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她輕聲問宮女:“見到人了?”
宮女面上驚訝之色未消,道:“奴婢見著了,果真是同淑太妃生得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皇后聞言,驚訝地脫口而出。
宮女連連點頭,又道:“奴婢親眼所見,千真萬確,除了高矮不盡相同,聲音也不大一樣外,旁的簡直是分毫不差�!�
皇后靜靜地垂眸想了想,而后問道:“那位容小姐的手,你可瞧見了?她左手手背上,可有疤痕?”
宮女沒料到她會突然問起這個,愣了愣才遲疑著回答:“小指關節(jié)往后半寸左右,似有一道粉色小疤�!�
她說話時雖語氣遲疑不定,但說的話,卻清楚得很。
皇后伸手,在自己左手手背上飛快地比劃了下,而后突然笑了。
旁人這里有沒有疤痕她不知,可淑太妃這地方,卻正有一道。且這道疤,原就是她有回同淑太妃一道,不慎錯手在淑太妃手背上劃出來的。她的指甲修得尖,一個不小心就會在人的肌膚上留下痕跡。
因不留神傷著了淑太妃,她還暗自懊惱了許久,特地在回宮后讓人將指甲都重新往圓潤了修。
傷口并不大,假以時日,便能消得一干二凈,而今卻還殘留著一抹粉。
真相——
來得這般叫人措手不及。
窗外的天終于黑透了,景泰宮各處俱被點上了燈,光線通透起來。
皇后沾著靡靡香氣的手,也已經(jīng)將一只細鳥捏在了指間。
小小的一只鳥,只微微一用力,就被細白的手指碾碎……殷紅的血像是上等的胭脂膏漸次化開,沿著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淑太妃告訴她,要先養(yǎng)著細鳥,等養(yǎng)到了日子,尋個黃道吉日再焚香沐浴服食細鳥的皮,她才能獲得新生。
可這會,皇后覺得自己再不能相信淑太妃的話了。
從頭至尾,這個女人便沒有真心待過自己!
她恨恨一甩手,鮮血濺到了她身上穿著的華服上,散發(fā)出幽幽的香氣。
香氣裊裊間,她驀地反手一掌摑在了眼前那只白玉的鳥籠上,將鳥籠打得“嘭”一聲墜落,上好的白玉緊跟著“啪嗒”碎了。
因為她是皇后,所以她派去送禮的人要親自將東西交給容氏女,容氏女就必須出面。
外界皆知容氏女同淑太妃生得像,所以出來的那人,自然也就只能是像的。若不像,淑太妃的計策,將來還如何能進行得下去?
皇后突然鬧了這么一出,淑太妃不禁跟著謹慎起來。
好端端的,皇后怎么會突然想到要送禮給“容氏女”?
這不像是皇后的性子。
可淑太妃自覺沒有疏漏,略想了想,也就沒有繼續(xù)想下去。她去接禮時,特地換了高底鞋,生生將自己拔高了一寸多,說話時也特地換了爽脆些的語氣,發(fā)型衣裳也皆是換過了的。
她心里頭想著,依皇后的腦子是不大可能察覺出不對勁的,若來的是皇貴妃的人,她還要怕上一怕。
她不知道,肅方帝已將這件事告訴了皇貴妃。
而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貴妃,怎忍得下那樣的氣。
人心里的痛苦,像是腐爛的傷口,必要狠狠刺上一刀,讓膿血盡去,方能痊愈。
這個道理,謝姝寧許久之前便明白了,皇貴妃如今也想通了,想明白了。
一如謝姝寧所料,皇貴妃身為肅方帝心中一路同甘共苦而來的女人,她是不會摒棄這點的。所以,她不會破壞自己在肅方帝心里的模樣,她可以在他跟前軟弱難過悲愴,卻不能叫他看到她的惡。
年輕的皇后,在這個時候,成了她手里最好的一桿槍。
靜夜里,謝姝寧小口啜著杯中的熱茶,凝望著天上閃亮的星子。
紀桐櫻披著一身沐浴過后的香氣,沖到了她跟前,道:“母妃今日的氣色,好了許多,你都陪母妃做了什么?”
謝姝寧微笑著,“下了一盤棋,說了些故事。”
“下棋?”紀桐櫻從沒有下棋的耐心,聽到這不免有些意興闌珊,“這般看來,莫不是我平日里不肯陪母妃下棋習字,所以才不見母妃開顏?”
謝姝寧放下茶盞,眼里露出種奇怪的神情,過了許久才緩緩道:“往后您多陪陪娘娘便是了�!�
否則,也真的沒幾年可陪了。
這話,謝姝寧沒有說出口,也不便說。
“那幾個姑姑嚴得不像話,胳膊抬多高,步子邁多大,竟也要一一重新學過,難不成她們以為本公主這些年走過的路都是白走得不成?”紀桐櫻在她身邊坐下,往后重重一仰,掩嘴打了個哈欠,“我可是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謝姝寧看著她的模樣,忍俊不禁。
然而笑著笑著,笑意就僵在了臉上。
她終于想起來了,想起來前世紀桐櫻究竟嫁給了誰。
第186章
回憶
自上回紀桐櫻的生辰過后,她便一直在想,前世的郡主紀桐櫻,到底嫁給了何人。
然而也不知是她那會尚在閨閣之中,未曾注意過外頭的動向,所以毫無印象,還是紀桐櫻嫁的那人太不起眼,叫她始終未去注意。
直到這會,她望著沐浴過后的公主殿下,看著她曲腿坐在榻上,懶洋洋地躺在那,眉宇間隱隱含著不悅和擔憂之色,腦海里才忽然間冒出了一個叫她陌生的名字。
——溫慶山。
京都里,只有寥寥幾戶姓溫的人家。其中能引人注目的,唯有英國公一家。
溫家于謝姝寧而言,亦是連重活一世也難以忘懷的人家。因為一個溫雪蘿,她便沒有法子將溫家拋之腦后�?伤浀脺匮┨},記得溫雪蘿的姐姐,也記得溫夫人憔悴的容顏,卻忘了溫家還有兒子。
同樣是溫夫人所出的兒子,溫慶山。
溫雪蘿嫡親的兄長,娶了端王府得寵的小郡主紀桐櫻……
這樣的大事,她竟是一點印象也無,時至今日才終于在腦海里尋出了些微痕跡。
而這寥寥的記憶,卻也不過是她曾在長房伯祖母身邊時,無意聽到的一句閑話。那時,應是三伯母蔣氏正在同伯祖母商量長平侯府的親事之時,不知怎地閑話到了溫家去。
溫家祖上同謝家祖上那是親家,可兩家人這些年走得一直不近。所以后來溫家倒了,謝家避之不及,全然沒有要伸手相幫的意思。
謝姝寧漸漸斂了頰邊僵硬的笑意,近乎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想遍了京里的人,卻忘了想一想英國公溫家。前世,溫家最終覆滅,她救下了溫雪蘿,自此養(yǎng)虎為患。所以這一世,她原本只等著溫家重蹈覆轍,而她只要在溫雪蘿戴著那張可憐兮兮,叫人不忍的面具來求她時,袖手旁觀便是了。
這一世的溫雪蘿,不會再同她有過多糾纏。
何況,她從一開始便避開了同溫家人交好,真到了那一日,溫雪蘿也不會來求她這個陌生人。
謝姝寧想得極好,卻遺漏了溫慶山這個人。
她垂眸,又悄悄抬眼看向了已閉目小憩的紀桐櫻。
只看家世門第,溫慶山倒也配得上紀桐櫻。
一個是未來的英國公,且嫡親的妹妹是未來的成國公夫人。
一個則是端王府得寵的郡主,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卻可惜非王妃所出,而是從白側(cè)妃的肚子里生出來的。
兩廂相較,倒是差不離。
這般看來,這門親事的確是相當不錯�?墒虑楣殴志凸殴衷谥x姝寧對溫慶山這個人一點印象也沒,真真是連一丁點印象也沒有。她連溫雪蘿那不出眾的姐姐都記得,怎么可能會忘了英國公府的世子爺?
何況這位世子爺后來還娶了端王府的郡主。
然而,她遍尋記憶,這件事、這個人也還是依舊了無蹤跡。
這事,從骨子里透出了古怪二字。
謝姝寧望著紀桐櫻的雙目微斂,眸光一黯,心道:尋個契機,她是該好好去查一查溫慶山的事了。
正想著,外頭淅淅瀝瀝地下了起雨。
夜雨漸漸大了起來,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紙上,響聲不絕于耳。
昏昏欲睡的紀桐櫻驀地被驚醒,揉著迷蒙的睡眼喃喃地問:“什么聲音?”
謝姝寧微笑,回道:“是落雨了�!�
這場夜雨來得又急又大,宮人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四處走動著關窗,又將方才未來得及關閉窗戶之前傾進來的雨水拿了干凈的布,一點點擦干抹凈。
動靜不大,但紀桐櫻仍逐漸清醒了過來,伸了個懶腰,道:“最近這天,可真是愛下雨�!�
說話間,她明月般皎潔的臉上露出了個狐疑的神色,眼中波光流轉(zhuǎn),“我臉上可是沾了臟東西?”
坐在她對面的謝姝寧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盯著我看什么?”紀桐櫻疑惑著問道。
謝姝寧笑著揶揄道:“公主胡說,我分明是在看您身后的那扇畫屏。”
紀桐櫻撇了撇嘴,忽然上前來掐她腰間癢肉,“臭丫頭!”
“哈哈……哈哈公主……阿蠻知錯了哈哈……”謝姝寧怕癢怕得緊,一邊笑著討?zhàn)堃贿呑蟊苡议W,想要躲開她的手。
可她面上笑著,心里頭卻是一片冷寂,像是空空如也的曠野,空蕩得駭人。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隱約抓到了往事那條狡猾的小尾巴。
她對溫慶山?jīng)]有印象,可對另一件事卻印象深刻。
溫家覆滅,是在她嫁做人婦的第二年。
她十五歲嫁入長平侯府,成了林遠致的正妻。
次年溫家出事,她背著長平侯府,救濟了溫雪蘿一家婦孺。那是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大雪綿綿下了多日,冷得呵氣成冰。她連個手爐也來不及抱,匆匆折算了自己的一批嫁妝,親自悄悄送去了溫雪蘿身邊,供她們度日所用。
同年臘月末,趕在年關,燕淮退了這門遲遲未結(jié)的親。
溫雪蘿抱著冷硬的冬被,咬著唇無聲地哭了許久。大冷天的,屋子里只點了只小小的火盆,冷得像是冰窖。她裹著厚厚的大氅,仍被凍得嘴唇青紫,直打哆嗦。她那時,滿心拿溫雪蘿當姐姐,當最重要的親人。
見她因了燕家的親事痛哭,還當著溫雪蘿的面咬牙切齒地將燕淮罵了一通,罵他落井下石,捧高踩低,乃是無恥之徒。
而今想來,并非燕淮無恥,分明是他眼光太精確,看穿了溫雪蘿的卑劣……
如此一回憶,溫夫人滿臉的灰暗憔悴之色,似乎都還歷歷在目。
謝姝寧不由肯定起來,自己并沒有記錯。
三伯母蔣氏彼時說起那話時,她還未嫁,而紀桐櫻應是新嫁。
紀桐櫻比她長兩歲,可卻同她是一年出的閣,區(qū)別不過只是一個年初,一個秋日罷了。
這般算下來,溫家傾覆倒臺,不也就是在紀桐櫻嫁入溫家后的次年?
溫家攀上了端王府的這門親事,尋常事情不應該能讓溫家死得那般難看。謝家不幫,那是為了自保,可端王府為何也不幫?她前世不知,可這世哪里還能不知?
那時的慶隆帝根本便不大理會朝政,所謂的天下分明是把持在端王爺手中。
所以——
歸根究底,其實是端王爺要了溫家的前程!
為什么?
究竟是為了什么?
謝姝寧的腦子飛轉(zhuǎn)轉(zhuǎn)動起來,她忽然間醒悟過來,紀桐櫻同溫慶山的親事,乃是其中關竅所在。
窗外大雨瓢潑,雨水沿著高高的宮墻傾瀉而下,恍若連綿不絕的瀑布,久久不歇。無數(shù)嘈雜的聲響都在漫天的雨聲里歸于平靜,天地間寂靜得仿佛只剩下了這場夜雨帶來的響動。
紀桐櫻微微喘著氣停下了手,看著謝姝寧隱約發(fā)白的面色,慌張地道:“你這身子,怎地差成了這樣!”
只打鬧了會,臉就發(fā)白了,這可怎么能成。
可只有謝姝寧自己清楚,她發(fā)白的面色,并不是因為累著了。
甚至于,她重重喘著的聲音,都無法落入她自己的耳中。
她滿腦子都只剩下了紀桐櫻的親事。
這一世,紀桐櫻成了公主殿下,溫慶山可還會尚她?
會不會,這萬事蹉跎,逐漸變換,可到了最后,每條線聚集交匯之處,仍是前世?
良久,她才漸漸平靜下來。
胸腔里狂跳的心,也緩緩趨于平穩(wěn)。
“公主不用擔心,歇一會便好了�!敝x姝寧重新落座,指尖卻還在微微顫抖著。
紀桐櫻沒有察覺,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往后我可不敢再鬧你了�!�
她已經(jīng)十三歲,可性子還像個孩子,缺了該有的那份沉靜。若只是普通世家女子,能有母親護著,也就罷了�?伤俏髟降墓�,她身上所肩負的,并不僅僅只是一個普通人所需要承擔的重任。
何況,同是皇貴妃所出的大皇子,而今還年幼得很。
即便為了自己的弟弟,紀桐櫻也不該再這樣下去了。
謝姝寧忽然間有些不大明白皇貴妃的意圖。
女兒是她教的,卻教得這樣純真無邪,愛憎分明……哪里像是該活在宮里頭的人……
可紀桐櫻一笑,眼睛瞇成了彎彎的月牙,說話時的聲音嬌憨中帶著脆爽,喚她:“阿蠻。”
謝姝寧驀地就明白了。
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宮闕里,能見到這樣一抹笑容,能聽到這樣的一聲輕喚,所有的孤獨冷寂,頃刻間便都消失不見。
這樣的公主殿下,怕是皇貴妃入宮后,唯一的慰藉了。
心頭一熱,謝姝寧差點紅了眼眶。
為了這樣的笑顏,她也該將溫家的事查查清楚才是。
外頭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雨勢卻始終未曾減弱,逐漸的竟還有了增大之態(tài)。
因雨太大,紀桐櫻也就沒回永安宮,留在這同謝姝寧一道歇在了偏殿里。
近三更天時,謝姝寧聽著如雷的落雨聲,迷迷糊糊醒來,忽然聽到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
聽動靜,應是往皇貴妃那去了。
她霍然掀了被子悄悄起身,喚了圖蘭去打探消息。
圖蘭生得不如玉紫細巧,可因為會武,動作行事皆靈敏太多。
須臾片刻,圖蘭大步回來,附耳同她道:“出云殿塌了一塊。”
第187章
好戲
謝姝寧怔了,旋即冷冷輕笑了聲。
出云殿就算再破再爛,也不至于直接叫一場雨給下得崩塌了。何況,出云殿本不破。
她壓低了聲音問圖蘭:“可問清里頭有無傷亡?”
圖蘭搖搖頭,在“噼里啪啦”亂響的夜雨聲中回道:“只說是淑太妃受到了驚嚇,有無旁人傷亡,卻是不知。”
出了這樣的大事,眾人的注意力自然都被集中到了最重要的淑太妃身上。顧了她,一群人也就無心再顧及旁的。
謝姝寧打發(fā)了圖蘭下去,將散落在床沿的帳子整理妥帖,重新將沉沉睡在里頭的紀桐櫻遮得嚴嚴實實,這才后退兩步在一旁的榻上坐定。
耳畔雨聲不歇,紛雜的腳步聲卻漸漸平息了下去,換成了井然有序的步伐聲響。似乎只一瞬,腳步聲就開始魚貫而出。出了這樣的事,淑太妃卻無大礙,這事也就成了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
謝姝寧屏息聽著,忽然有人打起了長長的珠簾,顆粒圓潤的明珠碰撞著發(fā)出輕微響聲。
她扭頭去看,便見皇貴妃在夏夜里披著春衫,緩步走了進來。
“可是被吵醒了?”皇貴妃見她坐在外頭,倒也沒太驚訝,微笑著走近幫她將鬢邊一縷散發(fā)別到了耳后,“惠和倒是睡得安穩(wěn)。”
謝姝寧跟著笑,福了一福:“公主心寬,睡得也好�!�
心中無事的人,不糾結(jié)于瑣事的人,夜里便總是都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