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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這兩句話是林向北親口說的。

    會發(fā)到社交平臺做宣傳的視頻本來就公開可見,如果一切都是林向北的授意呢?

    為了賺錢,林向北能做到什么樣的地步?

    賀崢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心中的怒火卻始終熊熊燃燒不肯消去。

    他很慢很慢地磨了磨牙,一瞬,抓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大步出門,邊下樓邊播打一早存在通訊錄里的手機號碼。

    “唔——”

    林向北沖進衛(wèi)生間,撞開隔間的門,一彎腰沖到喉嚨的酸臭酒液全稀里嘩啦開閘似的從嘴巴和鼻腔里噴了出來,他已經(jīng)顧不得臟,跪在地面,兩只手撐在馬桶上,發(fā)出一聲駭過一聲的嘔吐聲,直到將胃里排空才張大嘴巴艱難地、大口地呼吸。

    他的心跳得好快,砰砰砰連接著發(fā)白的大腦,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抬手都變得很費勁。

    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死在這里。

    他才二十八歲,雖然活得很辛苦,但還不想死。

    林向北胸膛劇烈起伏,輕微渙散的眼瞳許久才能勉強看清東西,幾乎半跪半爬地扶著墻站起來,為自己又度過一道難關(guān)而艱難地抽了下嘴角。

    被惹毛的黃敬南罵他“給臉不要臉”,把兩個選擇擺在他面前:要么嘴對嘴喂酒,要么把整瓶烈酒喝了,他假裝猶豫過選了后者。

    林向北能夠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各種各樣不懷好意的瘋狂的粘膩的目光,在特定的場景下,一個人的痛苦和屈辱會是調(diào)動氣氛最好的興奮劑。

    他不是玩不起的人,既然選擇了這份高薪的工作就要相對有承受其帶來的一系列效應的準備。

    嘴巴鼻子里充斥著殘存的嘔吐物的酸臭氣,林向北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臺漱口擤干凈,鏡子飄起的剪影像迷障里森白的湖泊倒映出一只死氣沉沉的鬼臉,他默默地和發(fā)空的眼睛對視半晌,很茫然地有一點不認識自己了。

    沒法再上工,意識恍惚,甚至走路都變得困難,林向北擔心自己半路猝死,躲進休息間給室友江杰打電話,問對方有沒有時間過來接他一趟。

    江杰為人爽朗,知道他為了還債沒命地連軸轉(zhuǎn),一聽他的請求二話不說答應下來。

    林向北縮在沙發(fā)里,室內(nèi)有暖氣,他還是感到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一直在發(fā)抖,大概是早上被抽了那么多血又沒有好好休息的后遺癥。

    他強撐著不敢睡,怕黃敬南找過來,拿指甲摳自己的手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不到幾分鐘,林向北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時間,聽見手機在響,摸索著摁了接聽,“喂?”

    沒有人說話,只有輕微的電流滋滋聲。

    他看了一眼是陌生號碼,有氣無力地問:“誰啊?”

    手機那頭的賀崢已經(jīng)坐進了車里,聽見林向北在并不嘈雜的環(huán)境里傳來的虛弱嗓音,松一口氣,將電話給掛了。

    林向北只覺得莫名其妙,揉了把臉把手機放回兜里。

    同事進來被他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你真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

    林向北搖搖頭,對方給他倒了杯熱水,溫熱的水流像條開闊的河流淌過火辣辣有灼燒感的喉嚨和胃部,他的身體稍微回暖一點。

    半個多小時后,江杰打電話說人已經(jīng)在外頭。

    林向北實在走不動道,讓同事帶他進來,他顯然也震驚于林向北的狀態(tài),瞪大眼說:“怎么弄成這樣?”

    “回去再說�!绷窒虮泵碱^緊鎖,“扶我出去打車吧�!�

    江杰將他一條胳膊架在肩上,費力地扶著他一同從Muselbar的大門繞出去,林向北四肢綿軟,步伐像剛學會走路似的一頓一頓,眼皮子上下打著架,隨時要睡著的樣子。

    “撐住,千萬別暈過去啊�!苯軞獯跤�,“你身上怎么那么冷,不行就去醫(yī)院吧�!�

    去醫(yī)院是要花錢的,林向北強打精神,扯唇笑道:“沒事,回去喝點熱水睡一覺就好了�!�

    兩人停在馬路邊攔出租車,林向北剛想找個地方靠著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不經(jīng)意一抬眼,見到馬路對面的路燈下站著一道亭亭的人影。

    大片發(fā)黃的燈光里有細小的灰塵浮動,像漂泊的雨絲,也像細細的雪粒——林向北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但他見過雪,那是好幾年前的冬天,他獨身去到陌生的北市,大街上到處白茫茫的,景色新奇又漂亮,但雪里沒有他想見卻不敢見的人。

    他像做了一場隔空的夢,神情惘惘的。

    人影動了。

    朦朧的五官隨著走近而緩緩變得清晰,是林向北十年來夢見過無數(shù)次的卻比夢里更成熟的臉,是他想見卻不敢見的賀崢。

    瞧把我們沒有再愛的賀律給急得。

    第10章

    “阿杰,幫我個忙,待會無論我說什么,你都不要反駁�!�

    林向北帶有一點央求地看了室友江杰一眼,得到對方的回應后,慢慢地挺起了腰板。

    馬路很長,長到賀崢每走來的一步都像重重地踩在林向北的心上,馬路很短,短到林向北沒有任何時間把渾身酒臭氣的自己倒騰一番,只能以這樣糟糕的狀態(tài)直面對方。

    他趕在賀崢抵達前顫栗著手把外套兜里的煙盒翻出來,抽出一根,打火機好像落在休息室,他摸遍全身沒有找到,只靠嗅聞很難提神,干脆咬出紙卷里的幾縷煙絲含在舌底下,繼而虛虛地用嘴唇咬住煙頭,澀到發(fā)苦的廉價尼古丁和尚存的酒味在他的口腔里碰撞發(fā)酵,被刺激的味蕾勉強拽住已是強弩之末的林向北混沌的神志。

    “又見面了�!绷窒虮毕劝l(fā)制人,還是那套開場白,“真巧。”

    賀崢剛停好車就見到林向北被人攙扶著站在馬路邊,離得不算近,依舊能看清林向北搖晃的身形,等來到三步開外的距離,先聞?chuàng)浔且魂噯苋说木茪�,再驚愕于他如同病入膏肓的病人灰白的臉色。

    他的目光從林向北叼著的香煙掠過,繼而狀若無意地落在江杰身上。

    林向北完全站直了,被烈酒燒過的聲線喑啞難聽,“我對象,也在這上班,我們剛要回去�!彼唤o賀崢反應的機會,接著追問道,“你呢,約了朋友來玩?”

    江杰雖然答應林向北說什么都不反駁,但作為24k純直男,過載的信息量還是讓他發(fā)出“啊”的一聲。

    “阿杰。”怕露餡的林向北很親昵地推了江杰一把,自己反倒晃了一下才站穩(wěn),“有出租車過來了,你讓師傅先打表等幾分鐘,我跟我高中同學說幾句話,馬上過去�!�

    江杰還在消化“對象”這兩個字,撓著腦袋一步三回頭地去攔車。

    不單江杰在驚訝,賀崢原本就淺淡的神情也有將近兩三秒的時間凝滯住。

    他聽著林向北故意加重的“高中同學”四個字,盡管是他先在金沙大飯店門前給出這樣的定義,但因為林向北話是對著交往對象說的,特地將這個詞拎出來,無形中像是在避嫌——新歡舊愛碰頭,避嫌在所難免。

    只是站在這里,賀崢感到一陣很荒謬的可笑。

    林向北“依依不舍”地目送江杰上車,旋身望向緘默的賀崢,因為叼著煙說話不方便,不得已取了下來,又很客氣地招待朋友那般掏出煙盒往前一送,果然得到賀崢的拒絕。

    他本來也沒打火機,完全是做功夫,豁然一笑,“哦,我忘記了,你不抽煙�!�

    賀崢不說話,只是退后了半步。

    林向北仿佛沒有注意到他遠離的動作,像積攢了滿腹的言語,聲音累累如珠往外跑,“那天在金沙見到你,我挺高興的�!�

    他上下掃一眼賀崢剪裁得當?shù)娘L衣長褲,語調(diào)加重了點,“我說真的,你現(xiàn)在賺不少吧,真牛,那兒隨隨便便一頓就好幾千。”

    林向北表現(xiàn)得有點兒吊兒郎當?shù)�,就像是窮親戚急切要攀上飛黃騰達的遠親,不是很討喜,至少話聽在賀崢的耳朵里,讓他不自覺地抿直了唇角,一時竟無言以對,只淡淡地嗯了聲,“還行�!�

    “都十年沒見了吧,以前的事情......”

    林向北側(cè)過頭深深地吸一口氣,因為要說服自己相信這些話,他的表情認真到有點執(zhí)拗,帶著一點笑,好讓賀崢相信他不是造假。

    “那會兒大家都太小了不懂事,發(fā)生什么我都記不太清了,不過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誰沒有年輕犯傻的時候,你說是吧?”

    賀崢常聽憤怒的當事人故意夸大事件經(jīng)過、聽不老實的被告為逃避責任撒大大小小的謊,需要辨認真假的工作性質(zhì)使得他對案件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有很深的懷疑,但他和林向北不是站在法庭,他沒法時時刻刻在生活里抽絲剝繭地去分析一個闊別十年的人說的每一個字的真實性。

    他聽林向北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那段歲月對他而言根本就不值得追憶,只需要用“年少無知”即可概況的一段過往。

    林向北當然可以忘記,回憶只會懲罰在乎的人,但既然是翻篇的少年傻事,太認真就會成為一個笑話。

    賀崢的指尖不知道為什么有點麻麻的,心里也悶悶的像缺氧,林向北的遺忘讓他找回了自己的冷靜,他喉結(jié)輕微滾動一下,注視著林向北的眼睛,更淡地回:“嗯,太久了,我也記不太清。”

    被賀崢冷淡地看一眼,林向北躲在袖子里的左手劇烈地抽動著,尖銳的痛比剛被打斷時更甚。

    他哈的一聲,口腔里的熱氣變成空中騰騰的白霧,好看的五官在霧氣里變得朦朧,幾瞬,為賀崢的放下如釋重負般扯出個清晰的笑,“那就好,我還以為......”

    他顯然是不預備往下說,但終究還是用玩笑的口吻接了一句,“以為你專程來找我呢�!�

    “不是�!辟R崢極快地否認,“我約了朋友�!�

    林向北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胃里驟然一陣絞痛,不可控制地干嘔了一聲,抬手別過臉道:“抱歉�!�

    空氣里飄過點酒酸氣,賀崢難掩不喜地皺眉,到底說:“這種工作很傷身,少喝點吧�!�

    林向北用手背揩一下嘴唇,像是要證明給賀崢看他過得很幸福,有一點無奈的、又滿是憧憬地說:“我跟阿杰這兩年打算買房,你也知道深市的房價有多高,趁年輕拼得動......”

    賀崢根本不想在他口中聽見有關(guān)任何現(xiàn)任的事情,特別是關(guān)于兩人的未來,他無關(guān)的未來,極盡淡漠地打斷道:“我朋友在里面等我�!�

    林向北悻悻地住嘴,“哦,那我不打擾你了,你走吧,我也要回家了。”

    可是兩人誰都沒有先動,靜立著,像致哀似的,目光撞在一起又迅速地錯開,彼此的眼睛里立著一塊隱形的碑,為他們死去的過去。

    這次是真的要分道揚鑣了,林向北想,不管賀崢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出現(xiàn)在這里,以后大概都不會再來了,應該正式做個道別才對,就當為了彌補賀崢離開荔河前來看守所探監(jiān)卻始終沒能跟他見上一面的遺憾。

    就讓他來做這個了斷的人吧,一如十年前。

    “真走啦。”林向北深深地看了賀崢一眼,莫名其妙蹦出一句祝福,“一切順利�!�

    賀崢先發(fā)出無意義的單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封鎖的喉嚨,不應該講的兩個字又跑了出來,“再見�!�

    兩人一同默契地仿若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

    從今往后,便是各奔前程不問西東,一個越升越高,一個越陷越深,云泥之別了。

    林向北姿態(tài)瀟灑,腿卻像灌了鉛,重得每走的一步都很吃力,跟賀崢說的這會兒話讓他身體到了極限,他的眼前閃過大片大片白色的飛花,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其實什么都沒有,可疼痛卻是真實的,風像一把把刀子在他的身上刮,手痛、胃痛、心痛,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痛的。

    因為說了不真實的話,心痛得最厲害,如得了絕世罕見的肥大冠心病,他的心不斷地脹大再脹大,直到填滿了整個胸腔,擠得他透不過氣。

    但他沒有回頭,艱辛且決絕地彎腰栽進了后車座。

    林向北的嗓音繃成一條拉緊的線,目不斜視道:“師傅,開車吧�!�

    江杰的說話聲隔了層水膜似的,“剛剛那個人是誰啊,向北,向北......”

    賀崢是誰?

    是很好很好的人,正是因為知道賀崢的好,他才不能重蹈覆轍,讓擁有輝煌人生的賀崢和他這種一事無成的敗類扯上關(guān)系。

    林向北用掌心大力地捂住了眼睛,在目不視物的黑暗里,世界短暫地安靜了下來。

    靜靜地、靜靜地,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回到已知的過去的安全——

    “澤銳哥,我有點事,你們先走�!�

    相約跟鐘澤銳去新世界夜總會的林向北把電瓶車調(diào)了個頭,往在道路旁小跑著的賀崢開去。

    是周末的午后,頂頭一輪烘烤大地的烈陽,天做蓋,地為鍋,生活在天地里的人是蒸爐里汗流浹背的冰棍,嘩啦啦流不完的咸汗水。

    賀崢沒打傘,因為在大太陽底下跑了一段路,頭發(fā)、衣服被汗浸濕,臉微紅。

    聽見有人在叫他,回過頭,耀目的光暈里是騎著電瓶車的林向北。

    林向北絲毫不被前兩天在學校跟賀崢交友失敗打擊,用兩條長腿做腳剎,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擋陽光,“你很急嗎,去哪兒,我捎你一程�!�

    賀崢高挺的鼻尖上凝結(jié)著細小的汗珠,微喘著,略一猶豫,邁開腿坐在了后座,“前面左拐�!�

    他節(jié)假日都會在大排檔兼職,給鄰居和奶奶都留了店里的號碼,中午在后廚洗碗時,鄰居打電話來說奶奶在門口摔了一跤,半天站不起來,腳踝腫得青紫。

    老人家年紀大了,摔跤可大可小,但脾氣犟,為了省錢怎么著都不肯去診所,鄰居要賀崢趕緊回家來勸。

    大排檔離賀崢家有四公多里的距離,平時他都是邊看書邊往回走,奶奶出了事,恨不得長出一對翅膀——翅膀沒有,等來一輛二輪。

    少年的身體都被烤得熱烘烘的,賀崢難得著急,為了看清路不自覺地拉近二人的距離,胸膛半貼住林向北的項背,指路說話時氣息噴灑在林向北的耳朵,給林向北傳來一陣又一陣難以忽略的熱氣,是很不尋常的靠近。

    酸溜溜的汗味和衣服殘留的皂角香混著焦灼的空氣,林向北腦門上、脖子里冒出一顆又一顆的汗珠滾進衣襟里,回頭問:“是前面那條路嗎?”

    嘴唇幾乎擦揩過賀崢的嘴唇。

    四目相對,林向北和賀崢都愣了一下,車頭險些失去控制撞向一旁的小土堆。

    好在這一點小插曲并沒有造成任何的事故,林向北安全地將賀崢送到目的地。

    急著查看奶奶的傷勢,賀崢拋下一句“謝謝”小跑進屋。

    林向北打量著這一棟破舊的小平房,門口收拾得干干凈凈,好奇地跟了進去。

    里頭,賀奶奶坐在凳子上,精神抖擻地伸著一條腿,賀崢蹲著卷起她的褲腳,祖孫二人在說著話。

    賀奶奶見到門口的林向北愣了一下,顯然認識他,刻滿皺紋的臉露出一點憤怒的表情。

    林向北腳步一頓,賊一樣訕訕著退出去,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前天鐘澤銳在菜市場收保護費時被一個擺地攤賣菜的兇巴巴老太太舉著拖鞋邊啪啪打邊痛罵臭流氓,守摩托車的林向北也有份挨訓,幸好他跑得快,沒吃鞋底板。

    冤家路窄,感情賀崢這么能打是隔代遺傳啊。

    小北,你的強已經(jīng)來了,可不可以不要這么要強?

    第11章

    人的緣分是很妙不可言的,一個小小的契機竟讓十幾載來抬頭不見低頭見卻始終沒說上話的兩個少年試探地向彼此靠近。

    賀崢開始在學�;貞窒虮贝騺淼恼泻�,不再拒絕時不時擺在他書桌上的雞蛋豆?jié){或者包子,甚至在校門口那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當林向北開著那輛土得掉渣的銀灰色電瓶車追上他,提出順路送他去打工的大排檔時,他只是很短暫地踟躕了兩秒就上了林向北的“賊船”。

    在貓和老鼠都能交朋友的年頭,小綠毛龜和小殺人犯看對眼還是在校園里小范圍地掀起了一陣議論的流風。

    半禿頂卻總愛往頭上抹油的教導主任生怕荔河中學僅存的碩果被林向北這顆歪脖子樹帶壞,離間計似的分別把兩人叫到辦公室談話。

    越是“棒打鴛鴦”,反而越是像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般的“情比金堅”了。

    兩個孤獨的異類湊到一塊兒,居然出奇的和諧。

    賀崢遠比林向北想象中的要好相處,什么暴力傾向,全是無稽之談。

    時常能看到林向北載著賀崢去幫工的大排檔,車速開得很快在小巷子里來回穿梭,荔河潮濕的夏風像一張張蓋在臉上溽熱的紙巾,太高的濕度有讓人生活在水里的感覺,兩個鼻孔一呼一吸間成了一鼓一動的魚腮,連毛孔都在咕嚕咕嚕冒泡。

    大排檔更是個悶熱異常的大火爐,林向北很畏熱,賀崢從不邀請他進去。

    直到一個晚上,鐘澤銳恰好帶著林向北等人光顧這間大排檔,林向北沒在服務生里找到賀崢,跑到后門看了一眼。

    頂頭一個耀眼的燈泡,蔓延一地濃膩蜿蜒成白河的泡沫水,角落擺放著發(fā)餿的裝滿了冷飯殘羹圍滿了綠頭蒼蠅的藍色廚余塑膠桶,撲面一股令人作嘔的油腥味。

    賀崢汗如雨下地坐在一只矮椅子上,踩著濃稠的地板磚,跟前是堆滿了碗盤的塑膠圓盆,正在埋頭機械地洗刷,這一批的碗還沒有洗完,下一批的盤就接踵而來,大量的汗水匯聚在下頜像小溪似的從修長的脖頸流入半敞開的衣領里,整個人水溝里撈上來般的狼狽。

    林向北記起剛開學幾天的一個下午,他睡得一身汗被嘈雜聲吵醒,迷迷糊糊間聽見班里的人在小聲議論賀崢身上有股餿味——現(xiàn)在他知道那股味道從而何來,大概是那天賀崢來不及清理就趕到了學校上課。

    他愣愣地站在門檻上,燈泡將他的影子拖延到賀崢的腳邊。

    賀崢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緩緩地抬起布滿汗水的臉看向他,刷洗的動作很輕微的一頓后,“很臟,別過來。”

    林向北回神,哦的一下將把要邁出去的一條腿收回,“我跟澤銳哥他們來吃宵夜,你見過的�!�

    賀崢用手背揩一下鼻尖的汗,繼續(xù)埋頭刷碗,嗯了聲。

    林向北察覺到他似有若無的冷淡,剛想說點什么,鐘澤銳的手從后搭在他肩膀上,“怎么跑這兒來了?”

    賀崢的臉似乎更往下低了一點,幾乎埋在陰影里,只留下一個起伏的輪廓剪影。

    林向北說:“我過來看看朋友,之前跟你說過,賀崢�!�

    “記得記得�!辩姖射J從褲兜里掏出煙,一欠身遞出去,“上次謝你幫小北。”

    賀崢抬起眼,“我不抽煙�!鳖D了頓,目光無意地掠過那只摁在林向北肩膀上的手,“我這里很忙,你們回去吃東西吧�!�

    林向北一步三回頭的,欲言又止。

    燒烤端上來他隨口問了句,“你們這里招人一小時多少錢�。俊彼е曜友a充,“就后臺洗碗那種�!�

    “你說小賀?他是一小時十塊錢�!�

    那么累,才十塊錢,得洗多少碗�。�

    鐘澤銳給他拿了串魷魚,“怎么好奇這個?”

    “澤銳哥。”林向北靈機一動,“新世界不是歸你管嗎,讓賀崢去好不好?”

    “行啊�!辩姖射J咬下一口冒油的五花肉,被燙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回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要樂意,我來安排�!�

    賀崢不樂意——

    吃完夜宵特地在大排檔等賀崢下工的林向北等來對方的一句,“不去。”

    “為什么?”林向北很不解,“你在這里一小時才十塊錢,澤銳哥說了,只要你周末去幫忙,給你日結(jié),一晚上一百二呢......”

    賀崢正在脫防水圍裙,轉(zhuǎn)過來盯住慢慢噤聲的他,“我說了不去�!�

    林向北忍不住道:“你讀書那么好,怎么連賬都算不明白?這里又臟又熱,味道那么大,全是飛來飛去的蒼蠅,熏都熏死了。”

    他本意是心疼賀崢干這種臟累的活拿那么稀薄的工錢,但眼下賀崢大汗涔涔一身油污,可不正是味道那么大嗎?

    賀崢沉默地將圍裙掛好,二話不說地越過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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