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她一時有些猜不透。
肅方帝走后,皇貴妃便也催著紀桐櫻回永安宮去歇息。紀桐櫻方才見到肅方帝時,神情僵硬,舉止不夠妥當。肅方帝瞧見了有些不悅,明白地說了要紀桐櫻這些日子不要胡亂玩鬧,明日開始好好跟著宮里的姑姑們學學儀態(tài)。
畢竟,興許用不了兩年,她也就該嫁了。
紀桐櫻知道皇貴妃擔心自己,心情也跟著不佳起來,在謝姝寧的安慰下回了永安宮。
謝姝寧便留在了這,夜里就睡在皇貴妃寢殿的碧紗櫥里。
眾人便都知道,這位謝八小姐,在皇貴妃的心里分量不輕,堪比公主殿下,一眾人在她跟前,就都愈加恭敬有加。
時至二更天,不知是不是因為宮里頭夜里太大太空太靜,謝姝寧絲毫沒有睡意。
她翻了個身,忽然聽到皇貴妃喊她,便急急掀了被子披衣過去。
宮女進來點了燈,用罩子小心翼翼蓋起來,又退了出去。
火光幽幽的,并不刺眼。
皇貴妃靠在床頭軟枕上,笑容溫婉地看著她:“可是想家了?”
黃暈里,皇貴妃的笑容落在謝姝寧眼里,莫名同早先年宋氏的模樣重疊起來。
那時,也是這樣的夜,她知道宋氏心里頭不痛快,又怕宋氏有一日會做傻事,便總千方百計尋了各色借口留在宋氏屋子里,粘著她一道睡。
她心里頭忽然酸澀難當,搖了搖頭,道:“娘娘,您知道我娘同我爹的事嗎?”
皇貴妃愣了愣,嘆口氣:“你爹同你娘,怎么了?”
她隱約知道些謝家的事,可一直以為宋氏跟謝元茂的夫妻關系不錯。
家丑不可外揚,宋氏也不會在外攀扯謝元茂不好。
謝姝寧稚氣的面龐在昏黃的燈火照映下,顯得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神色。
皇貴妃望著謝姝寧,只見她似苦笑了下,旋即道:“府里頭,有林姨娘、陳姨娘,還有個冬姨娘……我自小就知道,父親不只屬于娘親一人。娘親也知道,她也因此覺得痛苦。娘娘,您呢,您是不是也覺得難過?”
按理,她不該說這樣的話。
幸好,皇貴妃不以為忤,聽完后只紅著眼幽幽道:“怎會不難過……”
第184章
調查
繪著吉祥如意紋的八角宮燈,靜靜亮著。
皇貴妃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她面向謝姝寧微笑著,笑意卻未達眼底,“罷了,不說這些,等你再大些便會明白的,人生在世哪能盡是稱心如意之事。”
坐在床沿上的謝姝寧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了她幾眼。
她瞧著還是個孩子模樣,也難怪皇貴妃不愿同她在這些事上多打轉。
皇貴妃打從心底里也只拿她當個故人的孩子,留下來說說話解悶罷了。兩人皆沒有睡意,皇貴妃便問起她在家中都讀些什么書,平時都做些什么。聊了幾句,又轉換了話題問起謝翊在江南的書院如何了,書念得好不好,今年是提早回京還是等年關再回。
謝姝寧一五一十都揀了好事回了,聽得皇貴妃面上笑意漸濃。
夜,越來越深了。
皇貴妃卻似乎依舊沒有倦意,謝姝寧卻終于有了絲疲乏,微微犯起困來。
“可是困了?瞧我,拉著你說話連時辰都給忘了,快些回去歇著吧。”皇貴妃見她眨了眨眼,恍然道。
謝姝寧也的確有些困了,便也不推脫,起身福了一福準備退下。
誰知她方才抬腳走了兩步,空蕩蕩的寂靜宮殿里忽然響起了一陣鳥鳴聲。
謝姝寧一僵,邁出去的左腳就這樣收了回來�;寿F妃也愣了愣,見她站在那不動,游目四顧,以為她是被駭著了,便出聲安慰她:“不必怕,只怕是皇后娘娘養(yǎng)的鳥,飛進來了�!�
宮里頭,守備森嚴,原不該叫鳥雀飛進來,可細鳥飛蚊一般,哪里阻得住。
再仔細的宮人,也沒法子時時盯著細鳥。
謝姝寧轉過身來,佯作困惑吃驚,細聲問道:“娘娘,這鳥兒是怎么飛進來的?”
鳥鳴聲在她說話的時候,驟然停了,也不知是躲在了何處沒有動靜,還是又沿著哪條縫隙給溜走了。
同她們一樣聽見動靜進來詢問的宮女四顧茫然,沒有發(fā)覺任何怪異的地方,不由手足無措,惶恐地在皇貴妃面前跪倒叩首,道:“娘娘,奴婢們尋不到皇后娘娘的鳥在何處�!�
細鳥體態(tài)玲瓏,實在不易查找。
偏生皇貴妃這沒人養(yǎng)過細鳥,也不知要這種怪鳥只肯住在白玉籠子里,只能用香氣引誘,結果什么都沒有準備,根本不可能輕易捉到細鳥。
皇貴妃更是不知這些,她只知細鳥生得古怪,極小,眼下又是深更半夜,不易捕捉,因而也不怪罪宮人們,只道:“無妨,都下去歇著吧,明日一早再尋就是�!�
細鳥雖小,可能聞聲數(shù)里,如黃鵠之音。
夜里宮殿空寂,落針亦可聞,這么一來,聲音就傳得更遠,若要尋鳥勢必就要鬧得個燈火喧囂。
沒有必要如此,皇貴妃也不愿意這般興師動眾。
幾名宮女便躬身退了出去。
但皇貴妃雖然發(fā)話讓她們明日一早再去尋鳥,可誰也不敢真的就這樣去歇息,一群人仍提著燈,小心翼翼地在各處查看起來。
謝姝寧不看都知,她們這樣找下去即便找上個幾天幾夜,也不會有效果。
晦暗的燈光下,皇貴妃眼里有幽幽的光一閃而過。
許是被微微搖曳著的燭光,給照映的,也說不準。
她沖謝姝寧擺了擺手,催她回去睡覺。
謝姝寧嘴角翕動,但欲言又止,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床。
躺了會,她半坐起身,喚了玉紫進來給自己倒水。
玉紫跟圖蘭也都歇在外頭,因了宮人們四處尋鳥,都被鬧醒了。動靜雖不大,可她們都是乖覺慣了,當下就都清醒過來。
床頭邊上的矮幾上溫著茶,玉紫沏了一盞送至謝姝寧嘴邊,喂她喝下。
潤過了嗓子,謝姝寧卻沒有讓她立即退下,而是拽住了她的手,壓低了嗓門,用只有她們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吩咐道:“皇家娘娘的鳥,非一般之物,若用往常的法子找,決計是不成的。你在身上抹了香,先將細鳥引了來,在袖中藏上一夜再說。等到天一亮,就讓人想法子去尋只專養(yǎng)細鳥的白玉鳥籠來,旁的都不行,只可用白玉的�!�
她語速飛快,咬字卻清晰得很。
玉紫聽了一遍,在心中默默回憶了下,記牢了,這才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姝寧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見細鳥的叫聲,只一會,四周便重歸了寧靜。
應是捉到了。
她睡眼惺忪地想。
次日一早,天色還未大亮,謝姝寧便醒轉。
皇貴妃比她醒得更早,此刻已是披衣坐在那聽人回稟事物了。
謝姝寧也就急急去梳洗換衣。
換好了衣裳,一出耳房,她便看到有宮女提著只小巧精致的白玉鳥籠急步走了過來,同皇貴妃道:“娘娘,鳥兒捉到了�!�
皇貴妃“咦”了聲,湊近了低頭去看,里頭的鳥小小一只,但果真是一只鳥的模樣,形似鸚鵡,只小了數(shù)十倍。她看了看鳥籠,微微蹙眉道:“這籠子,是打哪兒來的?”
宮女道:“是前些日子,公主殿下落下的�!�
紀桐櫻不喜歡皇后,也不喜歡皇后的鳥。早些時候,那鳥總往她的永安宮里頭跑。她就起了心也弄了這么一只白玉雕琢而成的鳥籠,要以牙還牙,捉了皇后的鳥氣氣她。但這事,因為出云殿的那場插曲無疾而終。
這鳥籠子,也就在某回紀桐櫻帶來后,被落下了,再沒有想起來要過。
皇貴妃隱約有些印象,點了點頭,也沒問她們是如何將鳥捉到的,只肅容看了看里頭的細鳥,抿著嘴道:“將這東西送去景泰宮,交還給皇后娘娘。”
宮女應聲就要退下。
謝姝寧忙道:“娘娘,這鳥身上也沒寫名字,您怎么知道這便是皇后娘娘的?”
皇貴妃聞言不由怔了怔,看看白玉瑩瑩的鳥籠,又瞧瞧眼前一臉疑惑的謝姝寧,遲疑了起來。
是她先入為主了。
皇后得了古籍上才有記載的稀罕之物,滿皇宮都知道,她當然也知道。因為細鳥的罕有,眾人也就一直都以為這宮里頭除了皇后外,便沒有再擁有它的人。
可這會謝姝寧一問,她不免有些狐疑不決。
人人都知道皇后養(yǎng)有細鳥,可旁人有沒有,誰也沒一一查過,焉能知道?
正如謝姝寧所言,鳥身上也沒有指名道姓寫著皇后二字,她怎么就能肯定這鳥就是皇后的?
皇貴妃恍恍惚惚地想著,忽然間覺得自己無形中遺漏了許多東西。
她以為這深宮,到底還有泰半是在她手上的,可此刻細細想來,事實卻似乎頗有偏差。
“且慢,先將鳥籠帶下去好生看顧著,若景泰宮里的人尋來,再來回本宮。”皇貴妃抬眼看向提著鳥籠的宮女,沉聲吩咐下去。
宮女聞言,便覺得手中鳥籠似沉重了些,退下去時的姿態(tài)愈加小心謹慎。
皇貴妃這才回過頭來看謝姝寧,道:“你問的好,這鳥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的,的確還有待商榷�!�
若晚些,皇后來尋,那自然就是她的。否則,這鳥就還有另外隱在黑暗里的主人。
謝姝寧展顏笑了笑,口中道:“娘娘,這鳥瞧著好小一只,叫聲倒是響亮!”
“可不是�!被寿F妃聽著,心里已有了決斷。
她吩咐了人先上了早膳,讓謝姝寧下去用,轉身則吩咐了人去查一查,太妃們居住的那一帶,并上冷宮幾處,可曾有人聽見過鳥鳴聲。
那些個地方,都偏僻得很,平時也沒有多少人會途經,是最值得懷疑之處。至于旁的幾宮,如果曾有鳥鳴聲響起過,定然早就傳開了。
結果這一查,還真叫皇貴妃查出了點名堂。
有人說,出云殿一帶,似乎隱約傳出過聲響。
只是出云殿邊上有片禁林,聽見了鳥鳴聲的人,也就都只當是林子里歇腳的鳥雀。
但這事,落在皇貴妃耳中,就大大不同了。
出云殿里住著的,是淑太妃。
淑太妃又同皇后私下里交好。
容不得皇貴妃不多想。
她斂著一口氣,打起精神叫人去查皇后當日一共得了幾只細鳥,如今又養(yǎng)著幾只,這細鳥又究竟有何用處。細鳥的用處,她已查過一次,可查得不夠深,想必落了些要事。
將這些事都一一吩咐完畢,她才坐下用起了早膳。
謝姝寧一直沒有動筷子,在候著她。
皇貴妃夾了只水晶蝦餃送入謝姝寧的碗中,自己亦吃了幾只,又用了些旁的。
似乎一夜之間,她的胃口就變好了,人也有了精神。
謝姝寧低頭咬著餃子,眼中有笑意閃過。
要治心病,最好的法子就是解開心結,而當其開始追尋真相的時候,這病也就已經走在了痊愈的路上。
當天下午,皇貴妃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皇后得來的細鳥,少了三只。
她將寫滿了關于細鳥之事的紙燒了,看著灰燼呢喃著:“淑太妃……”
恨意、悲痛一道襲來,叫她疼得幾乎直不起腰。
她在午后明媚的日光里,凄凄笑了。
傍晚時分,淑太妃無病的事就傳到了皇后耳里。
第185章
黑化
皇后彼時正站在關著細鳥的白玉鳥籠前,微微俯身朝里頭的小鳥瞧。
透過她面前洞開著的窗,外頭是幾株不知名的花。許是花期到了,粉白色的花瓣已經開始散落,枯萎的花枝上仍舊戀戀不舍棲著的只不過寥寥幾片殘瓣。
夕陽下的風一吹,剩余的那幾瓣也就跟著晃晃悠悠落了下來。
她的臉映在光潔似鏡的窗欞上,漸漸變得蒼白如紙。
那本不是一張奪目的臉,而今瞧上去愈加寡淡無力。她的拙劣容貌,在這脆弱的一瞬間更加展露無遺。
她身后跪著的宮人卻依舊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輕喚了聲,“皇后娘娘……”
皇后不做聲,將手擱在了白玉制成的鳥籠上。手掌下的玉渾然一體,鏤出的花紋美麗而精致,在溫熱的掌心里散發(fā)出微微的涼意。然而這股淡薄的涼意,卻在這會一直冷到了她心里頭去。
從來沒有哪一個時刻,叫這位年輕的皇后覺得這般冷,仿佛置身于冰窖,冷到了四肢百骸中,連說話也沒有力氣。
身后的宮人見她不應,不敢再喚。可沒有得到她的吩咐,卻也不敢就這么自顧自地退出去。
寢殿里的場面,一時間僵持住了。
良久,當窗外泛著橙紅之色的天緩緩被夜幕籠罩后,皇后才平靜地道:“你且退下�!�
宮人如釋重負,在她波瀾不驚的語氣里慢慢站起身來。因跪得有些久了,膝蓋小腿且發(fā)木,宮人不得已,將視線從站在窗邊的背影上收回來,低下頭去,一步復一步,用極慢的僵硬姿勢退了下去。
寢殿里,就剩下了皇后一人。
陪著她的只有鳥籠里關著的細鳥。
而這,恰恰是點燃皇后心中熊熊怒火的根本所在。
她伸出手,打開了鳥籠。
養(yǎng)得水蔥似的指甲,泛著健康的色澤,并沒有染上艷紅的鳳仙花汁。
她嫌那顏色太過老氣,十分不喜。
可直到這會她才知道,自己錯了,且大錯特錯,就好比她對于淑太妃的認知,也一直都是錯的。
自打淑太妃傳出病了的消息,她就趕在第一時間去見了淑太妃,懨懨躺在那的人,的確是一臉病容,沒有精神,還時不時便要嘔上一陣,叫人看了生厭�?伤龔奈聪訔夁^淑太妃,念著淑太妃對自己好,她也是真心將淑太妃當成長輩孝敬。
不過后頭,太醫(yī)說淑太妃的病要靜養(yǎng),不便多見客,她這才不去出云殿了。
可她何曾想到過,淑太妃竟會是在騙自己。
若非皇貴妃病了,她這回怕也還是發(fā)現(xiàn)不了。
皇貴妃一病,原本歸她管的事,就不免大多都落到了皇后身上。
趕巧,內廷的人抓到了個私自偷盜宮中之物出宮販賣的宮女,她聽聞是出云殿的人,不由為淑太妃的好性子氣惱,覺得自個兒該為淑太妃出出氣,遂親自去了。
哪知道,這一去竟發(fā)現(xiàn)了個驚天大秘密。
出云殿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容家表妹,淑太妃也從來沒有��!
她氣極,立即讓人仗斃了那名宮女,回過頭來便讓人去悄悄查了出云殿里的真相。但出云殿里意外的守備嚴密,叫她無跡可尋。這么一來,她原本只有五分的懷疑,也不禁變成了八分。若無事,何須戒備至此?
她靜下心來,就開始回憶。
從一開始,細鳥就是淑太妃同她提的。她得了細鳥有用處,可淑太妃要了有何用?
這么重要的關竅所在,她竟一直都給忘了仔細想上一想。
淑太妃如果只是想要養(yǎng)上幾只鳥雀解解悶,那尋只八哥,豈不是更好更容易,要了細鳥做什么?
皇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淑太妃若無病,那為何要裝�。�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斂了焦躁之色打發(fā)人前去出云殿慰問,還特地讓人備了禮,說是要親自交到容家送進宮來的那位手里邊。
人人都說那位容氏女,生得同淑太妃極相似,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有多相似!
晚些,被她派去送禮的宮女回來,手里空空如也,那些個禮,自然是都送出去了。
皇后眼中神色微變。
宮女得了她的吩咐,不見到那位容家的姑娘,就絕不能將禮物隨意擱置了回來。如今既空著手回來了,這禮當然就是被親自交到了該給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