然是年輕人啊……”
蒙肅輕聲笑了起來,側(cè)過臉來問我:“學長有什么打算呢?”
“我啊?”被他明亮眼睛看著,我有點茫然,搜腸刮肚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說:“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是想搞物理的。”
他笑得疑惑:“你當然可以搞物理,誰敢攔你?”
現(xiàn)在確實沒人攔著我,不過,過去被攔成了習慣,忘了自己作決定是什么滋味。就像從小就被拴在馬戲團的象,就算長大了,潛意識里還是覺得自己掙不脫那根細細的繩子。
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能意識到,他畢竟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以前在研究所,有跳脫的小白做對比,顯得他異常沉穩(wěn)。現(xiàn)在才覺得,雖然他是天才,對于人性的弱點卻并不了解,所以他不知道我在猶豫什么。
看我半天不說話,氣氛有點冷場,他拿那本書撞了一下我的頭,問:“剛才是Pauli經(jīng)過了嗎?”
這算是個趣聞了,Pauli雖然在理論物理界頗有成就,但是背后也是一把辛酸淚。據(jù)說他從來不能做實驗,甚至任何實驗室只要他在機器就運轉(zhuǎn)不正常。有一次某地一套玻璃設備無原因爆掉,后來事故原因上填著:經(jīng)查,發(fā)生時,Pauli乘火車路過本城。
我被他逗笑了�?礆夥詹诲e,正好把某件一直想問的事問出來:“蒙肅,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要幫我?不要說是因為金教授的囑托……”
“那倒不是�!彼袅颂裘济骸捌鋵嵨覍δ阃闷妗N易x書的時候金教授已經(jīng)沒有授課了,有次聽他提起你,說你可惜了。剛見到你,覺得名不副實,后來覺得你比研究所那幫人還是好一點,不應該被一個人渣鉗制著。反正幫你一把,對我來說并不費多少力氣。但是卻可以讓你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有負擔。就算他家賣的是宇宙飛船,在國內(nèi)得罪了李祝融,絕不是“不費多少力氣的事”。
這樣的幫助,絕不是一個“謝謝”就可以回報的。
“等這里平靜下來了,我去繼續(xù)給你當助手吧�!�
“開什么玩笑?”他表情頓時嚴肅起來:“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清楚自己的價值,你不是該給人助手的人�!�
我不記得,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我是不是像他一樣,能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就只是為了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而無關(guān)外界的任何利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光明磊落地活著。
“蒙肅,我們以后還是會見面吧,等我到了五十歲,也能坐在一起聊物理。”
“那當然。”
言盡于此。
到目前為止,他是光明磊落的青年物理天才,賣軍火的家族后代,Alice說過他喜歡白金發(fā)色的女孩子。他是徹頭徹尾的異性戀。
而我,是個性格溫吞的同性戀,不會英文,做什么都慢半拍。心思太重,顧慮重重。剛剛結(jié)束一場感情糾葛,正處于無窮無盡的遺患之中。
蒙肅不會知道我為什么會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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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天,我沒有看到李祝融。
他好像真的善罷甘休了一樣,沒有指揮特種兵半夜破門而入把我拎走,也沒趁早上買菜的時候綁走我媽。他甚至也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盡管我聽見蒙肅在書房里打電話,用英語和人激烈爭吵。盡管沈宛宜轉(zhuǎn)達了來自林佑棲的消息――李祝融回了一趟北京。
第四天,金發(fā)青年謝爾頓大駕光臨。
是我去開的門,這次他看我眼神遠不像上次一樣友好,而是充滿疑惑。他是來找蒙肅的,他想要約蒙肅出去聊天,蒙肅態(tài)度堅決告訴他:“有話就在這說。”
謝爾頓瞪我一眼,也不忸怩,直截了當?shù)卣f:“爺爺讓你回去。”
“不回�!�
“你可以帶著他一起回去�!敝x爾頓像看一個便攜式行李箱一樣看著我。
“逃避不是辦法,Sheldon……”蒙肅攤手道。
“閉嘴!你想在這里和李祝融硬碰硬嗎?”謝爾頓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質(zhì)問我:“讓自己朋友陷入危險,這就是你們中國人的道義嗎?”
看來這洋鬼子確實學到了中國文化,連道義這詞都會用了。
“盡管和爺爺說,現(xiàn)在不是我惹事,是有人欺負我和我的朋友。對了,研究所的事也是李祝融搞的鬼,他要定我間諜罪�!泵擅C不急不緩地說完:“這件事情不結(jié)束,我不會走�!�
謝爾頓被他堵了回去,大聲嚷嚷著“那你就等著被人暗殺吧!蠢貨……”被蒙肅掃地出門,臨走扔下一張請柬,說是鄭野狐給我的,請我去C城參加一個晚會,有事情要和我說。
我猜鄭野狐是想當和事佬。
他這種人,表面顛三倒四,其實骨子里和李祝融是一樣的。他們認定了自己是特權(quán)階級,高人一等。雖然平時和李祝融揍來揍去,但是李祝融真正遇到事了,不論對錯,他都是毫無原則地站在李祝融那邊的。
我并不想去見他。
但是我這兩天要去C城一趟倒是真的。
既然不會回去教法律,學校的檔案要弄出來。順便還要把沈宛宜送回去。
不論怎么說,日子還是要一天一天過的。
第37章
我原本的計劃,是當天去當天回。
但是計劃在第一環(huán)就出了問題。
因為沈宛宜要一起去見林佑棲,我就讓蒙肅把車從學校北門開進去,進去就是林佑棲的宿舍。我事先給佑棲打了電話,不然他房子里連熱水都沒有,更別說招待客人了。
林佑棲上次在電話里對我一頓大吼,見面之后卻沒有發(fā)飆,大概是因為有客人在。
“宛宜,飲水機旁邊有茶葉,茶幾上有零食。”他朝蒙肅點點頭,指揮了沈宛宜之后,朝我勾勾手:“許煦,你跟我進來�!�
他臥室向來是干凈得變態(tài),我跟著他進去,他把門關(guān)了,脫了外套,一邊甩著體溫計一邊指揮我說:“把外套脫了,窗戶旁邊有個磅秤,站上去�!�
我被他這架勢嚇到了,站在磅秤上問他:“怎么了?”
林佑棲低頭看著表盤,點頭道:“很好�!�
“什么很好?”
“許煦,你知道你現(xiàn)在多重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
“你現(xiàn)在體重只有51千克。”他皺著眉頭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李祝融不給你飯吃嗎?”
“我現(xiàn)在沒有和他在一起�!蔽壹泵q解:“而且我也沒有生病。”
“閉嘴,你有沒有生病我比你清楚�!彼钢玻骸疤缮先�。別擺出一副處男的表情,我對你沒興趣�!�
林教授撩起我襯衫,用他那和手術(shù)刀一個溫度的手指在我肚子和肋骨上按了幾下,依次詢問我痛不痛,順便闡述了一下我現(xiàn)在當排骨賣都沒人買的事實。然后給出專業(yè)建議:“許煦,你不想比你父母早死的話,就在這周找個時間,我給你做個體檢�!�
“有那么嚴重嗎?”我心有戚戚焉。
“嚴不嚴重你自己清楚。”林佑棲把體溫計收起來,抬著眉毛看我:“如果我沒猜錯,你現(xiàn)在都不敢開車了吧,今天是誰替你開車的?沈宛宜還是你那個二逼同事?”
“我覺得是睡得太少了,所以注意力沒法集中。”
“你以前也失眠?是最近才有這種狀況的吧�!彼е直劭粗遥骸澳氵要強詞奪理嗎?”
“好吧,有時間我會去做體檢的�!蔽遗e起雙手投降。
林佑棲一把拉開了房門:“你自己知道,你能閑著的日子,也只有現(xiàn)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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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兩天時間,沈宛宜已經(jīng)完全恢復過來。我們出來的時候她正在吃巧克力,還不忘壞笑著揶揄我們:“喲,這么快?我太高估你了啊佑棲!”
“你手上的巧克力一百塊錢三塊。”林佑棲冷冷地說。
“所以呢?”沈宛宜得意地又撕開一塊的包裝。
“物有所值�!绷钟訔柭柤纾骸澳阒赖�,能堵住你嘴的東西實在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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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是我和沈宛宜做的,林佑棲在客廳和蒙肅聊天,我知道林佑棲不會有一句好話。但是蒙肅竟也一直面色如常。
吃完飯,我在洗碗,林佑棲穿著白襯衫修身的黑西裝褲,靠在門框上看我。
“怎么了?”
“你運氣不錯�!绷钟訔従彽纴恚骸八甜B(yǎng)不錯,腦子聰明,而且很知道進退,這么大了還心地善良。一看就知道家里勢力挺大。唯一的缺點是,他是個直的�!�
“你知道就好。”我把瀝干的碗放回去:“他是個好人�!�
“這世界上最大的錯,往往是好人犯的�!庇訔虉�(zhí)己見。
“原句是世界上最蠢的事,往往是聰明人做的。你改得不倫不類的……”我轉(zhuǎn)過去看著他:“難得你陪我洗碗,有事就說吧�!�
“你還記得柯堯嗎?”
“那個喜歡你的學生?”我對那人印象還挺深:“怎么了?他不是畢業(yè)了嗎?”
“他今天生日,我有點東西放在他那里,但是我不想去見他。剛好你在這,幫我去拿吧。”
如果要說這個我認識的人里最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是誰,絕對是林佑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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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肅開車帶我到了林佑棲說的地址,那地方有個頗大的花園,花園里有棟灰色的小洋樓。
我讓蒙肅在車里等我。
我是從側(cè)門進去的,因而避開了客廳里大群正在玩樂的年輕人,有個穿著雖然質(zhì)地良好但顯然是管家服裝的老人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見我,雖然目光里有點驚訝,還是伸手做了個“樓上請”的動作。
李祝融的所有朋友里,唯一一個會在墻壁上掛羚羊頭的,只有鄭野狐。
光線明亮的陽臺上,鄭野狐穿著一件袍子式樣的黑色衣服,毛絨絨的,黑得發(fā)亮。正弓身站在一架望遠鏡前面,手撐著欄桿,不知道看什么。
“你來了啊,先在椅子上坐一下,我正在觀察帶你來的人……”他饒有興致地感慨道:“原來小哲想要弄死的人是長得這個樣子的啊……”
“他想弄死的人很多�!蔽以谝巫由献讼聛�。
“錯,小哲是一個善良的人。”鄭野狐搖晃著手指反駁我:“關(guān)于這點,你可以和林尉交流一下。他說小哲比我善良十倍�!�
“至少你不會拿一段解剖錄像去嚇一個女人�!蔽也灰詾槿�。
“我會直接解剖那個女人。如果那個女人是林尉未婚妻的話�!编嵰昂K于離開那架望遠鏡,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用他慣有的神經(jīng)質(zhì)的優(yōu)雅姿態(tài)給我倒了一杯茶。
“要加糖嗎?”
我搖頭。
“我叫人交給你的請柬你帶來沒?”
“我不是已經(jīng)在這里了嗎?”
“不不不……”鄭野狐一臉笑容地搖晃手指:“憑請柬可以在聚會之后抽獎,獎品很有吸引力的,有興趣沒?”
我想我還是錯了,不管什么時候,腦子里的毛病都是最難治的,我不該指望他能一直維持一個正常人的狀態(tài)。
看我不說話了,鄭野狐自得其樂地撥弄著幾個小茶杯,我偶然一瞥,發(fā)現(xiàn)他這件袍子里什么都沒穿。
已經(jīng)是半下午了,天氣算不上晴朗,有微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茶還不算難喝。
“對了,許老師,你是學法的吧。”他忽然開口了。
“是的�!�
“我想請教你一下,在法庭上,殺人罪怎么判?是不是也分不同種類。”
“殺人罪分為故意殺人罪和過失殺人罪,根據(jù)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guī)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過失致人死亡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如果甲被人追殺,乙為了救甲,把甲藏在一個地方,因為去的過程里乙推了甲一把,甲摔斷了腿,然后乙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回來找甲,那么乙用不用判死刑呢?”
“這是過失傷害罪。傷害罪是不用判死刑……”
“那你為什么要判小哲死刑呢?”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沒有�!�
“談戀愛這種事,分手不就是死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