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眉莊忍俊不禁:“瞧瞧你這點(diǎn)出息,還怕沒人叫你‘母妃’不成,就來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無論男女,來者不拒。”
“我只盼是個(gè)男孩才好。這樣我也終身有靠了�!�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著皇上如今寵愛你的樣子無論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會喜歡�?峙虏槐氐饶愕某鲈伦�,就又要晉封了�!蔽乙灾竿腥Φ溃骸白屛襾硐胂牖噬蠒饽闶裁�?婕妤?貴嬪?若是你產(chǎn)下的是位皇子,保不準(zhǔn)就能封妃,與華妃、端妃、愨妃三人并肩了�!�
眉莊笑著來捂我的嘴,“這蹄子今天可是瘋魔了。沒的胡說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家早早的來賀你還不好?肚子還沒見大起來,大肚婦的脾氣倒先漲了�!�
玩笑了一陣,眉莊問道:“皇上一月里總有十來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該有身子了�!�
我不好意思道:“這有什么法子,天意罷了�!�
眉莊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樣子?那張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了咬嘴唇,垂首道:“不瞞你說,其實(shí)我是怕當(dāng)日服了余氏給我下的藥已經(jīng)傷了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莊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呆了半晌,方反應(yīng)過來,“確實(shí)嗎?太醫(yī)給你診治過了?”
我搖了搖頭,黯然道:“太醫(yī)雖沒這般說,但是這藥傷了身子是確實(shí)。我也只是這樣疑心罷了�!�
眉莊這才舒了一口氣,“你還年輕,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調(diào)理就好了�!毕肓讼敫┰谖叶叺吐曊f:“皇上召幸你時(shí)千萬記得把小腰兒墊高一點(diǎn),容易有身孕�!�
我唬了一跳,面紅耳赤之下一顆心慌得砰砰亂跳,忙道:“哪里聽來這些渾話,盡胡說!”
眉莊見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宮人說的。她們在宮中久了都快成人精了,有什么不懂的�!�
我尷尬不過,撇開話題對她說:“熱熱的,可有解暑的東西招待我?”
眉莊道:“采月她們做了些冰水銀耳,涼涼的倒不錯(cuò),你嘗嘗?”
我點(diǎn)頭道:“我也罷了。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貪涼多吃那些東西。我讓槿汐她們做些糕點(diǎn)拿來給你吧�!�
眉莊道:“我實(shí)是吃不下什么東西,放著也白費(fèi)。”想了想道:“我早起想起了一件事,剛才渾忘了�,F(xiàn)在囑咐也是一樣,這才是要緊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里還有比你的身孕剛更讓你覺得要緊的事?”
眉莊壓低了聲音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怕是難以思慮操勞。華妃雖然失勢,但是難保不會東山再起,只怕你一個(gè)人應(yīng)付不過來。而且我冷眼瞧著,咱們的皇上不是專寵的人。我有著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寢,怕是正好讓人鉆了空子大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遜于曹容華、秦芳儀之流,難道她真要無寵終老?”
我為難道:“陵容這件事難辦,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沒有要承寵之意。”
眉莊微微頷首:“這個(gè)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么緣故,老說自己門楣不高能入宮已是萬幸,不敢祈求圣恩。其實(shí)門楣也不是頂要緊的,先前的余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別勉強(qiáng)她了�!�
“算了。承寵不承寵是一回事,反正讓她先來太平宮,咱們也多個(gè)幫手,不至于有變故時(shí)手足無措�!泵记f頓一頓,“這件事我會盡快想法子和皇上說,想來皇上也不會拒絕。”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自然有求必應(yīng)�!蔽椅⑽⒁恍Γ瑒竦溃骸胺彩潞么踹有我,你這樣小心籌謀難免傷神,安心養(yǎng)胎才是要緊�!�
注釋:
(1)、
月信:古人稱月經(jīng)的代名詞很多,如「紅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宮內(nèi)苑,為了怕眾多妃嬪亂搞男女關(guān)系,便嚴(yán)格記錄每位妃子的月事時(shí)間。李時(shí)珍《本草綱目》有云:"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yīng)太陰,下應(yīng)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jīng)……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yuǎn)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
(2)、
彤史:帝王與后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xì)的時(shí)間、地點(diǎn)、女子姓名,因?yàn)檫@些房事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了每個(gè)女子的經(jīng)期、妊娠反應(yīng)、生育等。
(3)、丁憂:原指遇到父母喪事。后多專指官員居喪。古代,父母死后,子女按禮須持喪三年,其間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預(yù)吉慶之典,任官者并須離職,稱"丁憂"。源于漢代。宋代,由太常禮院掌其事,凡官員有父母喪,須報(bào)請解官,承重孫如父已先亡,也須解官,服滿后起復(fù)。奪情則另有規(guī)定。后世大體相同。清代規(guī)定,匿喪不報(bào)者,革職。
二十四、驚鴻(上)
自從眉莊有孕,皇帝除了每月十五那日與皇后做伴,偶爾幾日留宿在我的宜芙館之外,幾乎夜夜在眉莊的玉潤堂逗留。一時(shí)間后宮人人側(cè)目,對眉莊的專寵嫉妒無比又無可奈何。
眉莊果然盛寵,不過略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一抬小轎就立即把陵容從紫奧城接來送進(jìn)了太平宮陪伴眉莊安胎。
素來無隆寵的妃嬪是不能伴駕太平宮避暑的,何況陵容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經(jīng)羨煞留在紫奧城那班妃嬪了。果然陵容笑說:“史美人知道后氣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么美的鼻子�!�
六月十九是溫儀的生辰,天氣有些熱,宴席便開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極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宮頤養(yǎng)的一所小園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鏤闌檻,玲瓏瑩徹。因?yàn)榕R湖不遠(yuǎn),還能清楚聽見絲竹管弦樂聲從翻月湖的水閣上傳來,聲音清亮悠遠(yuǎn)又少了嘈雜之聲。
正中擺金龍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屎笊碇C色蒂衣、雙佩小綬,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邊,一如既往的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只是今日,她的微笑莫名地讓我覺得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著一縷淺淡的哀傷。入宮十幾年來,皇后一直沒有得到過皇帝的專寵,自從她在身為貴妃時(shí)產(chǎn)下的孩兒夭折之后再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宮人們私底下都在傳說皇后已經(jīng)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皇帝對皇后雖然客氣尊重,但終究沒有對純元皇后那種恩愛之情。太后對皇后也總是淡淡的,許是介意皇后是庶出的緣故,不像純元皇后一樣是正室所出。
我徐徐飲了一口“梨花白”,黯然想道,其實(shí)這一對先后執(zhí)掌鳳印、成為天下之母的朱氏姐妹實(shí)在很可憐。純元皇后難產(chǎn)而死,一死連累了當(dāng)時(shí)的位分極高的德妃和賢妃;現(xiàn)下這位皇后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搖了搖頭,在這個(gè)后宮里每個(gè)人的風(fēng)光背后未必沒有她不為人知的辛酸。
地平下自北而南,東西相對分別放近支親貴、命婦和妃嬪的宴桌。宮規(guī)嚴(yán)謹(jǐn),親貴男子非重大節(jié)慶宴會不得與妃嬪見面同聚。今日溫儀生辰設(shè)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禮了。
帝后的左手下是親貴與女眷命婦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張紫檀木大桌分別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濟(jì)、清河王玄清和平陽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圓臉長眉,面色臃白,一團(tuán)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貴氣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極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輕許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許久,這是新納的續(xù)弦。
汝南王玄濟(jì)的王妃是慎陽侯的女兒賀氏,長得并不如何出色,看上去也柔弱,并無世家女子的驕矜,只靜靜含笑看著自己夫君,并不與旁人說話。汝南王長得虎背熊腰,一雙眸子常常散發(fā)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臉上也總是一種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覺寒氣逼人。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寵愛,心腸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剛傲,可是對這位王妃卻極是親厚疼惜,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為著這個(gè)緣故被人暗地里戲稱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對詫嘆的夫妻。席間見皇帝對汝南王夫婦極是親厚籠絡(luò),知道是因?yàn)槲髂蠎?zhàn)事吃緊,近支親族中能夠在征戰(zhàn)上倚重的只有這位汝南王。
嘴角劃出新月般微涼的弧度,為了這一場戰(zhàn)事,今日恐怕有一場好戲要看。只是不知道她要怎么演這一出“東山再起”的戲。
清河王玄清和平陽王玄汾都尚未成親,所以都沒有攜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著,直到開席也不見人來,皇帝只是笑語:“這個(gè)六弟不知道又見了什么新鮮玩意兒不肯挪步了�!逼疥柾跣诓攀臍q,是個(gè)初初長成的少年,劍眉朗目,英氣勃勃。
右邊第一席坐著已經(jīng)晉了容華的眉莊和剛被冊封為婕妤的曹琴默。今日的宴席不僅是慶賀溫儀帝姬周歲的生辰,也是眉莊有孕的賀席。溫儀帝姬年幼,所以她們兩個(gè)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連位分遠(yuǎn)在她們之上的端妃和愨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而失寵的華妃則和馮淑儀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我和陵容的位子。因?yàn)榕铝耆菽懬樱痔匾饫怂�。而其他妃嬪,更是排在了我們之后�?br />
眉莊穿著緋紅繡“杏林春燕”錦衣,杏子黃縷金挑線紗裙,一色的嵌寶金飾,尤其是發(fā)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體紋飾為荷花、雙喜字、蝙蝠,簪首上為合和二仙,象征多子多福、如意雙全。是太后聽聞眉莊有喜后專程遣人送來的,珍珠翠玉,赤金燦爛,更是尊貴無匹。顯得眉莊光彩照人、神采飛揚(yáng)。曹婕妤一身洋蓮紫的上裳,翠藍(lán)金枝綠葉百花曳地裙,滿頭珠翠明鐺,也是華麗奪目。她們身后簇?fù)碇淮笕簩m女,為酒爵里不斷加滿美酒,最受人奉承。
華妃自從進(jìn)太平宮那日隨眾見駕請安后再未見過玄凌。今日也只是淡淡妝扮了默默而坐。幸好馮淑儀是最寬和無爭的人,也并不與她為難。
臨開席的時(shí)候才見端妃進(jìn)來,左右兩三個(gè)宮女扶著才顫巍巍行下禮來。皇帝忙離座扶了她一把,道:“外頭太陽那么大你還趕過來,也不是什么緊要的事�!�
端妃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gè)微笑:“溫儀帝姬周歲是大事,臣妾定要來賀一賀的。臣妾也好久沒瞧見溫儀了。”
曹婕妤忙讓乳母抱了溫儀到端妃面前。天氣熱,溫儀只穿了個(gè)大紅繡“丹鳳朝陽”花樣的五彩絲肚兜,益發(fā)顯得如粉團(tuán)兒一般。端妃看著溫儀露出極溫柔慈祥的神色,伸手就想要抱,不知為何卻是硬生生收住了手,凝眸看了溫儀半晌,微微苦笑道:“本宮是有心要抱一抱溫儀的,只怕反而摔著了她。也是有心無力啊�!闭f著向扶著她的宮女道:“吉祥�!�
那個(gè)叫“吉祥”的小宮女忙奉了一把金鎖并一個(gè)金絲八寶攢珠項(xiàng)圈到曹婕妤面前。金鎖倒也罷了,只那個(gè)項(xiàng)圈正中鑲著一顆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綠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產(chǎn)自渥南國的老坑細(xì)糯飄翠,想必是端妃積年的心愛之物。
果然皇帝道:“這個(gè)項(xiàng)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宮時(shí)的陪嫁。”又道:“還是個(gè)孩子,怎能送她這樣貴重的東西�!�
端妃歪向一邊咳嗽了幾聲,直咳得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方含笑道:“皇上好記性。只是臣妾長年累月病著,放著可惜了。溫儀那么可愛,給她正好�!�
曹婕妤顯然沒想到端妃送這樣的厚禮,又驚又喜,忙替溫儀謝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輕輕撫摸著溫儀的臉頰感嘆道:“上次見她還是滿月的時(shí)候,已經(jīng)這么大了。長得眉清目秀的,長大一定是個(gè)美人�!�
曹婕妤笑著讓道:“娘娘謬贊了,娘娘快請入席吧�!�
端妃站著說了一會子話早已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宮女們忙扶了她坐下。
這是我入宮許久來第一次見到端妃,這個(gè)入宮侍奉圣駕最久的女子。她的容貌并不在華妃之下,只是面色蒼白如紙,瘦怯凝寒,坐不到半個(gè)時(shí)辰身體就軟綿綿的歪在侍女身上,連單薄的縞絹絲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負(fù)荷,更別說髻上的赤金景福長綿鳳釵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壓得她連頭也抬不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將門的虎賁將軍的女兒。
再看她座旁的華妃卻是另一番模樣。端妃與華妃俱是將門之后,相較之下,華妃頗有將門虎女風(fēng)范,行事果決凌厲,威懾后宮。即使失勢也不減風(fēng)韻。端妃一眼瞧去卻是極柔弱的人,弱質(zhì)纖纖也就罷了,身體孱弱到行動也必要有人攙扶,說不上幾句話便連連氣喘。
端妃與眾人點(diǎn)頭見過,打量了眉莊幾眼,看到我時(shí)卻微微一愣,旋即朝著我意味深長的一笑,轉(zhuǎn)頭若無其事微笑著對皇帝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皇帝也不說話,只置之一哂�;屎髤s含笑道:“妹妹常年累月不見生人,所以還留著當(dāng)年的眼力呢�!�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眾人只顧著說笑沒放在心上,我也不做他想。
案上名酒佳肴,鮮蔬野味,微風(fēng)拂簾,箜篌悠悠,曲聲蕩蕩,令人心曠神怡�!袄婊ò住本莆陡蚀记逄穑髣艆s大。酒過三巡,臉上熱熱的燙起來,頭也暈暈的,見眾人把酒言歡興致正高,囑咐了陵容幾句便悄悄扯了流朱出去換件衣裳醒酒。
浣碧早吩咐了晶清和佩兒在扶荔殿旁的小閣里備下了替換的衣裳。扶荔殿雖然比別處涼快,可是溫儀帝姬的周歲禮是大事,雖不需要按品大妝,可依舊要穿著合乎規(guī)制的衣服,加上酒酣耳熱,貼身的小衣早被汗水濡得黏糊糊得難受。
小閣里東西一應(yīng)俱全,專給侍駕的后妃女眷更衣醒酒所用。晶清和佩兒見我進(jìn)來,忙迎上前來忙不迭得打扇子遞水。我接過打濕了的手絹捂在臉上道:“這天氣也奇怪,六月間就熱成這樣�!�
晶清陪笑道:“小主要應(yīng)酬這么些宮妃命婦難怪要熱得出了一身的汗�!�
我輕哂道:“哪里要我去應(yīng)酬?今日是沈容華和曹婕妤的好日子,咱們只需好好坐著飲酒聽樂便可�!�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門并不盛裝麗服。”
我飲了一口茶道:“今日盛宴的主角是沈容華和曹婕妤,是她們該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時(shí)候。不是咱們出風(fēng)頭時(shí)就要避的遠(yuǎn)遠(yuǎn)的,免得招惹是非。有時(shí)候一動不如一靜。”
佩兒邊替我更衣邊插嘴道:“這宮里哪有避得開的是非?萬一避不過呢?”
我斜睨她一眼,并不說話。浣碧接口道:“既然避不過,就要暫時(shí)按兵不動,伺機(jī)行意外之舉,才能出奇制勝。小姐您說是不是?”
我微笑道:“跟我在宮里住了這些日子,你倒長進(jìn)不少了�!�
浣碧低眉一笑:“多謝小姐夸獎(jiǎng)�!�
換過一身淺紫的宮裝,浣碧道:“小姐可要立即回席?”
想了想笑道:“你在這里看著。好不容易逃席出來,等下回去少不得又要喝酒,這會子心口又悶悶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罷。”說著扶了流朱的手出去。
外面果然比殿里空氣通透些,御苑里又多百年古木藤蘿,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濃蔭翠華欲滴,比別處多了幾分涼爽之意。這時(shí)節(jié)御苑里翠色匝地,花卻不多,石榴花還艷,辛夷花卻開到極盛,漸漸有頹唐之勢,深紫的花芯卷了濃黑的一點(diǎn),像是一顆灰了的心。流朱陪著我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鳥,不知不覺走得遠(yuǎn)了。
走得微覺腿酸,忽見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見底,如玉如碧,望之生涼。四周也寂靜并無人行。一時(shí)玩心大盛,隨手脫了足上的繡鞋拋給流朱,挽起裙角伸了雙足在涼郁沁人的泉里戲水。
泉中幾尾紅魚游曳,輕啄小腿,癢癢的忍不住笑出了聲。
流朱“嗤”一聲笑:“小姐還是老樣子,從前在府里的脾氣一丁點(diǎn)兒有沒改�!�
我踢了一腳水花,微微苦笑:“哪里還是從前的脾氣,改了不少了�?v使如今這性子,還是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虧�!币娏髦祜@露赧色,忙笑道:“瞧我喝了幾盅酒,和你說著玩的呢�!�
流朱道:“奴婢哪里有不明白的。從得寵到如今,小姐何曾有真正松過一口氣。”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如今眉莊姐姐有喜,好歹我也有了點(diǎn)依靠。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我轉(zhuǎn)頭笑道:“這水倒涼快,你下不下來?”
正說話間,忽聽遠(yuǎn)遠(yuǎn)一個(gè)聲音徐緩吟誦道:“云一渦,玉一梭……”(1)
暗想道,這是李后主的詞,其時(shí)后主初遇大周后,后主吟誦新詞,大周后彈燒槽琵琶,舞《霓裳羽衣曲》,何等伉儷情深,歡樂如夢的日子。只可惜后主到底是帝王,專寵大周后如斯,也有了“手提金縷鞋,教郎恣意憐�!保�2)的小周后。
我暗暗搖頭,想起那一日春日杏花天影里的玄凌,他為了怕我生疏故意回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那一日的玄凌溫文爾雅,可是如今的他卻也會聽了別人的挑撥來疑心我了。低低的吁一口氣,若是人生永遠(yuǎn)能如初見該有多好!
想得入神,竟沒有發(fā)覺那聲音越來越近。猛然間聞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撲鼻而來,甜香陣陣,是西越進(jìn)貢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氣味,卻夾雜著一股陌生男子的氣息,兜頭兜臉席卷而來。心中一唬,足下青苔膩膩的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泉中摔去,流朱不及伸手拉我,驚惶喊道:“小姐!”
眼見得就要摔得狼狽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還沒回過神來,只聽他笑嘻嘻道:“你怎么這樣輕?”
一驚之下大是羞惱,見他還拉著我的手臂,雙手一猛力使勁,推得他往后一個(gè)趔趄,忙喝道:“你是誰?!”
流朱慌忙擋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膽!誰這樣無禮?”
抬眼見他斜倚在一塊雪白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寬松的潑墨流水云紋白色縐紗袍……一支紫笛斜斜橫在腰際,神情慵倦閑適。
他被我推了卻不惱,也不答話。只怔了怔,微瞇了雙眼,仿佛突見了陽光般不能適應(yīng)。他打量了我?guī)籽�,目光忽然駐留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縷浮光掠影的笑:“李后主曾有詞贊佳人膚白為‘縹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虛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縹色玉纖纖’一句(3)更妙�!�
我一低頭,見他雙目直視著我的裸足,才發(fā)現(xiàn)自己慌亂中忘了穿鞋,雪白赤足隱約立在碧綠芳草間,如潔白蓮花盛開,被他覷了去品題賞玩。又羞又急,忙扯過寬大的裙幅遮住雙足。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貴,只有在洞房花燭夜時(shí)才能讓自己的夫君瞧見。如今竟被旁人看見了,頓覺尷尬,大是羞慚難當(dāng)。又聽他出言輕薄,心里早惱了他,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爺請自重。”
流朱驚訝的看著我,小聲道:“小姐……”
我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流朱,見過清河王。”
流朱雖然滿腹疑問,卻不敢違拗我的話,依言施了一禮。
清河王微微一哂,“你沒見過我,怎知我是清河?”
維持著淡而疏離的微笑,反問道:“除卻清河王,試問誰會一管紫笛不離身,誰能得飲西越進(jìn)貢的‘玫瑰醉’,又有誰得在宮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當(dāng)?shù)闷稹栽凇��!?br />
他微顯詫異之色,“小王失儀了�!彪S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寵?”
心下不免嫌惡,這樣放浪不羈,言語冒失。
流朱見情勢尷尬,忙道:“這是甄婉儀。”
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維持著表面的客套:“嬪妾冒犯王爺,請王爺勿要見怪�!闭f罷不愿再與他多費(fèi)唇舌,施了一禮道:“皇上還在等嬪妾,先告辭了�!�
他見我要走,忙用力一掙,奈何醉得厲害,腳下不穩(wěn)踉蹌了幾步。
我對流朱道:“去喚兩個(gè)內(nèi)監(jiān)來扶王爺去鄰近的松風(fēng)軒歇息,醒一醒酒。”
流朱即刻喚了內(nèi)監(jiān)來,一邊一個(gè)扶住。他擺一擺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怔,心下愈發(fā)羞惱,問名乃夫家大禮。我既為天子妃嬪,自然也只有玄凌才能問我的閨名。端然道:“賤名恐污了王爺尊耳。王爺醉了,請去歇息罷�!闭f罷拂袖而去。
直到走的遠(yuǎn)了,才鄭重對流朱道:“今日之事一個(gè)人也不許提起,否則我連就死止地也沒有了�!�
流朱從未見過我如此神色,慌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
注釋:
(1)、“云一渦,玉一梭”:出自李后主《長相思》,全文為:云一渦,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fēng)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2)、“手提金縷鞋,教郎恣意憐�!保撼鲎岳詈笾鳌镀兴_蠻》。全文為: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是與小周后偷情相見時(shí)所做的詞。
(3)、縹色玉纖纖:形容女子肌膚潤白細(xì)膩。
二十五、驚鴻(下)
略消了消氣,整理了衣容悄悄回到席間,不由自主先去看華妃,見她依舊獨(dú)自坐著飲酒。陵容急道:“姐姐去了哪里?這么久不回來,眉姐姐已叫人找了好幾回了�!�
我淡淡一笑:“酒醉在偏殿睡了一晌,誰知睡過頭了�!�
陵容輕吁一口氣,方笑道:“姐姐香夢沉酣,妹妹白焦心了。”
正說話間,見玄凌朝我過來,道:“你的侍女說你更衣去了,怎么去了好一會兒?”
“臣妾酒醉睡了半晌才醒�!�
“朕也有些醉意了,叫人上些瓜果解酒吧�!睂m女早捧上井水里新湃的各色鮮果,雪白如玉的瓷盤里盛著的瓜果猶帶著晶亮的水珠,格外誘人。
皇后笑道:“別的也就罷了,這蓮藕是新從湖里挖出來的,很是脆嫩呢�!北娙诵χx過品嘗。
曹婕妤走過來盈盈淺笑道:“今日的歌舞雖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親眷,不如想些輕松的玩意來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兒,你有什么主意說來聽聽�!�
“臣妾想宮中姊妹們侍奉圣駕必然都身有所長,不如寫了這些長處在紙上抓鬮,誰抓到了什么便當(dāng)眾表演以娛嘉賓,皇上以為如何?”
玄凌頷首道:“這個(gè)主意倒新鮮。就按你說的來�!�
曹婕妤忙下去準(zhǔn)備了,不過片刻捧了個(gè)青花紋方瓶來,“容華妹妹有孕不宜操勞,這抓鬮行令的差事就讓臣妾來擔(dān)當(dāng)吧�!�
玄凌道:“怎么,你這個(gè)出主意的人兒自己不去演上一段兒?”
曹婕妤道:“臣妾身無所長,只會打珠絡(luò)玩兒,實(shí)在難登大雅之堂。臣妾已經(jīng)想好了,無論各位姐妹表演什么,臣妾都送一串珠絡(luò)兒以表心意�;噬夏f好不好?”
“那也勉強(qiáng)算得過了�!�
眉莊在一旁道:“萬一抽中的紙簽上寫著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長項(xiàng),可要如何是好呢?”
曹婕妤笑道:“就算不是長項(xiàng),皮毛總是懂得些的。況且都是日日相見的姐妹,隨意即可。”
筵席已經(jīng)開了半日,絲竹聲樂也聽得膩了,見曹婕妤提了這個(gè)主意,都覺得有趣,躍躍欲試。宮中妃嬪向來為爭寵出盡百寶,爭奇斗艷。如今見有此一舉,又是在帝后親貴面前爭臉的事,都是存了十分爭艷的心思。
曹婕妤抽得皇后是左右雙手各寫一個(gè)“壽”字�;屎髸ň勘臼呛髮m一絕,更不用說是雙手同書。兩個(gè)“壽”字一出,眾人皆是交口稱贊。
端妃體弱早已回去休息,馮淑儀填了一闋詞;恬貴人與秦芳儀合奏一曲《鳳求凰》;劉良媛畫了一幅丹青“觀音送子”;俱是各顯風(fēng)流。
曹婕妤素手一揚(yáng),抽了一枚紙簽在手心道:“這甄婉儀的�!闭f著展開紙簽一看,自己先笑了:
“請妹妹作《驚鴻舞》一曲�!鞭D(zhuǎn)頭對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龍,婉若驚鴻’(4),臣妾又偏偏抽到這一支,可見是合該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萬不要推卻啊。”
雙手微蜷,《驚鴻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創(chuàng),本已失傳許久。純元皇后酷愛音律舞蹈,幾經(jīng)尋求原舞,又苦心孤詣加以修改,一舞動天下,從此無論宮中民間都風(fēng)靡一時(shí),有井水處便有女子演《驚鴻舞》。只是這《驚鴻舞》極難學(xué)成,對身段體形皆有嚴(yán)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舞得好是驚為天人,舞不好就真成了東施效顰,貽笑大方了。
欣貴嬪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臉上早露了幾分不屑:“甄婉儀才多大,怎能作《驚鴻舞》?未免強(qiáng)人所難了�!�
曹婕妤笑道:“欣姐姐未免太小覷婉儀妹妹了。妹妹素來聰慧,這《驚鴻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么會不會呢?再說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隨興即可,不必較真的。”
欣貴嬪本是為我抱不平,反叫曹婕妤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賭氣扭了臉再不理她。
原本獨(dú)斟獨(dú)飲的華妃出聲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強(qiáng)?故皇后曾一舞動天下,想來如今也無人能夠媲美一二了�!闭f罷再不發(fā)一言,仰頭飲下一杯。
這話明明是激將了。心內(nèi)一陣?yán)滗�,前后已想得通透。若是不舞,難免招人笑話說皇帝新寵的甄氏平平無才,浪得虛名,失了皇家的體面。若是舞,舞得不好必然招人恥笑;萬一舞得好博得眾人激賞,今日倒是大占風(fēng)光。萬一有一日不順帝意,怕是就要被別有用心的人說成是對先皇后的不敬。當(dāng)今皇后是故皇后親妹,皇上與故皇后少年結(jié)縭,恩愛無比,若是被人這樣誣蔑,恐怕以后在宮中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后聽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臉上微微變色,只看著玄凌。見玄凌若有所思,輕聲道:“《驚鴻舞》易學(xué)難精,還是不要作了,換個(gè)別的什么罷�!�
眉莊與陵容俱是皺眉。眉莊知我從來醉心詩書,并不在歌舞上用心,連連向我使眼色要我向皇帝辭了這一舞。聽皇后開口,連忙附和道:“婉儀適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凝視我片刻,緩緩道:“宮中許久不演《驚鴻舞》,朕倒想看一看了。婉儀,你隨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開口了,再也推辭不得。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大殿中央。人人都準(zhǔn)備要看我的笑話了:以詩書口齒得幸于皇帝的甄氏要怎樣舞出“婉若驚鴻”的姿態(tài),恐怕是“驚弓之鳥”之姿吧。
眉莊忽然起身,對皇帝笑道:“尋常的絲竹管弦之聲太過俗氣,不如由臣妾撫琴、安選侍高歌來為婉儀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