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滾動,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嗓音沉沉:“船上載的,大半是從光祿寺的鹽引領的鹽,還有小半是夾帶的無引私鹽,沿途關卡都分過一杯羹,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新來的驗官知道些底細,手頭握著幾樣東西,一口咬住不放,平貴心急,才惹下麻煩。”他淡聲道,“坐賈行商,哪有清清白白的�!�
“那哥哥不如趁此收手?”甜釀柔聲問他。
他意味深遠看她一眼:“如今這樣不好么?”
她輕輕搖頭。
施少連語氣還是柔和的,臉色卻冷了三分,摸了摸她的臉頰:“外頭的事,我自有分寸。”
他換了見客的華貴衣裳,錦衣玉帶,器宇軒昂:“我去一趟光祿寺,晚間莫等我回來�!�
甜釀送他出門:“湘娘子歸期已定,天香閣那邊都收拾妥了,連屋子都空出來,剩余這些日子,我想請她來家中小住�!�
他輕輕嗯了一聲,看她眉目楚楚可人,在她發(fā)頂親了親:“家里的事,你安排吧�!�
施少連帶著旺兒進了座極清幽的宅子,后頭來了席織金軟轎,那軟轎掀起,露出一張白胖的面容,是個紅衣無須的中年男子,嗓音尖刻:“之問老弟。”
“田公公�!笔┥龠B拱手致禮。
來人面上笑瞇瞇的,眼睛卻滿是陰翳,從袖里掏出一樣東西遞出來:“費了好些功夫,你拿去用吧,手腳須得干凈些,別鬧出岔子來�!�
施少連面色清淡,道了謝,將東西接在手里,接了東西吩咐人送去淮安。
湘娘子被甜釀接來家里少住,施少連近來官司纏身,也突然空閑下來,常就在家中和孫先生喝茶說話,家里突然就熱鬧不少。
晚間一家子人坐在丁香棚下用夜飯,廚房端來井水浸過的西瓜,還有一壺冰鎮(zhèn)過的葡萄酒解暑氣,湘娘子擅飲,和施少連吃了幾大杯,甜釀執(zhí)壺給兩人倒酒,聽兩人說話。
“如今俗務已了,一時清閑倒有些不自在了,思來想去,最后還剩樁心愿……”湘娘子笑道,“我不便去江都祭拜蘭君,也請昭慶寺的僧人們鋪結壇場,念經追薦,也是算我的一點心意,還有你兩人……若是能把婚事定下來,蘭君泉下有知,看著少連成家立業(yè),亦當欣慰�!�
她先前總拿話試探過甜釀,奈何甜釀此前一直未有成親念頭。
“難道你兩人打算就一直這么處著?再不耐煩應酬,也要把交杯酒喝了,有名有份,有始有終�!�
施少連神色淡淡,只看著甜釀,眼里余暉如星。
身旁的兩人都有意看著她,甜釀抿了口酒,回味著唇齒間微酸的香甜,慢聲道:“我和哥哥的長輩……如今也只剩湘姨您,按理說終身大事,做小輩的全憑長輩做主……”
在座的兩人都怔住,湘娘子轉驚為喜,拍手笑道:“小九這可是應了?終于點頭要嫁了。”
她臉上綻出羞澀的微笑,一雙眸子閃閃發(fā)亮,兩手擱在膝頭,安安靜靜坐著,坦然迎著施少連投過來的目光。
“得先準備嫁妝,還要挑個良辰吉日,還有婚書……三媒六禮一樣也不能少,總有正兒八經辦一場。”湘娘子迫不及待站起來,“我先去找人……”
內室春深,羅帳動蕩,響聲許久才平靜下來。
“為什么改口嫁了?”他嗓音微啞,牽她一束發(fā)在指間。
“原先我只是不在意,覺得這些不過是虛禮�!�
甜釀偎依在他身邊,闔眼輕喘,“可湘娘子說,要有名有份,有始有終。”
她心里不知怎的,突然高興起來,睜眼對著他笑,腮邊兩個深深的酒靨,眼神清亮,神采十足,看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伸出兩條玉輝般的手臂攬住他,將他摟在自己懷中,也窩入他溫熱的胸膛,耳鬢廝磨:“這么多年過去了,少連哥哥……我們走到如今,應當有始有終。”
有始有終,有始有終……
他的心頭猛然一顫,撫摸她柔順的長發(fā):“那小九給我生個孩子吧?”
“好�!彼Z氣暢快,又突然酸澀起來,鉆進他懷里,“生個孩子吧。”
既然甜釀點頭肯嫁,湘娘子自然大肆張羅,她雷厲風行,頭頭道道捋來不在話下,在金陵城內人脈又廣達,嫁妝彩禮那些俱是容易,屋宅俱是現(xiàn)成,家中諸物不缺,外頭采買也不在話下,繡衣也能十天半月內趕制出來,又找人相了幾個吉日給甜釀和施少連挑選。
“這日子好,就在半個月后,諸事準備都來得及,我拖一拖,還能趕上你們的洞房花燭再回湘地�!毕婺镒诱泻魞扇�,“還挑了幾個不錯的日子,一個年根底下,一個來年開春,你們看看哪個稱心些�!�
甜釀看了看湘娘子手中的帖子,手一劃,挑了個最近的吉日:“就這個吧,湘姨也在,熱鬧些。”
施少連袖手看了一回,卻搖搖頭,淡聲道:“半個月后怕是不便,外頭的事未了,我未必有空。”
指尖選了冬日:“就這個吧,臨著我的生辰,年跟前也熱鬧些,四方賓客都有空來�!�
湘娘子多少也知道他的事和外頭惹出的官司,難免殷殷勸導:“以后還是穩(wěn)妥些吧,樹大招風,防不勝防�!�
施少連頷首:“湘姨教訓得是�!�
果不其然,隔幾日果然出了急事,施家那幾艘船泊在閘口,夜里旁側有小舟在甲板燒火做飯,不慎走水燒毀船只,連著殃及了鄰近的船只,把施家的半數(shù)鹽船都燒為灰燼,余下船只多少有損,熊熊大火燃在江面,照徹半邊天空。
接二連三有人登門說事,先是孫先生、而后是鹽行的掮客攬頭、船上的水手
、銀子鋪的掌柜,相熟的生意場中人,身著官服的官員,一個個面色慌張,腳步急切,險些踏破了門檻。
甜釀在后院都能聽見前院火急火燎的動靜,來人中,有問船上貨物的,有問傷亡的,有問息錢本金的,那幾艘船上,連船帶貨,大概也有幾萬兩的本金在里頭,半數(shù)心血瞬間化成灰燼。
施少連一整日滴水未進,這夜直接宿在了書房里,第二日第三日,登門的人絲毫不見少,孫先生抱著賬本在書房進進出出,甜釀想送些茶水點心進去,卻也不得空見,直接被拒了出來。
湘娘子見她愁眉不展,溫聲安慰:“男人的事情,就讓他自己去料理吧,他自有分寸�!�
“小九,你來�!毕婺镒訝克拇湫�,“我托了個老朋友說情,特意請了個歸隱的老御醫(yī)出山,這位御醫(yī)早年在宮內當差,也擅千金科,專給后宮的娘娘們看病�!�
“御醫(yī)今日正有空,請他來替你把把脈,調養(yǎng)調養(yǎng)身子可好?”
甜釀的手心微涼,聞言,看著書房的方向,點了點頭。
那老御醫(yī)果然帶著兩個小藥童過府來給甜釀看病,診了脈,問了幾句平日的衣食住行,又問了以往吃過什么藥方藥丸,最后點了點頭,開了方子:“夫人先把其他的藥都停了,先吃我這副方子,吃夠一個月,我再來給夫人診脈,根據夫人體質加減藥方�!�
藥方名叫“先天歸一湯”,甜釀見藥方上有當歸和白術、人參等藥材,知道是溫補脾腎和促孕用,當下謝過老御醫(yī),差人去藥鋪抓藥,每日煎服。
四五日后,家中登門拜訪的人才陸續(xù)散去,施少連又出了一趟門,才終得清凈。
甜釀終得見他一面,書房里凌亂許多,他兩頰也削瘦許多,眼里是細小的紅絲,一副疲倦至極的模樣。
“能應付嗎?”甜釀坐在矮榻上,攥住他袖內的手,柔聲問。
“當然能�!彼Z氣疲憊,鼻音稍濃,深嗅著她身上的香氣,“讓我睡一會�!�
他枕在她膝頭,闔上了狹長的丹鳳眼,眼下是淡淡的青,眉心皺出了細細的紋路,衣裳也是皺的,衣袍上還有一點茶水濺上的淺褐色茶印。
她用指甲刮蹭他衣上的臟痕,很仔細打量著他,覺得他此刻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堪疲憊的落魄,這樣一個人,他會落魄嗎?又會落魄到何種地步?
柔軟的唇啄著他的眉心,她的眼里是外露的溫情,像水一樣蕩漾著,這樣的溫柔此前從不曾放在他身上過,甜釀用手臂輕輕環(huán)住他,將他摟在自己懷中,把臉頰貼在他發(fā)間,手掌輕拍著他的肩膀,溫柔哄他入睡。
標船著火,燒了鹽包和貨物,施少連從家中的賬目上撥出銀子賠償貨主,還有船上受傷的伙計水手都要安撫打發(fā),船上的鹽非施家一家的銀子籌起來的。還有別家的銀子款,孫先生賬面上沒有足夠的現(xiàn)銀,賣了幾處房產和田產才籌齊了銀子還人,這場火傷了元氣,施少連手頭的一些營生都轉到金陵他家官商買辦手里。
那個驗官家眷手里握著的是淮安批驗所內,施家標船此回領鹽的一些行記關牒,平貴一共兌了八萬張鹽引出來,實際船艙里夾帶了一批私鹽,這是分給船上諸人、沿途打點和金陵城內的相關人的利錢,這把火燒了半數(shù)的船只,也把那驗官手中的“私鹽”證據燒了個干凈。
這樁公案因此拖沓下來。
湘娘子臨行前的日子,心神都花在甜釀和施少連的婚事上,云綺和苗兒聽說甜釀要嫁,也有幾分高興,喊著寶月回施府來,雖然婚期尚有幾月,只是該籌備的也要趁早,半點拖沓不得。
出門采買用物的家丁前腳剛踏出去,后腳家門前就落下一頂闊氣的八臺轎子,轎后跟了一隊執(zhí)刀的青衣皂隸。
轎子在施宅大門前落下,下來個身著云霞鴛鴦紋褙子,頭戴金髻的中年婦人,年歲約莫四旬五六,一道眉毛生得英氣。
守門的是幾個機靈的府丁,見來人面生,儀仗又氣派,一溜煙進了書房通報,施少連和孫先生在書房談事,聽說來人相貌,話語頓了頓,挑眉冷笑一聲,施施然起身。
楊夫人袖著手站在正廳里,后頭跟著一隊從錢塘守備府帶出來的丁兵,見了前來的錦衣青年,語氣不屑:“我來見玖兒�!�
她回錢塘府兩三個月,將家中事情都處理妥當,跟丈夫商量之后,又到金陵來,昨日才和張圓見面,今日一早便趕來見甜釀。
“夫人今日倒是來得巧�!笔┥龠B語氣淡淡,扭頭喚人,“去喊夫人和湘娘子出來見客。”
楊夫人冷心冷面,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之感。
施少連倒是一副溫潤靜好的模樣,招人上來奉茶,親自端在楊夫人面前:“夫人此番來金陵,想說什么,想做什么,晚輩心頭自然有數(shù),既然夫人執(zhí)意如此,晚輩能攔得了一時,也攔不住一世,便任憑夫人行事�!�
“只是夫人不必著急,想清楚了,看清楚了,再便宜行事�!�
門外響起腳步聲和佩環(huán)叮咚聲。
他背身而立,神情淡淡:“夫人認下后,可要護住她,莫害得她余生悲苦,一生為此所累�!�
“不勞閣下虛情假意。”
甜釀原本以為,楊夫人兩次來金陵見她,是為曲池而來。
她和曲池由楊夫人撮合,原是打算在錢塘落地生根,誰料一去不復返,兩人勞燕分飛,楊夫人為人豪爽,為她打抱不平,為她和曲池惋惜。
“夫人……”
“玖兒。”
兩人闊別一年有余,楊夫人再見甜釀,想起往昔這么多年的陰錯陽差,心頭實在酸痛難當,未等發(fā)話,眼眶發(fā)紅,三兩步上前牽著她的手,頃刻落淚,把甜釀?chuàng)г趹牙铮镁眠煅剩骸熬羶�,好玖兒……�?br />
甜釀被楊夫人擁著,心頭也微微動容,她不是暖情的性子,以為自己離開錢塘,和楊夫人情分早晚淡去,未料到這場面,楊夫人握著她的手竟在激動顫抖,鼻尖突然一酸:“干娘,多謝您還惦記著我……”
楊夫人摟著甜釀,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悲喜交加:“好孩子,你受苦了……”
“勞干娘掛念費心,都是我的過錯……”
湘娘子和施少連在一旁站在,施少連面上平淡,湘娘子上前打圓場:“不知夫人來見親,有失遠迎,如今一家子團聚,夫人來的也恰是時候,大家坐,快坐�!�
楊夫人身旁有小婢子扯扯甜釀的衣角,小聲安慰:“九娘子,夫人�!�
小云,原來是小云,小玉夫妻在錢塘不便隨行,楊夫人就把小云帶來與甜釀相見。
“小云,你也來了啊�!碧疳勑飵I,淚里又含笑,摸摸小云的發(fā)頂,又替楊夫人拭淚,面上轉悲為喜,湘娘子在一旁寒暄,攜著幾人的手:“走,我們去后頭說話�!�
楊夫人剛止住淚,被甜釀一路扶著進了內院,她大約有二十多年未踏進這家里來,一景一物都歷歷在目,見庭院深深,她曾走過的石子甬道,那幾竿翠竹都已然如舊,那房舍廂房,屋檐墻角,卻半數(shù)換了新貌,心中感慨萬千,又禁不住行步澀澀,淚落如雨。
后院里苗兒和云綺也在,聽聞是錢塘守備夫人來訪,都在儀門前等著,兩方見過,行過禮。
“這都是施家的姐姐妹妹,今日一起幫著打點些�!毕娣蛉艘笄谡泻�,“夫人請坐�!�
楊夫人看著不大的庭院里擺著數(shù)個箱籠,石桌石凳上都擺著各色器物:“這是……”
湘夫人拍手笑:“我剛說夫人來的正是巧,我們幾人正在收拾箱籠,這些俱是都是成親用的器具,小九和少連他兩人成親,連迎親的日子都定了,眼下正缺小九的娘家人,沒想夫人這時候上門,正是瞌睡遇上了枕頭,萬事俱備,又遇東風�!�
楊夫人兀的蹙眉,又驚又疑又惶,看著甜釀:“玖兒打算要嫁他?”
甜釀點頭。
桌上還放著繡繃,正是一副喜帕,金線繡的交頸鴛鴦才初初有個模樣。楊夫人腦子里嗡的一聲,不啻山崩地裂:“當真?”
自然當真。
眼下這情形,可如何能嫁。
甜釀扶著楊夫人進耳房少坐,親自奉茶,神色從容:“干屆成親之日,我也想請干娘喝杯喜茶�!�
“是他逼你的?”楊夫人咬牙,抓緊甜釀的手,臉色冷凝,濃眉倒豎,“玖兒,他逼你嫁給他?”
“是我自愿�!�
“錢塘,錢塘你不回去了么?”
“不了。既然都過去了,也無須再回頭。”
楊夫人不死心:“那曲池呢?你和曲池的緣分就這么散了?”
“干娘,我和曲池已經分開了,再者,曲池也不需有我,他也有了新姻緣�!碧疳勎@,“我拿了休書,結束了,就真的沒有了。”
“他還不是被逼的�!睏罘蛉藲鈶嵟耐�,“曲池是被誰坑害,他如今過的什么日子,你還不知道么?昔日你和曲池,我是看著你們走過來的,那時候你們感情多好……”
“干娘,我非嫁不可�!碧疳劥蛩銞罘蛉说脑挘领o道,“我會嫁給他的�!�
“為什么是他,難道施少連害你還害得不夠慘?”楊夫人義憤填膺,“他這人陰狠太甚,手段齷齪,你早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如今怎么反倒糊涂起來。”
甜釀看著楊夫人,粲然微笑:“干娘,我漸漸悟出了這么一個道理——人活一世,只不過痛快二字。簡單點,想得少些,日子是不是更輕松,過去那么多人事紛擾,知道的、不知道的,對的、錯的又有何用�!�
“有些事情,如果覺得累,那就忘掉它,如果擺脫不了,那就接受它,讓自己少點煩惱,多點快樂,也沒什么過錯�!�
楊夫人握著手中的茶杯,看著她的活潑笑靨,突然如鯁在喉,想要說出的話,猶豫再三也說不出口。
她勸了甜釀大半日,最后竟然有些失落。
施少連和甜釀待客,特意請楊夫人留在府中少住。家里有湘娘子,又添了楊夫人,寶月和小云都在甜釀身邊伺候過,一時家里熱鬧非凡。
“在想什么呢?”施少連悄然站于身后,雙臂環(huán)住她,將面龐埋進她頸側,深嗅她身上的甜香。
“沒想什么,發(fā)呆而已�!彼槃莞C入他懷中。
“你和楊夫人久別重逢,都聊些什么?”溫熱手掌攤在她小腹上摩挲,他沿著白玉般的耳畔落下熱吻,“你似乎不太開心?”
“沒有,我很開心。”她細聲回應他,“干娘不太愿意我嫁給你,我們爭執(zhí)了半日,干娘有些悶悶無奈。”
“是么?她當然要有這一套說辭�!彼蝗粣灺曅α耍瑢⑸眢w壓在她肩背上,壓彎了她的腰,親吻游離至桃腮邊,他要吻她的唇,手心掌著她的脖頸,她半擰著腰,一只玉手輕輕搭在他肩頭。
唇舌相觸,輾轉覆合,你追我逐,如魚唼喋,纏綿生動。
最后她深深喘氣,兩頰緋紅,媚眼迷離,他將懷中軟綿綿的人抱入內室,要和她一赴巫山,也要和她同生共死。
施家給楊夫人安排的屋子,原是楊家老爺?shù)膬葧浚缃窀某闪藥组g招待內眷的精舍。
屋子泰半還保留了原貌,只是內里千差萬別,早已換了主人。
甜釀梳洗停當,過來陪楊夫人喝茶說話,她站腳的地方,恰好是當年她母親抱著她在懷中,跟父親說話談笑之處。
楊夫人一夜輾轉未眠,看著眼前年輕女子,深深嘆氣,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甜釀細心,看見楊夫人面帶哀容,皺眉倚窗望著外頭景致,似乎對此家中熟稔,問道:“干娘似乎認得這園子?昨日我?guī)Ц赡飶膱@子里走過,干娘無須指引,竟知道從何進出……”
楊夫人眼眶發(fā)酸:“實不相瞞,這家和我有緣,二十年前,這是我式微時主人家舊宅,我是這家中主母身邊的婢女,只是相隔二十余年未踏進此門中。”
“難怪如此,干娘姓楊,原先的主人也姓楊。”甜釀吶吶,“干娘和我有緣,又和這家有緣,如今又因我重回故地�!�
“玖兒�!睏罘蛉宋罩囊恢皇�,殷切道,“我是真心希望你過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母女兩人在一起,像錢塘那般�!�
“我明白干娘的心意,只是如今的日子也很好。”甜釀微笑:“我陪干娘在家里四處走走�!�
楊夫人搖頭,牽著她的手一一講起,哪間屋子是以前的廂房、哪件物事是舊物。
“這座屋子是新起的,原來這是一片空地,家里小少爺要蹴鞠,特意辟出來的一片地方�!�
“這兒原先有座涼亭,亭后有排屋子,那時候是我當值的屋子�!�
兩人回到主屋,楊夫人推開旁側一間空屋,這地方倒是半點未變,楊夫人難免欷歔:“這是那個最小孩子的屋子,那時候她才一歲多,還睡在搖籃里�!�
“這個孩子也亡了么?”
“這個孩子我?guī)ё吡�,可惜不慎丟了�!睏罘蛉丝粗疳勀I,“我怕后有追兵,不敢?guī)е下罚坏孟劝阉酿B(yǎng)在農家,后來我又病了一場,找了個地方安頓,再去接她,那家農戶嫌她累贅,把她扔了,后來我找到了她的骸骨,把她骸骨遷回金陵,和她的父母兄姐合葬�!�
甜釀怔怔看著楊夫人落淚,被楊夫人攜住手,語氣恨恨:“干娘問你,你當真要嫁給那個施少連?”
屋外有小婢女恰煎好藥,將藥碗端到甜釀面前:“夫人,藥好了�!�
楊夫人聞見湯藥的苦氣:“這……”
甜釀銀勺攪了攪,輕聲道,“是調養(yǎng)身體,生養(yǎng)子嗣的補藥�!�
一碗熱辣辣的湯藥喝下肚。“近來請了個醫(yī)術很好的老御醫(yī)來診脈,干娘,興許我很快也會有個孩子了……”
“不知道孩子養(yǎng)起來是否容易,我害怕我會變成一個名不符實的母親。”她捂著微燙的藥碗,笑了笑,“我心底真是好慌張�!�
“你以前在錢塘,我多次勸你生養(yǎng),你嘴里應著,心里卻總不太上心。”楊夫人沉郁道,“那時候曲池也縱著你,帶你兩人去廟里求子,你兩人也只顧自己玩樂。”
“人總是會變的�!彼龑⑼脒f在小婢女手上,抿了顆蜜餞在嘴中,“成親、生子、操持中饋,乃是女子必生之道,憑心而論,以我的年齡、過往,能有如今的日子,已經不知好過多少女子�!�
“我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彼UQ�,突然朝楊夫人調皮笑笑,“還是為時不晚?”
楊夫人看著她,長長久久,嘆了口氣:“好吧……好吧�!�
楊夫人趁空,去見了一趟張圓,張圓桌上堆著厚厚的案牘,一支朱筆在紙上圈圈點點,見楊夫人過來,作揖請安:“夫人見了她,如何?”
這些日子,她是冷眼看著施少連和甜釀兩人,算是舉案齊眉,恩愛有加。
“我原想帶她回錢塘,如今看來……我勸不動,就留在金陵看著她�!睏罘蛉藢垐A道,“既然她點頭,那她要往懸崖底下跳,我也替她墊在下面�!�
楊家人全都死了,剩下的這個,就隨她所欲活著吧。
“曲池那邊如何了?”楊夫人問張圓,“他那邊可有動靜?”
張圓蹙眉:“那一把火,不僅燒了施家的幾條鹽船,也有徽州一個商客的船泊在近旁,這商客手上有一門生意,正是曲家的主顧,把曲家的營生斷了大半,曲池忙于此事,遲遲未有信�!�
“火是因何而起?莫不是那姓施的小子縱人放火?”
“明面上是鄰船的兩個商客起了齟齬,不慎鬧出來的�!�
張圓翻開書案,捂住脹痛的眼,“我找到一樁小案,明日呈到巡鹽大使手中,興許能挖出些東西來。”
楊夫人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