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開平十四年,京城。
裴振安將軍今夜要攜妻女入宮赴宴。
“爹爹,看我穿這個裙子好不好看?”裴訓(xùn)月問。
那是一件綠過嫩柳的窄裙,穿在八歲的小孩子身上更覺粉雕玉琢。裴振安一把攬起女兒,托舉向上,跨坐自己肩頭:“月兒穿什么不好看?”
裴訓(xùn)月笑嘻嘻倚住爹爹的頭,聽見娘親衛(wèi)燕在屋子里頭喊:“又玩搖搖馬,小心別跌跤了�!�
“穩(wěn)得很,放心�!迸嵴癜残呛堑嘏e著裴訓(xùn)月就往院子里走。向前望,是裴家數(shù)扇涂了烏漆的木頭門窗。太陽照清了裊裊升起的爐煙,香爐蓋上的獸首栩栩如生,一雙銅眼望了院中沾著殘雪的梅。家仆們都睡著中覺。除了腳步聲,再沒其他聲音了。裴振安心里一動,忽然覺得落寞。
“阿月,一個人在京城孤不孤單?”
“不�!迸嵊�(xùn)月猛地?fù)u頭。
“真的?可是這里也沒人陪你玩,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阿爹叫趙奶奶的孫子孫女過來陪你好不好?”
趙奶奶是裴振安的嫡母。他父親去得早,這嫡母也早就改嫁,兩家人卻還有些聯(lián)系。
“趙奶奶脾氣比驢還臭,我不喜歡她。”裴訓(xùn)月努嘴。
“哎,怎得評議長輩,阿月,休得無禮�!毙l(wèi)燕輕輕蹙眉,溫柔地阻了女兒。
“那,跟著阿爹阿娘回漠北好不好?”裴振安又說。
話音剛落,裴振安聽見隔了數(shù)步,有人說:“姐姐,姐夫,怎得還不上馬車?”
“再不出發(fā),去宮里要遲了�!�
裴振安抬頭,見妻弟衛(wèi)岱一正朝自己走來。他忽然有些臉熱。裴訓(xùn)月在京中多托這位舅舅照顧,自己剛剛卻大言不慚,問女兒是否在京中覺得孤單。
“走吧�!彼呐男l(wèi)岱一的肩,卻覺那薄削的身子,在他即便是收了力道的掌下,也微微一震。裴振安不由得松了手,有些訕訕:“岱一,怎的感覺你又清減了?讀書不可用功太過,多出去散散心便是�!�
“好�!毙l(wèi)岱一勾起嘴角,一笑,眼里卻靜靜的。
今年已經(jīng)是他參加科舉的第六年了。屢次考試,屢次落第。衛(wèi)家七歲擅詩,十歲賦文的小兒子,被眾人給予厚望,誰能想到名落孫山,大未必佳?
衛(wèi)家剩余的孩子都跟著裴振安上場打仗,雞犬升天。若不是衛(wèi)岱一守著宅子苦讀,裴訓(xùn)月只怕也不能安居京中,而是要跟著爹娘去漠北受苦。
卻原來自己即便承擔(dān)起了守宅照顧的責(zé)任,人家也未必領(lǐng)情。
衛(wèi)岱一垂了頭,心里苦澀。
彼時馬車已經(jīng)停在門前。裴振安和衛(wèi)燕同乘一輛。衛(wèi)岱一便帶著裴訓(xùn)月坐另一輛。那小女孩子穿了件過分鮮艷的綠裙,叫他看了眼神一滯�!熬司�,怎么皺眉?”裴訓(xùn)月靠住他的胳膊問。這小女孩長得不像衛(wèi)家人,性情也不像。衛(wèi)岱一沒抽回胳膊,卻抬手輕輕卷起了車廂的簾。
“將軍府”三個字漸漸地消失在遠方。據(jù)說今夜皇帝可能要給裴家提爵封侯。一旦封了侯,裴振安便很有可能遷回京中。到時候,自己在府中更不受人待見。衛(wèi)岱一草木皆兵,心細如發(fā),和常年領(lǐng)兵的孔武將軍裴振安自然多有不合。只不過,衛(wèi)岱一是常常忍讓的那一個。
“去宮里緊張,所以皺眉啊�!彼忉尳o裴訓(xùn)月聽。常年累月認(rèn)真和小孩子交流,很磨大人耐心,卻見她已經(jīng)被窗外的街景分走了神,全然沒聽他說話了。
馬車慢慢地馳遠。
裴訓(xùn)月的綠裙子飄蕩在風(fēng)雪中。
衛(wèi)岱一看了,眼里就落寞起來。
3.
開平十四年,姑蘇。
下午,繡獅橋后的莊家正煮了湯圓,迎接今晚的元宵燈會。廚房里一口大鍋子冒著熱騰騰的水汽。大眼兒抱住阿晏給他的包袱,悄悄溜進門,打算趁人不注意到后院偷偷吃了,沒承想廚房里周嬤嬤在煮湯圓。那芝麻香誘得他直流口水。
“定兒來了?去嘗一口么?”大伯母蹬著門檻,瞧了他笑。
大眼兒嘿嘿一笑,撓了頭,剛要跨出去,卻聽見大伯父喊:“君子遠庖廚呵,定兒怎么又溜進廚房去了�!�
“這孩子嘴饞,身體又敦實,有力氣,讀什么勞什子書,以后開酒樓當(dāng)大廚也不錯�!贝蟛赣中�。
大眼兒聽不出大人話里機鋒,卻也知道開酒樓定不是什么好話。莊家是詩書之族,素以讀書為榮。大眼兒父親死得早,他母親便全把希望寄托在大眼兒和他哥哥身上。
可惜大眼兒不是個讀書的料。
“莊祿定!”哥哥聽見了大伯母的奚落,在屋里喊他。
大眼兒心咚地一跳,趕忙跑向哥哥那里,奔跑的時候卻被門檻拌了腳,包袱里的小瓷罐子滾落一地,豆花咕嚕灑出來,桂花香漫進他鼻子里去。大眼兒懊悔地想哭,卻不想在大伯母面前出丑,連忙紅了臉硬撐著起身。
他長得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那臉蛋一紅就十分明顯。
大伯母本來還想奚落幾句,見大眼兒憋得要哭,一時有些不忍,也就罷了。她悄悄叫來周嬤嬤,說是家里還有豆花,晚上給大眼兒調(diào)上一碗,還沒說完,就見大眼兒一溜煙地跑走,進了他哥哥的屋子,關(guān)了門。
“我錯了�!贝笱蹆涸诟绺绲奈葑永�,半跪在床邊。
哥哥應(yīng)該剛睡醒中覺,臉上紅撲撲的。其實也是很孩子氣的一張臉,可在大眼兒看來就覺得肅穆。
“錯哪兒?”哥哥問。
“錯在......錯在,”大眼兒咕噥,卻說不出。他滿腦子只想著那碗豆花,那么嫩,噗嚕就滾在地上,多可惜啊,清白的東西沾了灰泥。哥哥看見大眼兒的喉嚨一動,就知道他又在咽口水�!鞍つ膩淼�?”哥哥問。
“阿晏給的——長明巷陳家陳清晏。”
“你不是說和他去書院么?我找人打聽,書院今天根本就不開�!备绺缬终f。
大眼兒垂頭,不做聲了。哥哥從床上下來,趿著鞋,拎起大眼兒手中的包袱:“嗐,這么多好吃的,還有燒雞,炸紅豆丸子�!�
“我錯在不讀書,老是想著吃,想著玩,讓哥哥和娘生氣了。”大眼兒生怕哥哥收走他的美食,先乖乖認(rèn)錯。
只聽哥哥嘆口氣:“這錯你認(rèn)了八百回。莊祿定,你到底知不知道人為什么要讀書?”
“為了給娘掙出息,為了給爹爹墳前有個交代,為了讓大伯父大伯母瞧得起我們......”大眼兒像背書一般念來,卻倏忽見哥哥蹲下身,盯住他。
莊家人都是大眼睛。
“你當(dāng)自己是和尚在念經(jīng)么?”哥哥問,臉上忍俊不禁,“今天元宵節(jié),不拘束你,吃吧。”他說著,就把包袱抖豁開。大眼兒兩眼放光,捉起剩下的一個小瓷罐子,在豆花的蜜香中來不及思考。天漸漸要暗了。太陽斜斜照進來。只見大伯母突然端著碗走進來:“定兒,方才看你火急火燎地跑,把豆花都摔了,我又叫周嬤嬤給你做了一碗。”
大眼兒欣喜,謝了大伯母,看見哥哥也微微一笑,心里便安定得很。至少在莊家,大眼兒是年紀(jì)最小的孩子,是人人照拂、人人愛護的那一個。大伯母雖然嘴上愛奚落,心卻常常很軟。
大眼兒快八歲,不知道何為愁,何為苦。世上全是好人,活著像掉進蜜罐。除了不能常常多吃,他再沒有別的煩惱了。
他嚼了口豆花,滿嘴都是桂蕊香,看見哥哥正負(fù)手望了窗外。
外人常說,哥哥很愛笑。大眼兒卻覺得,哥哥是心很靜的聰明性子。讀書對哥哥來說只是小事一樁。可他卻常常見哥哥看書看得流淚。書中到底有什么高深莫測的東西?萬民,疾苦,世情,大眼兒一無所知。天地對他來說只有從長明巷到繡獅橋那么寬。姑蘇是他的家鄉(xiāng),他愛這里河潺天清,春雨冬雪,此生不想離開。
讀了書,做了官,興許就要到京城去。京城里有什么呢?聽說有皇帝,皇后,大佛塔,和好多好多大老爺。
大眼兒眨眨眼睛。
“莊祿星,再不吃豆花,老虎要來咬你�!彼叩礁绺缟砗螅7麻愅鯛�,邪邪地笑。
哥哥轉(zhuǎn)了身,捉住了他,將他攬在懷里咯吱癢。
天地于是又變成哥哥帶著皂香的衣袍了。
莊祿定把腦袋埋進去,悶悶地笑。
4.
開平十四年,京城。
今晚是元宵宮宴,歌舞是老樣子。唯獨的新鮮事是裴將軍帶了他的女兒裴訓(xùn)月進宮。那小女孩兒八歲,第一回面圣,穿身鮮艷的綠裙子,像一株小竹,婷婷擺擺在席間。
京中高門里和裴訓(xùn)月同歲的孩子不多,唯獨有皇后鐘氏弟弟鐘濤的女兒鐘四姑娘。那小姑娘被家里安排著穿了一身深寶藍色的端莊衣裙,見裴訓(xùn)月穿得更漂亮,禁不住鬧脾氣。大人們觥籌交錯,鐘四就跑到裴訓(xùn)月身邊,頗傲氣地質(zhì)問:“聽說你爹娘都不疼你,獨留你在京,他們卻待在漠北。”
裴訓(xùn)月不理她,吃了塊龍須酥,只管盯著席上歌舞出神。
鐘四不開心,啪地一聲就打掉她手里的糕餅。誰知龍須酥并沒掉在地上,那拉絲的銀糖直接粘了裴訓(xùn)月的裙邊。鐘四又吃驚,又開心,微微揚了嘴角。下一瞬,卻見裴訓(xùn)月端起一杯剛靜置的滾茶就潑在那深寶藍的衣裙上。幸而冬天裙子厚實,并不燙人。鐘四仍舊哇地一聲大哭。大人們連忙過來安慰。衛(wèi)燕拉走女兒,狠心訓(xùn)了幾句。
裴訓(xùn)月并不在意,聽著娘的話走神,低頭淡淡認(rèn)了幾句錯。許多人朝她看過來。裴訓(xùn)月很小,但并不懼,她抬了眼,一一對視過去。
有那么一雙眼睛比較特別。過分有神,過分明亮,長在小男孩稚氣的臉上,顯得城府。但是很漂亮。裴訓(xùn)月看著,就有些忘記移開目光。
那男孩子離了席,走過來,遞給她熱帕子。
“擦擦裙子,熱帕子一擦,糖就化了。”他說。
裴訓(xùn)月接了,卻沒動。她看見小男孩忽然蹲下身,直接取了帕子,幫她把裙子上的銀絲糖都揩干凈了。那綠裙子鋪展開,翠生生的。
“好看。”男孩望了她說。
“我娘也愛穿綠裙子�?上m里鮮少見這樣鮮艷顏色�!蹦泻⒆宇D了頓,問,“我知道你是裴將軍的女兒,卻不知道你叫什么�!�
裴訓(xùn)月忽然覺得臉熱,像被熏籠烤著。娘親和舅舅都在一旁,她于是沒有大聲。
“小字盤盤�!彼f著,抿唇笑,躲到娘身后。
之所以沒說自己的名字,因為她覺得盤盤二字更好聽。她是娘親在行軍路上生下的孩子。青泥何盤盤。漠北的沙子路勝過蜀道之難。她才不是被拋棄在京中的孩子。她爹爹是平定漠北的大將軍。她要是長大了,也要去漠北,逗鷹,騎馬,射箭。無人煙的塞關(guān),紅柳樹,葡萄酒。那都是阿爹的見識。天天長在深宮六院里的人,自然想象不出。
這個小男孩是第一個問她名姓的人。
“你說你娘也愛穿綠裙子,那你娘是誰?”裴訓(xùn)月想起什么似的,問。
小男孩搖搖頭,想了想,說:“我母親是皇后�!�
他溫柔地望一望裴訓(xùn)月,就走了。眼睛彎起來亮得像盛了星子。裴訓(xùn)月盯著他走遠,聽大人們議論,說太子萬福,恭送太子。
宮里的花燈升起來。綠裙子攥在她手中,倏忽就蕩開了,碧波一樣。
5.
開平二十三年,回明窟。
傍晚,北坊元宵燈會在即。佛塔的僧人們也制起了花燈�?吲缘木茦菬狒[非凡,笑聲滿盈。某一間安靜的廂房里,穿著綠裙子的女人對著鏡子貼著花勝,極華美的五官長在收窄的瓜子臉上。這是個過分漂亮的女人。
“小珍啊,妝化好了么?今兒這客人來頭大,指明要會彈琴的人。咱們這兒就數(shù)你琴彈得最好�!兵d母催陳小珍。
“快好了�!标愋≌湔f,“媽媽讓客人進來吧,我去迎�!�
二人說著,門已被一個男人輕輕推開。“呦,衛(wèi)公來得這么早�!兵d母連忙帶了諂笑,將男人往房間里請,又給陳小珍狠狠使著眼色。
“客官,請坐�!标愋≌浞帕嗣槛�,彎起唇角,華麗的眼睛就垂了下來,“想聽什么曲子?”
今天這位衛(wèi)公,是鎮(zhèn)北侯的妻弟,剛進內(nèi)閣,皇帝眼前的紅人。怠慢不得。論理說朝官不該狎妓。他倒也沒要求做什么,只是指明要看穿著綠裙子的女人彈琴。縱然要求古怪,鴇母依舊有求必應(yīng)。陳小珍于是換上一身綠綢裙子,坐在琴前。
琴技是她小時候?qū)W來的本事。姑蘇人最擅絲竹。爹娘給她請了本地很好的老師。陶冶情操之用,誰能想到日后用來娛人。
陳小珍微微一哂:“那我彈一曲周郎誤�!�
“不必,不用彈你平時常彈的,”男人皺了眉,“彈些雅一些的。”
“彈玉哨歌吧�!彼f。
陳小珍抬眼看了男人一瞬。玉哨歌為贊詠大梁兵士護國犧牲而作,由已故的寵妃淑貴妃譜曲。正月十五,聽這種荒涼幽遠的曲子?她心里訝異,手上卻沒停,指腹一按,琴聲就響起來。
天色漸暗了。廂房在二樓,窗子半開,窗沿放了花瓶,花瓶里一支紅梅。紅梅后頭是回明窟常年昏暗的天,重重的樓宇,和那樓宇后聳立入云的佛塔。小販吆喝,舞姬嬌笑,客人爭鬧。許多雜音遠遠傳在兩人耳邊,卻誰也沒主動關(guān)窗。陳小珍一直覺得泛音是琴音里最空靈的音。玉哨歌偏偏以四下泛音開頭。
每觸一下,余音悠遠,像撥起人腦中回憶的弦。她刻意彈得慢,見那余音像一縷煙,在空中繞了幾個來回,繞在男人眉端。這樣幽靜的調(diào)子,誰聽了這曲子都要陷入遺憾。誰的人生沒點遺憾?特地點名她要穿綠裙子彈,想必是之前見什么穿綠色裙子的女人彈過,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玉哨歌講的就是求而不得。陳小珍慢慢彈完了一曲,見男人怔怔望著廂房里天青色床紗被風(fēng)吹起來。
“彈得快和她一樣好了�!彼麌@。
陳小珍不語,抱了琴,跪坐:“妾不敢。”
男人問:“有何不敢?”
“妾僭越�!�
男人一笑,像是對她頗感興趣似的,神情已從出神回憶變?yōu)槎⒅哪樍耍骸澳阒牢艺f的‘她’是誰?”
陳小珍搖頭:“不知道。但妾以為應(yīng)該是客官珍重的人了�!�
男人這回一怔,端著茶碗的手就有些抖。街邊小販吆喝聲又傳過來:“猜燈謎嘍——三文一個——猜對送肉餅嘍——”
煙火氣的聲音與玉哨歌的哀傷大不相符。二人一時都靜默。男人放了茶碗,盯著自己的手。這雙手今早還推搡過當(dāng)朝的儲君。那人前段時間找他,說希望他幫忙辦一件事。
這件事很大,大到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事情牽扯到已經(jīng)死了的英雄,和這朝堂的根基。男人頗不贊同儲君的魯莽。但他又隱隱約約覺得欣喜。如果這根基恰恰能推翻,這王朝恰恰能有朝一日不姓李呢?
他苦讀了那么多年,終于考中,卻從來得不到自己珍重的東西。他入仕的時候,淑蘋就死了。他永遠差那個男人一步。那個男人得到了淑蘋,可卻任由她香消玉殞在禁中。
陳小珍看見男人在凝神,便沒有打擾。元宵節(jié)本是合家歡聚之時,這個姓衛(wèi)的男人卻獨自來聽曲,想必也是個孤家寡人。陳小珍朝男人行了禮,走到窗邊,剛想合攏窗子,看見樓下小販?zhǔn)掷锏臒糁i,不由得心里一動。
“三文錢給你,我來猜一個。”她拋了銀錢下去。
小販抬頭,見一個絕色美人,大喜,趕忙收了錢,遞上去一個燈謎。陳小珍取了燈謎,回頭朝男人一笑:“客官要不要也來猜猜?”
紙條展開見一行謎面:雨打黃梅頭。男人看了,困惑:“這說的倒不像京城景象了�!彼了�,“倒像是江南�!薄扒闪�,我是姑蘇人。”陳小珍笑。“姑蘇?那真的是遠�!蹦腥溯p嘆。樓下小販咚咚敲著鑼,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第一個人猜出了燈謎,大家哄笑著分食著肉餅。
樓下越熱鬧,越顯得這廂房里何其冷清�?腿撕图伺臼亲顭o情相對的角色,此時忽然有些惺惺相惜。“既是姑蘇人,怎么會來京?”男人問。“為了找我弟弟�!标愋≌湔諏嵈�,胸口卻一起一伏。人流攢動的街上傳來小孩子的笑。遠處佛塔里金鐘響起。太陽要落下去了。
“你弟弟叫什么,沒準(zhǔn)我能幫你找找。”男人誠懇。
陳小珍哀哀搖頭。弟弟已經(jīng)死了。這話她沒說出口。她要找的不過是殺弟弟的人。正在那時,人群騷動起來。眾人一臉莫名。小販伸了頭頸望了遠處,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消息像浪花一樣通過人群一層層傳過來,才聽得有人喊:“東宮著火了!東宮著火了!”
儲君的住處失火,這可是天大的事。大家都慌了神。有人在街上奔跑起來。唯有這扇廂房的窗口,一瓶微微枯掉的紅梅旁,陳小珍和男人靜靜站著。陳小珍淡漠。她對大梁貴族素?zé)o好感。就算死了一個也無甚波瀾。而她看向身旁的男人,卻見他像是驚得說不出話,臉色已然煞白。
陳小珍忽然覺得無趣,轉(zhuǎn)頭望了窗外的天。一片火燒云。
這是她自開平十四年來的,活在世上過的第九個元宵節(jié)。
晚霞還是一樣的爛漫。
6.
開平十四年,姑蘇。
天色將暗,城中的花燈都漸漸放起來。長明巷口的陳家,長女陳清云正擦拭著一盞玻璃燈。下人們遞來一方紅木盒,里頭裝著老爺夫人親手寫的燈謎。陳清云小心翼翼地將紙粘在玻璃壁上。
“當(dāng)心,阿晏!”她忽然喊。
只見弟弟阿晏從院子里跑進堂屋,滿頭大汗。
那玻璃花燈放在木案上,被他小手一揮,差點就要跌到地上�!懊暝甑倪@么急作甚?”陳青云問。她看見弟弟滿手的灰,笑:“你去捉鬼了嗎?哪弄的這么些黑泥呀?包袱呢,送給莊家弟弟了么?”
其實阿晏和大眼兒從書院分別后,又跑到鬧市上,瘋玩了一下午才回家�!皼]捉到呢,姐姐,”阿晏稚氣,羞澀承認(rèn),“包袱給了大眼兒。不過我從女鬼那兒得了一本書�!�
陳清云一愣。只間弟弟果真掏出了一本小書。她拿過來,卻見封面上西廂二字,不由得心里大驚。“你在書院里看到了女鬼在看書?”她問弟弟。
“可不是,女鬼穿著白裙子,在屋子里躲著呢。我們一走過去她就嚇得跑了。大眼兒還說,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鬼了�!�
陳清云有所耳聞,書院的主人李先生正有一個小孫女。沒準(zhǔn)阿晏他們看到的就是那女孩子。
“書放我這兒。你先趕緊去洗個手�!彼f。
阿晏答應(yīng),笑了一下就跑開,臨走前又撲上來靠在姐姐身上�!敖憬阕龅木漆劧够ㄕ婧贸浴!彼鰦伞�
陳清云點點頭,任阿晏黏住她玩,眼睛卻忍不住盯著書看。阿爹阿娘管她嚴(yán),素來不許看這等才子佳人。陳清云膽子也小,閨中女伴都私自傳閱,她從來不敢參與。那一刻卻忽然興起,趁阿晏跑走,眾人都不注意,將書翻了兩頁。
“情不知所起......”
她盯住,快速地一行行看。
又翻了數(shù)頁。
“眼中流血,心內(nèi)成灰�!�
陳清云一驚,合了書。沒想到艷詞里也有慘烈句子。她抬頭,看見殘陽一線,霞光漫天,不由得微微怔住�!霸苾�,燈貼好沒有?”娘在外頭說。
陳清云連忙提了燈走出來,交到娘手里�!拔铱茨阏驹诖斑叄呤裁瓷�?”娘笑問。陳清云當(dāng)然不敢提起西廂,只說是看見晚霞�!皼]想到一月了,天還是這樣好,干凈得跟夏天一樣。”陳清云說。一年四季她最愛夏天。這回娘也不說話了。二人靜靜望了四合院上方的晚霞。粉紫色,漫天遍野。
“聽說春天,書院里要來個新學(xué)生。年紀(jì)大一些,穩(wěn)重點,也是榜樣,叫阿晏他們都收收心�!蹦镎f。
“是么?”陳清云淺淺一笑。
“好像就是姓夏�!蹦镙p輕說。
“噢�!标惽逶茟�(yīng)一聲,就不說話了。
那晚霞漸漸地落了幕。元宵燈會要開始了。陳清云見阿晏朝她跑過來,臉上帶著笑,眼睛彎起來,頭發(fā)柔柔地拂在額前。
弟弟身后是姑蘇澄明的天,長明巷空蕩蕩的石板路,各處人家門前懸著的紅福字燈籠,和一輪殘陽如血。
那是多少年后,陳小珍日日夜夜的夢了。
番外篇(二)盂蘭盆節(jié)
七月半,盂蘭盆節(jié)。
1.
永平三年,北坊。
周阿嬤拎著一盒乳糖獅子去見住在北坊的女兒一家。她乘著鄰居胡百的驢車,起了大早,從京城外的莊子一路趕來,到北坊時已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