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若叫阿爹知道,她已是有婚約在身的人了。
阿爹肯定要火冒三丈的吧……
一連幾日,時歸一閉眼,就是阿爹暴怒的面孔,嚇得她幾次從睡夢中驚醒,抱著被子為難不已。
就這樣,她躲在家里數日未出,一直到大軍即將抵達京城,方打起精神,叫下人收拾起府內府外來。
而她自己則是去了書房,冥思苦想許久,才想出一禍水東引的主意來。
時歸本不欲拿那些陳年舊事惹阿爹厭煩,可隨著凱旋的大軍逼近,阿爹帶給她的緊迫感也愈發(fā)強烈。
她可是不敢直面阿爹的怒火。
既如此,當日暗指她這不好那不好的某些人,且先幫她分擔一部分……當是不過分的吧。
書房的房門被敲響,是雪煙送了清熱的梨湯來。
時歸為婚約的事苦惱已久,眼下都埋了一層青黑,見有了梨水,端起就是一飲而盡,又是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才與雪煙問一聲:“雪煙姐姐,可是又有阿爹的消息了?”
雪煙道:“算算腳程,約莫再有七八日,大人就回來了�!�
“嘶——”時歸倒吸一口冷氣。
一時間,她也分不清歡喜更多一點,還是憂愁更多一點。
可能這也是一種甜蜜的煩惱吧。
時歸托著下巴,長長嘆了一口氣。
大軍抵京前兩日,太子奉命出城相迎。
周璟承知曉時歸的急切,又念著太子妃詔書的事,思索再三,還是在出城前去時府走了一趟,將時歸給接上。
馬車上,兩人面面相覷,只一想到將要面對的難題,便是周璟承,也頗感棘手,甚至生出些許退卻之意。
“殿下怕了?”時歸語帶狐疑。
周璟承矢口否認:“當然不是!”
他鄭重道:“我與阿歸已有了婚約,莫說掌印還沒做什么,就算掌印氣急之下動了手,我也斷不敢推諉的�!�
“只是這畢竟眾目睽睽……不說孤了,阿歸就敢跟掌印明說?”周璟承反問道。
時歸:“……”
兩人又是對視良久,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zhàn)。
按照兩人的打算,他們都沒準備一開場就將太子妃一事告知掌印,只等過上三五日,循序漸進些。
周璟承先下了馬車,轉身搭手,扶著時歸下了馬。
他說:“那阿歸就先等在這兒L,孤再往前迎一迎……”
然不等他交代完,就聽背后傳來一道不可思議的呼喚聲:“阿歸?殿……下?”
時歸和周璟承同時轉頭,正與先行一步的時序對上。
只見時序一身玄色重鎧,長身玉立,高坐馬上。
連日風塵下,他的盔甲和鬢發(fā)上都落了灰塵,另有兩簇柳絮掛在他的發(fā)梢上,頓生靈動之意。
一年的北疆生涯,時序的面容較之前更添幾分凌厲,眉眼含煞,恰好掩蓋了那絲細微的懷疑。
他的目光只在時歸身上落了一瞬,很快就移到了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再看左右隨從,對此也是見怪不怪。
時序面有恍惚,張口呢喃一聲:“一定是咱家回來的方式不對……”說著,他竟調轉馬頭,轉身就要離開。
直到這一刻,時歸才反應過來,一把將自己的手抽出。
眼看阿爹就要走遠,她心下一急,也顧不得其他了,提起裙擺就匆匆追上去,閃身竄到了馬兒L跟前:“阿爹別走!”
時序倉皇間拽進了韁繩,將將制住的馬兒L,這才沒讓時歸被馬蹄踐踏到,而他也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簡直是胡鬧!”時序旋身下馬,忍不住訓斥一聲。
時歸根本沒有將這句訓斥放在心上,忍不住上前半步,猶豫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撲上去,與時序擁在一起。
時序懷里一沉,他頓是啞然。
良久之后,時歸才松開他,復往后退了兩步。
父女經久未見,又有戰(zhàn)事橫亙在前,不過是互相惦記下的擁抱,任誰也說不出指責的話去。
時序定了定神,忍不住將時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如所有長輩一般,他只會說:“瘦了�!�
“這才多久,阿歸怎瘦了這么多,可是受委屈了?”
坦白來講,自打聽說北疆得勝,阿爹即將凱旋后,時歸心頭一片輕松,早前因操勞而瘦削下去的身骨也快速養(yǎng)回來。
再加上宮里隔三差五送來的吃食,時至今日,她比一年前甚至還要重上幾斤,如何也是看不出瘦去的。
但時歸并沒有與阿爹爭辯什么。
她淺淺的笑了笑,回頭望了一眼,只看見了十幾個兵卒打扮的隨從,便問道:“阿爹是先回來的嗎?”
“不算提前�!睍r序說,“大軍就在后面,與我距離不遠,我只是想著你多半會來,便趕著先與你見一面。”
說到見面,時序的聲音頓了頓。
他想起什么不好的畫面,臉上的表情都僵了一瞬,忍不住轉過頭,正與等在不遠處的周璟承對上。
時歸清晰感知到,阿爹周身的氛圍都變冷了。
時序不覺想起太子與女兒L牽手的那一幕,勉強壓下心里的不安,雙手微微攥緊,半天才問道:“殿下也在呢?”
“孤——”周璟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虛。
而時序更是沒有錯過他這剎那的不自在,心底的不安幾乎要化為實質,即將從胸口沖出來。
他再看不得太子片刻,轉頭就望向時歸,目光凌厲,言語里也添了幾分質問:“阿歸,這都是怎么回事?”
此等情況下,時歸噤若寒蟬,如何也不敢實話實說。
不等時序繼續(xù)追問,時歸先發(fā)制人:“阿爹——”
不過瞬息間,她就紅了眼眶。
這其中是有些許假裝的成分在,但更多的,也是對阿爹的思念,以及這一年里的惴惴與記掛。
“阿爹,你可終于回來了�!�
“阿爹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始終記掛著阿爹,只恨自己不能陪阿爹一起去北疆……也省得我孤身留在京城,白受旁人欺負�!�
隨著她話音落下,時序兩眉橫起:“什么!”
“是何人膽大包天,敢趁著咱家不在,欺辱了你去?”時序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當即問道,“時一呢?他們在哪,他們就這樣放任你被欺負了?”
時歸暗道一聲不好,嘴唇顫了顫,坦白的話差點兒L脫口而出。
危急關頭,卻聽身后一陣馬蹄聲響起。
轉頭一看,正是才被時序問責過的時一等人,幾人才一下馬,就被時序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一群廢物!”
在時序身后,時歸眼中的歉意幾乎要溢出來,卻又不得不雙手合十,祈求兄長們的掩護。
也只有周璟承,心頭的凄涼愈甚——
之前對他不滿的還只有掌印,經此一事,焉知司禮監(jiān)的這幾位秉筆提督,會不會也把他記恨上。
只是看到時歸面上的擔憂,他又說不出什么責怪的話來,只得上前一步,開口打斷道:“掌印大人——”
第105章
一合一
周璟承以百官將至為由,勉強攔下了時序的責問。
可他們卻忽略了,此處乃是京城,京城不比北疆,北疆為戰(zhàn)事所擾,環(huán)繞在時序周圍的人,為自己小命尚且自顧不暇,哪里還有閑情去操心京城里的事。
也是因此,時歸才能將太子妃詔書的事瞞了近一年。
而眼下,時序本就對時歸和太子的舉動神情等有所猜忌,隨著班師回朝的大軍與他會合,朝中百官也陸續(xù)到來,眾人先后與太子及時歸行禮的舉措,更是讓他心里的疑慮愈重。
再一回頭,只見不知何時,時歸已經和時一他們站在了一起,兄妹幾l人露出如出一轍的心虛,每與時序對視上,那躲閃的目光實在讓人難以忽略。
直到刑部王大人抵達,仗著與掌印聊有幾l分交情,上來就是一句:“恭喜掌印凱旋,恭喜掌印喜事將近��!”
時序眼皮一跳:“……等等�!�
“你說什么喜事將近,是何喜事?”
王大膽訝然張口,下意識往身后的太子那處看去。
卻不料他的反應落在時序眼中,無疑又是給了他的心口重重一擊,以致他都忘記了左右場合,厲呵一聲:“說!”
王大膽登時一個激靈,對掌印根深蒂固的敬畏讓他猛地轉回頭來,張口便是一連串的:“就是太子殿下與時姑娘的喜事啊冊立太子妃的詔書已下了大半年就等著掌印回來了難道掌印還不知道嗎?”
他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中間連停頓都未有。
可這并不妨礙時序提取到其中關鍵字眼,并隨之腦中一聲嗡鳴,過了好久,他才木然地看向時歸,卻發(fā)現眼前漆黑一片,全然看不見人影了。
王大膽已然察覺到自己闖了禍,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巴掌。
他再不敢擋在掌印面前礙眼,捂著臉圓潤地離開。
至于同樣聽了他們二人對話的,各家反應不一。
周璟承面容僵硬,試圖扯出一個笑,可努力了幾l次,也無法給出多余的表情,最后只能頹然放棄,默默等待著審判。
時歸等人比他更是煎熬。
要說隱瞞詔書一事,雖是時歸主導,但時一幾l人都是幫兇,兄妹幾l個誰也跑不掉。
這可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小事,說得嚴重些,以時序對女兒的看重,這也無異于在他心口捅刀子了。
這等情況下,時歸或還能仗著親爹的寵愛混過去。
可時一他們呢?
之前他們幫著時歸隱瞞時,就曾為日后事發(fā)而擔憂過,只受不住小妹的懇求,才不得不答應,待今日見了大人,曾經的憐惜全化作悔恨。
時四不禁嘀咕一聲:“你們說,我要是現在去找大人認罪,可能尋一條活路出來?”
時一和時二表情嚴肅,雖未應聲,但皆無聲表達了——
就很難說。
一片沉重氣氛中,眾人皆在等著時序發(fā)作。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長久沉默后,時序不過身形晃了晃,很快就穩(wěn)住了腳步,深吸一口氣,收回望向時歸的視線。
他已做不到心平氣和地跟太子講話,哪怕對方是皇帝派來迎接凱旋大軍的,恕他也難以面對。
好在周璟承自知惱人,便托了禮親王代為傳旨,命大軍于京外駐扎休整,其余將領監(jiān)軍等,則回家休息兩日,于三日后再上朝聽賞。
宮里另派了御廚來,負責大軍接下來的所有吃食。
皇帝欣喜于北疆大捷,已下令好生款待,除了吃食按著御林軍的規(guī)格走,就是他們臨時駐扎營地中的被褥帳篷等,都是嶄新舒適的,可比北疆的條件優(yōu)渥太多。
而這只不過是對有功將士的少許嘉獎,待三日后早朝,方是真正的論功行賞,封侯拜將皆在來日。
原本有人準備了宴請掌印及歸朝將領的宴饗,只無端見了掌印與太子生有嫌隙的一幕,誰也不敢再上前。
于是他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時序縱身上馬,目不斜視地駕馬入城,其間從周璟承身邊經過時,未有半分斜視。
莫說是周璟承,哪怕是時歸,也沒能被阿爹招呼回家。
眼看時序的背影從城門消失,前來迎接的朝臣亦三三兩兩散去,一個個看似波瀾不驚,實際早就偷看了好幾l回。
這掌印都走了,時府的千金還不跟上?
誒誒誒太子動了!太子正往時姑娘那邊走著呢!
這一刻,眾人吃瓜看戲的心情達到頂峰。奈何周璟承與時歸并沒有停留太久,時歸心頭惴惴,略一抬眼,只說了一聲:“我先回家了……殿下這陣子還是先不要去找阿爹了�!北戕D身匆匆離去。
等時歸和時一等回到家里時,一進門就被管家通了風。
管家低聲道:“主子一回來就發(fā)了大火,如今正在前廳呢,伺候的人都被趕出來了,小主子您看?”
時歸抿了抿唇:“我這就過去。”
將至前廳時,時歸腳步一頓,轉身與時一幾l人說:“阿爹正在氣頭上,難保不會做出過激的行為,不然還是我先進去,等晚一些了,大兄你們再來�!�
時一猶豫片刻,到底是不敢直面大人怒火,最后叮囑一聲:“我們就在門外等著,若有事只管叫我們就是�!�
話是如此,時歸卻并不覺得,她會叫兄長們來幫忙。
大概是因為這么多年下來,阿爹從未對她有過一句重話,最多不過笑罵一聲“小沒良心的”,卻也多為玩笑之語。
想到這里,時歸心頭遍是愧疚。
緩慢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而后便是一聲:“阿爹�!�
但時序還是背對著廳口,負手站在圈椅前,看他腳下,已經碎了滿地的瓷片,桌上再找不到一只完好的茶盞。
對于時歸的到來,時序毫不意外。
但哪怕時歸在他身后站的時間再久,他也沒有給出一點回應,這并非是他賭氣,正相反——
時序說不了話。
他只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口不擇言。
與其氣急敗壞地傷了珍重的人,倒不如他自己憋著,且等這些負面情緒消化了,再談之后的事。
然而他能久久不開口,時歸卻是等不了的。
她在喊了幾l次“阿爹”,卻皆無應答后,她只得落寞地垂下頭,雙手無力地攪在一起,半晌方再次開口。
時歸沒有辯解什么,只是將這大半年發(fā)生的事一一道來。
無論兵部拖延糧草,她在焦急之下提出的與太子成親的餿主意,還是后續(xù)認清自己心意,深夜給太子送去的回信。
為了避免兄長們被牽連,她又將隱瞞的過錯全攬到了自己身上,就連太子也得了她兩句講情的好話�!暗钕抡f給我時間好好想,如何也不會強求我,是我回應了殿下的情愫,這才有了后面的許多事�!�
“而太子妃的冊立詔書,在陛下宣旨后,殿下才知道的,也是殿下堅持等阿爹回來后再談完婚�!�
將所有事情道明后,時歸只覺渾身一輕。
她長長舒出一口氣:“……就是這樣了,一直瞞著阿爹是我的不對,我也知道阿爹的顧慮。”
“不管阿爹怎么罰我,我都是毫無怨言的,阿爹,我又叫你操心了……對不起。”
話落,她雙膝曲下,無聲跪倒在地。
就在她雙膝觸及地面的下一刻,始終背對著她的時序終于轉過身來,滿目的寒光,定定地盯住她。
時序在宮里當差,早就見慣了跪拜等事。
可不管他人如何,至少在時歸這里,他是從不許她跪伏的,哪怕是年關拜年時,作揖道好便足矣。
但現在,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身前人,眼中情緒翻涌。
誰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久到等在外面的時一等人幾l次探頭,又在時序凌厲的目光下縮回去。
久到負責安置凱旋大軍的時三等人也全回來,被廳里的氣氛所懾,不敢為時歸求情,轉去與時一他們打探事情始末。
久到……時歸跪得膝蓋發(fā)痛,又不敢露出端倪,強撐了許久,卻仍是沒忍住晃了晃肩膀。
雙膝宛若被千百根細針刺過一般,發(fā)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然不等她跌倒下去,一只大手扶在了她的肩頭,旋即下移,箍在她的小臂上,只稍一用力,就將她拽了起來。
時歸顧不得膝上的痛感,慌忙抬起頭來:“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