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難道……自己猜錯了?
槐叔并不是和她一樣,懷疑周清南的身份,才專程邀周清南一起吃飯,加以試探?
程菲心里愈發(fā)疑惑,默默將剝好的蝦肉放進嘴里,緩慢咀嚼。
就在這時,邊兒上的陳家槐卻又冷不防地開了口,很隨意地問道:“阿南,你是不是濱港本地人?”
周清南眼也不抬地?fù)u頭,平靜地答:“我老家在北方,是后來才到的濱港�!�
陳家槐盯著周清南,又問:“覺得濱港更好,還是你老家更好?”
周清南:“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從老家離開了,對那地方印象不深�!�
“那還真是有緣。”陳家槐笑了下,“咱們這一桌三個人,根都不在濱港,也算有緣千里來相會�!�
周清南嘴角細(xì)微地牽了下,神色溫淡,并沒有接話。
陳家槐舉起杯子,和周清南的輕輕一碰,笑著說:“我老家在香港。阿南去過香港沒?”
周清南點頭:“在那邊待過一年�!�
“是嗎�!碧崞鸺亦l(xiāng),陳家槐眼底的光依稀變得悠遠(yuǎn)幾分,半帶感慨地回憶,“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回過香港了。上次回去,還是跟我一個已經(jīng)去世的老朋友,我們買了幾罐啤酒,在維多利亞港看夜景吹夜風(fēng),他跟我說,香江紙醉金迷,太繁華了,內(nèi)地不知道要發(fā)展多少年才能比得上�!�
“現(xiàn)在濱港的變化翻天覆地,一點不比香港差�!标惣一闭f著,嘴角忽然輕扯了下,“可惜了,他再也看不到。”
說完,陳家槐一仰頭,將杯子里的酒液一飲而盡。
周圍的空氣倏然一靜。
周清南薄唇微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將酒喝完。
這頭,程菲隱約猜到槐叔口中的故人是誰,心情也莫名地沉重幾分,又拿起一個小龍蝦,默默地吃。
后來槐叔又跟周清南聊了些有的沒的,全程并未問及周清南的職業(yè)、工作、家庭情況,以及任何設(shè)計周清南隱私的事,兩個男人酒喝得很快,半個小時不到,各自的三瓶啤酒就見了底。
或許是天意。
就在槐叔坐在椅子上轉(zhuǎn)身,準(zhǔn)備招呼旁邊的服務(wù)員繼續(xù)拿酒時,手肘往后掃,忽然撞到了路過他身后的一個客人。
客人手里端著剛從對面買回來的糖水,在這股力道的撞擊下兩手一抖,拿不穩(wěn),碗里的糖水便灑出來,剛好將周清南的襯衣下擺濺濕。
一旁的程菲驚到,連忙拿起紙巾去給周清南擦拭。
手忙腳亂之下,男人黑襯衣的下擺掀起一角,露出小片緊實有力的腹部肌理……
陳家槐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去,驀地定住。
“你沒長……”客人是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兒,剛買的糖水被打翻,惱得不行,正想罵兩句,可回頭看見陳家槐,又被對方的氣場給懾住,干巴巴地改口,“你把我糖水打翻了�!�
陳家槐像沒聽見,眼神仍死死盯著周清南的左腹,整個人如遭雷擊。
女孩兒見這人半天不吭聲,又不敢惹他,只能翻個白眼嘀咕道:“真夠倒霉的�!�
“不好意思啊美女�!背谭期s緊沖女孩兒賠笑臉,掏出錢包,“我叔叔喝多了,不是故意的。你這碗糖水多少錢,我賠給你……”
“算了�!迸阂姵谭频狼笐B(tài)度誠懇,也沒太計較,擺了下手說,“反正也就灑了點兒,跟你算錢我也不知道怎么算,就這樣吧�!�
女孩兒端著剩下的半碗糖水走了。
程菲悄然松一口氣,視線重新回到周清南身上,微蹙眉頭,道:“我去旁邊買包濕巾,給你擦一擦?”
“不用了。”周清南神色如常,輕捏下她的指尖。
“擦一下吧�!背谭普f,“糖水黏黏的,你會不舒服。”
說完,她也不等周清南回應(yīng),便徑自對陳家槐道:“槐叔,我去買點東西�!�
陳家槐也不知聽沒聽到,神色怔然,沒反應(yīng)。
見槐叔這副樣子,程菲心里雖有幾分疑惑,但也無暇深思,起身離席,往隔壁的便利店去。
腳步聲漸遠(yuǎn)。
桌前只剩陳家槐和周清南兩個人。
陳家槐坐在座位上,眉頭微蹙,僵滯好一會兒后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身旁的年輕男人,神色幾番變幻,嘴唇輕顫,目光里盡是難以識別的復(fù)雜與隱晦。
周清南也和陳家槐對視,眉目無波亦無瀾,雙眸沉如深海。
良久,良久。
陳家槐視野忽然變得有點模糊。
他垂下頭,像是迷茫、像是倉皇地左右環(huán)視,兩只手放在膝蓋上用力地收攏,又張開,張開,又收攏,往復(fù)循環(huán)數(shù)次,一時間竟無所適從。
好片刻,陳家槐才垂著眸抬起手,重重地在周清南肩膀上拍了兩把,一句話都沒有說。
周清南也沒有再看陳家槐。他下頜線緊繃,眼底隱約浮現(xiàn)出一絲赤紅,無言。
陳家槐五指握緊周清南的肩,片刻,啞聲道:“……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
周清南唇緊抿成一條線,還是沒吭聲。
“去抽根煙�!标惣一碧帜税涯槪钗豢跉馔鲁鰜�,緊接著便站起身,大步離去。
不多時,程菲從便利店買完濕巾回來。
她原路返回座位,定睛一瞧,見桌子旁邊只剩下周清南一人,她家親愛的槐叔不見蹤影。
程菲狐疑,順手把消毒濕巾給男人遞過去,眨眨眼睛隨口問:“槐叔呢?”
周清南還是沒事人似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散漫,接過濕巾,取出一張給自己擦身上,回她道:“抽煙去了�!�
程菲聞言,不再多問,自顧自又吃了幾口菜后,感覺到小腹傳來一陣憋脹感,便起身,隨手抓來一個服務(wù)員小哥,問:“洗手間怎么走?”
“哦�!毙「缣鸶觳�,熱心給她指路,“前面走到底,左轉(zhuǎn)�!�
“謝謝�!�
依照服務(wù)生小哥的指示,程菲很快就成功找到洗手間。
兩分鐘后,她上完出來,走到洗手臺前洗了個手,照鏡子整理頭發(fā)。
這個大排檔的洗手間衛(wèi)生狀況還不錯,只是確實簡陋,一共就三個隔間,兩個女士專用,一個男士專用。背后是一個搭出來的車棚,停著幾輛員工上下班用的電動車和自行車。
幾只三花貓在角落里嬉戲打鬧,喵喵叫個不停。不知是野貓,也是大排檔老板專門養(yǎng)來捉老鼠的。
程菲理完頭發(fā),一轉(zhuǎn)身,余光掃過背后的車棚時,竟突的一怔。
夜色漆黑,沒有星也不見月。車棚頂端就一個幾瓦的燈泡搖來晃去,灑下格外微弱的橙色燈光,昏暗不清。
暗光下,她看見一道身影靠墻蹲著,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煙,不知多久沒抽過,煙尾的灰都已積攢起來,搖搖欲墜。
程菲皺起眉。
她認(rèn)出,這是槐叔。
“槐叔?”光線太暗又隔得遠(yuǎn),程菲看不見陳家槐的表情,疑惑地提步過去,“這里黑漆漆的,你一個人在這兒……”
之后的話音,戛然而止。
陳家槐回過神,飛快抹了把臉,然后才淡淡朝她瞥來一眼。
這一刻,程菲恍惚間看見,槐叔成熟英俊而又帶著些許皺紋的面容上,竟像是掛著兩行淚痕似的印跡。
程菲人已經(jīng)走到陳家槐面前,見狀,不由愣怔失神。
兩人無聲對視。
約莫兩秒后,程菲像是感知到什么,某種情緒如同狂風(fēng)肆虐下的巨浪,席卷她每根神經(jīng)、四肢百骸,直令她手腳都隱約發(fā)麻。
幾米之遙,陳家槐瞧著眼前的姑娘,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仰眸看向頭頂?shù)奶炜�,玩笑道:“找了那么久的人,想不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居然是這小丫頭給老子帶回來。城哥,這手棋下得好啊�!�
程菲心底似有火山噴涌。
她指尖在發(fā)顫,唇也在抖,望著陳家槐好幾秒,才顫聲問道:“槐叔,你可以確定嗎?”
陳家槐抽了口煙,眼角干涸的淚痕徹底隱沒在白霧背后。
“那小子左腹有一塊燙傷�!标惣一被貞浿�,苦澀地失笑,“是他小時候玩兒他爹的煙燙的。當(dāng)時他媽又心疼又生氣,抄起雞毛撣子就是一頓爆揍,打得那小子哇哇叫,還是我去把人救下來。還有那神態(tài),那眉眼……錯不了。”
聽到這里,程菲終于再也抑制不住,抬手捂住嘴,輕聲哭起來。
陳家槐靜默良久,掐了煙,過去輕輕拍了下小丫頭的腦袋,說:“傻孩子,哭什么,該高興才是。他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說清楚了?”
程菲深深吸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把奪眶而出的淚水又憋回去。
她耷拉著腦袋,搖搖頭。
陳家槐皺眉:“你們還沒有相認(rèn)?”
程菲哽咽道:“不能�!�
陳家槐:“為什么?”
程菲只覺心疼到呼吸都困難,闔上眸子,輕聲道:“他有他的事要做�!�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打擾他,更不能成為他的阻力。
程菲話音落地,周圍忽然起了一陣夜風(fēng)。
陳家槐沒有再多問程菲半個字,只是沉默地仰起頭,又看了眼頭頂?shù)囊箍�。半晌才淡淡笑了下,道:“小菲菲,信叔一句話,寒夜再長,也總有天亮的時候�!�
僅僅一墻之隔。
一道高大的身影斜倚墻壁,身姿懶散,聽著那些對話,沉默無聲地抽著煙,眼底赤紅,情緒不明。
片刻,他呼出最后一口煙圈,掐滅煙,將抽完的煙蒂丟進垃圾桶,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離去。
回到人聲鼎沸的用餐區(qū),世界一成不變。
周清南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低眸安靜地喝。
不多時,像是想起什么,他拿起桌上的手機,打開了一款音樂軟件,指尖挪動,點進了搜索框一欄。
上次從平南去蘭貴,在侯三的車上。
姑娘說她有一首很喜歡的歌,叫什么名字來著?
周清南面無表情地回憶著,下一秒,便在輸入框里鍵入了四個字:一生所愛。
陸巖是人民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周清南喝了酒,不能再開車,程菲也小酌了兩口碰不了方向盤,因此這晚最后,依然是陸巖登場來接人。
三人本想將陳家槐送回家,可提議一出來,便被陳家槐以“喝多了酒要散散步來解酒”為由拒絕。
程菲說了好幾次,見槐叔犟得像頭牛,十條繩子也拉不動,無法,只能作罷。
回到車上,陸巖給自己綁好安全帶,邊綁邊隨口問后排的周清南,說:“老板,還是先送程小姐回平谷區(qū),再回尹華道嗎?”
周清南:“直接回尹華道�!�
程菲:“?”
話音落下,旁邊的程菲頓時詫異得瞪大眼。想了想,以為他是有什么急事要辦,便很善解人意地對陸巖道:“那你等下隨便找個地鐵站把我放下來,我自己坐地鐵回家就行�!�
誰知,陸巖聽后剛點了下頭,周清南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你跟我一起回去�!敝芮迥蠈Τ谭普f。
程菲被嗆了下,白皙的臉蛋不爭氣地又是一紅,心虛尷尬,下意識就瞄向駕駛室里的陸巖。
陸巖乖覺得很,對自家老板的私事一貫不做多問,修長的食指摸了下鼻梁,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異常。
程菲的目光默默收回來,又去看旁邊的大佬。
“我自己有家,干嘛去你那兒?”程菲心里慌得不行,聲音也壓得更低,貼近周清南,用只有他能聽見的
音量,羞憤抗議,“你別滿腦子都是那種事行不行?”
周清南無言半秒,側(cè)目,神色沉靜地看向她,道:“我最近睡眠很差,抱著你,我可能會睡得好一些。”
程菲聞聲,心口瞬間翻涌起一股酸澀的甜蜜,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難受,沉吟片刻,嘟囔道:“……我又不是安眠藥。”
周清南注視著她,懶懶地說:“對我來說,你可比藥頂用。”
程菲垂眸思考片刻,咬唇,還是有些猶豫:“可是……”
“跟我回去�!敝芮迥咸郑p輕撫過她緋紅細(xì)軟的頰,“吃飯那會兒,我看著《一生所愛》的譜子學(xué)了一下,不太難�!�
程菲一滯,眸光閃了閃,錯愕地略微睜大眼睛。
周清南貼近她,在她嘴角邊落下一個溫柔如蝶翼的吻,眸微合,低聲細(xì)語:“我有把吉他,想唱歌給你聽�!�
第65章
濱港西郊,梅府莊園。
初夏時節(jié),晚風(fēng)也是悶熱的,攜帶著果園中各類熟透果實的清香和暖調(diào)的綠意,從人臉上刮過,沁人心脾的好聞。
書房內(nèi),梅鳳年剛結(jié)束完一通視頻會議。
他面朝落地窗方向坐在辦公椅上,看著窗外的流麗燈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靜得就像一潭死水。私人助理照舊畢恭畢敬侍立在側(cè),低垂著眉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也不敢出。
不多時,一陣輕盈腳步聲從走廊方向傳來。
實在是熟悉,不需回頭,梅鳳年便已知曉來人是誰。
他垂眸,給自己點燃一根雪茄,漫不經(jīng)心地抽了口。
周小蝶抱著洋娃娃走進書房。她眉頭緊緊擰著一個結(jié),面上盡是憂色,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余光又看見一旁的助理,當(dāng)即冷冷一個眼色遞過去。
助理領(lǐng)命,一秒鐘不敢耽擱,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退出書房。
等助理的腳步聲徹底從耳畔消失,周小蝶才終于沉聲開口,道:“我聽四少說,昨晚上神父對你發(fā)了很大的火,還說要撤銷你中國區(qū)代理人的職務(wù)?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梅鳳年面無表情地抽著煙,沒有搭腔。
周小蝶卻從對方的眉眼間讀出答案。她面露憂色,又焦急地道:“就一點機會也不再給?”
梅鳳年徐徐吐出一口煙圈,回答:“除非辦妥兩件事�!�
周小蝶:“哪兩件?”
梅鳳年:“第一件,不惜一切代價,拿回葉海生手里的那份U盤�!�
周小蝶思索兩秒,說:“既然是不惜一切代價,那就交給我來辦。第二件是什么?”
梅鳳年靜了靜,又說:“下周四晚上,襲擊濱港市公安局辦公大樓,煽動輿論制造恐慌�!�
話音落地,周小蝶頓時驚訝地睜大眼。
梅鳳年緊接著又低嗤一聲,自嘲似的說:“荒謬絕倫,對吧?神父真當(dāng)中國警察都是吃干飯的。不管是任何形態(tài)任何性質(zhì)的炸藥,只要一靠近安檢掃描儀,就會被發(fā)現(xiàn),別說襲擊辦公大樓,根本連市局的大門都進不去。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樹葉沙沙響。
忽地,周小蝶出聲,道:“要躲過安檢儀,其實并不是不可能,只要把炸藥提前植入人體就行�!�
“是啊,自殺式襲擊倒是個辦法�?墒沁@么短的時間內(nèi),我上哪兒去找一個絕對忠誠穩(wěn)妥,機警聰明,又愿意為這項事業(yè)犧牲性命的人?”梅鳳年苦笑,“神父這是在刻意刁難我,留了一條死胡同在我面前�!�
話剛說完,窗外的風(fēng)忽然就停了。
周小蝶平靜地說:“我可以�!�
“……”梅鳳年眼中瞬間浮起濃烈的驚色,難以置信。
“本來我還一直在糾結(jié),等你走之后,我要用什么方法了卻這條命。”周小蝶抬起晶瑩的眸,望向他,忽而唇畔微勾,仿佛解脫般地笑了,“現(xiàn)在能為你做最后一件事,走在你前面,好像也不錯�!�
梅鳳年一瞬不眨地盯著周小蝶,嗓音低得可怕,像是瀝過血:“不行�!�
周小蝶發(fā)出幾聲銀鈴般的笑,走上前,用一雙稚嫩柔軟的小手輕輕捧住梅鳳年滄桑憔悴的病容,仔細(xì)端詳,依稀還能從那副英秀冷戾的眉眼間看見些許他年輕時候的影子。
周小蝶閉眼,輕輕將額頭抵住他的,柔聲感嘆地說:“換成以前,你一句話,誰敢違逆啊。可是現(xiàn)在你老了,病了,人都快死了,怎么可能還攔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