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槍尖如寒芒,倏然抵在了岑夜闌脖頸間。
岑夜闌愣了愣,看著岑熹,岑熹偏過頭,問他,“阿闌,亦兒呢?”
岑夜闌臉色蒼白,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
岑熹說,“阿闌,我讓你看著他,你便是這般看的?”
“我……我不知道,”岑夜闌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會(huì)這樣�!�
他仿佛陷入一個(gè)錐心的噩夢,如何都醒不過來。岑夜闌想起北滄關(guān)所謂的叛徒,大開的北門,還有那藏在城中不知有多少的火藥,岑夜闌不是傻子,無論他如何不愿意,心里都清楚,這些和岑亦脫不了干系。
岑亦是北滄關(guān)的守將,這樣多的火藥,若沒有他的授意,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埋這么多火藥?
這些火藥究竟是為了殺胡人,還是為了——?dú)⑺?br />
可岑亦怎知胡人一定會(huì)進(jìn)入北滄關(guān),他又怎知他有一天會(huì)困在城中?
越想越是不堪,心口寸寸生疼。
疼到極致,岑夜闌竟猛地醒了過來,他睜大眼睛,一塊燒焦的木頭撞入眼瞳,火滅了,還透著紅,黑煙徐徐往上升,耳朵里漸漸能聽見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有呻吟聲,爆炸聲,交錯(cuò)成了晦暗的人間煉獄。
木頭一晃一晃的,過了好半晌,岑夜闌才發(fā)現(xiàn)他被人背著,是元徵。
元徵啞聲說:“你醒了�!�
岑夜闌沒有說話,少年背著他,二人都狼狽,緩緩地朝城外走去,他閉了閉眼,開口道:“你放我下來�!�
元徵腳步頓了頓,雙手緊緊托著他,還攥著岑夜闌的流火槍,低聲說:“你身上有傷�!�
火藥爆炸太過猛烈,氣浪掀翻了整個(gè)綢緞莊,周遭屋子都化成了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爆裂四濺的斷木碎石。
元徵反應(yīng)快,可岑夜闌離綢緞莊太近,他醒來時(shí),岑夜闌半身都是血,臉色慘白,元徵險(xiǎn)些以為他死了。心臟都停滯了幾瞬。
岑夜闌這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出疼來,不但肩背疼,腿上也似乎被劃破了,滿身都躥起鈍刀子削肉的痛楚。
他說:“放我下來�!�
元徵充耳不聞,說:“我們出城�!�
岑夜闌掙扎起來,元徵晃了晃,差點(diǎn)摔在地上,少年灰頭土臉的,臉上還有干涸的血跡,是從沒有過的狼狽。
“岑夜闌!”元徵語氣兇狠。
岑夜闌傷口不經(jīng)碰,一胡亂動(dòng)就痛得眼前發(fā)黑,他隱忍地喘了聲,疼得渾身都在抖。
元徵忍了忍,說:“我們回瀚州�!�
岑夜闌啞聲道:“放下我吧,城外還有胡人,你帶著我,走不了。”
元徵說:“能走。”
“我?guī)慊劐�。�?br />
岑夜闌沉默了片刻,說:“大哥……岑亦說不定已經(jīng)回了瀚州,即便我們能回去——”
他話沒有說完,元徵自然明白。
元徵也沉默了下來,說:“先出城再說。”
岑夜闌道:“城里的人呢?”
元徵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鼻尖似乎還能聞著火藥的硝煙和燒焦的味道,他說,“死了,大多都死了�!�
二人都沒有說話,元徵背著岑夜闌,穿過滿目狼藉的朱雀大街,出西門,西門的城門被火浪燎了一半,角落里還有燒焦的尸體。
大抵是這場爆炸太過突然,不但岑夜闌毫無防備,胡人同樣沒有想到,二人只看見幾個(gè)散亂的游兵,都被元徵殺了,竟這么順利地出了城。
不是個(gè)好天氣,云層厚重,壓得低,元徵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額頭滾下汗水,年輕的肌肉緊繃著,岑夜闌昏昏沉沉的,隱約能聞到元徵身上的血腥氣。
背上的人不說話,呼吸微弱如游絲,元徵心里發(fā)慌,只能輕輕掂了他一下,卻只聽見一見夾著痛楚的呻吟。
元徵叫了聲:“岑夜闌,你不要睡�!�
岑夜闌吃力地睜開眼睛,就聽元徵說,“岑夜闌,你別睡過去�!�
岑夜闌意識(shí)有些恍惚,說:“你身上是濕的。”
爆炸聲里,元徵將岑夜闌護(hù)在身下,不知多少碎片瓦礫,碎屑斷木打在背上,元徵背著岑夜闌,一動(dòng),嵌在肉里的碎屑就剜著肉,血水濡濕了衣裳。
元徵攥緊流火槍,架在岑夜闌腿窩里,隨口道:“出汗了�!�
他喘著氣,突然說:“岑夜闌,你不想弄清楚北滄關(guān)里的火藥是怎么回事么?”
岑夜闌顫了顫,一言不發(fā)。
元徵沉聲說:“你不要睡,我?guī)慊厝ィ阌H自問問岑亦。”
過了許久,岑夜闌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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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難行,元徵已經(jīng)將岑夜闌身上的甲胄丟了,背著他,步步都踩得沉。
在他身邊,岑夜闌從來沒有這樣安靜老實(shí)過,乖得讓元徵心慌,他只能不停地和岑夜闌說話。
元徵說:“岑夜闌,再過些時(shí)日,京都早春的花就開了,你見過么?”
岑夜闌呼吸微弱,淺淺的,打在元徵脖頸。
“你沒有看過吧,”元徵說,“我記得你頭一回入京是盛夏,后來就是隆冬�!�
“早春時(shí)花蕊枝頭初綻,皇城的文人墨客齊聚一堂,飲酒賦詩,說不盡的風(fēng)流寫意。孟家的雅集不拘男女,偶爾也有女子參與,我三哥的王妃就是如此同我三哥相識(shí)的�!�
“岑夜闌……”
元徵幾乎就想停下來,卻聽岑夜闌吐出口氣,聲音低弱嘶啞,“元徵,你好聒噪�!�
元徵心頭猛松,想笑又想氣,“岑將軍忒不知好歹�!�
“要我背著,哄著,”元徵說,“還敢嫌我聒噪�!�
岑夜闌閉了閉眼,說:“多謝�!�
元徵頓了頓,咕噥道:“哪個(gè)要你謝了。”
日頭漸漸東升,元徵背著岑夜闌走出一段路,眼前也有些發(fā)白。倏然,他聽見了水聲,小心地將岑夜闌靠著樹放了下來。
岑夜闌面色蒼白,閉著眼睛,元徵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聲說:“我去找點(diǎn)水,你等我一下。”
岑夜闌睜開眼睛望著元徵,少年臉上有血跡,半張臉都被硝煙燎黑了,嘴唇干裂毫無血色,看著十足的狼狽。
岑夜闌心中百味陳雜,沒想到,如今竟是元徵陪在他身邊。
他沒有說話,元徵的拇指摩挲過岑夜闌眼下的小痣,說:“我去去就回�!�
說罷,他起身朝水聲處走去,岑夜闌望著元徵的背影,他背上的衣服已經(jīng)辨不出原來的模樣,黑的,紅的,臟污不堪。
岑夜闌看著元徵漸漸消失在視野里,周遭寂靜無聲,北境的冬天總是安靜的,他想起岑亦,想起滿目瘡痍的北滄關(guān),陡然生出一股偌大天地間只他一人孑孑獨(dú)行,左右皆不見來人的孤寂疲憊。
元徵不敢耽擱太久,他拿水洗了把臉,不過這么一動(dòng),背上已經(jīng)麻木的傷口隱隱生疼,痛得他抽了口氣。
元徵沒有多管,拿水囊裝了水,回去時(shí)岑夜闌安靜地在樹下坐著,雙目緊閉,他心頭跳了跳,叫了聲岑夜闌,手也有些發(fā)抖。
所幸岑夜闌又睜開了眼。大起大落,元徵鼻尖發(fā)酸,心頭如墜千斤,半晌都說不出話。他蹲在岑夜闌面前,揭開水囊,啞聲說,“來,先喝點(diǎn)水�!�
岑夜闌卻沒有動(dòng),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我看見……義父了。”
元徵捏緊羊皮水囊:“……岑夜闌�!�
岑夜闌說:“義父說他后悔將北境交給我了�!�
元徵道:“那都是你的胡思亂想。”
岑夜闌慢慢地將目光落在元徵臉上,元徵說:“岑熹將軍是何等人物,他當(dāng)初既選擇將北境交給你,就定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豈會(huì)看錯(cuò)人。”
“岑夜闌,今日北境失利,錯(cuò)不在你,你無需耿耿于懷,將所有事情攬?jiān)谧约荷砩稀!?br />
岑夜闌眼睫毛顫了顫,沒有再說話。
元徵道:“喝水�!�
岑夜闌就著元徵的手喝了幾口水,水是冰冷的,滯澀的肺腑為之一涼,意識(shí)都清醒了幾分。
元徵坐在了岑夜闌身邊,說:“我父皇夸你是國之肱骨,舅舅說你是大燕壁壘,這些年,你做得一直很好�!�
他突然笑了一下,說:“我來前,舅舅還特意叮囑我,讓我像你多學(xué)學(xué)�!�
岑夜闌抿了抿嘴唇,道:“殿下無需同我學(xué)。”
元徵卻搖頭,說:“舅舅讓我睜開眼,好好看看數(shù)百年前元氏先祖打下的江山,看看大燕的百姓�!�
元徵道:“我看到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問岑夜闌,“你知不知道為什么父皇偏寵我?”
岑夜闌搖了搖頭。
元徵又將岑夜闌背在背上,提著流火槍,臂彎里抄著他的腿,才慢慢開口,“父皇是在彌補(bǔ)他的遺憾。”
“天下人都說帝后情深,可我母后卻是郁郁而終的,”元徵語氣有些悵惘,“嬤嬤說我本該還有一個(gè)哥哥,后來卻沒了,母后因此落下了病根。我記得母后從未開心地笑過,她日夜都看著我,怕我步了后塵�!�
“直到母后病逝,父皇才幡然醒悟�!�
元徵始終記得他父皇在他母后的病床前的樣子,像剎那間老了十歲。所謂的天下至尊,在那一刻,元徵竟覺得他可悲可憐。
“我不愿意成為我父皇�!�
“舅舅也要我做東宮之主,我知道,他除了為我,還是為孟家,”元徵說,“孟家是世家門閥之首,如今正當(dāng)式微,又有趙程兩家虎視眈眈。”
“他是我舅舅,更是孟家家主。”
岑夜闌抬起眼,看著元徵的側(cè)臉,少年人緊繃著下顎,棱角分明的一張臉,有幾分不甘任人擺布的桀驁,卻也有幾分孤獨(dú)。
這不是一個(gè)紈绔浪蕩子該有的神情,岑夜闌昏昏沉沉地想。
二人許久都不說話,過了一會(huì)兒,元徵玩笑道:“其實(shí)要做太子,我倒覺得我三哥比我合適�!�
岑夜闌想了想,說:“宣王?”
元徵嗯了聲,道:“三哥溫文爾雅,寬厚待人,比老五那個(gè)眼睛長頭頂上的好多了,只可惜——”
宣王元珩的母親出身寒門。
元徵沒有說完,岑夜闌到底是戍邊大將,對京中事不會(huì)一無所知。他想,儲(chǔ)君之位一日未定,元徵便一日處在漩渦之中,即便他想置身事外,也不過癡心妄想。
局勢不會(huì)允許。
二人都沉默了下來,突然,元徵聽見馬蹄聲,神色一冷,岑夜闌的身體也緊繃了起來,他說:“放我下來。”
元徵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岑夜闌放了下來,卻還是握著他的一條手臂,岑夜闌借著他的力勉強(qiáng)站直了。他瞇起眼睛看了看,當(dāng)即怔住,皺著眉,“河?xùn)|軍?”
元徵一言不發(fā)。
最先過來的,卻不是河?xùn)|軍,有幾騎越軍隊(duì)而出,直奔元徵和岑夜闌。
“殿下!”方靖猛地勒住韁繩,他看著元徵,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要撲過去,元徵握著流火槍一挑,槍尖抵在幾人面前,他神情冷漠,淡淡地看著方靖幾人。
方靖愣了愣,口中說:“殿下,我可找著你了,我回時(shí)聽說北滄關(guān)大火,魂都快嚇沒了�!�
“都怪岑亦,不讓我們回去,不然我們早就回去了。”
元徵道:“岑亦呢?”
方靖臉上露出遲疑,他們幾人都狼狽,不復(fù)世家子弟的光鮮。
方靖看了眼岑夜闌,低聲說:“我們安置好了百姓,原本想回瀚州,可剛走,就碰見了延勒。”
“岑亦,岑亦為了不讓胡人上山,帶人去引開他們,”方靖抓了抓頭發(fā),說,“我們被沖散了,后來打算回去找你,路上碰見了——”
正說著,只聽一記清朗的嗓音,道:“末將河?xùn)|李景綽,見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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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綽不過二十五六歲,生得劍眉星目,一身甲胄,腰上佩刀,他向元徵見了禮,又抱拳對岑夜闌,道:“岑將軍�!�
岑夜闌自聽到岑亦和延勒撞上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看著李景綽,勉強(qiáng)一笑,“奉寧,你怎么會(huì)在此處?”
李景綽,字奉寧,隸屬于河?xùn)|軍。
早些年岑夜闌和司含斗打交道時(shí),李景綽就跟著司含斗,那時(shí)還是他手下的一個(gè)副尉,年輕氣盛,來北境時(shí)同他手底下的人校場比試鮮有敵手,十分悍勇。后來還挑釁岑夜闌,結(jié)果被岑夜闌掀下擂臺(tái),結(jié)了段交情。
李景綽道:“此事說來話長,先讓軍醫(yī)替殿下和將軍看看傷�!�
元徵看向李景綽,就聽他說,“來時(shí)我擔(dān)心戰(zhàn)況焦灼,軍醫(yī)人手不足,特意帶了幾個(gè)軍醫(yī)同行�!�
岑夜闌說:“多謝�!彼t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大哥……”
李景綽說:“我曾遣斥候去查探過,路上只見兩軍零星的幾具尸體,并未見大部隊(duì),想是侯爺將胡人引得遠(yuǎn)了,我已著人沿著足跡繼續(xù)去追蹤了,相信很快就會(huì)有消息。”
岑夜闌沉默片刻,“有勞奉寧�!�
李景綽笑了一下,頗有幾分年輕的颯爽俊朗,道:“將軍同我說這話就見外了,好在將軍安好,否則我都不知如何向蘇小神醫(yī)交代了。”
“沉昭?”
李景綽說:“得知將軍被困北滄關(guān),小神醫(yī)就傳書予我,不過河?xùn)|丟了鶴山州,我奉命去收復(fù)鶴山州,期間輾轉(zhuǎn)諸多事,以至今日才趕到。”
元徵突然開口道:“司韶英呢?”
李景綽猶豫了片刻,道:“其實(shí)河?xùn)|收到了殿下的兩封急書,不過司老將軍臥病在床,司將軍率軍驅(qū)逐胡人,后來受了傷,昏迷不醒……”
元徵漠然道:“那他死了么?”
李景綽尷尬道:“司將軍昏迷不醒,河?xùn)|無人主事……河?xùn)|軍入北境是大事,若無陛下圣旨,等同謀逆,便是有殿下口諭,我等也不敢擅自行動(dòng)。”
元徵氣極反笑,“昏迷不醒,好個(gè)昏迷不醒,早不昏晚不昏,怎么就那個(gè)時(shí)候昏了?”
岑夜闌叫了聲,“元徵。”
元徵止住話,盯著李景綽看了幾眼,才挪開視線。
岑夜闌說:“奉寧,你再遣人去山上幫我尋個(gè)人�!�
李景綽疑惑地看著岑夜闌,岑夜闌說:“墨兒一道出城了,大哥不會(huì)帶他上戰(zhàn)場,你幫我找找他�!�
方靖在一旁道:“岑小公子就在山上,和奶娘一起�!�
李景綽道:“明白,我這就去安排�!�
岑夜闌傷勢重,軍醫(yī)解開他衣裳時(shí),半邊身體都被炸傷了,腿上也有傷,傷口猙獰,凄慘可怖。
李景綽不知哪兒弄來一輛馬車,大軍浩浩蕩蕩啟程回瀚州。
元徵看著,沒說什么,他沒有聽說過李景綽的名號(hào),可甫一接觸,就看出此人心思縝密,粗中有細(xì),是個(gè)將才。
岑夜闌已經(jīng)昏睡了過去,元徵問方靖,“你們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
方靖扭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天上陡然傳來一道振翅聲,元徵循聲看去,就見天上盤旋著一只海東青,正是小岑將軍。
方靖說:“就是它給我們帶的路�!�
那時(shí)他們被胡人大軍沖散了,正躊躇著,不知是不是該回北滄關(guān)還是瀚州,方靖想回北滄,可其他幾人卻不愿,只說他們這么些人回去能做什么,說不定,北滄關(guān)已經(jīng)被胡人攻破了,他們回去就是送死。
方靖臉色難看,心情沉重,他是元徵的伴讀,和元徵自小一起長大,情分遠(yuǎn)非旁人可比。何況一旦元徵出事,皇帝必然問責(zé),他撇不清干系。
突然,天空傳來一聲尖嘯,方靖猛地抬頭看去,就見海東青停在樹梢,昂著頭,那雙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他們。方靖心頭一跳,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海東青已經(jīng)展翅飛走,方靖當(dāng)機(jī)立斷,說,都上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