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果然,不過半秒,他無波無瀾地收回目光。
溫逾雨摁緊手里的手機,在苦澀中拉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你們那高中競爭多大啊,那孩子常年第一,一定很有學(xué)習(xí)方法,你要跟著學(xué)。只要學(xué)習(xí)方法對了,心思也在學(xué)習(xí)上,你的成績一定能上去,這樣才不枉我辭去工作……”
趙逢青依舊在說,她卻再沒有心思去聽。
因為他動了,就算溫逾雨知道自己不該去看,也不該去留意,視線卻逃脫控制,尋著他而去。
比起他的長相,她更熟悉他的背影。
他撐著黑傘,微低著頭,露出的削瘦頸脖在深色傘面的籠罩下,格外冷白,協(xié)調(diào)成最完美的交匯線。
往前,長腿邁入雨幕里。
他腿長,一步就可以走好遠,步伐閑適又瀟灑,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越走越遠。
遠成一個她永遠也追尋不到的點。
趙逢青終于說完了,留下一句,“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不該想的別想,好好學(xué)習(xí)才是正道�!�
雨越來越大,世界水淋淋一片,呼吸進肺里,又潮又悶,整個人像泡在水里。
溫逾雨緩了兩秒,出口,“知道了�!�
掛了電話,再抬眼。
雨幕中,不知何時,他側(cè)了身,朝她看來。
目光短兵相接,溫逾雨呼吸一止。
下一秒,他的聲音隔著雨幕傳過來,是一句極低的極淡的,“要傘么?”
·
那場雨下得實在久,溫逾雨回到家時,已經(jīng)到了晚上八九點,除了她自己帶出去的雨傘以外,她還有了一把黑色長柄雨傘。
是談嶼辭的。
她的怔忪,似乎被他理解成了默認(rèn)。
他斂了眉目,往她這邊走來,他們的距離便被極速拉近。
而后一只腕骨分明的手慢慢越過她的肩膀。
在她的視線里,如同慢動作般,一寸一寸往上,舉過那把黑傘,撐在她的頭頂。
頭頂上陡然之間有了遮蔽物,溫逾雨下意識順著往上看,看到黑傘遮天蔽日的陰影下,他好看得讓人心慌的眉眼。
像被燙到,她匆匆移開視線,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聽耳畔傳來捎著熱氣的兩個字,“伸手�!�
這不是他和她說過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第一次這么距離這么近。
溫逾雨心跳似擂鼓,下意識伸了汗?jié)竦氖�,接過了傘。
然后就看見他走出了傘下,背影在雨幕中融化成斑斕的碎片,沒一會兒,一輛低調(diào)的商務(wù)車靜靜破開雨線,停在他面前。
他上了車,身影徹底消失在她面前。
那年老失修的唱片機終于咿咿呀呀地拖出一句:“模糊地迷戀你一場,就當(dāng)風(fēng)雨下潮漲……”
趙逢青聽見客廳稀稀松松的動靜,走出臥室,打開燈。
暖白的光線一瞬間鋪滿整個客廳,發(fā)生得太快,溫逾雨只來得及把長柄傘藏在身后,拿衣服遮住。
但還好,許是她站在避光的玄關(guān)處,趙逢青沒有在意她的身后,只看她的頭發(fā)和衣服,確認(rèn)她沒有被雨水淋濕后,勉強夸贊她兩句,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溫逾雨站在玄關(guān),極其緩慢地呼出口氣。
她第一次做這種事,有說不出來的緊張,手心都濕濡,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膽子,敢在趙逢青眼皮底下暗度陳倉。
卻也有說不出來的鼓噪和勃然,像一只鳥短暫地出了牢籠,望到春的朝氣。
趁趙逢青去廚房的功夫,溫逾雨緊緊闔上臥室門,蹲下身,用指尖把傘一點一點推進床底。
還沒推到底,房門忽然被打開。
趙逢青進來了,見她這個姿勢,狐疑道,“你干嘛呢?”
溫逾雨無聲地把受到驚嚇而雜亂的呼吸壓抑住,慢慢地直起身,再次看向趙逢青時,臉色已是一片溫靜,輕聲回復(fù),“我在找筆,筆滾到床底下了�!�
她給出理由,趙逢青也沒有深究,“老這樣冒冒失失的,別找了,先把牛奶喝了……”
滿滿的牛奶被盛放在透明水杯里,閃動著潤澤如絲綢的光澤。
溫逾雨動作頓了頓,接過溫?zé)岬呐D蹋豢谝豢诘赝卵�,連在口腔里多待一秒都不肯。
她喝,趙逢青就說,“你們班上那個談嶼辭一看就是個好學(xué)生,我看了你們班的分班成績表,這孩子門門都好,你看看人家……”
“你再看看你,你以后也跟著他學(xué),他學(xué)習(xí)多長時間,你就學(xué)習(xí)多長時間�!�
“我跟你們班主任說說,看能不能把你和他安排坐在一起……”
“……”
溫逾雨不能再心無旁騖地屏蔽牛奶的味道,如潲水的惡心怪味立馬從口腔里擴散開來,她無聲地皺緊眉,半秒后又安靜地斂了神色,把見底的水杯放到書桌上,輕聲打斷,“媽,不早了……”
已經(jīng)十點了,確實到了她該睡覺的點,趙逢青意猶未盡地歇了話語,出門前叮囑道,“早點睡覺,別玩手機。”
溫逾雨安靜地點頭,小姑娘皮膚白杏眸潤,不論從哪里看,都是一副乖乖軟軟,歷來順受的模樣。
待趙逢青的腳步聲徹底走遠,溫逾雨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開到最大。
激涌的液體大力沖刷掉殘留在口腔里的惡心味道。
趙逢青固執(zhí)的認(rèn)為,純牛奶對她的身體有好處,卻根本不愿意聽,喝純牛奶,對她而言,就像在喝惡心的潲水。
·
月亮慢慢升起,下雨的夜,月色也清潤。
關(guān)緊的房門再次被打開,趙逢青探進腦袋來,就看到房間里安靜,唯有呼吸聲輕淺,顯然溫逾雨已經(jīng)睡著。
她駐足觀察一陣,確保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計劃進行,才放心地關(guān)上房門。
待她的腳步聲慢慢走遠,又是一聲房門闔起來的清脆聲響在夜晚輕輕回蕩,溫逾雨才緩緩睜開眼,睫毛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
夜色無邊,雨聲潺湲。
溫逾雨打開手機手電筒,在夜雨敲擊玻璃窗的聲響里,拿指尖細(xì)細(xì)地摸索著床底,終于找到了那把傘。
不算明亮的,只盈盈如炬火的閃光燈照在傘上,高濃度的黑色傘面仿佛能吞噬光芒,金屬架構(gòu)折射低調(diào)的奢華,燙金手柄最尾端,還篆刻著一個小小,花體的C。
她從未見過這么高級的傘,一把傘都仿佛有自己獨特的格調(diào),和他主人一樣,不泯然于眾人。
而且這是,談嶼辭的傘。
不是任何人的傘,是談嶼辭的傘。
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再一次如同一場慢速電影,在她腦中一幀一幀的播放開。
從那句“借過”開始,到他上車徹底離開她的視線,每一個瞬間都格外清晰明顯。
她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這么好的記憶力,這一切鮮活得像在她眼前上演。
她借著手機閃光燈的光線,畫出個五頭身Q版小女孩。
小女孩站在雨里,頭和身子比例1:1。
所以舉過她頭頂,幾乎和她人一樣高的長柄雨傘就來得格外顯眼,雨傘手柄最尾端還有一個花體的,小小的C。
女孩半仰頭看著傘,神色愣然。
寥寥幾筆,構(gòu)圖簡單,但線條利落,神韻傳神。
顯然繪畫者擁有良好的藝術(shù)天賦。
溫逾雨把這張圖拍照,上傳到微博。
很快有人評論:小魚,晚上好。
池魚:晚上好。
從初中開始,她時不時去,分享自己的繪畫作品,次數(shù)不算頻繁,但是她的畫生動有趣,簡筆畫居多,易于學(xué)習(xí),漸漸會有人關(guān)注她,到現(xiàn)在,也有一萬多的粉絲。
而且,與其說是粉絲,更像是可以說話的朋友,她們都知道,她正在讀高中,只有偶爾的晚上才有時間上微博。
那人又問:小魚,怎么突然想畫女孩和傘?有人借了傘給你?
溫逾雨緩了緩呼吸:對。
那人很快回復(fù):下雨天有人借傘太羅曼蒂克了吧。
又問:男生女生?帥不帥?小魚你和他熟嗎?
一連串的問題,顯然對方年紀(jì)還小,好奇心不少。
溫逾雨轉(zhuǎn)頭,看了眼窗外漫長得仿佛永遠看不見晴的梅雨夜,指尖慢慢地蜷了蜷。
熟和不熟的界限是很寬泛的。
她和他應(yīng)該是不熟的。
但是她卻莫名其妙地,清楚記得,他和她接觸過的每個瞬間。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場慢速電影,幾十分鐘的片長里,必然會多次出現(xiàn)他的身影。
·
一五年六月,溫逾雨以吊車尾的成績考上了潮市最好的中學(xué)——潮市第一附屬中學(xué)。
這在他們家是一件大事,哪怕溫恭良人在外地,趙逢青依舊給他打了電話。
并帶著溫逾雨走街串巷地,和不少她熟或者不熟的人打了交道。
趙逢青逢人就說她的中考成績比附中錄取線高了五六十分,可事實上,只高了岌岌可危的三分而已。
次數(shù)多了后,溫逾雨不愿意遷就趙逢青這種虛偽且毫無根據(jù)的謊言。
但她的反抗方式也只是,趙逢青再叫她出門時,她會說,她要學(xué)習(xí)。
好在趙逢青從來不覺得她學(xué)習(xí)有錯,交代兩句,自己一個人出了門,又去吹噓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絲毫不顧及被戳破后,她們該如何收場。
大概會說,小孩亂講,導(dǎo)致她聽錯了,或者小孩不懂事,虛榮說謊吧。
總歸一切都是孩子的錯。
和她沒關(guān)系。
好在暑假生活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來到九月,附中開了學(xué),這場謊言和其他無數(shù)的,一起埋藏下來。
但溫逾雨卻牢記這種感受,很專注于成績提升,每次上課都做滿筆記,下課的十分鐘于她而言,也只是學(xué)習(xí)空隙里的短暫喝口水、揉揉手腕的功夫。
一晃兩個月要過去了。
潮市一五年的九月、十月依舊是雨季,水珠從膩白墻壁上潤出來,顆顆晶瑩剔透,放在教室角落里的掃把和拖把散發(fā)出陣陣霉味。
長時間的雨,很難有一場天晴。
·
一五年的十月二十日,那不是溫逾雨第一次聽見談嶼辭的名字。
卻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
她雖然沉迷于學(xué)習(xí),但是卻做不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心無旁騖。
偶爾也喜歡窺探一下別人的生活。
這樣的習(xí)慣下,她經(jīng)常會從別人的只言片語里,聽過他的名字——TYC。
僅僅是名字而已,可次數(shù)太多,她也不可避免地起了點好奇心。
當(dāng)說到他時,她會悄悄停下筆尖,不著痕跡地聽。
“談嶼辭,常年光榮榜第一的那位么�!�
“對,就是他,聽說他中考還遲到了,但還是市狀元,第一名進的附中……”
女生“哇”了聲,溫逾雨也慢慢把驚嘆咽進嗓子里。
“驚訝什么呀,那可是談嶼辭,不是別人�!�
另外一個女生理所當(dāng)然的,像這個名為TYC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事,無所不能。
和大眾意義上的別人是完全兩個物種。
聽著怪異,但溫逾雨卻因為有很好的參照物,而覺得認(rèn)同。
因為她自己的初中三年,堆積了無數(shù)支用剩的水性筆筆芯,費力很大的力,又難得幸運了一回,才以吊車尾的成績,考上附中。
這個叫“談嶼辭”的人,卻在遲到的情況下,以第一名的成績?nèi)雽W(xué)附中。
天差與地別。
從那時起,談嶼辭這三個字,在溫逾雨心中就和天之驕子,四個字掛上鉤。
她特意去了光榮榜,在雨幕晦澀光線里,尋找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三個字。
光榮榜老舊,玻璃糊了一層擦不掉的灰塵,她在最頂端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名字。
談嶼辭。
三個端端正正的楷體。
卻沒發(fā)現(xiàn)他的長相,和光榮榜上有照片的其他人相比,他那里是一片空白,唯有名字和中考分?jǐn)?shù)。
是一個她望塵莫及,就算是做夢,也從未想過自己能考的分?jǐn)?shù)。
有的時候,分?jǐn)?shù)它不顯山不露水,但是潛移默化地,劃分涇渭分明的線。
比如,700多分,是清北。
而500多分,則是二本。
·
知道他的長相是在一個晴天,困在教室里快兩個月之久的同學(xué)們,終于有機會出去放放風(fēng)。
和早早沖出去的同學(xué)相比,她格外慢吞,走出幾步臨了又折回教室,揣了個英語單詞小手冊。
那節(jié)體育課,操場的人格外多,天空也格外藍,雨后的香樟樹青綠鮮亮,塑料跑道上滾了一地的香樟樹種子,踩起來嘎吱作響。
老師沒有讓集合,只吹了哨,讓他們別回教室,自己自由活動。
溫逾雨找了個沒那么多積水的地方坐下,翻開英語單詞小冊子,她習(xí)慣背兩遍后,遮住英文,對著中文拼寫。
拼寫到下一個單詞時,她忽地聽得有幾聲交談飄過來。
“談嶼辭……”
“誰?談嶼辭?”
女生聲音小,帶著不太好意思讓人聽見的羞怯,仿佛連說出他的名字,都格外不一樣。
溫逾雨在那個瞬間,莫名覺得,這個談嶼辭應(yīng)該是個容貌很出眾的人。
要不然,不會催生這么多不坦蕩。
下一瞬,她在陡然升起的歡呼聲中,隔著很多人看到了他。
籃球場里,他穿了件黑色衛(wèi)衣,側(cè)臉輪廓流暢自然,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骨節(jié)分明的手抓著瓶脈動,仰著頭,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
其實不是很短的距離,但是溫逾雨卻怪異地看到,脈動是桃子味的,桃子貼紙上掛著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和男生被凍紅的修長指尖。
果然如她想的那樣,他是個容貌很出眾的人,雖長得冷感,但耀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