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隱約知道這糖獅子是周阿嬤做來祭奠一個死掉的年輕人。據(jù)說叫阿宋,是莊子里遠(yuǎn)近聞名的呆子。阿宋有一年正月突然就消失了。旁人都說他興許吃了酒,凍死在哪里的街頭。
阿宋沒家。只有周阿嬤疼他。阿宋消失以后,周阿嬤托自己早年服侍貴族積攢的人脈,四處打聽,卻全無下落。
前年,眼看著實在找不到人,周阿嬤便出銀子,給阿宋在莊子后的荒坡上立了墳。草長得豐茂,轉(zhuǎn)眼就蓋住了阿宋的墓碑。
一個憑空消失的人,哪來的墳包包?哪有骨灰可埋?老趙覺得奇怪,有一晚偷偷跟小珠打聽,才知道,周阿嬤把阿宋給她的糖獅子埋進(jìn)去了。
“咱娘真是個實心眼兒。”老趙聽完,說。
一行人就這樣慢慢從福臨客棧走到了利運(yùn)塔口。僧人念經(jīng)聲從塔中哞哞傳來,伴隨著一陣陣鐘鳴。周阿嬤抬眼,只覺那塔聳入云天。青綠琉璃瓦和金甍一層層往上,塔頂?shù)难龈采徍喼痹旗F繚繞,似在仙境。那天是回明窟里少有的艷陽天。達(dá)官貴人的香車一輛輛停在塔前。
貴人們燒香,有他們自己的通道入口。而普通百姓,只能排著長長的隊伍進(jìn)塔。太陽曬得人臉熱,隊伍行進(jìn)緩慢。盂蘭盆節(jié)來瞻塔的人實在太多。孫兒等得極不耐煩,一會兒張望,一會嚷嚷。
“安靜些!”小珠訓(xùn)孩子。周阿嬤心疼,便對小珠說:“小孩子曬得不舒服,我?guī)厝ツ庙斁I傘來,你們先排著�!闭f罷領(lǐng)著孫兒要走。誰知老趙忽地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一拍腦袋,也喊了句:“等等我,我也回去一趟�!�
小珠瞪他:“你回去做什么?”
“我本來想用冰湃著糖獅子,結(jié)果剛剛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居然忘記放冰了,”老趙小聲,“糖化了,阿嬤肯定傷心。”
小珠聽完,嘆口氣,看見丈夫、兒子和娘都走遠(yuǎn),索性出了隊伍,一同跟過去:“我也回吧,這隊伍不知道排到什么時候,我們反正住得離塔近,晚上人少了再進(jìn)去�!�
幾人就此折返。路上,小珠和老趙竊竊私語。
“你說,這陰間的人會喜歡吃糖獅子嗎?或許燒點紙錢更好?”老趙悄聲。
“你滿腦子就錢錢錢的。獅子辟邪呀。再說了,阿宋那么單純,沒準(zhǔn)糖獅子比金銀在他眼里珍貴一萬倍�!毙≈榛�。
“這叫單純?這是傻�!崩馅w說。
周阿嬤走在前頭,牽住孫兒,裝作聽不見二人的話。阿宋確實是個傻子。要是不傻,怎么會在三年前正月十五想著同太子一起玩兔子燈?
周阿嬤想,太子是何等身份,哪來的興致去哄一個呆子?可阿宋不這么覺得。自從太子賞了他獅子糖,他就把太子當(dāng)朋友。
那年元宵節(jié),周阿嬤煮了湯圓去找阿宋。阿宋吃完了她做的芝麻湯圓,牙齒都沾黑了。“媽,我去玩......兔紙燈,和太紙�!彼馨哒f,大大咧咧笑。
周阿嬤記得那天也是個艷陽天。她看著阿宋出門的背影,第一次發(fā)覺,阿宋居然長得這么高了。阿宋的肩膀很寬,臉龐卻依然圓圓的。阿宋其實生得很好。要不是小時候被板磚砸中,阿宋也會長成聰明活潑的樣子。
阿宋把獅子糖當(dāng)寶貝。阿宋愛吃她做的飯。阿宋小時候被人欺負(fù),痛哭,鼻涕流在衣服上,都是她擦掉的。
阿宋是個好后生。可他就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元宵節(jié)東宮一場大火,周阿嬤心驚膽戰(zhàn)四處打聽阿宋的下落,只說是找“自己的兒子”,卻得宮中的人奚落。
“大娘,這個節(jié)骨眼兒,莫說你要找你兒子了,皇后也在找她兒子呢!”
東宮從元宵節(jié)以后就被鎖住。儲君死了。國喪整整三月。上面最終也沒查出個究竟。為什么起火?只說是書紙自燃。翰林院的一個姓朱的學(xué)士還因此自戕謝罪。京城里人心惶惶了三月,也就慢慢忘卻了。
周阿嬤卻常常想起來。
她忽然覺得眼睛酸,止不住地揉�!澳�,怎么了,沙子迷眼睛?”小珠過來關(guān)懷。周阿嬤搖頭。她在心酸什么?為了一個呆子立墳,本就不值當(dāng)。旁人都覺得她癡心。可她偏偏忘不掉。就在那時,周阿嬤感覺天地微微搖晃起來,不由得怔怔抬頭。
周圍卻一片祥和喧囂。回明窟繁華的長街上商鋪林立。遠(yuǎn)處排隊進(jìn)塔的人絡(luò)繹不絕。
這樣熱鬧的一天——
周阿嬤驀地睜圓了眼。她看見視線的盡頭,陡然間凝起一場巨大的風(fēng)沙。眾人都靜了片刻。隨即四處驚叫聲震耳欲聾�!澳�,快進(jìn)店里來!”小珠慌張拉她�!袄\(yùn)塔怎么了——”有人惶惶喊。貴人棄車而逃,僧人出塔奔走。一片混亂中,周阿嬤看見女婿老趙心有余悸攥緊了手里的食盒。
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空中灰沙漫天。仰覆蓮已經(jīng)從云端墜進(jìn)了窟里。
如果不是機(jī)緣巧合,方才他們一家人此時怕已被壓成肉餅。
“幸好幸好,我們都回客棧了�!毙≈檫B連驚呼。孫兒拉住爹娘的手,嚇得抽噎。老趙把食盒丟到一旁,專心安慰兒子�!鞍l(fā)生什么事?”客棧里的客人一股腦兒地竄出來張望。方才還繁華無匹的長街轉(zhuǎn)眼就成了亂市口。周阿嬤站在人流攢動中,眨眨眼睛。彌散的塵灰在空中飄舞,仿佛漸漸地能聚成一張笑臉。
“媽......媽......”
是你救了我嗎?阿宋?
黃沙漸漸地散去。只聽得四周哀哭。
“塔塌了!塔塌了!”有人瘋了一般在街上喊。
5.
永平元年,京城。
去年的盂蘭盆節(jié),裴訓(xùn)月因為驚嚇了趙奶奶,被罰抄家規(guī),沒參加祭祖。今年,卻頭一個進(jìn)了家祠燒香。
裴府的人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只默默旁觀,并不打擾。
給祖宗上完香,裴訓(xùn)月獨自出了侯府的門。
按道理未出閣的女子不應(yīng)像她這般在大街上晃�?伤回灮觳涣�,打不好罵不好,爹娘也就隨她去。不出禍?zhǔn)卤阈�。裴�?xùn)月功夫三腳貓,但騎術(shù)一頂一的好。她取了流金鬃,還沒上馬,忽然被一道黑影攔住。
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展刃。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別攔著。”她對展刃說。
“我不攔你,只是出于安全跟著。這是將軍的吩咐�!闭谷姓f。
裴訓(xùn)月默然。展刃便跨坐上馬,伸手欲拉裴訓(xùn)月,她卻只當(dāng)沒看到,跳上馬背,倏地?fù)P了鞭子。
展刃知道她心里有氣。自從今年元宵節(jié)大火,將軍用鞭子將她阻在府里后,她就一直是這般。
馬兒很快就跑在了京城的官道上。再往前三個街口就是東宮。這條路展刃十分熟悉。裴訓(xùn)月去見李繼昀,通常由他來保護(hù)——另一護(hù)衛(wèi)紅姑嫌宮里規(guī)矩多,素來是不喜跟裴訓(xùn)月去東宮的。
風(fēng)聲呼嘯,展刃坐在裴訓(xùn)月背后,去望她的側(cè)臉。李繼昀一死,她其實消瘦得厲害,但她自己沒察覺。展刃觀察她很仔細(xì)。許是暗衛(wèi)的天性。他總是敏銳。他記得裴訓(xùn)月紅透的耳垂——去年盂蘭盆節(jié)從東宮里出來那一次。
他一看見,突然就啰嗦起來。從小被當(dāng)成殺手訓(xùn)練,他鮮少心慌。那一刻忽然心如擂鼓。他沒有見過大小姐臉紅的模樣。裴訓(xùn)月低眉垂眼的時候其實很美。可惜她總是張揚(yáng)肆意,笑聲如鈴地望人。這樣的女孩子也會害羞?展刃覺得奇怪,又忍不住多看。
“你說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說話算數(shù)�!�
可惜她魂不守舍,全然走神�;氐礁铮赌W泳捅慌嵊�(xùn)月珍藏在閨房里的某個地方。誰也說不明白為什么她那樣愛惜。展刃性子冷,不懂兒女情長,但他以己度人,心想那一定是裴訓(xùn)月珍愛的東西。也許她不愿意把珍愛的東西送了旁人做刀,就像展刃自己也有最愛的一把紅纓槍,每每去戰(zhàn)場殺人前都要三拜供奉。
旁人都覺得這儀式是迷信。展刃不理。許多年前,他第一回在沙場上奪人頭頸,就是靠了這支紅纓槍。不過七八歲的年紀(jì)。血濺在牙齒上,澀得很。
他從那之后就不愛笑。
“大小姐,你要去哪兒?”
眼看馬兒停在東宮附近的街口。那昔日巍峨的朱墻已破壁殘垣。大門被一把鐵鎖凄涼拴著。裴訓(xùn)月下了馬,聽不見他的話一般,往前走。
他生怕她硬闖,連忙也跳下馬去,卻見裴訓(xùn)月慢慢地站定,從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來。迎著太陽的光,展刃看清了匕首上刻的紋理。太精細(xì),漂亮得叫人心里一顫。沒有數(shù)月功夫做不出這種東西。他忽然怔住,只覺從肺腑之間升起一股苦澀的心意。
原來她不是不愿意做,只是不愿意做給他。
太陽篤悠悠地照著。這一爿出了火災(zāi),百姓早都搬離。屋檐上覆了蛛網(wǎng)�;覊m在空氣里飄蕩。陽光越大,瞧得越清晰。裴訓(xùn)月提著刀,依舊迎著朝暉往前走著。展刃不知道她何意�!芭嵊�(xùn)月——”那會就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我想回東宮,我想把做好的刀送他,”她說,肩膀微微地抖,“我想看他,我想看看他啊——”她忽然蹲下,嚎啕大哭。
自元宵節(jié)東宮出事以來,這還是展刃第一次看見她哭。
展刃被灰塵微微迷了眼,模糊中,看見遠(yuǎn)處一個穿得破衣爛衫的百姓,捧著根巨大的火腿,津津有味地啃著,看他倆在殘垣前對峙,像看熱鬧似的。
展刃心里落寞,沒有再勸下去,只是出聲喝了馬,兀自牽住韁繩。
“你可以回去�!彼f。
“但是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他又說。
太陽倏忽就照在那破敗的宮殿上,金碧輝煌的,恍如故景,卻又轉(zhuǎn)瞬消散了。
番外(三)除夕
大年三十,除夕。
1.
永平十三年,北坊。
年尾最熱鬧的除夕夜,三仙居卻閉店不迎客。
只因大廳的樓梯口,兩個年輕公子正打得難舍難分。
老板娘宋三仙同當(dāng)今皇后交好,據(jù)說曾在登聞鼓案中護(hù)駕有功。眾人都說沒有三仙嫂擺不平的場面�?裳巯�,連她也只能站在梁柱旁瞠目結(jié)舌。
這酒樓經(jīng)過幾次擴(kuò)張,早就吃掉了附近的店面,豪闊至極,正對大門的紅木樓梯掛滿金紗梔子燈。而那平日里輝煌的燈火,如今卻在長劍殺氣下滅了大半。
“三仙嫂,要去宮里請人來勸嗎?這兩尊佛,眼看咱們誰也擺不平啊�!本茦堑谋gS苦著臉。
“不必,”宋三仙望了一會,忽地嗤道,“讓他們打便是,你們跟我去后廚收拾,今晚提早關(guān)店�!�
一眾跑堂得了令,連忙同老板娘走遠(yuǎn)。戰(zhàn)火沒了看客,許明齡登時就收了金錯刀,輕輕一笑:“我要回家吃年夜飯了,讓王爺一招�!�
鄭小王爺并不依,長劍直直橫在他頸:“你要走要逃,隨意,但得先把瑪瑙扳指還我�!�
他說的瑪瑙扳指此時正用紅線串著,掛在許明齡的脖頸。扳指中空被劍尾輕輕一挑,像山楂核一樣囫圇于雪白的皮膚上滾了兩圈。許明齡低頭看見了,勾唇�!罢l說是你的扳指?我搜到的就是我的�!彼U橫。
扳指的由來也簡單。無非是宮里的幾個浪子王孫除夕那一天打葉子牌,賭贏的人能得三仙居最有名的伶人一支舞。鄭小王爺平日里自矜得緊,那天不知怎得忽然起了興,豪賭一番,抵了王府里半壁身家,惹得百姓哄鬧圍觀。好歹最終險贏了眾人,可他沒要陪舞,而是要了美人手上的瑪瑙扳指。
偏生金吾衛(wèi)的郎將許明齡不知聽了什么風(fēng)聲,義正詞嚴(yán)要來抓賭,見了扳指就說是贓物,拿進(jìn)自己手中。
按理說鄭小王爺看上的東西沒人敢搶。十多年前,帝后宣詔收他為子。不改名姓,養(yǎng)在行宮。如今冠禮都沒過就封了王爺。京城里可謂風(fēng)頭無兩。
得了盛寵,自然有人妒嫉。
慢慢地就有了非議,說這位小王爺其實幼時侍奉皇族,流連貴榻。怪不得生了一張文弱嫵媚的臉,聽說癖性難改,專好斷袖。大梁孌童之風(fēng)消失已久,可民間奇詭傳說屢禁不絕。小王爺性子安靜,不多自辯,卻于除夕夜為美人一擲千金,也算給自己破了一回流言。
偏偏許郎將不給他臺階下,往槍口上撞。
能跟小王爺對峙,自然不是等閑平民。許郎將的父親是一樁大案的重要人物。他娘還親自受了皇帝封的誥命�?上桓焙孟嗝�,性子遠(yuǎn)遠(yuǎn)不肖其父,多年來因張狂惹了不少禍?zhǔn)拢瑓s也終究憑出身做了禁中侍衛(wèi)。
鄭許二人從來不合。愿意坐觀互斗的小人不少,這一場架,于是就沒人樂意勸。
鄭小王爺盯著許明齡跋扈的樣子,忽然無趣:“你什么都要跟我搶�!�
“母后當(dāng)年沒收養(yǎng)你,你應(yīng)該很失落吧�?上Я耍阌杏H娘,”小王爺一抿唇,長而上挑的眼睛就彎成柔軟的弧,“你命再好點,沒準(zhǔn)兒我們就成了兄弟�!�
他忽然湊近,上一級臺階,腳下軟靴就踩上了錦毯:“成了皇子,行宮里金山銀山任你揮霍,哪里還會這么寶貝一枚二手扳指�!�
許明齡聞言,半抬了眼,笑:“二手扳指又如何?物件罷了�!�
“只怕有些人什么都是二手的,”他在小王爺耳邊低低道,“我有家,何苦羨慕行宮?我回去得再晚,有娘給我留一盞燈,留一口飯。”
那扶在金錯刀柄的手下一瞬便抬起,翻轉(zhuǎn)了腕,手背輕輕拍著小王爺?shù)哪橆a:“我不同你爭。我只是怕你矯枉過正�!彼f著,下了幾級臺階,聲音笑吟吟的,“王爺隨意,我是要回家吃飯了�!�
說罷,他翻身躍過紅木闌干,往店外去。小王爺剛想追,驀然聽見窗外噼里啪啦爆竹聲起。隔了幾條街也震耳。宋三仙那時同伙計們出了后廚,兀自收整大廳。熱皂角水潑在椅子上,那黃梨木就全是濕痕。鄭小王爺怔怔看著,倏忽收了手里的長劍。
他索性也一級級下臺階,往店外走�!靶⊥鯛斎f福�!彼稳蛇h(yuǎn)遠(yuǎn)地給他請安,小二們隨聲附和。小王爺只是擺擺手。
紅木樓梯的錦毯鋪得不平,踩在褶皺上像踏進(jìn)波浪。小王爺慢悠悠地抬頭,看見前面幾扇落地大窗還沒關(guān)攏,半開的縫隙外是北坊的夜色。
數(shù)朵煙花爆開在天空。
他垂了眼,聞見周遭清淡的皂角氣,同客人們喝剩下的酒壇香。門檻邊的位置未打掃,放了數(shù)排供客等位的紅漆圓凳。凳子底下全是瓜子殼。
除夕夜,哪里都熱鬧。
對鄭小王爺來說,這卻是他一年到頭最冷清的一天。宮里雖年年設(shè)宴,但他懶怠同朝官皇親交際。而行宮唯他獨尊,可那也算不上他的家。
他提著把劍,漠然出了三仙居的門檻,踩著一地鞭炮碎末,聽見兩旁人家隱隱的笑鬧,剛轉(zhuǎn)過一個街角,卻聽見黑幽幽的路口,有個人影朝他喊:“喂,鄭敬山——”
敢這樣直呼其名的,世上只有一個人。
鄭敬山一驚,唇角隱隱彎起來,卻又倏忽冷淡下去:“你不是要回家熱熱鬧鬧吃飯么?”
“我怕王爺被我打輸了,找不到地方哭呢�!痹S明齡痞氣地勾唇,他骨架寬闊,往前一攬,手臂就圍住了鄭敬山的肩,指尖吊了枚木葫蘆,塞子半開,泠冽酒香直往二人鼻子里竄。
“五十年的女兒紅,王爺不賞臉么?”
鄭敬山何等錦衣玉食長大,怎會分辨不出,什么五十年陳酒,只怕是附近哪家街肆臨時打來的殘釀。
他又不是當(dāng)真孤家寡人,憑什么除夕夜陪一個輕狂無禮的郎將?
可那一瞬還是鬼使神差地點頭。
“既然當(dāng)真要請我吃酒,不如陪我去個地方�!编嵕瓷秸f。
“去哪兒?”
鄭敬山不答,接了酒葫蘆,引著許明齡就往小巷子里走。蜿蜒的窄街,可那卻分明不是往行宮的路。直到停在一處老宅子口。掉漆門,舊石獅。一副墨跡殘余、灰塵漫布的春聯(lián)。四下里鴉雀無聲。哪來的廢棄民宅?許明齡抬眼,看見門上三個大字,不由得一怔。
“僧錄司......”他喃喃。
“進(jìn)去吧�!编嵕瓷筋h首,伸手推開了門。
“這里居然還沒拆么?”許明齡稱奇。
登聞鼓一案后,利運(yùn)塔被漸漸夷平。僧錄司的眾人本就被臨時借調(diào),索性各回各部。這間民宅收作公用,卻一直空著。
“當(dāng)然沒拆,”鄭敬山搖頭,“我每年都來。”
他說著跨過了僧錄司的門檻。門檻很矮,對小時候的他來說卻高不可越。那年他許是七歲,或者六歲,記不清了。他不愿意回憶小時候的事。只記得被抱著沖出裁縫鋪一場大火,進(jìn)了僧錄司的門。穿黑衣服的展刃哥哥領(lǐng)他去洗澡,廚房里一個胖胖的嬸子問他吃不吃糕餅。嚴(yán)冬生叔叔問他叫什么名字。紅姑姐姐給他梳頭,換新衣服,鋪床。
“你今晚跟我和裴大人睡�!奔t姑姐姐摟著他說。
鄭敬山轉(zhuǎn)眼就走到了東廂房。厚重的木門合著。他曾經(jīng)就躺在里頭,瑟瑟發(fā)抖,聽見京城里敲了一夜的鼓。
許明齡沒有來過僧錄司,跟在鄭敬山身后,四處張望,嘖嘖稱奇。他先一步大手推開東廂房的大門,卻看見地上一排花枝,怔住。片刻,對鄭敬山沉沉道:“看來每年都來這里的,不是只有你�!�
花枝很新鮮,白蕊紅瓣,種類各異。顯然是不同的人送來的。
身后突然木門吱呀一聲。鄭敬山和許明齡一同回頭。
只見一個人搖搖擺擺走進(jìn)了僧錄司。
2.
永平三年,僧錄司。
過了今晚,就是新年。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
,當(dāng)日里好風(fēng)光忽覺轉(zhuǎn)變
......”
隔壁三仙居里,鎖麟囊的唱段咿咿呀呀地響著。據(jù)說來了名伶櫻桃書生。司里許多年輕后生早晨就一起攛掇著去看戲。唯有林斯致宋昏等人陪著裴訓(xùn)月下塔查了一天的案,風(fēng)塵仆仆回司里。也沒什么年夜飯,只有胖嬸煮的幾碗羊湯面,和兩瓶街上打的老酒。
白天在籍冊司見了吊死的小莊尸體,眾人都沒胃口。裴訓(xùn)月沒動幾筷子,宋昏更是早就離了席,不停用皂角巾揩手。一時間只聽得林斯致吃得呼嚕呼嚕,滴瀝達(dá)拉把湯撒了半桌子。
紅姑聽了,不由得蹙眉。她喜潔,見不慣旁人這般吃相。偏偏見是平日里最溫文的林斯致,紅姑一時便沒了厭嫌�;蛟S林大人真是餓得狠了,她想。自從進(jìn)窟,紅姑一心牽掛如何護(hù)裴訓(xùn)月周全,未曾分半點心神與旁人。這回,竟頭一次端詳起林斯致的相貌來。
平顴骨,薄唇,眉眼長而清秀。笑起來總是微微抿著,且從來不像旁的男人一樣喜歡色迷迷盯著紅姑的臉。
他見她永遠(yuǎn)先行三分禮。
“林大人過年不回家么?”紅姑忽然問。
林斯致一愣。
“我......我是嶺南人,回去太遠(yuǎn)了。今年就算了。”
他嘴上如此說,心里卻沉寂下去。滿口膻腥。羊湯面他嚼也沒嚼就咽進(jìn)肚子里。再多說幾句都要露餡。喉嚨往上翻滾酸水。他想吐。
他其實根本沒什么食欲,滿腦子都是莊祿星的臉。
林斯致看見紅姑欲言又止,便把牛肉盤子往她那兒推了推。
紅姑卻并沒夾那盤子牛肉,淡淡看一眼,喝幾口茶就起身�;椟S的燈影中,看不清她表情。她的臉永遠(yuǎn)被厚厚的一層脂粉蓋住。大雪紛飛的夜里他見這個女孩子第一面,就覺得過于艷俗。
偏生第二天撞見她素凈著臉。
他從那時開始對她好奇,可惜一直不曾多說出口。
羊湯面三下兩下被吃得見了底,酒壺也再倒不出幾滴。胖嬸端來碗粘春聯(lián)用的米糊,裴訓(xùn)月便扶著老書吏把一副對聯(lián)貼在僧錄司的入口。戲音渺渺茫茫地傳來,襯得司里越發(fā)冷清。林斯致放了筷子,走到后院,名為消食,其實對著天數(shù)星。
他有點吃醉了,模模糊糊中,好像看見一個年輕的身影走過來。薄天青的長衫,披一件小鼠褂子。大大的眼睛。愛笑。愛讀書。讀得遠(yuǎn)比他多,才華遠(yuǎn)比他好�?上锏拇罅x裝了一肚子,臨到頭卻成了整日守籍冊司的苦力人。
永平三年的十月底,林斯致見莊祿星第一面。
“見過林大人�!鼻f祿星老老實實給他行禮。既然是老工匠楚天明的愛徒,林斯致自然看重,本打算給莊祿星也提個匠籍,誰知他偏偏要去守籍冊司。小樓本是監(jiān)牢改造,籍冊司深幽封閉,里頭的日子不好過。有那么一日,林斯致去塔里監(jiān)督壁畫重修,路過長廊,看見莊祿星捧著本冊子細(xì)讀。
“你看什么?”他問。
莊祿星被唬了一跳,停筆。林斯致走近一瞧,發(fā)現(xiàn)他在認(rèn)真研讀僧人花名冊。那可是十幾年積攢的老東西。誰沒事讀這個?林斯致不由得眉頭一提。
只聽得莊祿星說:“我找一個人�!�
“誰?林斯致的心突突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