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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眼淚在她干涸了的眼眶里打著轉,周氏想起自家小院里養(yǎng)的那兩只雞,想起籬笆墻下磊著的石頭,心如死灰。

    叫大老太太派人挖去眼珠子的那一剎那,她始知,貪圖榮華富貴不是錯,但這富貴,卻不是誰都有資格貪圖染指的。

    大老太太只拿她當個玩意,是給謝元茂鬧著玩的,就跟那九連環(huán)一樣,是件隨意可以折損把玩的器物。

    “有九丫頭在老六身邊陪著說說話,沒準老六有一天還能恢復如常�!贝罄咸Y氏,正色說道。

    蔣氏不敢駁她,只得連聲應是。

    趁著除夕未至,蔣氏立刻就著手準備起來,派人去庵堂,從靜言師太手中將謝芷若跟謝姝敏姐妹二人接回府來。

    ……

    京都的角角落落里,都已經(jīng)被春節(jié)的濃重氣息所充斥著。

    北城僻靜角落里的那座小宅子里,宋氏由謝姝寧在旁親自伺候著,換了身嶄新的海棠紅鑲銀邊的折枝蓮褙子,配了月白色的挑線裙,趁得她的氣色愈發(fā)見好。

    過年要穿新衣,就算是他們這樣一年四季新衣不斷的人家,也不能免俗。

    不拘穿什么,總圖個新字好過新年。

    謝姝寧穿著身銀白素緞,冷藍錦緞滾邊的衣裳,外罩蓮青鶴氅,肌膚賽雪,巧笑倩兮。

    宋氏的眼睛已經(jīng)大好,如今模模糊糊也能分清來人。她盯著謝姝寧上下看了眼,道:“素了些�!�

    正當年的姑娘,穿的這般素凈,雖然瞧著清爽舒服,卻沒好顏色。

    謝姝寧笑吟吟纏著她道,“娘親的這身好看,女兒的眼光著實不錯�!�

    “瞧你,哪有自個兒夸自己的!”宋氏聽了也笑,嗔道。

    母女倆就衣裳的事,笑作一團,宋氏不覺懷念起江南的那些料子來。那些時興的衣裳樣式,也同北地的大不相同。

    正說著話,玉紫從外頭進來,手上抱著幾個禮盒,說是印公使人送來的。

    宋氏笑著回憶了一番,道:“臘八過后,似乎便不曾見過印公了�!�

    謝姝寧應著“嗯”,心里卻在想,汪仁總在他們這來去自如,倒叫她娘都養(yǎng)成習慣了,幾日不露面,委實還不適應。

    她讓玉紫將禮盒拆了,一樣樣看過去。

    滿滿當當?shù)模撬幉摹?br />
    謝姝寧嘴角一抽,耳邊聽得玉紫道:“來送禮的人說,這些藥材并不常見,還請先讓鹿大夫過過眼,才好取了來用�!�

    宋氏在忙聽著,溫婉地笑著,忽然扯了謝姝寧一把,問道:“我倒忘了問你,你先前并不曾同為娘提起送印公的年禮,可是自己已決定了送出去了?”

    按理,一不是親戚二不是同僚上司,等到了時候只送個帖子去拜年也就是了。

    但汪仁于她們有恩,救命恩人的這份年禮是萬萬少不得的。

    謝姝寧頓了頓,道:“送了�!�

    “都送了些什么?”宋氏難得好奇起來。

    謝姝寧慢吞吞地道:“送了些石頭�!�

    宋氏:“……”

    “印公什么也不缺,古玩字畫金銀錢財他見了也不喜,聽聞他喜歡收藏奇石,我便讓人將咱們當初從漠北帶回來的那幾塊清理出來,送了過去�!敝x姝寧忍不住微微汗顏,想給汪仁送東西,哪那么容易。

    宋氏就道:“不成,送些石頭成什么樣子!”

    謝姝寧小心翼翼地問:“那送什么?”

    “不如……邀了印公一道守歲?”宋氏提議。

    雖說他們并不是家人,但過了年,今后怕也難再見面,加上宋氏知曉汪仁沒有家人,鬼使神差地便提了出來。

    謝姝寧搖頭:“旁的且不論,那日他必定要在皇上跟前伺候的�!�

    宋氏嘆了聲,“我竟把這事給忘了。”

    一時間,她也想不出該給汪仁再送些什么。

    過得片刻,謝姝寧留了她自個兒想,先去見了舒硯跟謝翊。

    他們要走,京里的那間善堂也得先想法子給安排妥當。舒硯跟謝翊二人便都忙著往外頭跑,這會剛回來,就來同謝姝寧說話。

    說了幾句善堂的事,舒硯吃著茶,忽然道:“給家里送去的信跟東西,只怕全都耽擱在半道了�!�

    謝姝寧疑惑道:“出了什么事?”

    “數(shù)月前,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把蘭羌古鎮(zhèn)給吞沒了�!笔娉幟嫔⒊�,語帶澀然。他娘莎曼的故國,當年也是這般消失的。

    第342章

    焦躁

    他并不曾經(jīng)歷過當年的那場災變,但僅憑母親的描述,他就恍若親身經(jīng)歷過一遍般。

    颶風卷起黃沙,像一條粗壯的巨龍,從廣闊的沙海一路席卷,帶著鋪天蓋地的砂礫將昔日繁華的城鎮(zhèn)兜頭覆蓋。積沙又厚又重,牛羊房舍,皆被湮在黃沙之下。

    也許下一場颶風來臨的時候,這片沙海會重新被狂風帶走,從而重新袒露下頭曾幾何時也熱鬧過的地方。

    但到那時,屋舍倒塌,白骨嶙峋,一切早就不復往昔。

    每一個活著離開故鄉(xiāng)的人,都會在慶幸之余,痛不欲生。

    好比莎曼,每一年當那一日來臨之際,她都會沐浴齋戒,像一個虔誠的教徒般,為沙海之下那群不得瞑目的亡魂祈禱。

    舒硯自小跟著她祭拜亡靈,她內心的傷痛也經(jīng)此傳達給了他。

    幼年時的他便已經(jīng)很能明白那種面對天地,而無力反抗的絕望。

    生活在距離京都萬里之遙的那些人,平素最擔心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暴風來襲。

    蘭羌古鎮(zhèn)的運氣太差,在歌舞升平的日子里,遇到了這場毫無征兆的風暴。就連城中最老練,眼光最為毒辣的當?shù)厝�,也未曾察覺死神的腳步在悄悄逼近。

    有人在睡夢中死去,有人在黑暗中哭泣。

    舒硯說了這句話后,久久沉默。

    謝姝寧去過一趟敦煌,沿著漫無邊際的沙漠行進過多時,她當然也知道沙漠上風暴的可怕,故而聽到蘭羌古鎮(zhèn)的噩耗,她不禁面色大變。

    良久,她才遲疑著輕聲問道:“可有人生還?”

    遇上風暴已是時運不濟,何況躲在城中仍遭到了滅頂之災,但難保不會有人運氣上佳,逃出生天。

    舒硯卻只是搖頭,道:“聽聞有一支商隊逃過了一劫,但一共有幾人,這群人最后又是否活著到達了下一個目的地,眼下并無人知曉�!闭f著,他又暗暗嘆了聲,“不論如何,還有人逃過了,就算是天大的幸事。”

    謝姝寧一邊聽著,一邊在心中暗自計算著蘭羌跟敦煌二者之間的距離。

    她小聲問:“可曾波及到敦煌?”

    二者相距并不遙遠,只是敦煌富庶,蘭羌不如其來得耀眼奪目,很多人途經(jīng)此處,寧愿多走上些許光景,好在敦煌歇腳也不肯就近在蘭羌住下。

    “只是股小風,并不打緊。”舒硯道。

    謝姝寧長松一口氣,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這個消息,仍舊叫本不相干的他們也為之傷神了。

    與此同時,同舒硯告訴謝姝寧的話幾乎一般無二的消息,正飛快地被送到燕淮手中。

    燕淮昔年在西域三十六國四處走動時,曾到過蘭羌。

    他對蘭羌的記憶很深,蘭羌的酒水,乃是一絕。透明純澈近乎琥珀般的蜜酒,是燕淮這輩子第一次嘗到的酒。那滋味,絕了。他猶記得,七師兄貪杯,喝得酩酊大醉。他卻只握著那一杯酒,細細喝了很久。

    甜味直達肺腑,后勁卻十足。

    談起蘭羌的酒,他能滔滔不絕說上許久。

    然而今后,這世上再沒有蘭羌,也不會再有蘭羌甜如果糖的蜜酒。

    消息送至時,燕淮正坐在太師椅上閉目小憩。

    吉祥跟圖蘭遇襲后,他幾乎將麾下的人都派了出去,卻并不曾發(fā)現(xiàn)異動。那群人似乎在襲擊了圖蘭倆人后,便蟄伏了。

    敵在暗,只要不動,就難有蹤跡可尋。

    除夕夜已近在咫尺,但成國公府中,也并沒有什么過節(jié)的氣氛,照舊冷冷清清的,即便有個如意在忙著四處張羅,也不大見效。本來人就少,哪里熱鬧的起來。

    再加上,誰也沒有那個興致。

    蘭羌遭遇風暴的消息,更無異于雪上加霜。

    燕淮抓著那張寫著消息的薄紙,想起數(shù)年前他送走燕霖時,當時燕霖面上的神情,憎恨厭惡還有艷羨。

    他記得當他們都還極為年幼,當他還沒有被父親遠遠送走之前,他跟燕霖的感情并不淡薄。雖然他們并不是同一位母親所生,但當初燕霖的生母小萬氏待他,還維持著明面上的關懷跟疼愛,他也因此跟同父異母的弟弟走的很近。

    直到他被送走之前,他們兄弟倆始終都很親近。

    他甚至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燕霖管自己叫哥哥時的模樣,明明他自己當時還那般年幼,可往事即便如今想來,也是歷歷在目。

    身在天機營的那些年,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冷血無情,也足夠果決狠辣。

    可現(xiàn)實卻依舊如同七師兄說他的那般,他不行。

    面對明明已經(jīng)反目了的兄弟,他卻始終下不了殺手。

    毀了燕霖一條腿,便幾乎是他的極限。

    若換了七師兄,只怕就算是生父,若負了他,也得立即拔劍相向,不死不休。

    他們這樣的人,禁不起任何遲疑跟心軟。

    他牢記著這些話,最終仍對燕霖動了殺心。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道理誰都明白,然而面對外祖母的祈求時,他還是答應了放燕霖一條生路。

    血脈親情這東西,有時就是如此奇妙,帶著與生俱來的羈絆。

    他沒有殺燕霖,而將他遠遠同愛子如命的小萬氏分開,一路送到了蘭羌古城。細皮嫩肉,嬌慣著長大的燕霖,如何能經(jīng)歷住塞外的風沙侵襲。臨出發(fā)之際,燕霖哭喊,不如就地殺了他。

    可求死從來也沒比求生容易多少,他哭的一臉鼻涕眼淚,也照舊無用。

    該走的路依舊得走,該去的地方始終要去。

    燕淮將他遠遠打發(fā)了,便沒有起過要讓他回來的心思。鐵血盟的人直接跟去了三個,跟著燕霖,掌握著他的一舉一動,卻并不在燕霖跟前露面。

    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燕二公子,在蘭羌過著無人伺候,拮據(jù)而艱難的日子。

    除非他有一天死了,若不然他這輩子都只能這樣在蘭羌艱辛度日。

    燕淮留了他的命,也的確僅僅只是留了一條命而已。

    燕霖活了下去,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失去了蹤影。

    興許,他已經(jīng)死了。

    三名護衛(wèi)至今音訊全無,八成已經(jīng)全都喪命。

    燕淮手下暗暗用力,將薄薄的紙張揉得發(fā)皺。

    他不擔心燕霖死了,他只擔心燕霖沒有死。

    外家疏遠,沒有能說得上的兄弟,他七歲上下就又離開了京都,長至十余歲回來又忙著收拾燕家的爛攤子,自然也沒有工夫同人吃喝玩樂。因而他在京里有同僚有下屬,卻沒有任何一個能交心的友人。

    若非當初同七師兄分別之際,各自許下諾言,他委實想要留七師兄在身旁。

    比起燕霖,他跟一同長大的七師兄更像是兄弟。

    燕淮將手中的紙揉作一團,面露焦躁之色,霍然長身而起,在原地來回踱步。

    他迫切地想要有個人能陪著自己說說話,僅僅只是說說話而已。

    形貌昳麗的少年眉眼間漸漸被濃重的郁色填滿,薄唇被緊緊抿成了一條線。

    嫻姐兒一直病著,小病也總是不斷,前幾日吃了鹿孔開的藥,才剛剛好轉了些。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什么都不怕,可他明明怕得很。怕嫻姐兒遲早有一日會離開人世,怕這怕那,什么都怕。

    身著黑衣的高挑少年斂目不語,驀地大步邁開,推門而出。出了成國公府的大門,他直奔謝姝寧那去。到了近旁,卻又莫名心生怯意,覺得自己滿肚子都是話,卻似乎一句也不該說于旁人聽。

    他踟躕著,再三猶豫,到底不曾去見謝姝寧,調轉方向回了成國公府。

    這一切,謝姝寧都并不知情。

    許是除夕將至,街上行人愈加少見,幾乎走上大半天也難遇見一個。各家各戶張燈結彩,全都在為除夕夜守歲做準備。

    北城的這座小宅子里,卻還有另外的喜事。

    臘月廿十九這一日,天色才蒙蒙亮,謝姝寧就聽見屋子里一陣窸窸窣窣的響。

    這座宅子雖然半舊不新,但他們搬進來之前才使人徹底打掃了一番,總不至叫老鼠在她的寢室里來回跑動。

    她心知那不是老鼠,又覺困倦得很,但仍舊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循聲望去。

    一看是圖蘭,她不由喃喃道:“天還沒大亮,起來做什么……”

    天寒地凍的,誰不想在溫暖的被窩里多賴上一會,左右如今府上規(guī)矩不大,丫鬟們也能偷個小懶。

    她嘟囔著,眼皮重如山巒,只得重新闔上了眼,翻了個身又要睡過去。

    身上忽然一涼,她皺眉,伸手去攥被子,卻怎么扯也不動。

    “圖蘭……”她半寐半醒,意識未清,身上也乏力,扯了幾下不見動靜,只能慢吞吞地將眼睛睜開來去看,只見圖蘭抱著她的被子一角正紅著臉盯著她看,“我要是沒睡糊涂,我應當還是你主子吧?”

    哪家的丫鬟竟敢趁著自家小姐瞌睡的時候,來扯她的被子?

    謝姝寧這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她抓著被角,伸直了纖細的手腕,狠狠攥了幾下被子。

    “小姐……別睡了,奴婢有個事要同您說……”

    她睡眼惺忪地嘟噥:“說吧……”

    第343章

    萌動

    圖蘭低頭湊近她耳畔,輕聲道:“奴婢覺得,奴婢該嫁人了�!�

    “什么?!”謝姝寧雙目睜大,登時睡意全消,霍地坐起身來,也不管被子不被子了,只盯著她一字一頓地道,“你再說一遍?”

    圖蘭怯生生地笑了笑,微微別過臉去,放輕了聲音道:“奴婢覺得自個兒可以嫁人了……”

    謝姝寧豎著耳朵聽著,唬得臉色都變了,嘴里的舌頭也像是打了結,磕磕絆絆半天才捋直了急聲說道:“哪有姑娘家自己說這話的!”

    “哦?”圖蘭仍揪著被子不肯松開,微微一愣,眨巴著眼睛道,“說了又會怎么樣?”

    謝姝寧一噎。

    這跟她說了當然也不會如何,但她自小受的禮儀規(guī)矩教導,哪一樣也沒教人該這般大膽肆意。

    她松開手,一把往枕上倒了回去,黑發(fā)如瀑,在枕上鋪開成扇狀,映襯得她一張臉新雪似的干凈白皙。眼睛望著頭頂帳子上繡著的花紋,她伸長手拍了拍被子,道:“坐邊上,好好同我再說一說�!�

    昨日還沒動靜呢,這會天色還沒大亮,這丫頭竟然就跑來擾了她清夢說自己該嫁人了,怎么突然間就急了起來。

    圖蘭跟她素來親近,見她讓坐,便也不推辭,一屁股在床沿落座,這才怕她凍著了,又仔仔細細將被子給她蓋了回去。

    被子離了身,一會工夫就涼了些,謝姝寧皺了皺眉,移目看向圖蘭,低聲喃喃了句:“這怕是急糊涂了,還敢扯我的被子……”

    她說的輕且快,短短一句話只是一晃眼就消失在她嘴邊,圖蘭并沒有聽見。

    高鼻深目的異族少女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兩頰泛紅,不敢直視她,輕聲道:“您不是說咱們年后就要回延陵去了嗎?”

    “是啊�!敝x姝寧應道。

    圖蘭正色道:“那奴婢就更該現(xiàn)在便嫁了才是�!�

    謝姝寧不解,疑惑道:“怎么說?”

    這兩樁事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圖蘭扭頭看她,認認真真地同她分析起來:“咱們這一走,今后不就不回京都來了嗎?可奴婢舍不得吉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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