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莊祿星不答,合了冊子,就又繼續(xù)坐進籍冊司的那把大椅子里。
四面都是墻,墻上極高的地方開了扇小窗,窗上有粗鐵柵欄,光就被篩成幾道照在莊祿星臉上。他的神色很淡,一雙大大的眼睛,平靜地垂下去,睫毛卻微微地抖。
林斯致知道自己遇到了硬骨頭。
他慢慢地啃,一點一點靠近,從莊祿星平靜的性子中,套出了姑蘇繡獅橋的過往。莊祿星說他的仇人姓夏。“你呢?你的仇人又是誰?”他問林斯致。
太祖。林斯致說。
“我父親因科舉作弊案被冤入獄。銀鹽顯影,你聽說過么?考科舉的人應該都聽過�!绷炙怪伦猿�,苦笑。
“我不考科舉,”莊祿星搖頭,“我弟弟被拐以后,我就再沒碰過詩書了。”
林斯致默然,片刻,又道:“花名冊上既然有你弟弟的名字,是個重要證據(jù),該想個法子保存才是。”
他當時其實很想戳破莊祿星的謊子。怎么可能不碰詩書?愛詩的人都有癮。何況是莊祿星這樣顯而易見的文人性子。閑來無事也忍不住用手在桌上比劃寫字的人。喜浪漫,追自由。要他去日復一年學機械,做工匠,待在這四四方方的監(jiān)牢房里,恐怕比太監(jiān)自宮還痛苦。
可他還是堅持下來,并且不知道要堅持到什么時候為止。
林斯致望著天,不曉得他們這些人最后到底有沒有善終。
像在抹黑的夜里拼命地亂撞,稍不注意就頭破血流。
莽夫罷了。
后院晚空漫天的星。沒準兒人死了就變成星呢。林斯致仰頭看,不知道莊祿星是哪一顆。想來是文曲星。他其實偷偷瞄到過莊祿星填的詞,一氣呵成的華美,把他羨妒得要死。
可惜小莊死在永平三年的末尾,看不見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林斯致忽然就垂了頭,開始狠狠地吸鼻子。
“林大人,天冷,披件衣服?”
林斯致抹抹臉回頭,看見紅姑。
“噢,多謝�!边@回他沒行禮,也沒避開眼神,伸手,從紅姑的手里接過她好心給他遞來的披風。他不知道紅姑怎么看自己,沒準覺得粗陋。他知道自己脖子紅了,鼻子也是紅紅的,像個莽夫。他酒量太差,一喝就上臉。
可惜紅姑只是看見了他眼角還沒來得及抹去的水痕。
但她沒說出口。
“你在看星星?”她問。
“對,”林斯致吸吸鼻子,又笑,“除夕夜沒月亮,星星卻挺多�!彼X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帶了哭腔,不由得心慌地掩飾,胡扯了一堆嶺南和京城的差別,說家鄉(xiāng)多瘴氣,鮮少見星星等等。紅姑并沒叫停,只是靜靜地聽。
等他說完,她才回:“霧氣蒙蒙,也有它的美。”
“你的家鄉(xiāng)又是哪里?”林斯致忍不住問。
“漠北,”紅姑說著,微微仰起臉,一笑,“我們家鄉(xiāng)話里,‘紅姑’是飛鳥的意思�!�
“竟是這樣,”林斯致道,“那你怎得來了京城呢?”
問出口就后悔�?上ё硪鉀_到太陽穴,整個人暈暈沉沉,索性也不掩飾。
他一向好奇她,好奇得很。
紅姑不惱,只是一怔。她像是在思索如何開口,微微偏頭,那滿頭烏云一樣的好頭發(fā)就潑天蓋地傾斜下來。一股女子常用的桂花油香。
“我的名字,其實是恩人取的�!奔t姑說。
“小時候漠北戰(zhàn)亂。我爹娘都死了。聽說中原裴家軍殺人如麻,我就不敢投奔,反而被匪賊擄去,囚在地窖里。那一天外頭很吵,我以為中原人要來搶賊匪的糧。誰知鐵騎沖進來,裴家軍里頭有個人,比我大不了幾歲,也是個孩子,卻一桿紅纓槍直接射中了匪賊的腦袋�!�
“他就是我的恩人�!�
“他給我想了名,央了裴將軍,帶我離了漠北�!�
林斯致聽著紅姑講來,默然許久。
“那你的恩人叫什么呢?”他又問。
這回紅姑搖頭。只聽見戲腔婉轉,遠遠地飄來。
二人誰也沒再說話。天上一片閃爍星子。四周是整個嚴冬積累未化的雪。
“柳暗花明休啼笑……”
“種福得福如此報…...”
紅姑聽著那一段鎖麟囊,戚戚然望了遠方,想起來許多從前的事。
比如她記得每一次恩人笑起來的樣子。雖然他不常笑。比如她這么多年跟著恩人拘束在侯府。學他鐵石心腸,學他忠心護主,學他抽刀出鞘,又見血無情的每一刻。
可她其實一點兒不喜歡做護衛(wèi)。
活著為了還恩,和活著為了報仇,哪個更不快活?
誰也辯不明。
林斯致不清楚紅姑的心思,只見她披緊大氅,朝他問候一聲,轉身走了。
雪在她腳下軟綿綿的。她走路總是把背挺得很直,微微斂著下巴,利落又嫵媚的樣子。
林斯致用袖子揉眼睛,模糊重影中望見她單薄的身形,同那鴉羽一樣的頭發(fā)搖搖欲墜,墜得整個人薄得像一張紙。他想起她遞給他披風的那雙手,和她講出身世時凝的眉眼。那時忽然就下定決心,若她有朝一日想挽髻大梁女子出嫁會挽起發(fā)髻,他要給她一支世上頂好頂好的簪。
3.
開平十四年,皇宮。
那是除夕宮宴結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繼暄生下來才三個月,突發(fā)重病,高燒不止,太祖無心赴宴,離席去后宮,看視皇子。眾人索性紛紛告退。
蛇形坐席上,諸官慢慢地騰挪著,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隨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煙粉長裙,裙擺逶迤數(shù)尺,行動不便。母親回頭,心情不佳,嗔:“早知宮中變故,你還穿成這樣做甚�!�
“裝扮漂亮,女兒家所好。這有何怪。”父親李博士替她辯駁。
李明香低頭不語,默然行著蓮步。父母對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進宮都穿這身煙粉衣裳,只因太祖夸過一句顏色襯人。
她若再不嫁人,過了今年八月就合該二十四歲。對大梁女子來說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時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門檻,如今,漸漸稀疏至一個也無。
李明香抬眼,見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著隊出宮,李家的轎子在隊伍的末尾,轎夫吐出團團白色的冷霧,一臉苦相。忽然有輛碩大的油蓋車路過,碾軋她綿延的裙擺,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輕輕呀一聲,同時望見車中一個男人掀開了簾。
此人臉生,不像是京官。年紀不算輕,生得中人之姿,卻有一雙極老練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里一跳。
“對不住,車夫莽撞,驚嚇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禮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宮?我的馬車倒比轎子快些,又防風,愿送你們一程�!�
李明香見隊伍徘徊不動,便道了謝,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車。
“在下江西婺縣縣令,朱廣弦�!蹦腥顺罴胰斯笆中卸Y。
“聽來耳熟,”李博士撫須,“翰林院朱學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蹦腥苏f。
這下車廂里沒人接話了。李家夫婦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對望一眼。
主動獻殷勤,家世又好,這不就是他們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覺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場,就不該在她豆蔻年華的時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夢。教她閨閣禮儀、女兒教養(yǎng),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舊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虛榮心思,多年來鋪陳在日常的嚴格訓養(yǎng)中,批了層禮教親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宮的夢成了泡影,他們反過來說她傻,說她下賤,說她癡情。
李明香覺得好笑。她面無表情抬眼,卻看見朱廣弦鋒利的側臉。他微微反頜,側面便顯得強勢又堅定,那種生在男子臉上極特別的輪廓,倒使她想起一個人。
她于是并沒怎樣討厭他。
朱家馬車駛過宮門的一瞬,后宮里,襁褓中的嬰兒就咽了氣。
這是李崇第一個早夭的孩子。
太醫(yī)和妃子黑壓壓跪了一屋�;屎箸娛险驹诶畛缟韨�,攬住尚年幼的李繼昀,捂住他的眼。
死嬰的生母,是個剛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撲在李崇的腳邊,哭得并不大聲,可眼淚太多,像斷了線的珠子,頃刻間就濕透了他的靴。
李崇卻沒抬腳,像入了定。他覺得眼睛很熱,但不知為什么竟哭不出來。孩子靜悄悄躺在他懷里,一張小小的臉,像只是睡去一般。這孩子從出生他就沒怎么抱過,這樣捧在手心,還是第一次。
“皇上節(jié)哀。”鐘氏在一旁對他說,禮數(shù)周全,樣子憐憫,可惜語氣全然聽不出寬慰之意。
他知道鐘氏不喜歡自己。自己也不喜歡她。鐘氏的父親令人敬畏,曾經(jīng)狠狠壓過自己一頭,險些就要奪了江山。李崇對于權力過分大的人從來沒什么好感。所有離他近,能得他所謂寵愛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貴妃,比如繼承了其母溫柔脾性的李繼昀,比如戰(zhàn)亂里的難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盡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學士今年給他尋到了一些新鮮的事。他試過,鐘氏應該知道。
可她并不在意。她不關注丈夫是否眷戀孌童。她在意的只是因為這些破事而些微晃動的朝堂。
李崇偶爾會厭極了這個女人。那副運用權力過分熟稔,以至于對強弱對比毫無追逐之心的樣子。鐘氏無情,但沒有虐待癖。因為她從來高高在上,沒有被人踐踏過。
李崇是從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當然就不一樣。
他們的冷漠殊途同歸,因此某些時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鳴地相處。
比如此時此刻。
只見李崇把頭忽然狠狠地埋進鐘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兒啊,朕的暄兒——”
鐘氏低頭,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沒有眼淚的。
4.
開平十四年,李府。
朱廣弦送李家人到門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進來喝杯熱茶,家里寒酸,還望朱縣令不要嫌棄�!�
朱廣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車,進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說話如何謙辭。這要是算寒酸,那他縣令出身的家宅簡直比茅廁還破。大梁建國不也才十四年?一個與皇帝沾了點邊的親戚,怎么就能揮霍成這個樣子。
朱廣弦忽然好奇,如此揮霍中養(yǎng)大的女兒,該是何等脾性。一盞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余,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茶畢,他要走。駕馬的車夫也等得不耐煩。李家人呢呢喃喃之際,還是李明香先開了口:“天色太晚,雪大,朱縣令不如請在寒舍歇息一晚�!�
這一家子人說話都虛偽得很。朱廣弦覺得好笑,但佯裝鄭重地點頭。李家家仆于是請他進了一間臥房。他走進去,看見一頂墜了金箔的床帳,同那勾線繁復的波斯地毯。空中一股濃烈的月見花香。家仆關了門,他便仰在床上,渾身沾了雪的冷氣,聞來仿佛鐵銹,同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翻了個身,他才發(fā)現(xiàn)那板壁十分薄,竟可以聽見隔壁房間女人令人骨酥的一聲嘆息。
李家人想干什么?朱廣弦騰地就坐起來了,那時,他聽見門外兩下輕輕的叩門。
“朱先生,天冷,我來給你送手爐。”
朱廣弦開了門,看見李明香站在門口,朝他幽幽一笑。遑論這家人怪異性子,李明香自然是極美的。美中又飽含柔弱�?上欠N柔弱像被反復訓練過。所以得了下乘。
他請李明香進門的一剎那,發(fā)現(xiàn)她手中還拎了兩壺酒。
“小姐怎么知道我愛喝竹葉青?”朱廣弦垂了眼,朝李明香輕聲笑。
那晚他們喝醉了,就宿在一處。又過了數(shù)日,朱廣弦就向李家提親。走完三書六禮的流程,一般人家要數(shù)月,朱李二家卻只花了幾周。李明香出閣,是京城里罕見闊綽的盛事。他們就此搬進李家在北坊碩大的外宅,住在回明窟邊。
年尾,朱修就出生了。
朱廣弦對朱修可謂是視如己出。其實按他那樣城府極深的性子,若想認真掩飾,待誰都是一個樣子。偏偏就有流言漸漸傳出來,朱修不是朱廣弦的親生子。
可惜那會兒他已經(jīng)升了北坊知府,得了李家諸多資助,所以全不在意。
然而,李明香嫁給朱廣弦之后,就再沒見他喝過酒。
她后來過了許久才領悟,馬車壓過她的煙粉長裙,從來不是偶然。朱廣弦何嘗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他做事狠戾又堅定,她的第一印象一點兒沒錯。
早在從除夕宮宴的大殿出來之前,朱廣弦就遠遠地看見李明香。他仔細調查過這個女人許久。京城里的有錢人家,屬李家最神秘叵測。他要一個有豐厚嫁妝的女子。至于女子本身什么質素,毫無所謂。朱廣弦幼時被伯父欺凌過,長大了,便不太能和女人行床笫之私。
他從坊間聽知情人說,京城李家的女兒行事出格得很。
到底如何出格,傳聞的后續(xù)就離譜得多。朱廣弦不予評判,只是覺得好奇。畢竟他見李明香第一眼,驚于她是看上去過分合規(guī)的女子。哪怕她暗地放蕩又如何。他反正得不了孩子。養(yǎng)著別人的也是養(yǎng)了。他只要一個體面的妻和有名分的兒,供他仕途方便罷了。
兩人做了夫妻,自然貌合神離。李明香從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于別處尋安慰。她后來發(fā)現(xiàn)朱廣弦想殺她,并不驚訝,只是莫名回憶起初見的那一晚。
那時他喝完了整瓶的竹葉青,醉醺醺地攬住她。兩人抱在一起,滾在了勾線繁復的波斯地毯上。竹葉青里什么藥也沒放,可他垂下眼癡癡地看她,像蛇看見了潮濕地的紅莓,動作極生澀。李明香不怎么舒服地喟嘆。
她合禮合規(guī)地生活了那樣多年,出于恨嫁的心,或者是一點點對父母的嘲弄。畢竟她唯一可支配的是自己的身體。那不如惶惶地放蕩一遭好了。為什么選他呢?她不曉得,一雙細白的手就抓住了他腦袋上的發(fā)。出了汗,握在手里毛絨絨的。
朱修就是他的孩子。他以為自己不能人事,可那一晚他同她纏綿得很。
竹葉青的瓶子倒在地上。而他的腦袋枕在她懷中。
“你會娶我么?”李明香忽然問。
他轉頭,懵懂地盯著她尖尖的下頜,像幾歲的小孩子貼住了母親的肩背:“當然會�!�
5.
永平十三年,僧錄司。
鄭敬山和許明齡聽見吱呀響聲,回頭,看見一個人推開了司里的大門。
中年男人,穿著華美的衣裳,神色卻古怪。左手提著一壺酒,右手拎著一串爛鞭炮�!吧撸�......”他癡癡地笑,把鞭炮往司里扔。許明齡皺眉,猛地扯過那人手里的炮仗,喝道:“滾出去,誰許你進這里來�!�
鄭敬山不悅:“你對一個乞丐這么兇作甚?”
許明齡愕然,回頭:“你護著他?那是遠近聞名的蔣呆子,鐘家的瘋女婿。當年案子事發(fā),周瀾海被砍頭以后,他就成這樣了�!�
“噢,我知道了,小王爺平日里久居行宮,不懂凡間軼聞�!彼湫Α�
鄭敬山默然。只見蔣呆子被許明齡用刀趕了出去,腿腳絆倒在門檻處,咚得一聲摔在地上,嘴里哇哇幾聲,痛得把臉皺成風干的茄子皮。許明齡啐一口,抬腳就狠狠地踹。蔣呆子嚇得抱頭,在地上滾,滿口污泥。
“夠了�!编嵕瓷胶�。
許明齡回身,嘖一聲,就收了手�!安货吡耍聜送鯛斎市��!彼托�,同鄭敬山擦肩而過,進了東廂房。只見地上花枝被不知何處的風一吹,顯得散亂。
“你不來瞧瞧這花么,許是什么故人送的。”許明齡仰頭喝口酒,吊兒郎當?shù)馈?br />
鄭敬山嘆了口氣,往前一步,倚著門框。
“我都認得�!彼寡邸�
紅色的是西鑄蘭,專生在漠北的月亮泉邊。白的是溪水菊,爪牙鋒利,陰森惻惋,總被刑部的人用來裝點斷頭臺。粉的是青木棠,嬌嫩,無香,宮宴常見。
當年登聞鼓一案后,他就被接進宮里去。做證詞,聽審訊,流程繁復得很。鄭敬山刻意逼自己忘掉那段日子,不記得案子細節(jié),只記得僧錄司里的人輪流來照看。展刃哥哥教他防身拳。馮利叔叔帶著孩子陪他玩七巧。紅姑姐姐給他說漠北的狼王故事。
還有收養(yǎng)了他的父母,艷羨天下那對壁人�!八渭腋绺纭焙汀芭峒腋绺纭�。他從前這么叫,后來懂事,就改了口。
好多人愛他,可他還是不快樂。
鄭敬山時常覺得自己性子賤。他明明比孌童案里千千萬萬的受害者都要幸運。他已經(jīng)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可他每晚閉了眼,在偌大的行宮里,仍然總是夢見被陌生人抱在床榻上的那一天。
登聞鼓案發(fā)后,由林斯致親自負責重修律法�;筐B(yǎng)孌童,便和強奸幼女一樣,要定重罪。十幾年來,淫惡的風氣漸漸地變少。人們關心的要事,從孌童之癖,逐漸轉變?yōu)榇罅喝找鏈p少的國庫,八鮮行忽漲的菜價,和街坊的紅白喜喪。
宏大的事情總是不引人注目。就像當年利運塔一塌,縱然那樣壯烈,過了數(shù)月,百姓們背靠廢墟過日子,也能漸漸熟悉了被巨大佛頭凝視的每一天。
又頑強,又漠然。
鄭敬山總覺得,也許孌童案也需要一個災后重建的“僧錄司”,來撫慰受難者的心。時人不講究醫(yī)心。若說自己心出了毛病,那只有巫醫(yī)能看。悶悶不樂?一定是掉魂了。喝點符灰水就行。
他其實從來不喜歡這樣。
“怎么盯著發(fā)呆啊,你倒是說說,看了這些花兒,沒什么感想嗎?”許明齡忽然打斷他的神思,在他腦袋后頭大聲說,酒氣噴了他一脖頸。
鄭敬山忽然就厭煩,啪地一聲打掉許明齡手里勾著的酒葫蘆。
“我什么想法,
管你什么事?”
“還有,你這就一破酒,哪來的五十年女兒紅?成天滿口胡諏,靠家世混了中郎將,也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許明齡登時沉了臉。
“王爺發(fā)脾氣了啊,是小的服侍不力了�!痹S明齡戲謔地勾勾嘴角,眼里卻沒什么笑意,盯了鄭敬山一會,隨即轉了身。
臨走前,他又忽然唰地抽出金錯刀,刀刃擦著地,火光噼啪間,砍斷了全部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