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楊夫人這幾日不住施家,在外會友,知道此事,亦是半晌凝住:“玖兒……”
“這都是我咎由自取,干娘不必安慰我。”她一雙眼睛分外的幽深明亮,“其實(shí)我心底討厭孩子,以前我總是在想,為什么每個(gè)人都要我生孩子,我心底不愿意要一個(gè)像我一樣的孩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可是那個(gè)孩子曾在我肚子里,流出來的都是血,那么多的血……”她咬著唇,眼睛發(fā)紅,“他恨我,恨我用一杯酒毒害他,也恨我害死他的孩子。”
楊夫人把她摟進(jìn)懷中:“可受苦的人是你啊,痛的人是你啊,他們男人做什么了?”
“他從頭到尾受過什么苦,一而再三罔顧你的意愿強(qiáng)迫你,哪怕他當(dāng)年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或是對你再對你好一點(diǎn),又豈會有這個(gè)下場?小九,干娘帶你回錢塘,遠(yuǎn)離這個(gè)男人,我們過快快活活的日子�!�
她搖搖頭,語氣蕭瑟:“我還回的去么?”
“很久以前,我有問過曲夫人,我問她,女子如何立世,她告訴我,因?yàn)榕硬灰�,世道艱難,所以我們更要肅正自身,端莊持禮,才能得到周全�!�
“可為何女人就要一塵不染,就要深明大義?”她苦笑,“這世道把我們塑造弱者,難道我們就要時(shí)時(shí)刻刻,方方面面塑造自己,讓自己完美無瑕?”
“在這種不平等的世道,難道我們不該活得更自私,更絕情?畢竟,能保護(hù)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cuò),屈服也好,反抗也罷,我只是為了自己過得更好些�!彼]上眼,“可如今來看,我是不是真的錯(cuò)的,如果沒有我的所作所為,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你沒有錯(cuò)。”楊夫人撫摸她的頭發(fā),“如果你一開始遇見的就是張圓,或者曲池,或是別的男人,應(yīng)該會過得很幸福�!�
“你只是運(yùn)氣不好,遇上了不該遇見的人。”楊夫人拍著她的肩膀,“玖兒,這世上還有很多的事情,好的、壞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如果有什么讓你覺得痛苦,那就不是你的錯(cuò)�!�
母女兩人偎依在一起,楊夫人嘆口氣,輕輕哄著甜釀,她默默枕在楊夫人膝上,一雙淚眼看著窗外的翠色如煙,秋色如霧。
寶月有空,也時(shí)常回來看甜釀,她如今臉兒圓圓,兩頰染緋,模樣不知比以前快活多少,陪著甜釀?wù)f說笑笑,臨去前,又忍不住繞回甜釀身邊,吞吞吐吐:“小姐……”
“嗯?”
“我丈夫管的那個(gè)鋪?zhàn)印睂氃逻七拼�,有些忐忑,“那個(gè)鋪?zhàn)颖粚O先生轉(zhuǎn)手出去了,鋪?zhàn)永锏幕镉?jì)都拿工錢打發(fā)了……小姐,是公子出什么事情的么?我聽旁的人說了很多,公子近來惹上了大麻煩,他在外頭放的債,好些債主都找上門來兌銀子……”
甜釀讓小云去取錢袋:“我這里還有筆銀子,你拿去度日�!�
“不不不……小姐,我不是這個(gè)意思……”寶月連連推辭,“我丈夫又找了活計(jì),家里不愁生計(jì)的�!�
“小姐,我只是想起來……當(dāng)年婢子跟著公子從江都來金陵,有一陣子家里也缺錢,公子將手邊的東西都賣出去了,婢子從來沒有見過他發(fā)愁喪氣的時(shí)候……這會子又聽到這些,心里只是覺得不好受……”
“婢子那時(shí)候怕死他了,都要熬不過去,他總是一副很可怕的表情,冷冰冰陰沉沉,卻什么都算在心里,不把這些當(dāng)回事。”寶月認(rèn)真看著甜釀,“公子會落敗嗎?”
甜釀知道孫先生帳上的銀子都被施少連抽走,唯獨(dú)剩下她手中的那些未動(dòng)。
她無法回答寶月的問題,問她:“你想看著他落敗嗎?”
“當(dāng)然不想�!睂氃�?lián)u頭,“婢子還想著他就是那副樣子好了,看著他別的模樣,心頭總覺得空蕩蕩的�!�
這是積威甚重了,甜釀微微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回去吧�!�
晚間順兒回來取施少連換洗的衣裳,被甜釀截�。骸八@幾日都做什么?什么時(shí)候回來?”
順兒撓撓頭:“平貴來了,這幾日公子白天出門訪客,晚上在天香閣待客,小的也不曉得公子什么時(shí)候回來,他只打發(fā)小的回來取東西、拿銀子�!�
甜釀?dòng)謫査骸凹依锏匿佔(zhàn)佣嫉殖鋈チ耍眠@些銀子做什么?”
順兒呵呵一笑:“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往日公子那些朋友,合伙做買賣的人都找上門來,不敢跟公子沾上關(guān)系,怕有大難臨頭,公子手頭沒那么多銀子,只得賤賣名下資產(chǎn)填窟窿�!�
他怕甜釀細(xì)問:“天色不早,公子還等著我回去�!币涣餆熍芰�。
再來的人是孫翁老,特來跟甜釀辭行:“老朽年歲大了,也該告老還鄉(xiāng)了�!�
“孫先生要走?”
“這府里也沒有孫某要做的事情,索性就辭了,回家過幾年閑散日子。”
家里的鋪?zhàn)佣嫉殖鋈�,銀子都給了施少連,也沒有孫先生的用武之地。
“孫某在施家呆了十幾載,從江都跟著到金陵,也把公子夫人當(dāng)家人看待,此次一別,不知是否還有相逢之日,夫人保重身體�!�
甜釀眼眶微熱,從屋里捧出一個(gè)匣子來:“這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望先生收下。”
孫翁老搖頭謝過:“公子那邊都幫老朽安排妥了,夫人的好意老朽心領(lǐng)�!�
家里的前院很清凈,他不在,孫先生也不在,如今只留了她一人在家中,楊夫人時(shí)時(shí)來勸她回錢塘,可甜釀對楊夫人說:“我們婚期已定,我是打算要嫁給他的。”
“傻孩子,你可知道嫁給他有什么后果�!睏罘蛉嗣摽诙觯暗葟垐A搜羅全了他那些罪證,你可知他有什么下場?”
“我知道�!彼c(diǎn)頭。
阮阮終于出現(xiàn)在甜釀面前,僥幸發(fā)笑:“欸,施公子走了,我才敢踏進(jìn)這屋子里來,我見了他,就好比老鼠見貓——溜之大吉�!�
“你成日在家做什么呢?”阮阮去擺棋盤,“一個(gè)人在家不悶么?”
“習(xí)慣了�!碧疳劙炎郎匣j筐一推,擱在身旁,“你呢,近來都在哪兒?”
阮阮分明看見那籮筐里是件男子的冬袍,笑嘻嘻道:“張圓近來也忙,每日匆匆不見人影,我也在家悶著,鮮少出門�!�
“施公子還回來嗎?”阮阮問她,“還是夜夜留宿天香閣?”
甜釀脧了她一眼。
阮阮推推甜釀的手臂:“我給張圓送茶的時(shí)候,聽見他在屋子里發(fā)狂踱步,施公子給金陵城的守備太監(jiān)送了一筆賀禮,把張圓搜羅到的案子又給翻供了。”
“施公子會敗嗎?如果他敗了,你怎么辦?”
甜釀淡聲回她:“我不知道�!�
阮阮看著她:“那你站在張圓身邊,還是站在施公子身邊?”
甜釀去了一趟天香閣,天香閣依舊熱鬧,甚至比以往還要熱鬧,她想起來,秋闈已過,正是放榜的時(shí)候,鹿鳴宴剛過,滿座都是今年新晉的年輕舉子們,談笑風(fēng)生,春風(fēng)得意。
戲臺上唱念打坐,舞袖蹁躚,一角的皮影戲臺前卻只有寥寥幾個(gè)觀者,臺上演的是一出《玉鐲記》,講的是春日游園,書生撿到仕女掉落的一只玉鐲,因此緣定一生的故事,施少連來的時(shí)候,正好是故事落幕。
“你怎么來了?”他衣裳微敞,頭上還簪著一朵重瓣海棠花,眉心卻是陰郁的,神色也有些淡漠。
“我來勸你回家�!碧疳効粗�,認(rèn)真道,“馬上就要成親了,怎好流連風(fēng)月之地。”
他聽她這么說,臉上的冷漠褪去,唇邊突然浮起一絲微笑,將她攬?jiān)趹牙铮骸凹热粊砹耍蔷蜕先プ�。�?br />
樓上正在玩擊鼓傳花,她自阮阮走后,許久不來此處,花娘中添了新面孔,有認(rèn)得她的,也有不認(rèn)得的,一群西北過來的商客笑聲掀天,有人輕佻看了她兩眼,他也不以為,他的手臂搭在她肩頭,陪人玩博戲,她能察覺到他在開懷大笑,那笑聲震動(dòng)胸膛,傳入她的身體。
夜太深,秦淮河燈火不歇,施少連帶她上樓歇息,還是那間屋子,又重新布置出來,兩人滾入床榻,他吻她的時(shí)候有一瞬間的疏離和壓抑,而后又是極度的興奮,自從標(biāo)船出事后,他總是這樣,好似他體內(nèi)蟄伏著一只獸,正在慢慢蘇醒。
他雙腿懶散垂在床沿,將食指深入她的發(fā)間,慢悠悠順著她的長發(fā),他身上的衣裳還是完整的,卻把她的羅裙撕碎,甜釀俯在他胸膛上,看著他緊閉的眉眼,問他:“為什么要家里的營生都關(guān)了,把銀子都兌出來?你打算怎么辦?”
“總要留一筆買命錢。”他喃喃自語,又自顧自笑了,“買命錢……我施少連什么時(shí)候輸過?”
甜釀坐起來,抱住雙膝:“我們成親吧,讓干娘替我們操辦婚事,把王妙娘和喜哥兒接到金陵來,闔家一起聚一聚。”
“那把喜帖發(fā)給張圓和曲池?還有吳江的曲夫人?請他們來觀禮?”他也從床上坐起,支起一條腿,有些玩世不恭的對著她笑,“讓他們眼睜睜看著我們洞房花燭,看我抱著美人歸?”
“好�!碧疳勂a,認(rèn)真看著他,“可以。”
“何必那么麻煩�!彼謶猩⑻苫厝ィ抗獍l(fā)冷,“天香閣里有現(xiàn)成的喜燭和喜服,你想成親,明晚就可跟我在這喝交杯酒,酒席也是現(xiàn)成的,請大家來喝一杯,又熱鬧又喜氣。”
“我不想在這里成親�!碧疳勔蛔忠痪涞溃拔也幌脒@樣�!�
“那你想什么?”他冷冷閉上眼,控制不住想要挑釁她,“難道想和錢塘那樣,私相授受,喜轎沿著西湖走一圈,讓旁人恥笑�!�
“為什么總要提曲池?”她秀眉豎起,語氣急促,“為什么你總要這樣,如今和曲池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蹭的從床上站起來,目中蘊(yùn)含怒火盯著她,胸膛起伏,咬牙含恨:“你以為我如今這副局面是誰造成的?你以為曲池姐弟就是好的?曲池和張圓聯(lián)手起來對付我,還摻和了多少人�!�
“你若是放過曲池,你若是不為難他,你若是不去攪亂曲家,他又怎么會針對你,曲池不是那樣的人�!碧疳剠柭暦瘩g,“是我自己選擇要嫁給曲池的,你為什么要去報(bào)復(fù)他?”
“你、你和曲池有聯(lián)系……”他抬起頭,神色冰冷,目光陰鷙,撐臂在床沿死死盯著她,“是楊夫人告訴你的?不,不是楊夫人……是張圓……你什么時(shí)候和張圓搭上關(guān)系的?”
“我告訴過你,不許你見張圓�!彼谋臣孤栔�,像片鋒利的竹篾,“什么時(shí)候趁我不備偷偷見他?你兩人想要舊情復(fù)燃?他當(dāng)然要?jiǎng)衲慊仡^,張御史如今春風(fēng)得意,看見昔年戀人受難,自然要挺身而出……”
甜釀直勾勾盯著他,心頭寒冷,目光也發(fā)冷。
“我把阮阮送給張圓,你心底是不是介意?他用了嗎?”他捏著她的下頜,像頭被激怒的獸,“他跟那什么趙窈兒成婚這些年,也沒有子嗣,是不是都沒碰過,難道為你守身如玉?等你回頭?”
“你十幾歲就會勾引人,先是勾引我,然后是張圓,最后是曲池,每個(gè)男人心里都有你……不愧是私窠子里出來的,從小耳濡目染,慣會做喬�!�
甜釀胸口發(fā)疼,嘶嘶喘氣:“施少連,你能不能別發(fā)瘋,我不想再和你吵架。”
“你別這樣對我……”她被迫仰面對著他,目光沉痛,“我會和你成親,我會有一個(gè)孩子……你別這樣……”
“你不明白,這不是孩子的事情�!彼N近她,鼻唇近乎和她相觸,語氣極為溫柔親昵,“跟孩子根本就沒關(guān)系,你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
下一瞬,他松開她,往后退了幾乎,和她似乎隔著一堵透明的墻,目光暮色沉沉:“昔日你不想嫁,而今我也無意娶,成親之事,等我有心思了再提。”
甜釀是被楊夫人接回去的,走之前,施少連同她說話:“把家里庫房中那些東西理一理,都兌成銀子,我過兩日讓順兒來取。”
她默然點(diǎn)點(diǎn)頭,楊夫人實(shí)在忍不住破口大罵:“若不是看在玖兒的面子上,我今日就要提刀來斬你,你一再毀她,如今又想把她如何?”
“如今不是正如夫人的愿?”他端著酒杯輕描淡寫,“夫人愿意讓她給我陪葬?”
楊夫人醒悟過來,看了他一眼,施少連掀開衣袍,轉(zhuǎn)身進(jìn)了天香閣。
家里后宅還有不少的綾羅綢緞、金銀器物,施少連說要銀子,甜釀就打發(fā)人去變賣兌銀子,隔兩日順兒回來取銀子,甜釀吩咐人將匣子抱來,零零碎碎湊了一萬兩,加上屋子的房契,一并塞給了順兒。
楊夫人抽出了那張房契,塞給甜釀:“別的都給他,我們不要他的,這房契,還是玖兒留在手里,這宅子的錢,我來補(bǔ)給施少連�!�
“干娘,你……”
“這是你應(yīng)得的�!睏罘蛉巳崧暤�,“這宅子,也該回來了�!�
甜釀見楊夫人面靨上浮著苦澀又欣慰的笑。
“這兒就是你的家�!睏罘蛉藸恐氖郑笆朗戮瓦@么巧,你生得像小玖兒,名字也帶個(gè)九字,年齡又一般大,我早就把你當(dāng)成她,把你當(dāng)成這家里的孩子,想必這就是我們兩人一見如故的原因�!�
“這當(dāng)真是緣分,我在錢塘和小九相識,小九又住進(jìn)了這家里,好似冥冥中注定一般,破鏡重圓,久別重逢,老天爺終究有開眼的時(shí)候�!�
楊夫人語氣意味深長。
甜釀?lì)澛暤溃骸拔抑挥浀米约旱拿纸行【�,�?yīng)當(dāng)是一家農(nóng)戶收養(yǎng)的孩子,很小的時(shí)候是在吳江一間尼姑庵里過的,后來被賣,賣我的那個(gè)尼姑姓沈,這個(gè)沈尼姑在江都又和我遇見,大哥哥懲了她,沈尼姑熬不過去,自縊身亡�!�
“孩子,你受苦了。”楊夫人禁不住淚如雨下,“是干娘對不住你,若是我當(dāng)年能在那尼姑庵徹查清楚,或是在錢塘問明白你的身世,如何會有今日,我心底的內(nèi)疚比誰都多�!�
“我以為干娘連著兩次來金陵找我,是為了曲池來的�!彼氖衷陬澏�,“原來不是……”
“我只是為了你而來,玖兒,曲池說你小時(shí)候在吳江住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楊夫人淚水滂沱,“你那時(shí)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也以為你早就死了�!�
“所以……我的名字是叫楊玖兒嗎?”
她輕飄飄道,捂住干澀的眼睛:“干娘,你來得太晚了……”
“你就是玖兒,你就是從這家里出去的�!睏罘蛉寺牭竭@句,心都要碎了:“你前腳到金陵,我后腳就跟過來,那施少連心術(shù)不正,又敢膽大妄為,若不是故意下絆子使壞攔著我,又何至于拖到如今,我聽到你要嫁他,心底亂的不知道怎么是好……”
楊夫人抱著甜釀哭了一場,又笑了一場,故人相認(rèn),格外的心喜又心酸。
她曾經(jīng)很想有個(gè)家,有自己的爹娘,但在楊家墳前磕頭的時(shí)候,涌上來的卻是悲傷。
甜釀寫了封信回江都,問候王妙娘和喜哥兒的狀況,如果她真的是楊玖兒,那楊夫人帶回來安葬的那具幼兒骨骸,是不是王妙娘那個(gè)夭折的女兒?
收到王妙娘和喜哥兒回信時(shí),甜釀?dòng)秩ゼ懒艘淮螚罴覊灐?br />
她的名字的確是楊玖兒,當(dāng)年她的母親和楊夫人帶她出游,她母親把她推給楊夫人外逃,自己回了家中,后來和兩個(gè)姐姐自盡于家。
她這一生最當(dāng)感激的人就是楊夫人,一個(gè)家婢帶著一個(gè)幼兒倉皇外逃,受盡磨難,起勢后還照顧她父母兄姊的墳塋,后來錢塘相遇后也對她照顧有加,一路追隨到金陵來。
天氣漸冷,幾場秋雨之后,金陵城秋葉落盡,人人換上了夾棉的襖衣。
甜釀手邊的那套冬袍已經(jīng)縫制好了,順兒好些日子沒有回家,她挑了幾套他的冬衣,又去了一趟天香閣。
天香閣已經(jīng)燒起了地龍,暖意融融,暗香撲鼻。
潘媽媽見她面色似乎不是太好,腳步急促又沉重,直直往里去,緊張攔住她:“施公子,施公子在上頭有事……姑娘等等,我去樓上通傳一聲……”
片刻之后,施少連披著一件單衫、模樣浮浪出來,見了她,緩步過來,語氣是沙啞平和的:“怎么來了?”
“我來送幾件衣裳給你,天氣冷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揉揉脹痛的額:“知道了,你回去吧�!�
“干娘告訴我,我的名字叫楊玖兒,我找到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彼�
他語氣輕飄:“是么?恭喜�!�
“干娘誤以為我早就夭折了,她在尼姑庵收斂的那具骸骨,其實(shí)是王妙娘的女兒�!碧疳勢p聲說,“我和干娘打算回一趟江都,把那個(gè)孩子的骨骸帶回去在施家安葬,順便看看王妙娘和喜哥兒�!�
他原本要走,聽見此話旋即轉(zhuǎn)身回來,一雙疲倦的眼看著她,她面上平靜,心底卻不知道想著什么。
“回江都?”他遲疑,將她一雙手?jǐn)n在手心,“這種時(shí)候回去做什么,路上又冷,近來又多雨�!�
他低頭親吻她的手指:“那是王妙娘的女兒,你叫她帶著喜哥兒來金陵和你相見,讓她把她女兒的骨骸帶回去……”
“金陵太冷了,我想回去住些日子,等天暖和了再回來�!彼龗觊_他的鉗制。
他順著她的力道摟住她,將她按在他胸膛上,身上是溫?zé)岬南銡夂途茪�,天香閣用的是她調(diào)的香,那幽幽的、浮動(dòng)的香氣。
“別回去,就留在金陵,等我把這些事情都清理干凈,我就回家�!彼ひ舫脸�,“小九,我需要你在我身邊,這種時(shí)候你不能走�!�
“別跟我置氣,你知道我最近心底不痛快�!彼皖^去吻她,“你想想我受過那些苦,沒有你的那些日夜,你肚子里的那個(gè)孩子,我放在你身上所有的心血�!�
甜釀扭頭躲開他的吻,忍住眼眶里的淚,仰面問他:“你知道我是楊玖兒吧,什么時(shí)候知道的?”
“楊夫人找你的時(shí)候,說你是楊家人�!彼讣鈸崦拿骖a,“我怕她帶你去錢塘,怕她帶你去見曲池,那時(shí)候攔著沒讓她見你。”
“我是不能失去你的,小九�!彼曋�,“不管你是誰,你是什么身世,在我心里,你永遠(yuǎn)是我身邊的妹妹�!�
“怎么會這么巧。”甜釀微笑,“你買下的宅子,就是我原來的家,你跟我講過好幾次舊屋主的事情,我那時(shí)候都不耐煩聽,但你還是會告訴我,告訴我這里原來住的是誰,他們過的是什么日子�!�
“這是天意,冥冥中的注定,陰錯(cuò)陽差的巧合�!彼ひ羯硢∮秩岷停袄咸鞝斠苍诔扇�,也在成全我�!�
“是么?好些年前,在我還在施家的時(shí)候,有一天……哥哥帶著我和喜哥兒吃過一次長壽面,吃過長壽面,我們兩人看著喜哥兒謝過一副對聯(lián),那副對聯(lián)寫的好,我們就把它裱起來,掛在了喜哥兒的書房里,把那天的日子也寫在了對聯(lián)上。”
“楊玖兒的生辰是六月二十八日�!彼龘P(yáng)起臉,“喜哥兒回信告訴我,我們吃長壽面的那個(gè)日子,也是六月二十八日�!�
“好好的日子,平白無故為什么要吃長壽面?”
“所以你早在那時(shí)候就知道我是楊玖兒,你早就知道楊夫人是誰,對嗎?”她用力推開他,“你早知道,卻一直瞞到今天……干娘全都告訴我,你千方百計(jì)攔著她,不讓她找到我,告訴我真相�!�
滿室沉默。
“很多年前。”他回道,“那個(gè)沈尼姑嘴里�!�
“為什么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瞞著我?如果不是我遇見楊夫人,我是不是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原來我的名字叫楊玖兒,原來我出生在金陵,原來我有爹娘兄姊,原來我有這樣的身世背景,原來在我顛沛流離的兒時(shí),有人還記著我,找過我?”
“因?yàn)槟慵依锶硕妓拦饬�,你不需要知道你的過去,這對你毫無意義。”他看著她,“你不知道的,就不算失去,我何必讓你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你不能這樣�!彼Z調(diào)軟綿綿而痛苦,“這對我很重要……很重要……你明明知道我在乎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至少還有楊夫人在,至少這世上我還有一個(gè)可以親近的人,如果我能遇見楊夫人,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至少我不用害怕那個(gè)沈尼姑,一看到她就當(dāng)眾失態(tài)�!�
他垂下眼睫,擋住漆黑的眼,幽幽嘆了口氣,嗓音發(fā)冷:“告訴你楊夫人的存在?然后你就有了一座撼不動(dòng)的靠山?你總是不聽話,總是違背我的意愿,憑我那時(shí)的能力,如何能從楊夫人手中將你搶到手……只有你孤獨(dú)無依,吃過苦頭,才會聽我的話,才會乖乖呆在我身邊來�!�
他面上神色平靜而冷酷:“我想要你全部依靠我,楊夫人對你的好不值一提,可我不一樣,我們兩個(gè)人,是血肉相纏,是本就一體的�!�
她看著他連連搖頭,語氣空洞:“你總說你愛我,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可你真的愛我,還是愛你自己?”
“如今你知道也不晚,你住進(jìn)了自己的家里,又認(rèn)了楊夫人當(dāng)干娘,墳前拜祭了自己雙親,也是心愿圓滿�!彼灰詾橐�,“我不許你回江都,別以為我不知道楊夫人的心思,她如今還在想撮合你和曲池�!�
“再者,左右?guī)兹�,通政司手里的案子也馬上要審了,我費(fèi)盡辛苦,向金陵守備太監(jiān)行賄了十萬兩銀……姑且能保得自己一條命在,若是家產(chǎn)蕩盡……”他瞳孔睜圓,眸低似有一絲笑意,“你愿不愿意陪我受苦受罪?”
“最后我只剩下你了……好妹妹�!彼种竸澾^她的臉頰,“生死相隨,你可愿意?”
她冷冷看著他,吐出三個(gè)字:“不愿意。”
他扭頭看著她,聳著肩膀笑起來,那笑聲從胸膛傳出來,洋溢在他臉上,似是極得意的模樣。
甜釀冷眼看著他放肆大笑。
他笑夠了,又狂亂去摟她吻她,下頜的粗礪的青色短茬蹭在她臉頰上,最后扔給她一句話:“這一生,我都要你和我捆在一起。”
第126章
張圓將手中的案子呈上去前,特意見了甜釀一面。
楊夫人和阮阮都在,幾人安排了一桌酒菜,天陰欲雪,阮阮去爐邊燙酒,楊夫人去外頭招呼下人送菜,只留他兩人在暖棚里。
張圓這時(shí)才聽楊夫人說甜釀身世,向甜釀道了聲恭喜。
甜釀只問了他一句話:“他會死嗎?”
張圓反問她:“妹妹以后打算怎么辦?”
“窈兒嫁給你很好,你若是能照顧阮阮,我也多謝你�!碧疳勎罩票K,“干娘一直勸我去錢塘住陣子,西湖天暖,比金陵愜意……但我想留在這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