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臺上公孫閼《伐子都》里的角色名在金鈸震天中大喊“今日里拿住兒要報仇冤”,唱得叫人沉醉,蔣培英聽見了裴訓(xùn)月的問話,便略有些不耐煩:“這我怎么知道?我與他也只見過除夕夜一面。他的住處很普通啊,不像是有什么女子同住,不過,他那個房東老婆子到是有些奇怪的�!�
“把自己裹得特別嚴實,戴個斗篷,莫名其妙說要放鳥。”
斗篷?放鳥?裴訓(xùn)月心里一疑。她琢磨著蔣培英的話,眼前卻看見了臺上子都再次變臉。那涂了油彩的面容,根本看不清皮膚和五官,卻叫人霎時間覺得是不同的兩個人。一人千面......蔣培英剛才的喝彩聲猶然響在耳邊。
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神秘的年輕女子,任何人都沒能發(fā)現(xiàn)她的行蹤呢?
為甚么她能隨意進入嚴冬生的房間換炭?為什么后門有她的腳印?為什么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小屋里的老奶奶,將被炭毒死的嚴冬生分尸?
也許,根本就不是神不知鬼不覺呢?乍然間,金鈸一響,震耳欲聾,裴訓(xùn)月口呆目瞪
中,聯(lián)想到了一個讓她心膽俱顫的答案。
根本就沒有什么神秘女子。從頭到尾,嚴冬生身邊出現(xiàn)的女子,只有那個老奶奶而已。
她是裝成老奶奶樣的年輕女子!所以不敢顯露肌膚,即使身處暖屋也要以雪帽斗篷示人!
裴訓(xùn)月登時站起了身,險些將手邊的酒壺潑翻,嚇了蔣培英一跳�!芭岽笕�......”蔣培英還沒說完,只見那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了門。他愣在原地,不曉得裴松此舉何意。臺上的戲也停了,角兒們尷尬站在原地,不曉得要不要唱下去。
宋三仙一頭霧水,但也只能過來打圓場,請蔣培英繼續(xù)坐著聽戲。蔣培英走神中,摸到了腰間那塊小小玉佩。這鐫了“瀾海”二字的玉佩,看料子雕刻,顯然是宮里才有。而自從到了他手中,沒有一日敢離身。
蔣培英摸不準那假嚴冬生給自己這塊玉佩是何意。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種威懾。如果假嚴冬生當(dāng)真是小夏子,那他就應(yīng)該是周瀾海的人。他當(dāng)時知道蔣培英很有可能揭發(fā)自己的假身份,所以要暗示身后是周瀾海撐腰,示意蔣不要胡來。
蔣培英當(dāng)然畏懼周瀾海,所以把這玉佩的秘密死守在心里。只是,他想不通這些人費盡心思去頂替一個監(jiān)工,到底圖什么?這僧錄司里的監(jiān)工能掌握什么驚人的秘密?還是說,難道與那利運塔有關(guān)......
三仙居這臺上的一出《伐子都》還沒演完,裴訓(xùn)月已經(jīng)叫上僧錄司的幾個人陪她快馬不停趕到了嚴冬生生前租住的小院。
誰料,小院的門,竟然敞開著。
裴訓(xùn)月心里重重一沉。一個時辰前,他們還來這座院子里探訪。難道那老婆子當(dāng)真料事如神,提前逃跑?她往院子里走,只見一片空寂,毫無人聲。“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跑了�!奔t姑望著地上的腳印,急促道。裴訓(xùn)月惶惶地抬頭,看見那間原本上了鎖的屋子,竟然把鎖給半解開,虛虛地掩著。
她往前走了幾步,踏著雪,輕輕推開了屋子的門。
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梳妝臺,臺面上放著假白發(fā)、假痦子、涂抹好顏色的脂粉漿糊,以及各色斗篷手套,顯然是用來易容的東西。屋子里沒點燈,只能借著月光,剛開始無法適應(yīng)那黑暗,稍過一會,裴訓(xùn)月陡然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竟然有幾十雙眼睛盯著她看!
幾十雙紅眼,紅得發(fā)紫。而叫人嚇破肝膽的紫紅中,竟然還夾雜著些許綠光。恣睢無情,像極了狼。展刃和紅姑登時護在她身前。林斯致嚇得大叫一聲。正在那時,宋昏點亮了火折子。
眾人這才看清,那原來是幾十只黑鳥,停在長短不一的木制欄桿前。這些鳥像被訓(xùn)練過一般,柔軟嬌小的身軀,那黑色的鳥頭竟可三百六十度地轉(zhuǎn)。有一只鳥看見來人,忽然撲棱著翅膀,喊了句:“嗐,猴兒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帶——”
聽來竟和蔣培英的聲音一模一樣。霎時間,整間屋子的鳥都隨之喊了起來。像是有幾十個蔣培英在空中尖聲怪叫。
眾人嚇得渾身發(fā)毛,卻也登時醒悟——陳大耳墻根聽來的那段對話,原來是鳥叫。
宋昏又帶著火折子往前移了移,照到屋子的最里面,只見一尊巨大的鐵鍘,鋒利的刃上往下,一道道黑色的血,襯著陰惻不停的鳥語,眾人逐漸發(fā)現(xiàn),鐵鍘之下,已是一片凝固的血泊。
“我趕緊......我趕緊讓金吾衛(wèi)去抓人!”林斯致被嚇得腿軟,往后連退幾步,大喊。
“北坊坊門日夜有金吾衛(wèi)嚴密死守,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料想這女子縱然提前跑了,也跑不遠。讓人沿著出坊的方向速追!”裴訓(xùn)月道。
“不對,”宋昏忽然搖頭,“這兇手行事如此殘忍周密,想必是早留好了退路,如果明知坊門口有金吾衛(wèi)還要往那里跑,未免太傻了。”
“可是北坊只有一個入口,她還能從哪里逃走?”
“還有一個地方,”宋昏抬頭,冷冷喊——
“湛江!她要獨闖密林,橫渡湛江!”
櫻桃書生(十)渡江
流金鬃是鎮(zhèn)北侯府特馴的千里馬。每每前往僧錄司的裴家補給馬車,均用它引路。
那馬身矯健,鐵蹄踏月,能跑幾十里不歇。鬃毛淺褐中帶幾縷純白,遠遠望去如同鍍金。而夜色深沉中,裴訓(xùn)月卻正坐在流金鬃上,鞭揚口喝,風(fēng)一般馳進了密林。
紅姑宋昏等人緊隨她后。密林里有些從前打獵的人踩出的小路,可越往深處,那路越窄,轉(zhuǎn)而變成彎彎曲曲的羊腸徑。微弱月光下,只能憑感覺分辨地上障礙。裴訓(xùn)月從小于駕馭之術(shù)上極有天分。只見她兩腿稍稍使力,便能使馬兒騰空越過路上木樁。不一會兒,已經(jīng)紅姑宋昏等遠遠拋在身后。
她在狂奔林野中回頭望,身后空無一人,而前方,一片深不可探的漆黑。
身下的馬兒依舊疾馳著。裴訓(xùn)月看不清路,只能憑月亮分辨南北。但她知道,一直向北,就是湛江。
渾身骨頭快被這一路疾馳顛得散了架,裴訓(xùn)月咬咬牙,身子緊貼在狂風(fēng)呼嘯中飄起的金鬃,馬兒像是被她的信念感召,也越發(fā)迅猛地向前。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似有水聲傳來,一波接著一波,似驚濤拍岸。裴訓(xùn)月舉目,只見那高如巨椽的重重樹木后,線香一般的小路盡頭,是白浪洶涌。
原來已至崖邊。
她索性跳下流金鬃,把馬兒拴在樹上。自己則從馬身上的囊袋里取出把短刀,拇指抵住刀柄,駢指橫拿。刀尖向前,直指天地月華如練。白霜一般,林中起了霧。
裴訓(xùn)月小心地朝江邊走,鼻端縈繞草木的清氣,偶爾有野狐貍從她腳邊跑過。四周靜無人聲。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兇手一定也在這附近。那湛江冬天也不結(jié)冰,一浪接著一浪,千鈞一發(fā),如同戰(zhàn)鼓。
忽然,數(shù)步遠的樹后,閃過一個窈窕的白色身影。
是她!
裴訓(xùn)月猛地沖了幾步,電光火石間換了握刀姿勢,雙手握拳攥住刀柄,刀尖向前直奔那人脖頸。任何人看到這閃著冷光的鋒刃都會忍不住躲避,這是不能抗拒的下意識。所謂殺氣,正是借了這三分人性的軟弱,先讓對手閃躲,再趁機出招。
可那女子卻毫不躲避,竟然轉(zhuǎn)身直面。一張素如霜雪的臉,斜月沉沉下恍有傾城之色。
此人不畏死!裴訓(xùn)月心里霎時間后悔,瞬息中卻來不及改變方向,向前刺下的那一刻,她乍然收了力度,只聽刀尖穿破衣裙刺入皮肉之聲,血瞬間沁出來,像一朵赤蓮。裴訓(xùn)月抬頭,只見那女子的容貌,像極了她見過的一個人。
那是......陳小珍!
電光朝露之間,她心中大震,而那女子恰恰看準了這點時機,擰住她的腕,拔了刀轉(zhuǎn)身就跑。裴訓(xùn)月看著她捂住傷口飛快地逃竄,白衣白裙如同鬼魅,卻又堪堪停在崖邊。
這崖不高,如果水性好,跳下去還有可能活,可那女子如今受了肩傷,命懸一線。她顯然也猶豫了,半只腳懸在崖邊。裴訓(xùn)月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妄動,生怕任何一句話引來不可轉(zhuǎn)圜。身后馬蹄聲漸響,只見僧錄司里一行人也追了過來,看見這場面俱是大震。
眾人屏息。展刃攥緊了小弩,預(yù)備隨時射中那逃亡的女犯。紅姑手持短刃,同樣惴惴然觀察。宋昏卻是跳下了馬,余光探勘四處。林斯致不會武功,只能和展刃同乘一騎,顫抖遙望。
裴訓(xùn)月小心翼翼地邁了一步,離那逃犯又近了一些。那女子負著傷,一對多,可謂毫無勝算。
可她卻絲毫沒有投降之意。
裴訓(xùn)月半斂著一雙眼,耳邊是濤擊亂石,襯著胸腔里一顆突突跳動的心。誰都知道,這種僵持之勢持續(xù)不了多久。“陳小珍?”她試探地輕輕喊了一句。白衣女子聽聞,回頭,望住裴訓(xùn)月,頰邊竟緩緩攢起一個笑。
那笑如輕煙,低眉抬眼間,看怔了眾人。玫&瑰
下一瞬,只見一道白衣如片葉般落下了崖。
她跳了江,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
展刃的利弩霎時間發(fā)射,可徒勞無功。女子的身影儼然卷入湛江驚濤之中,再望不見。裴訓(xùn)月只覺渾身血氣上涌,腦袋像被炸開般嗡嗡發(fā)麻。她在駭浪拍岸中,低頭,望了望崖勢。
“阿月——”“大人——”
眾人驟然凄喊間,裴訓(xùn)月已經(jīng)隨女子跳了下去。
紅姑和展刃雙雙沖至崖邊,望著滾滾湛江,眼看也要跳下去救,被趕來的宋昏一攔�!澳銈兗夜拥降讜粫俊彼位铓饧睌��!皶�,”二人齊答,“可這天冷,浪又大,兇多吉少——”
“這湛江旁是平汀沙灘,她既然敢跳,想必對地勢有分辨。你們與其盲目跳下去,不如跟我下崖去汀上尋!”宋昏急急道。眾人知道宋昏久居密林,想必更熟悉地形,便都趕緊跟著他走了一條險路下崖。林斯致匆匆去搬救兵。那一夜,浩浩蕩蕩的金吾衛(wèi),舉著火把滿崖尋人。
天光漸亮。
密林崖下,是一處綿延數(shù)十里的白汀,崖中偶爾有洞,因日久溶蝕形成。裴訓(xùn)月靠在某一處崖洞的壁,微微睜開了眼,只覺渾身酸痛至極。她抬了抬胳膊,只見原本光滑的肌膚墳起數(shù)道可怖擦傷。
再望一眼自己的上身,衣物竟被悉數(shù)除去,只用來時披著的大氅裹住。
洞中升起了火,照亮她的對面,正是方才跳崖的陳小珍,半褪了衣,往自己肩膀上的傷處撒藥。
陳小珍見她醒了,把手邊的藥瓶一扔:“喏,你也敷一點�!�
“你的衣服是我脫的,穿濕衣容易失溫。你等衣服烤干了,自行穿上便是�!�
裴訓(xùn)月扶著石壁勉強起身:“多謝�!�
此句雙關(guān)。方才湛江之中,是她猛地拽住了陳小珍的衣衫,試圖將其拖到汀上。誰料,許是多日來連軸轉(zhuǎn)查案,體力疲憊,她竟昏厥在離岸不遠的淺灘。若不是陳小珍反過來將她帶進洞中生火取暖,只怕已被凍死。
陳小珍不做表情時,相當(dāng)清淡的一張臉,甫有笑意,卻霎時間嫵媚至極,頰邊幾抹殘血,望去陡生妖冶。
“不必謝我。我看你竟是個女子,才沒把你留在汀上喂魚�!标愋≌淅湫Α�
“把你帶進洞里,也算還恩。畢竟是你在江中撈起我。”
說罷,陳小珍抬眼:“你既是個年輕女子,為何要進衙門里當(dāng)官?”
“你既也是個年輕女子,為何要假扮老媼?”
“我的目的,你不應(yīng)該很清楚?否則為什么要來密林里追殺我�!�
“我沒想殺你,”裴訓(xùn)月說道,“使刀不過是想分你的神,誰知你不怕死�!�
陳小珍臉色微微一變。裴訓(xùn)月這才發(fā)現(xiàn),陳小珍那肩膀和后背處的裸露肌膚,竟都有刺青。密密麻麻,望去都是三個字排列,像是人名。
裴訓(xùn)月移開了眼。她不清楚陳小珍跳崖的時候作何打算。也許被追殺是陳意料之中,否則不會隨身帶著金瘡藥瓶。
唯一的變數(shù)是,自己隨她跳了崖。
裴訓(xùn)月緊緊抿著唇,望了望洞外黎明前的天色。自己這一跳屬實魯莽�?伤f萬做不到看著陳小珍在眼前跳江卻無動于衷。就如同看著劉迎在眼前自刎一般......這些兇手們好像都有不能告訴官府的秘密。不知為何,裴訓(xùn)月望著陳小珍跳入江中的時候,忽然就強烈地覺得,陳小珍,應(yīng)當(dāng)正是所有謎團的突破口。
只因陳小珍的仇恨,似乎比劉迎更深千萬倍。
心中思忖間,只見陳小珍已經(jīng)上完了藥,正慢慢穿著衣服。裴訓(xùn)月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片刻不敢分心,暗暗計算距離,推斷自己如果硬拼到底有幾成勝算。
“別謀劃了�!标愋≌錄]動,卻忽然笑了一聲,“我要走,你攔不住�!彼f著眄裴訓(xùn)月一眼,下一瞬竟驀地欺上身來,一雙雪白的膀子,水蛇般纏住裴的脖頸,泡了水而蒼白的面色,竟然在火光中顯出些奇異的潮紅。櫻桃書生......裴訓(xùn)月陡然想起這坊間傳聞,一時間渾身僵直。她想做什么?還未回過神來,陳小珍已經(jīng)緩緩附在她耳邊道:“你扮男裝真俊,我早就注意到你。”唇貼了耳,飄來極輕的一聲笑,吐氣如蘭,似能酥了人的骨。
“北坊這些癡頭肥腦的官,就屬你還有幾分聰明。我故意讓玄舌鳥飛進僧錄司,演一段活春宮,眩視惑聽。誰知道你竟然這么快就破了案,可比夏斌那死豬有腦子多了。我和他一起住了兩個月,他甚至來三仙居看過我扮戲妝,竟然認不出我假扮老媼�!标愋≌湔f著啐了一聲,“碎他的尸,簡直臟了我的手�!�
這話藐視人命,簡直惡毒至極。裴訓(xùn)月心如擂鼓,面上卻未顯露半分,只淡淡一笑:“夏斌?我只知道嚴冬生本姓夏,還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
陳小珍一笑:“是了,一般人都叫他小夏子。只有我記得他的全名。”說罷,一雙挑起的秋水眼竟好似帶了幾分傷心,“算來...我和夏斌認識也有十年了�!薄澳阋彩墙先�?”裴訓(xùn)月抓住話里機鋒,立刻問�!笆前�,祖籍姑蘇——”陳小珍幽幽答,神思卻飄向這多年來未曾安生的數(shù)萬日夜。從前在青樓,客人最喜歡挑了她的下巴問:美人兒哪里人?她便要故意垂眼,再怯生生地向上看:奴祖籍姑蘇。姑蘇人怎得北上?客人便又問。陳小珍只管把舌尖一旋,就吐出個胡謅的凄涼身世。
這是鴇母教來的求憐法子。陳小珍一開始不愿意學(xué),被鞭子狠狠抽了幾天,也就學(xué)會了。好比她最初也不愿意學(xué)戲,被打得下不了床,當(dāng)然也只能開始唱�?伤绾文艹缘昧藢W(xué)戲的苦?甚至陳小珍也不是她的原名。她本是姑蘇城里的小家碧玉,應(yīng)當(dāng)嫁個好郎君,命好的謀個幾品夫人,命平平的,也就相夫教子安穩(wěn)一生。
可她偏偏是那下賤命。十四歲時,附近私塾來了位年輕后生,姓夏名斌,生得天仙一般斯文好看。陳小珍的弟弟在那讀書,她便也偶爾去過幾次。斌哥哥,她偷偷記在心里,卻從不敢逾距多言。某一日,夏斌卻忽然給她遞了紙團�;ㄇ霸孪拢瑤讜r幾刻見。隨后是那俗套的故事。夏斌答應(yīng)她中了舉就來提親。陳小珍相信,于是私訂終身。
那是某年盛夏里平平無奇的一天。夏斌突然說要帶她去看花燈,叫她為了出門方便,把弟弟也帶上打掩護。弟弟才八歲,生得粉雕玉琢。陳小珍于是沒帶丫鬟書童,獨自帶著弟弟去赴約。見了夏斌,卻忽然一陣天昏地暗,她醒來才知道自己被下了藥,而弟弟和夏斌已經(jīng)毫無蹤影。趕到私塾后,發(fā)現(xiàn)另有一戶人家竟和他們遭遇相同,也被夏斌誘拐走了家里七八歲的男孩。
母親因為弟弟的失蹤而發(fā)了瘋,投湖死了。父親深恨她私通外人以至弟弟被拐,不久也病去。狠心外戚吞了家產(chǎn),將她賣給牙婆,牙婆又把她賣給青樓。此后多卑劣的命運,陳小珍都一一受著。她覺得是自己的錯,才導(dǎo)致家破人亡�;钪偷泌H罪,陳小珍咬牙心想。又過了幾年,她唱戲的時候,忽然聽起客人提起江南鼎鼎大名的潘家班,說里面曾有一個學(xué)戲的小男孩,也是姑蘇人,極漂亮,叫陳清晏。
陳清晏,和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樣。陳小珍心突突地跳,期待又諂媚地問:客官可見過那陳清晏?
死人哪里見過?客人皺眉,說:據(jù)說送進去就被玩死了。
指尖三寸蔻丹登時連根折斷,汩汩留著血�?腿吮凰龂槈�,大喊晦氣。鴇母罰她進黑屋禁閉。三日不見光明,未進水米。破曉的曙光終于又照到陳小珍臉上的時候,她回憶自己的前半生,定了死志。
陳小珍從此換了面孔,將尊嚴踩在腳下,一心一意討好達官貴人。無數(shù)不同的床榻上,她拼湊起了故事的全貌。夏斌其實是閹人,人稱小夏子,應(yīng)當(dāng)是潘家班的掮客。而潘家班,常年培養(yǎng)兩批人,一批真正學(xué)唱戲,另一批,則全是十二歲以下的男童,去會見不同的“貴客”。
至于貴客是誰,那些達官貴人們將嘴捂得很緊。沒準他們自己也是“貴客”里的一員,陳小珍服侍過的大梁朝官太多了,所以深知這些人脾性。想殺夏斌,她只能自己動手。攢夠錢,她贖了自己的身,四處走穴唱戲,終于在京城北坊回明窟里,遇見了她這輩子最恨的人。
要殺他。而且要想一個最周全的法子。要讓他死無全尸,必下地獄。
陳小珍從十四歲走到如今,該流的淚早就流干。偶爾眼眶發(fā)熱,只是因為回憶起弟弟的面孔。從牙牙學(xué)語到童聲讀詩。她一母同胞的手足,牽了她的手,盛夏夜里興沖沖說要陪姐姐去看花燈。漫天蟬鳴下,是她見了弟弟最后一面。
“陳小珍......”她聽見有人在喚她。
陳小珍只覺眼中一片朦朧,難道她又哭了?她眨眨眼,多少年來刻進骨子里的習(xí)慣使那雙眼瞬間又帶上勾人之色�!瓣惽尻�......是誰?你為何要在身上紋滿他的名字?”她聽見那女扮男裝的僧錄司大人問。
是呀,為什么呢?陳小珍忽然一笑,笑得極天真,眼睛剛一彎起來,那踅折處就劃下一滴水。
“陳清晏是你家人?”裴訓(xùn)月又問。
陳小珍不答,她攀住裴訓(xùn)月脖頸的那雙胳膊忽然使了力。家人......她多少年沒聽過這詞。她配嗎?她如果進了陰間,父母肯認她嗎?弟弟還會叫她一聲姐姐嗎?陳小珍忽然嗚嗚咦咦地笑了起來,大仇得報,她合該狠狠地笑!她吃了非人的苦,只為砍下那毒夫的頭顱!夏斌拐騙幼子,傷天害理,萬死何辜!
“我刻這名字,是為了不忘世仇,警鐘長鳴!”她狠狠地說。
“你的警鐘為誰而鳴?”裴訓(xùn)月問。
陳小珍卻不答。
“你的警鐘為誰而鳴!”裴訓(xùn)月索性一用力,將她的腕反握著,兩人就此交纏在一起。
你的警鐘為誰而鳴——
“為天下稚子,為父母慈心!”陳小珍凄厲長喊。
嗖地一聲,一支短箭突然射在了陳小珍的左臂。她猛地吃痛,向旁一仰。裴訓(xùn)月還沒反應(yīng)過來,須臾,只見陳小珍忽然瞪圓了雙眼,喉中發(fā)出嘶嗬之聲。“你怎么了——”裴訓(xùn)月大喊,她忽覺陳小珍的手逐漸失了力氣。陳小珍痛苦地搖頭,望了望那地上的金瘡藥瓶。又被人騙了,她凄凄心想。不過死了也不錯,一條賤命,竟終結(jié)在波濤洶涌的湛江前。下輩子不要再為人了,做條水里的魚,天地間自在得緊,別被誘餌勾去就好。凜冬的風(fēng)吹痛她的箭傷,這一輩子走馬觀花在陳小珍腦海中閃過。她深知自己命運的轉(zhuǎn)折,就是因為咬了那口毒餌——
江南三月滿城柳綠,十四歲的陳小珍站在柔風(fēng)中,手里絞著帕子,紅透了臉。
“心源一種閑如水,同醉櫻桃林下春
......”塾里先生讀著詩,塾外,斯文的夏斌對陳小珍一笑。
草長鶯飛。轉(zhuǎn)眼十年。她親手殺了夏斌,卻用珍貴木盒和流光綢緞去裝他的殘肢。想來人世間愛恨一線,到底有誰能辨得清?
若只如初見該多好。陳小珍心想。她荒腔走板的一生恨到極致卻也永遠忘不掉的第一面。那人鍍了滿身好春光,干干凈凈,朝她道——
“我姓夏名斌�!�
“姑娘可是陳家小姐?”
“我見姑娘頰若紅霞,神思文采,取小字櫻桃極妙......”
北風(fēng)刮得愈猛。崖洞外傳來緊鑼密鼓的腳步聲。僧錄司里的人和金吾衛(wèi)匆匆趕到。展刃望著已斷了氣的陳小珍,駭然舉起手中的弩:“我分明只射了她的左臂......”
宋昏走上前,仔細查看陳小珍的尸身,道:“她不是被射死的,是被下了毒。”
裴訓(xùn)月愣怔望著這空空如也的崖洞,忽然,將目光停在金瘡藥瓶上,背后乍然起了一陣粟栗
。幸好她還沒來得及上藥......而不遠處的紅姑聽罷,卻立刻越過眾人,奔到她身旁�!澳阌惺聸]?”紅姑慌張地將被大氅裹住的裴訓(xùn)月從頭到腳檢查了個遍,方才安心,又登時怒道,“你為什么跳江?你真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
展刃反駁紅姑:“大人是為了捉拿兇手,你為什么罵他?難道不應(yīng)該自責(zé)我們做護衛(wèi)不力�!�
紅姑冷笑:“人不拿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一二護衛(wèi)能奈他何?”
“是我魯莽�!迸嵊�(xùn)月慢慢道,頭發(fā)濕透,斂了眼皮,往日的少年意氣已然全無。一次兩次,兇手在她面前出了事。顯然有比她更厲害百倍的人在其后運籌帷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還以為一切可盡憑驍勇。
宋昏不理裴家內(nèi)訌,只小心翼翼捻起地上的金瘡藥,嗅了嗅:“味道和普通金瘡藥不一樣。應(yīng)該就是此物有毒。”
“金瘡藥名貴,凡人難得。她既然得了藥,為何要在藥里下毒呢?”一旁的林斯致問。
“也許,是別人給她的?”宋昏想了想,說。他顯然是為了尋裴訓(xùn)月一夜都沒睡,眼圈兒青黑。那雙生得極出彩的眼睛中,映出崖洞外漸起的朝陽。
天亮了。
“有人想毒死她�!彼位柰旖鸸猓先粘�,道。
櫻桃書生(十一)自曝
當(dāng)日晌午,一行人便運著陳小珍的尸體回了僧錄司。誰知裴訓(xùn)月因為跳江染了風(fēng)寒,竟一病不起,高燒難退。只紅姑一人貼身服侍,實在忙不過來,司里眾人于是輪流照顧。
一兩日后,清晨。這一天,恰好輪到宋昏熬藥。
棕褐色藥湯盛在白瓷碗里,每走一步那藥湯就微微地晃,撲面一股苦味。宋昏端穩(wěn)了,才喊:“大人,起來服藥了�!�
裴訓(xùn)月只著寢衣,以手扶額,恍然覺得那燒已退了大半。她身上捂著厚被,貼身小衫被汗浸濕,剛翻個身,卻看見宋昏站在房門口。
“怎么不進來?”
“我等大人更完衣�!�
裴訓(xùn)月默然,隨手抓起床上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宋昏這才走近,把藥碗放在床邊的矮幾,順帶從衣兜里摸出一紙囊,幾粒圓滾滾的硬果子骨碌碌掉在幾上。
“糖山楂?”
“是�!�
裴訓(xùn)月捏著鼻子喝完了藥,捻起一粒來吃。那山楂的澆糖濃稠得剛剛好。脆,硬,不喇上牙膛。小時候娘管她嚴,怕爛牙,再好滋味的甜食,也只許吃一兩顆便罷。裴訓(xùn)月這回索性將一袋子吃了個大半,偶然抬眼,卻看見宋昏笑瞇瞇盯著她看。
笑得跟她娘親似的。
宋昏甫一觸到她目光,就斂了神色。裴訓(xùn)月卻不避開,施施然和他對視�!澳敲炊嗳溯喠鱽硭退�,給我?guī)巧介模闶堑谝粋�!彼列麻�,拍拍宋昏的肩,“多謝。”
說罷,人卻靠著宋昏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問:“你方才為什么要等我披好衣服再進來?”
裴訓(xùn)月于病中反復(fù)回憶這幾日發(fā)生的事,將謎團和要點逐一記下。其中第一件便是:她女扮男裝的身份有無暴露在眾人眼前?
她回憶起來,自己跳江的時候,紅姑情不自禁喊了一聲阿月。雖然于混亂中恐怕無人記得,卻也難保沒有細心人生疑。此外,眾人在崖洞中救下她的時候,她裹著大氅,露了些許肩膀。
她抱著僥幸心理,希望宋昏回答一句“依禮”。誰知他舔舔唇,尷尬笑笑。
“因為我知道大人是女子啊�!�
手里吐掉的山楂核啪嗒滾了一地。裴訓(xùn)月睜圓了眼。只見宋昏也學(xué)她,往她耳邊悄悄道:“不過大人你放心,我誰都沒告訴�!�
講話時的溫?zé)嵬孪h過來,僵了她半邊身子。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有段時間了�!彼位杳竽X勺,“倒也不是我故意揣測。只是我見過太多尸體,對人體骨骼還算有研究。即使是同樣的身量,男子的骨骼和步態(tài)也與女子大不同。大人已能做到八分相似,但仍有細微差別�!闭f著,宋昏拱手行禮,“大人,草民全仰仗大人提攜,才得了仵作一職。我雖是江湖出身,文識淺薄,卻從小將恩義二字銘記于心。凡是和大人有關(guān)的事,草民必定守口如瓶。”
他這般開門見山,出乎裴訓(xùn)月意料。算來宋昏和她也是出生入死。敞亮性子,說開了,總比一直試探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