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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張圓找到的是一樁不起眼的小案,鹽運提舉司有個小吏,此人負(fù)責(zé)已勘合鹽引單據(jù)的造冊,此前這小官因污損幾張庫中舊引被同儕告發(fā)被懲。張圓把此案翻出來,是發(fā)覺案中蹊蹺,這小官污損的舊引,都是出自施家標(biāo)船,其中的一張,就是那個淮安批驗所的驗官勘合過,拿在手中存疑,故而逼停平貴停船的引子。

    這兩樁案子合二為一,就是一樁案子收尾首尾。

    火燒鹽船后,施少連手中許多營生都因此中斷,施家勢頭一下頹然不少,他在外時有不順吃癟,將那一等營生都慢慢收緊,近來常有空在家,或跟孫先生清談,或陪甜釀湘娘子出游,或去天香樓宴客,倒是少了許多雜事。

    楊夫人陪同甜釀暫住在施家,有時留在府中,有時也出門見友人,這已是七月末的時節(jié),暑氣漸退,夜晚開始涼爽起來。

    甜釀仍是吃著御醫(yī)開的藥方,這藥一日兩次,晚上臨睡前有一碗,吃了一個月下來,御醫(yī)來看過一次診,見她臉上漸有紅潤,手足也不再發(fā)冷,月事也調(diào)合好,增減了幾味藥材,仍吩咐她每日喝著。

    湘娘子歸期已定,回程的船已泊在渡口,只等她動身,這一番回去,還不知何時能再見,湘娘子對著施少連幾番感慨,最后殷殷勸他:“你我相處雖只有四五載,我卻一直把你當(dāng)子侄對待,金陵臥虎藏龍,你事事小心,雖是心性好強,但有些事也得適可而止,切勿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是自然�!笔┥贉芈暤溃跋嬉瘫V�。”

    湘娘子看著不遠(yuǎn)處的甜釀,又道:“你和小九若是依著約定的日子成婚,你給我來個信,我派人送賀禮來,成親之后,你領(lǐng)著她去你生父母的墳前上柱香吧,他們在天之靈,也終得安慰。”

    兩人的目光一齊落在甜釀身上,她穿大紅織金的寬袖襦裙,風(fēng)吹著衣袂裙角,飄飄然似將她騰空托起,甜釀?wù)诓榭创细魈幍牟贾�,囑咐妥�?dāng),才向湘娘子走來。

    湘娘子握著她的手:“湘姨就把少連托付給你了,他行事若有差池,你幫著在旁提點些,莫讓他誤入歧途�!�

    甜釀點頭。

    湘娘子看她一副一無所知的模樣,終是忍不住開口:“你兩人是緣也是劫,最后終是剩下你兩人相依為命。有些事……你別怪他�!�

    “我知道,湘姨放心。”

    兩人看著湘娘子乘舟遠(yuǎn)去,一道回了內(nèi)城,去天香閣看了看。

    天香閣依然醉生夢死,燈紅酒綠。

    這一年是鄉(xiāng)試年,馬上就是秋闈,金陵涌入了大批應(yīng)考的青衣學(xué)子,秦淮河兩邊的寓所住滿了人,想比往蹙起了眉。

    甜釀知道他近來不如意,每日在家也有些消沉,凝滯,她心里突然冒起這個詞,他近來常在書房獨坐,不見外客,不喚茶水,面色沉沉坐在椅上沉思,若是出門,也只是和孫先生在一處看賬盤店,往昔往來交際的人都一時淡去不少,平貴那邊損了一筆的銀子,雖不知多少,但看孫先生連夜點燈傳喚人的架勢,應(yīng)也是出了許多血,剩余幾艘船賤賣了船上夏鹽,留在了江都修葺,如今家中最大的進項,便是天香閣。

    “天快黑了,回去吧�!�

    他攥著她的手往前走,看見人流中有個乞討的乞丐,盯著那乞丐數(shù)次,突然扭頭問她,那雙狹長的眼睛鎮(zhèn)定又雪亮:“如果我有一日落魄,該如何是好?”

    她心頭突然一哽,沉思良久,問他:“落魄到何種地步?”

    “也許是千金散盡,也許身無分文�!彼砬槌脸�,語氣微冷,“你在我身邊,我從沒讓你吃過縮衣節(jié)食的苦,如若有一日落魄了,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沒關(guān)系。”她抿唇微笑,“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夫妻榮辱與共,無論什么日子,我都可以�!�

    “那如果更壞些呢�!彼粗�,目光深邃,意味不明。

    “怎么樣都可�!彼鸬溃胺蚱抟惑w,生死相隨。”

    “是么?生死相隨……”他捏著她纖細(xì)的手指,垂下薄薄的眼,面上表情玩味,唇邊帶著一縷微笑。

    湘娘子去后不過幾日,孫先生帶著個長衫中年人,兩人汗涔涔,面色急切,腳步匆匆而來,原來是有商行里的對家,私下向衙門告發(fā),說施家販賣私鹽,和通政司手中的那樁驗官身死之案攪在一起,要提施少連去衙門問話。

    第二日一早,果然有衙門的官差持著牌票前來,將施少連帶到府衙去開審問話。

    差人上門之時,甜釀和楊夫人都在家中,甜釀聽見前院的喝聲,縫著喜帕的手指一抖,銀針扎進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凝在指尖。

    他倒是從容不迫的換了衣袍,看見甜釀提裙急急過來,還蹙著眉頭對她輕喝:“外堂人多眼雜,仔細(xì)沖撞了,快回去�!�

    好在夜里施少連就已經(jīng)從衙門里回來,不過是提審問話而已,只是他袍上幾道深深的衣褶,捂著額頭在堂里喝了一盞茶,聲音沙啞對孫先生道:“先生煩請跟我來一趟�!�

    孫先生和施少連在書房商談到半夜,甜釀奉茶進去,見他手里捏著一張訟紙出神,他見她來,手指一松,那白紙隨即飄落在地。

    甜釀俯身去撿,看上頭寫的字,筆力遒健,一樁樁列明他的罪狀,勾結(jié)行賄朝官、暗放官債,販賣私鹽,縱奴行兇……語氣犀利,氣勢洶洶。

    他揉著自己的額頭,指尖摁住眉心,靠在椅上仰頭,直勾勾望著朱紅的房梁,語氣頹廢,喃喃自語:“我倒第一次見那通政司的參議大人,原先竟是刑部的官員,想不到我施少連有一日,竟也長跪在衙門里受人審問,滿堂呵斥,百口莫辯,世事輪回,想來也是可笑�!�

    “那這紙上寫的……幾項真,幾項假?”她臉色蒼白問他。

    他窩在椅內(nèi)睇眼看她,突然抖動肩膀悶聲笑了起來,眉眼生動,睇眄流光,笑容極其詭艷,“你覺得呢?你覺得哪些真?那些假?”

    “能查出的是真,查不出的是假,嘖嘖,若他們有手段查出來,光憑這紙上的罪行,夠不夠我死十個來回,親友連坐?”他看她額頭沁出冷汗,朱唇發(fā)白,長腿擱在桌上,“我都不怕,你怕了?”

    她動了動唇,終歸是沒有說話,垂下手,將紙拋在地上,塌著肩膀,目光幽幽看著他,眸中閃著一點星輝般的光亮:“你不怕,我也不怕。”

    屋里響起一聲嗤笑:“你可知這字是何人所寫?”

    甜釀?chuàng)u頭。

    “你竟然連自己未婚夫婿的字都忘了,當(dāng)年你們鴻雁往來,寫過多少書信。”他噙著笑,神情卻極冷,“果然是小九,做什么都深得我心�!�

    是張圓,她回過神來,除了張圓還有何人。

    他長臂一伸,將她拖到自己懷中來,銳利的目光仔細(xì)端詳她的神色,面上有點怒極反笑后的緊繃,戾氣十足:“我說這些日子,為何處處碰壁,時時受挫,原來還有張圓在背后惹事,他是御史臺的人,都在翻我的案子,是想報復(fù)什么?是報復(fù)我奪妻之恨,還是報復(fù)我殺兄之仇?一個靠岳丈上位的軟骨頭,竟然也有如此骨氣?你可知道他如今起的什么心思?將要至于我何地?早知今日,我倒不如當(dāng)年將他弄死在那艘畫舫上……”

    言至此,他神色又突然灰敗,狠狠咬牙,目中光亮如星火,看著面前佳人,她終為自己所有,是他人永遠(yuǎn)得不到的,突然興致又亢奮,兩人就在書桌上胡鬧起來。

    云散雨歇,兩人交頸歇息,他慢慢平靜下來,撫摸她的身體,最后手掌按在她的柔軟平坦的小腹上,像是喃喃自語,更像是問她:“為什么這么久了,還是沒有動靜?”

    她也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心里想的是,興許這就是天意。

    家里被近來這幾件事鬧得人心惶惶,常能聽見下人竊竊私語,云綺和苗兒兩家知道此事,也是再三來問,曉得事情因果,云綺心直口快:“哥哥和我是一家人,哥哥出事,方家焉能全身而退,哥哥去求求芳兒和張圓,哪有這樣嚴(yán)重,說不定花筆銀子就遮掩過去了�!�

    又道:“九兒和張圓有過婚約,九兒的話,張圓多少能聽,九兒姐姐幫著出一份力。”

    “不必。”他冷聲拒人,“我自有法子�!�

    甜釀也來勸他:“你若愿意,我跟你一起去,或者……我替你出面也好,去找芳兒和張圓說情。”

    施少連看著她,面容陰沉,眼神淡漠,袖手回她:“你出面,他們就會放過我?焉知不會更加雪上加霜?”

    甜釀愣了愣,緩聲回他:“是我的錯。”

    她咬斷手中繡線,喚住他:“無論什么后果,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施少連沒有回頭,自顧自往外走。

    第125章

    正好臨近中秋,菊花初開的時候,金陵城時興辦菊宴,云綺做東,找了個有名的菊圃里宴請親友,也請芳兒來賞花喝茶,請?zhí)偷椒純菏种�,她嗤笑了一聲,將帖子拋出窗外,砸進湖里。

    宴席那日,芳兒突然改了心意,滿身插戴,珠寶寶氣赴宴。

    幾人見面時,芳兒高傲拗著下巴,目光冷冷看著甜釀和施少連。

    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氣,得意者明朗又耀目,失意人落寞又怯弱,拮據(jù)者窮酸鄙吝,如今他眉眼陰冷,身姿疲倦又消沉,顯然是不如意的時候。

    她今日得了尊貴,見施少連消沉,自然要趾高氣揚,一洗前恥,知道這菊宴請她的目的,是對她有所求。雖然心底真恨不得將施少連千刀萬剮,當(dāng)然也要萬般羞辱他。

    “都說痛打落水狗,大哥哥如今四平八穩(wěn)坐著,倒是一點也不著急�!�

    她白眼看他:“不若你跪在地上,先對我磕十個響頭?我替你在大人面前美言幾句,將那什么勞什子案子放一放�!�

    施少連低頭轉(zhuǎn)動著酒杯,抿著薄唇不說話。

    “還是大哥哥清貴,先學(xué)個唾面自干,求個饒?”

    云綺先忍不住竄起來:“芳兒妹妹,大哥哥雖有對不住的你的地方,但你在施家呆了許多年,都是靠大哥哥供養(yǎng),如今大哥哥有難,你不幫幫他,反倒在這冷嘲熱諷,未免也少了點良心�!�

    “良心,你知道什么是良心,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芳兒橫眉冷對,目如寒冰,“家里數(shù)你最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甜釀只是覺得有些疲倦,疲倦于自己爭吵,也疲倦于聽旁人爭吵或者辯解,來來回回不過那些,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的,始終解脫不得。

    施少連皺眉,擱下酒杯站起來要走,抬頭對著芳兒露出個諷刺的笑:“不過是自己爬床的丫頭,當(dāng)個小妾也夠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為山雞飛上枝頭就能當(dāng)鳳凰?”

    滿座人都驚了,芳兒面色發(fā)青,銀牙咬碎,目光淬冰,將手邊案幾上的六角銀盞朝他劈頭砸來,失聲尖叫,“施少連,你這種男人,你罪有應(yīng)得,怎么不去死!”

    那銀盞正砸在他額頭,尖角在面上劃出一條細(xì)小血痕,內(nèi)里的殘酒潑了半個肩頭,將暮紫絲袍洇得斑駁狼狽。

    他將唇線抿直,抖抖自己的袍子,露出點冷笑,抬腳往外去。

    甜釀和他一道上了馬車,默不作聲幫他擦去臉上血跡,他扭頭看著車外,渾身冷凝成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你不許去見張圓,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以后……”他冷聲發(fā)話,“無論我如何,離他遠(yuǎn)些�!�

    “好�!碧疳勈栈厥纸仯爸懒恕!�

    甜釀知道他從孫先生手中抽走了十幾萬兩的現(xiàn)銀,通過湘娘子的關(guān)系找過人辦事,連著數(shù)日都在天香閣宴飲,因此常留她一人在家。

    楊夫人看甜釀每日坐著發(fā)愣,勸慰她:“不如跟我出門走走,散散心吧�!�

    “干娘,我不想出門。”甜釀將那副喜帕繡完,正和小云拿著熨斗燙平整,“您想去哪?讓小云陪著您去。”

    “去城外的義莊,祭掃楊家墳塋,來了這些日,也該去拜一拜�!睏罘蛉藬y她的手,“小九陪我一道去吧,也不遠(yuǎn),一日即可來回�!�

    甜釀想了想,因住在這宅子的關(guān)系,去一去也無妨,楊夫人見她應(yīng)肯,帶了滿車的香燭紙錢,帶著她一起出了城。

    那莊子在附近的山里,只是一個極小的陵園,埋沒在荒草叢中,看得出來,墳碑都沒有風(fēng)光操辦,不遠(yuǎn)處有家農(nóng)戶,楊夫人每年給這家人十兩銀子,煩他們逢年過年除草上香。

    “那時候也不敢大肆修墳建墓,原想著有一日扶柩運回原籍,后來也被耽擱下來�!�

    其實只有三座碑,一座葬的是父親和兒子,一座是母親和女兒,剩下一個小小的土丘是獨葬。是最小的那個孩子。

    “這是后來遷過來的墳,所以沒和她母親姐姐合葬。她大名叫楊玖,家里頭喜歡叫她小玖兒,胖乎乎肉嘟嘟的,抱在手里沉甸甸,別提有多可愛�!睏罘蛉嘶貞浧饋恚σ鉂M滿,“我那時候也才十幾歲,被主母挑去伺候,專陪著這些哥兒姐兒跑跑跳跳�!�

    “怪不得�!碧疳勎⑿�,“怪不得干娘在錢塘邊見我,聽說我叫九娘,神色有些異樣�!�

    “干娘那時候認(rèn)錯人了吧?是把把我錯認(rèn)成這個玖兒了嗎?”

    “是啊�!睏罘蛉烁锌呐乃氖�,“玖兒,小九,我差點以為小玖兒起死回生,重活于世了�!�

    “我們兩個生得像嗎?”

    “像。”楊夫人聲音很縹緲,“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嬰兒,兩個小酒窩,笑起來很甜呢,她一笑的時候,覺得特別甜蜜,眼睛都亮了,滿家的人都看著她笑�!�

    “玖兒,我有些累了�!睏罘蛉四硐憬o她,“你既然來,不如替我給亡者上一炷香吧。”

    楊夫人在一旁站著,甜釀給每一個墓碑奉香,燒紙、獻牲,走到最小的那座墳堆,看見石碑上刻的字。

    楊玖兒。生辰在六月二十八,四歲病亡。

    她回頭,見楊夫人掩面拭淚,哀容怏怏,跪下去給墓碑磕了個頭。

    她心頭突然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楊夫人在車上悄然灑淚,被婢女扶著去屋里歇息,甜釀沐浴更衣,披著頭濕漉漉的發(fā)坐在屋里。

    家里很安靜,他不在家中的時候,就格外的靜,他在家中,就常有人登門拜訪,有喧鬧笑語。

    “公子還在天香閣么?”她叫人去找,“去把他喊回家來。”

    饒是找人去喊,施少連回來時也已近深夜,身上都是酒氣,面色潤白,兩頰嫣紅,一雙眼黑的漆黑,白的雪白,顯然是喝得不少。

    他腳步凌亂,脫了外裳一頭倒在床上,連聲喚茶。

    甜釀端茶過去,他就著她的手喝了一盞,聞見她寢衣里的香氣,將她胳膊猛地一拽,她跌在他胸膛上,看見他一雙微紅的眼和緊蹙的眉,動了動唇,被他仰面抬起上身,一口咬住她的唇,推倒在床上。

    興許是因為醉酒的關(guān)系,興許是心情郁結(jié),他格外的亢奮,床帳內(nèi)的胡鬧直至曙色初升才停歇,她勉強有力氣開口說話:“昨日我陪干娘去祭掃楊家墳?zāi)埂!?br />
    “嗯?誰家?”他嗓音也喑啞,是連日縱酒的后果。

    “就是這屋子的舊主人。”甜釀抬頭看他,眉頭糾結(jié),一副疲倦的模樣,“一家六口人,都葬在一起。”

    “闔家團聚,也沒什么不好,總比死者怨,生者哭,陰陽相隔的好�!彼暤馈�

    “是么�!碧疳勍矌む哉Z,眨了眨酸澀的眼,也閉目睡去。

    御醫(yī)又到施家來問診,那個方子吃了兩個多月,是大補之藥,有些效用,只是藥性溫?zé)�,若一旦有孕,即刻停服�?br />
    老御醫(yī)診過脈,皺了皺眉,捻須搖搖頭,斟酌著要增減幾味溫補大藥:“我試著再加幾味藥進去,夫人照常服用,看看效果如何�!�

    這日施少連恰好也在身邊,老御醫(yī)顧及內(nèi)眷臉面,在醫(yī)屏后問他:“公子和夫人成親幾載?”

    施少連明白御醫(yī)的意思,回應(yīng)道:“這兩年里每日共寢,一直未有消息�!�

    “夫人身體向來如何?可還康��?”

    甜釀沒有生過什么大病,身子骨一向還不錯,御醫(yī)最后問:“夫人此前小產(chǎn),那時如何吃藥調(diào)理的?可有當(dāng)時開的方子?就怕是那時用錯藥,落下病根……”

    施少連猛然劍眉下壓:“這兩年里,未有小產(chǎn)之癥……”

    “這倒是古怪�!庇t(yī)嘀咕,“夫人脈象,內(nèi)滯外散,應(yīng)是……”

    幾年分離,有些問題,施少連回答不上來。

    御醫(yī)又替甜釀診脈,問起甜釀這幾年每月月事,飲食寒暖:“從何時起,夫人開始月事不調(diào),腹痛畏寒?”

    “夫人那時是不是曾有過血崩之癥?傷了根本?”

    “我……”甜釀在屏風(fēng)后,嘴唇顫動,偏偏說不出話來。

    “去喊小云過來�!笔┥龠B背手站在她身邊,扭頭喚人,語氣出奇的急迫。

    小云記得的,九娘子跟她們初遇之時,有過長長短短幾日的腹痛,在金陵往吳江去的路上,血浸濕了衣裳,連走動都不方便,自那時候開始,每月癸水,九娘子痛得越來越厲害。

    那時候她們幾人年齡都很小,全然不懂這些,甜釀心里緊張,以為自己是癸水,也壓根沒放在心上。

    御醫(yī)收回了手:“這就是了,怕是這時的病根,夫人那時是遇過什么事,還是吃喝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她身上軟綿綿的,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最后澀聲道:“我喝過一口帶著雷公藤的酒……”

    那杯毒酒,是她哺喂給他的,她也淺淺啜了一口。

    那時候的腹痛,她以為是雷公藤的緣故。

    “那不是月事……應(yīng)是夫人肚里已落了胎,吃了雷公藤酒,將那胎兒打了下來�!庇t(yī)嘆了口氣,“可能那胎沒有流干凈,后來沒有好好調(diào)養(yǎng),太過操勞,落下了病根,故有畏寒、腹痛的毛病。”

    屋里只有御醫(yī)緩聲說話的聲音,她大腦一片空白,施少連站在她身邊,連衣角都是凝固的,一動不動,一雙眼里滿是陰戾。

    “因著這舊疾,才一直沒有孕事�!庇t(yī)收回手枕,“倒是要好好調(diào)理才行。”

    那時候苗兒生了寧寧,他便斷了避子丸。

    原來她那時已經(jīng)……有孕。

    因著那口雷公藤的酒和出逃……她也斷送了腹中的胎兒……

    世事無常,因果報應(yīng),不知是該哭該笑。

    施少連大步邁出去,送老御醫(yī)出門,回來時跨進屋內(nèi),卻又生生頓住腳步,他雙目接近漲紅,頜線繃得幾要斷弦,轉(zhuǎn)身去耳房,寒聲讓人奉茶。

    片刻之后,耳房里哐當(dāng)一聲,是瓷盞狠狠砸地的聲音,而后是噼里嘩啦的聲響,伴著一聲厲喝:“滾!”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態(tài)。

    她聽著耳畔的動靜,坐在凳上一動不動,清淚連綿滾落,一滴滴、一串串砸在衣上。

    屋里的婢女都有些惴惴的,小云有些忐忑:“九娘,公子他把耳房的東西都砸了,出了屋子……”

    施少連這夜沒有宿在家中,而是留在了天香閣,他在天香閣連宿了三夜,每日只派人回來取銀子用,甜釀派小廝去找他回家,卻被施少連趕了回來。

    后來他深夜醉醺醺歸來,見她在燈下獨坐,慢騰騰解衣:“怎么還不睡?”

    “我等你。”甜釀起身,站在他身前替他脫衣。

    他身上有濃郁的酒氣,還有脂粉的香氣,襟口還落了一枚花娘的口脂。

    甜釀頓住手,他低頭望她,一雙眸子深不可測,突然鉗住她的下顎,迫使她抬頭,將冰冷的唇印在她臉頰上。

    甜釀雙手揪住他的手臂,迎接他暴戾又強硬的吻。

    他在她唇上又啃又咬,她吃痛皺眉,唇齒間沁出血珠,他咬著她的傷處,汩汩的血被他反復(fù)吸吮入腹,那腥甜的氣息,有種嗜血的快感。

    “痛……”她真的痛,下頜幾乎要被他捏碎,全身都在戰(zhàn)栗,“求你……”

    他終于肯停下來放過她,眼里血絲密布,陰冷如刀。

    “你愿意嫁給曲池,愿意給他生孩子,那我呢?我的那個孩子呢……我的孩子被她母親毒死在腹中,我被她拋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終于哭出來,“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有孕……”

    “如果你不走,如果你不用避子丸下藥,怎么會有今日的局面�!彼а狼旋X,面龐幾近扭曲,“我當(dāng)年一心為你,你說不想生,我用避子丸,你說孩子可愛,我便停了藥,想要娶妻生子,可你是怎么對我的?”

    “我怎么不恨,你以為我真的不恨?”他眼里恨意滔天,“我從沒這樣對過一個人,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都是我求來的,都是你施舍的�!�

    施少連推開她,路過繡桌,突然頓住腳步,冷笑一聲,將那副她繡好的繡帕拋在火燭上,摔門而去。

    燭火蒙了繡品,光亮突然暗下去,又突然跳躍起來,眼前大亮,火苗幽幽舔舐著那副艷紅的喜帕,屋里是布料燒焦的氣味。

    那副喜帕被燭火燎出了一個窟窿,算是徹底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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