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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李筠神色凝重,遠遠地和韓淵對視了一眼——為什么會這么巧?

    然而此時已經(jīng)無暇讓他推想什么了,原本在地面翻滾的濃重的黑云呼嘯著卷上蒼天,陰冷腐朽的死氣撲面而來,昏天黑地。

    年大大不由想起他第一次隨程潛離開明明谷時見的那個山洞,本能地升起說不出的戰(zhàn)栗。

    地面鬼影幢幢中,一個熟悉的人影驀然凸顯——是蔣鵬。

    一百多年前,李筠他們第一次在東海見到蔣鵬,他就已經(jīng)沒什么人樣了,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他的形象也越發(fā)讓人震撼。

    只見他自腰部以下全隱藏在滾滾的黑霧下,好似根本沒有下半身,飄飄搖搖地懸在半空,一時間也看不出他是個鬼修還是個鬼影,蔣鵬的雙頰瘦削如同活鬼,臉上大片的陰影連正午日光都無法驅(qū)趕。

    他打量著空中眾人,忽然露齒一笑,將目光鎖定在韓淵身上,蔣鵬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澀聲道:“北冥……”

    被冤枉的韓淵無可奈何地收回自己所有的分身,心魔體自言自語道:“你不是說他百年前就是被上任北冥君揍散的嗎,怎么屁滾尿流了一百年,回來連我是不是真北冥都看不出來?”

    說完,他兀自面色一變,說話的變成了韓淵本人,回答道:“上次見他,他好像還認識人,沒瘋得這么厲害——他真是噬魂燈的主人嗎?我怎么看他快要跟那些鬼影沒什么區(qū)別了?”

    心魔體接話道:“哼,真是只要本座一露面,根本不用去找這些蠢貨,他們都會自己找上門來討打,正好一網(wǎng)打盡�!�

    韓淵本人飛快地換回來,正色道:“你還是少吹兩句牛皮吧,真以為別人捧一捧你就有資格自稱北冥了?那可是我?guī)煾傅膸熜�,我還沒入門,他就敢在青龍島附近橫行劫道了,誰收拾誰還不一定呢�!�

    白虎山莊長老正好在一邊聽了整段匪夷所思的自說自話,聽得老人家不由得悲從中來,感覺自己這條命可能就要交代在這了——百年來兩個最大的魔頭在此地狹路相逢,一個是瘋子,另一個還是瘋子!

    這時,地面?zhèn)鱽頍o數(shù)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千萬條鬼魂魄交頭接耳,聽得人耳根發(fā)顫,空中升起一盞巨大油燈的虛影,怨靈呼嘯而起,卷成了一道颶風,旋轉(zhuǎn)中露出無數(shù)張疊在一起的人臉,這讓人頭皮發(fā)麻的颶風刀槍不入地沖向天空中目瞪口呆的修士,鐘靈毓秀地蜀中山林里,所有被那黑霧掃了個邊的草木花鳥全部凋零殆盡,群鬼貪得無厭地吸收著一切生機。

    年大大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此人就是當時在明明谷附近茍延殘喘、依附于六郎身上的那個骯臟又可悲的魔修。

    蔣鵬恢復了……不,他甚至比百年前更強!

    韓淵嘴上放了一掛噼里啪啦的大地紅,手上卻絲毫不敢大意,他雙手橫在胸前,一把龍紋的重劍便自他掌中緩緩露出,地面的鬼修與天上的魔龍目光遙遙相對,而后同時動了手。

    蔣鵬仿佛是被韓淵手中的劍刺激,手持一森森白骨,用的竟也是劍法。

    兩人師出同門,在這種場合下不約而同地以扶搖木劍對峙,那原本中正平和的木劍法再次表現(xiàn)出其變幻莫測的一面,承載著浩瀚的魔氣,沒有一絲一毫地違和,自行發(fā)展出了魔道版本!

    李筠一巴掌拍上年大大的后腦勺,喝道:“還不讓開,想死嗎?”

    說話間,天上地下已經(jīng)完全被翻涌的魔氣覆蓋了,其他人不管是哪邊的,全都顧不上爭斗,退至一邊,不敢插手兩大魔頭的龍爭虎斗。

    可是偏偏來了個膽大的,只聽不遠處突然傳來“嗆啷”一聲利劍出鞘之音,一道極亮的劍光橫斜而來,竟悍然插入兩大魔頭之間。

    元神之劍!

    李筠臉上先是一喜,以為是嚴爭鳴提前趕到,隨即又是一驚——不對,這劍修雖然也有元神,卻與他那已入劍神域第二層的大師兄不在一個境界上!

    再一看,來者竟是原天衍處的游梁。

    他的劍與蔣鵬手中骨頭撞在一起,劍身上的符咒之力乍起,好像個不怕虎的初生牛犢,清嘯一聲撲向白骨上繚繞的鬼氣,鬼氣仿佛遇到大風的火苗,頃刻間抖動了一下,隨即又十倍地反撲回去。

    韓淵橫劍架住蔣鵬的鬼氣,同時一掌拍向游梁,冷冷地道:“別在我眼皮底下找死,還得連累我受天雷劫,滾!”

    游梁的劍已經(jīng)肉眼可見地染上了黑氣,他臉色頓時蒼白下去,面色卻很鎮(zhèn)定,飛快地說道:“前輩,我是來送信的——玄武堂以卞旭為首,糾集了一群與你有深仇大恨的修士,打算置你于死地,這些人只是幌子,他們有后招,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獲悉你們行程的,現(xiàn)在我的一個朋友正盡量替你們拖延時間,你最好快走!”

    就這兩句話間,韓淵與蔣鵬已經(jīng)互不相讓地交手了百十來個回合,兩人臉上各自黑氣繚繞,硬碰硬地誰也不肯迂回,都被對方傷得不輕,誰也沒將游梁的話聽進去。

    那兩個瘋子聽不進去,李筠卻不聾,他心里飛速轉(zhuǎn)念——游梁作為一個性情孤僻的劍修,所謂“朋友”頂多就是天衍處的那一伙,眼下天衍處遭受重創(chuàng),分崩離析,誰還有閑心管他們的事?

    除了赭石!

    這次水坑難得反應極快,她一直負責給赭石送信,自然有聯(lián)絡工具,聞言飛快地從身上摸出一根灰撲撲的麻雀羽毛,只見不過幾個轉(zhuǎn)瞬,那羽毛的一端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力,黯淡了下去!

    水坑:“真是赭石大哥!”

    李筠喝道:“韓淵,住手!”

    韓淵充耳不聞……或許他聽見了,但是此情此景已經(jīng)容不得他決定住不住手了。

    一只紙蟲跳得最遠,忠實地將它看見的信息回饋給了李筠,李筠借著它的眼極目遠眺,周身簡直起了雞皮疙瘩——只見距離他們不到五里,一個巨大的陣法正鋪展開,不知有多少人的真元融入其中運轉(zhuǎn),那法陣正在緩緩合攏!

    李筠一咬牙,將頭上的木簪拉了下來,木簪在他手中化成了一把劍。

    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想動用這東西,這是嚴爭鳴留給他保命用的,其中封著嚴爭鳴一把元神之劍。

    李筠木簪上的元神劍一動,嚴爭鳴那邊立刻就感覺到了。

    然而此時他偏偏無暇他顧,就在方才,程潛毫無預兆地在他面前倒了下來,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程潛扣在霜刃上的手無意識地抵在劍刃上,黑燈瞎火中,嚴爭鳴直到聞到了血腥味才發(fā)現(xiàn)他無知無覺地割傷了自己。

    霜刃瘋狂地吸著主人的血,興奮極了,隱約竟有反噬之意。

    “小潛,小潛!”

    程潛忍著劇痛,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唐軫……他……是在噬魂燈中修出的元神……”

    前因后果已經(jīng)飛快地在他腦子里串起來——當年修為低微的唐軫恐怕和他們一樣,到了北冥之海中心,循著這些魔修們開出來的通道進入大雪山秘境,可他還沒有尋到金蓮葉,先被罡風撞得人魂分離。

    他本該和那些魔修一樣,魂飛魄散的死去,然而幸也是不幸,他的魂魄剛好被吹進了噬魂燈中。

    一個無主的、鬼影都已經(jīng)散落的噬魂燈。

    如此機緣巧合,好比盲龜浮孔,就像程潛臨死一瞬間魂魄進入聚靈玉一樣,唐軫得到了這個得天獨厚的機會,艱難地活了下來。

    只是不用想也知道,噬魂燈是大邪之物,聚靈玉卻是能助人修行的靈物,唐軫在其中受過的苦肯定比程潛還要多一千倍——

    但他別無選擇,不是他煉化噬魂燈,就是那燈徹底的吞噬他。

    最終唐軫贏了,他在噬魂燈中修出元神,自己成了那盞燈。

    可這個身體毫無疑問是不完全的,因為噬魂燈這種邪物,自誕生伊始,便沾了不知多少罪業(yè),若要徹底煉化成肉身,招來的必然不是天劫,而是天怒。

    蒼天一怒,能把大雪山秘境都劈成劈柴,不可能有活物能扛得過去。

    除非……

    程潛的聲音幾不可聞,好像說胡話一樣喃喃自語道:“為什么當年這些魔修要來大雪山秘境……”

    傳說大雪山的金蓮葉能洗去人間一切罪業(yè)。

    那么它也能洗去噬魂燈的罪業(yè)么?能將它徹底洗白成一件普通的靈物……就像聚靈玉那樣嗎?

    程潛不由得又往深里想了一層,唐軫當真是拿那個帶著他符咒的小鳥妖束手無策,所以才逃走的嗎?

    一張傀儡符而已,唐軫有上百種方法越過它。

    他不怕自己聽了前因,循著他的舊路到大雪山秘境來查噬魂燈來路?

    還是……唐軫根本是故意想讓他來?

    程潛渾身發(fā)冷,百般思緒飛快閃過,他沒來得及說出口,內(nèi)府中的聽乾坤突然大亮,程潛整個人的神識全被拉了進去,只見那聽乾坤似乎遭到了挑釁,將他內(nèi)府映照得燈火通明,程潛受傷的元神在內(nèi)府中幾乎睜不開眼。

    他的神識敏感得不像話,甚至隱隱帶起了封在嚴爭鳴木劍中的那一小段,程潛感覺自己好像被分成了兩個……不,是三個!

    他所有的記憶被某種不知名的外力給平攤了出來,從扶搖山到青龍島,一頁一頁,事無巨細,隨后那些畫面仿佛被一只手隨意篡改,相依為命的師兄弟變成面目可憎的死敵,所有的溫情都搖身一變成冷得徹骨的仇恨。

    程潛一方面在聽乾坤刺目的光芒下保持著自己的神智,清晰地分得清真實和幻覺,一方面無法壓抑那仿佛從心底生出的仇恨。

    同時,他好像還有第三只眼,從那木劍中焦急地回望。

    識海中仿佛有個聲音不斷地重復:“殺了他——殺了他——”

    這是……畫魂!

    唐軫當年把記憶還給他的時候,在其中下了畫魂。

    程潛既清醒,又難以抵擋涌到心頭的殺意,被霜刃劃破的手掌一點知覺都沒有。

    尚萬年其實沒有坑他,正常情況下,聽乾坤確實是能幫他抵抗住畫魂的,何況他還有一小段元神在嚴爭鳴的木劍中,可以不受影響,但偏偏遇上大雪山秘境里那能吹破魂魄的邪風……

    程潛已經(jīng)無暇再想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有心安排。

    第102章

    承載著程潛一段元神的木劍劇烈地顫抖起來,嚴爭鳴驚疑不定地將那木劍握在手中,感覺到了它和煉化它的人那種痛苦的共鳴。

    嚴爭鳴不知道程潛究竟怎么了,當機立斷道:“我先帶你離開這里,有什么話出去再說。”

    他伸手要將程潛抱起來,程潛卻本能地抬起一掌向他拍去。

    這一下殺氣四溢,一掌既出,程潛立刻悚然一驚,隨即他生生將自己掌中涌動的凜冽的真元一股腦地收了回來,致使那一掌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極其克制地將嚴爭鳴輕輕揮開,卻沒有傷他分毫。

    深厚的真元去而復返,反噬之力將程潛自己半個身體震得發(fā)麻。

    他當場一口血嗆咳出來,染紅了自己的衣襟,混亂的意識短暫地在疼痛的刺激下清明了片刻。

    嚴爭鳴震驚地問道:“你干什么?”

    程潛沒理他,一來此事說來話長,二來他自己都沒弄太清楚,實在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解釋。

    但他心里清楚,跟嚴爭鳴說什么讓他自己先走之類的廢話,嚴爭鳴非但不會聽,還會更緊張地湊過來。于是程潛默只是無聲息地沖嚴爭鳴擺了一下手,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滿口的血腥味中借著疼痛帶來的清醒,他干脆利落地卸下了自己四肢關(guān)節(jié),隨即抓緊時間凝神內(nèi)府,將自己的真元一股腦地全部引入氣海中,絲毫不顧其中亂竄不安的真元,聚精會神地沖撞起尚萬年留在他元神里的封印。

    尚萬年臨死前擔心他受損的元神承受不住聽乾坤的傳承,封住了聽乾坤,只有他元神修補完全,那封印才會自行破開。但此時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程潛急于放出聽乾坤,想借它一臂之力除掉唐軫落在他身上的畫魂。

    至于此時的他能不能受得了那嚴酷的傳承,程潛完全未做考慮。

    有條件的時候他自然會穩(wěn)妥行事,真被逼到絕境,他也絕不相信自己會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嚴爭鳴只覺周圍所有的寒意一時間都向程潛涌過去,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qū)⑺麅龅靡患れ`,而程潛眉心忽然有一個小小的耳朵印記亮了起來。

    這大雪山秘境中遇燈吹燈,遇蠟拔蠟,容不得一絲光明,而那發(fā)光的印記竟絲毫也不受此間影響,越來越亮,亮到嚴爭鳴能清楚地看見程潛蒼白的嘴唇上沾的血跡與眉間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黑氣。

    嚴爭鳴一時間摸不清是什么情況,沒敢上前——他直覺這似乎是某種神秘的傳承,可地方不對,時機更不對。

    況且究竟是什么傳承要他這樣自虐?

    嚴爭鳴聞所未聞,也不知道如果傳承被中途打斷,程潛會怎么樣。

    他萬萬不敢拿程潛冒險,只好將木劍收回內(nèi)府,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元神之力安撫震顫不已的木劍。

    木劍畢竟是他的本源之劍,久而久之,嚴爭鳴竟從中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共鳴,他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一陣微弱遙遠的鐘聲。

    不容他細想,嚴爭鳴突然感覺腳下的大雪山秘境震蕩了起來,隔著厚重的冰層,他竟聽見了海水怒潮的聲音。

    外面的北冥之水正在和程潛眉間的東西產(chǎn)生共鳴!

    嚴爭鳴戒備到了極致,整個人幾乎繃成了一把劍,心道:“要只是海水共鳴還就算了,可千萬別是……”

    這想法剛一冒出來,便聽見大雪山秘境伸出再次傳來尖銳的風聲,方才那邪門地大風毫無預兆地卷土重來,這一回它居然直接越過兩人前方的白骨群,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

    嚴爭鳴簡直要苦笑了,他還是頭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也有張烏鴉嘴。

    劍修即便不算銅皮鐵骨,常年鍛體,卻不是泥捏的,尋常刀劍根本傷不了他,可方才他只是被這風掃了個邊,居然就留下了幾條半尺長的傷口,直到這時,嚴爭鳴的后背還一陣陣地掠過難忍的疼痛。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經(jīng)全無知覺的程潛,將木劍喚出來提在手中,所有的元神之劍在他身邊一字排開,入鞘之境的氣場全開,在這雪山秘境中生生地開出了一片劍域。

    大雪山秘境被聽乾坤兇殘的傳承驚動,好像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闖入者,那方才只是在兩人面前掃了個邊的罡風翻涌著直撲向程潛。

    嚴爭鳴飛快地用元神劍織就了一片浩瀚的劍網(wǎng),低喝一聲,竟不自量力地寸步不讓,要將那雪山一怒牢牢地隔絕在外。

    劍域與罡風狹路相逢,剎那間,千萬條光點分崩離析,削鐵如泥的利器在這天地至剛的怒風中紛紛催脊折腰。甫一交手,那劍域頃刻間被趟平了一半。

    寒光映壁,明燭慘淡,金石之聲不絕于耳,嚴爭鳴的長發(fā)已經(jīng)徹底被漏過的風吹散,長袍獵獵而動,不時多出一兩道裂口,沒多久,他的衣衫已經(jīng)近乎襤褸。

    而他微微閉上眼睛,讓扶搖木劍的劍意在他雙手中涌動不息。

    曾經(jīng)他以為程潛已死,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封山令中的鎖,他想,他總有一天能以一己之力壓制掌門印中歷代掌門神識,強行越過封山令讓扶搖山重現(xiàn)人間。

    此時,嚴爭鳴面前是整座北冥深處的詭譎秘境,而他持一木劍,不動如山……

    “我這么一個惜命的人,為什么總能碰上找死的事?”嚴爭鳴心道。

    “入鞘”之劍比之出鋒更加內(nèi)斂,卻更加綿長。

    而暴烈者必不能長久——

    他一個人與整座大雪山開始了漫長的拉鋸,周身劍氣無一絲外露,源源不斷地從他內(nèi)府涌入劍域中。

    不斷被暴虐的風吹倒,再不斷地重新立起。

    雪山中無日無夜,嚴爭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撐了多久,周身經(jīng)脈逐漸泛起久違的疼痛,針扎似的,這代表他內(nèi)息真元即將耗盡。

    嚴爭鳴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強弩之末的滋味了,他不由得回頭看了程潛一眼,那張臉蒼白如紙,他卻仿佛能從中汲取無限的力量。

    嚴爭鳴忽然覺得很奇怪,他認為以自己怕疼怕苦什么都怕的脾氣,不必到燈枯油盡時,就必定堅持不下去了,遇上此情此景,肯定是整理儀容坐地等死,可一旦身邊有個程潛,就什么都不一樣了。

    程潛能將他從一片“嬌弱”的脆餅,變成一塊榨不干的破抹布,縱然其貌不揚,用力擰一下,總還能再挺一下。

    針扎一樣的疼痛逐漸遍布他全身,嚴爭鳴的四肢好像要被撕裂開,那是熬干的經(jīng)脈給他的嚴厲的警告,他毫不理睬,突然撤去周身屏障,所有的元神之劍驀地拔地而起,一瞬間,嚴爭鳴整個內(nèi)府都空了,他耳畔轟鳴,一掌將所有的劍全部推了出去!

    元神劍當空化成劍意,無處不在,排山倒海似的反撲出去,在空中發(fā)出一聲近乎野獸咆哮的尖鳴,大雪山秘境中的罡風竟在這一瞬間被他推了回去。

    嚴爭鳴整個人晃了晃,身上居然已經(jīng)開始滲血,他長劍點地,強行站住,眼神卻已經(jīng)渙散了,無意識地低喃了一句:“小潛……”

    無法保護年幼的程潛始終是他終身的遺恨,時過境遷,程潛已經(jīng)強大如斯,根本用不著他了,唯有當年的殘留的恐懼依稀盤踞心頭,始終揮之不去。

    嚴爭鳴嘴角露出了一個說不出意味的笑容,隨后,他就著站立的姿勢直接暈了過去。

    木劍脫手而出,卻沒有倒下,那木劍的劍尖向下,懸在空中,始終盡忠職守地擋在他面前。

    然而等了片刻,更強烈的反撲卻沒有來,罡風不知一時被劍意打散還是怎樣,重新游蕩回大雪山深處。

    程潛木劍中焦頭爛額的神識松了口氣——他此時感覺無從描述,整個人神識一分為二,一半在身體里,一半在木劍中,好像兩個腦子同時思考,還要互相干涉,他算是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回韓淵的感受,無論是中畫魂的滋味,還是一分為二的古怪。

    他身體中的神識拼命抵抗畫魂的影響,在聽乾坤封印打開之前維持著自己最后的理智,木劍中的神識卻一邊守著嚴爭鳴,一般在畫魂嘈雜的干擾中思考起前因后果。

    見罡風退散,程潛短暫地緩過一口氣來,心里的疑惑卻浮了上來——畫魂的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軫究竟出于什么理由要讓他殺嚴爭鳴?

    如果說唐軫為了挑起天下亂局,那他或許想除掉韓淵和尚萬年等人,可他又不是不了解嚴爭鳴——他們扶搖派的掌門師兄周身總共那么幾塊逆鱗,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只要沒人碰,他就能一輩子安安靜靜地待在扶搖山上,斷然不會去主動找麻煩。

    唐軫有什么必要平白無故惹上這樣一個兇殘的大能劍修,還大費周章地將他騙到大雪山秘境來?

    就算唐軫真的瘋了,一定想通過他要嚴爭鳴的命,那為什么在扶搖山的時候不動手?

    扶搖山上,他們有那么多毫無防備的時光朝夕相處,隨便什么手段,嚴爭鳴都萬萬逃不過去,為什么非要在這里?

    要知道大雪山秘境步步危機,他們倆又誰都看不清誰,自從進入此間,神經(jīng)都很緊繃,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唐軫憑什么認為只要他動手,就一定殺得了嚴爭鳴?

    程潛本就是元神修士,又經(jīng)歷過七道雷劫,遠不像當年的韓淵那樣修為低微好控制,他要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對勁,必然會抵抗,如果唐軫認為他這樣分神自耗,都能隨便傷得了劍神域的劍修,那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唐軫在此時此刻動了埋在他身上的畫魂,除了打草驚蛇,還能有什么用?

    嚴爭鳴只是昏迷片刻便醒了過來,他狼狽地靠在墻上,先是感受了一下秘境中混亂的風向,隨即抓緊時間調(diào)息真元,良久緩過一口氣來,這才偏頭看了一眼靜止不動的程潛,自言自語道:“居然還沒死……喂……你到底什么時候能起來給我梳頭?”

    程潛眉間的耳朵印記仿佛更亮了,隨著他不斷滲透那越發(fā)搖搖欲墜的封印,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將他整個人燒成一堆灰燼的灼痛感再次沖進了他的五臟六腑。

    這不可避免地影響了程潛活躍在木劍中的神識,木劍“嗡”一聲輕響。

    嚴爭鳴將自己的目光從程潛身上撕了下來,驀地抬起頭望向大雪山深處,只一眼,他心里就突然生出了某種說不出的沖動,仿佛那秘境中有什么東西對他產(chǎn)生了無法言說的吸引力,讓他的心狂跳起來。

    然而他沒有動,嚴爭鳴的手緩緩摩挲過手中木劍,自言自語道:“奇怪,突然感覺那里面好像有一個剛出浴的你似的�!�

    程潛正全力感知聽乾坤情況的神識不幸聽到此言,險些被震顫不已的木劍給晃悠出去。

    嚴爭鳴在距離程潛三步遠的地方站了起來,既不過分靠近打擾他,又能將他完整地放在自己視線里,這樣,他便好像能抗拒那大雪山深處對他莫名其妙的引力。

    嚴爭鳴微微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感覺此間不僅自己不對勁,連整個大雪山秘境也因為什么怦然心動。

    突然,他用力眨了眨眼,只見一縷光從那秘境深處刺了出來,像是碎在黑暗中的一把純金,先開始只有一線,隨即緩緩舒展開來,好像在最黑暗的地方開出了千萬朵金花。

    神秘而幽靜的光暈在冰天雪地的秘境中來回蕩漾,映得四下里處處波光粼粼,恍如人間仙境。

    此情此景太難以形容,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嚴爭鳴瞠目結(jié)舌了半晌,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猜測——那是大雪山金蓮的葉子嗎?

    金蓮葉竟是真實存在的嗎?

    那金光冒出來的一瞬間,程潛便覺得自己內(nèi)府中的畫魂當即壓不住了,黑氣頃刻便占領(lǐng)了他的內(nèi)府,微弱的元神近乎淹沒在其中,他的內(nèi)府中只剩下聽乾坤所在那一隅還算勉強。

    原本閉目不動的程潛驀地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比他平日動用功法的時候還要冰冷,幾乎看不見底。

    嚴爭鳴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祖宗,你可算醒了�!�

    程潛卻沒理會他,骨頭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脆響,隨即他居然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整個人身上布滿了冰霜。他行動僵硬得極不自然,手中沾了血的霜刃透出毫不掩飾的殺意。

    就在這一瞬間,嚴爭鳴手里的木劍陡然脫離了他的控制,原來是趁他心神不定時,程潛身在其中的神識陡然將木劍短暫地接管過來,將積聚許久的一道劍氣打向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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