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而昨晚的那場大火,竟是有人想殺人滅口。
至于為何會殺人滅口,自然不做那門賠得血本無歸的生意之外著想。什么生意能厲害,也許這事平民老百姓不知,但不代表有些商人不知,
其實早在之前外面就有風(fēng)聲說,宏昌票號有一批海貨被水師給扣了,如今兩廂印證,恰是證明了這種說法。
不過能窺探出些許內(nèi)情,畢竟是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知的。老百姓喜于看熱鬧的,更是熱衷各類八卦,尤其是這種曲折離奇的故事,便不停有人出聲問道:“項大東家說有人殺人滅口,你可是看到那賊人的臉?”
“竟是這般猖狂,這可是蘇州城!”
“這惡人到底想做什么,宏昌票號在外面欠下這么多銀子,把項大東家殺了,難道對方能得銀子?”
“你就傻了吧,說不定是對方欠了宏昌票號的銀子,他怕項大東家逼他還銀,才會下此毒手。他們這些做買賣的就是這樣,欠著羅圈賬呢,你欠我,我欠他,他再欠大家,一本爛賬扯不清。”
“原來還有這么一說,看來這位兄臺也是行內(nèi)人?”
“好說好說,不過是家中有親戚做點小買賣罷了。”
“說不定是對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把柄被項大東家知道,這把柄危機(jī)了性命,才會下這樣的毒手。這宏昌票號可不小,能在外面有人守了那么多人的情況下,一把火把宏昌票號燒了,常人可沒這種本事……”
一群老百姓紛紛議論著,說什么的都有,倒不像是來追討欠銀,反倒像是看了什么戲,因劇情辯了起來。
人群里,一頂轎子里,趙廣之臉色難看得嚇人。
而另一邊,林毅榮眨了眨眼,裝得一副震驚的模樣,上前一步道:“你說殺人滅口,可是有證據(jù)?”
“當(dāng)然有證據(jù)。”
項青山艱難地站起來,蹣跚著在這片廢墟刨挖著,不多時便從一堆殘垣下拖出一個箱子來。
他一連拖出好幾個箱子,才無力地坐在上頭,拍了拍箱子道:“這些是我拼死保存下的賬冊�!�
赫!
人群又炸開了,可同時也有不少人知曉其中的厲害,不敢再留,偷偷的從人群里退了出去。
趙廣之狠狠地摔下轎簾,道:“回去。”
轎子很快隱入人流中。
*
項青山當(dāng)場就被林毅榮帶走了。
至于那幾個箱子里到底裝著什么,是不是所謂的賬冊,那賬冊上又記載著什么,誰也不知。
但可以料想是不得了之物,不然項青山至于如此?
關(guān)于宏昌票號所欠之銀,暫時還沒有說法,不過林毅榮以知府之名當(dāng)眾保證,不會擅自放項青山離開,一定讓他給個說法出來。
蘇州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亂了多少人的心暫且不知,不過從一日之內(nèi)有幾十封信函送往京城乃至周邊府州,便知曉關(guān)注這里的人并不少。
巡撫衙門里,蘇州同知蔡倫秀滿臉焦急地看著趙廣之。
“中丞大人,您快想想辦法吧!這林毅榮也不知抽了哪門子瘋,竟把項青山帶回府衙,還讓他住進(jìn)后衙,且同吃同住。我看這林毅榮是被咱們壓在下面久了,逮住機(jī)會就想對付咱們�!�
因為項青山死而復(fù)生之事,現(xiàn)在外面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從‘宏昌票號垮了’,轉(zhuǎn)移到‘宏昌票號是怎么走水’、‘項青山到底得罪了誰,竟然有人下這般毒手’之上。
那晚在宏昌票號門前守著的百姓不少,所以已經(jīng)有人想起當(dāng)晚有十多個衙役來得特別快,如今外面說什么的都有,實在容不得他不急。
趙廣之的面色并不好看,惱怒道:“這種情況,想什么辦法?讓你打探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也探不出,怎么想辦法?”
“可……”
“你先回去,靜觀其變�!�
蔡倫秀看了趙廣之好幾眼,唉聲嘆氣地走了。
別看趙廣之說靜觀其變,實則蔡倫秀離開后,他當(dāng)即又寫了封書信,讓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這已經(jīng)是他兩日之內(nèi)發(fā)出的第三封。
如今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他能輕易處置的了。
*
徐府坐落在金魚胡同,往南走經(jīng)過光祿寺,就是東華門大街。
住在這里的人家非富即貴,徐首輔因頗得圣意,蒙上恩賜,在這里擁有一座三進(jìn)的大宅子。
夜幕降臨,徐府大門前懸掛著兩個燈籠。
燈籠隨風(fēng)搖曳,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徐府東角門前。先是有人進(jìn)了門房,不多時那人回來,又從車上下來個人,從角門入了徐府。
這人去了徐首輔的書房,徐首輔因為年紀(jì)老邁,每日歇得極早,可今日卻是一反常態(tài)在書房中見了此人。
后,此人悄無聲息的離開,徐首輔獨自在書房中坐了許久,才讓人去叫來了女婿陳堅。
陳堅到徐府時,徐首輔已經(jīng)歇下了,不過還是見了他。
紫檀仙鶴獻(xiàn)壽的架子床上,懸掛著灰藍(lán)色的帳子,整間臥房布置極為素凈,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藥味,還有一絲腐朽的氣息流動。
陳堅看著靜臥在榻上的老人,在一旁的墩子上坐了下來。
“方才吳墉來了�!毙焓纵o語速很慢,幾乎一字一字說出。
陳堅眨了眨眼,掩住眼中的詫異。
“是不是很吃驚?此人向來視我為敵,恨不能除之后快,尋常對我也是厭惡至極,今日竟求上門來。不,也不算是求,他向來倨傲,即使求人的姿態(tài)也與常人不同�!�
“不知他此次前來的目的?”
徐首輔并未正面答他,而是垂著眼皮說起定海市舶司來,說了會兒朝堂上對定海市舶司的看法,圣上對市舶司看重的閑話,最后一句才切入正題。
“你那好友定海市舶司提舉兼浙江水師提督薛庭儴,扣了吳家一批數(shù)百萬兩銀子的貨。”
今日讓陳堅吃驚的事實在太多了,他想保持一貫的鎮(zhèn)定,可臉上還是殘留著錯愕。
“就是為了此事?”
“不光如此,江南一帶亂了。宏昌票號的崩潰,致使多地騷亂不止,如今這事沒報上來,不過是下面人聯(lián)手捂著。可如今快要捂不住了,那該死的票號東家沒死成,還殘存了一批賬冊,所以吳墉慌了。”
“今夜的京城大抵不會平靜�!毙焓纵o說完這句話后,便闔上眼皮,呼吸漸漸輕了起來,似乎睡著了。
陳堅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就這么一直坐著。
高幾上的燭臺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嗶啵聲,燭光搖曳幾下,又轉(zhuǎn)為沉靜。
“你去一封信告訴他,江南亂不得。江南亂了,哪怕他滔天之功,也是個死的下場。拳頭握在手里才是威懾,打了出來,只會魚死網(wǎng)破�!�
“岳父……”
“你就只說這幾句便好,若是我沒有料錯,你們老師大抵也會去信�!�
……
還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和虞欽面對面盤膝坐著。
中間擺著一張矮幾,其上放著煮茶的器物。
木質(zhì)原色的滌方,滌方里放了幾個倒扣的青瓷茶盞以及同色瓜棱洗口執(zhí)壺,又有銀質(zhì)茶碾和茶盒、洗盤等物。
邊上放了一個黃銅質(zhì)的鼎狀風(fēng)爐,此時風(fēng)爐上茶釜里的水早就沸了,虞欽卻沒有動作。
“我以為如今的你,已經(jīng)比幾年前聰明了許多�!�
虞欽開始煮茶。他用滾水溫?zé)釅乇K,接著是洗茶,第一遍煮出來的茶是不喝的,直到第二遍,才持起茶壺,往盞中倒著茶湯。
茶湯倒入茶盞,細(xì)沫浮碧,清香四溢。
林邈捏著茶碟,手有些緊:“我以為這是個推到他的好機(jī)會。”
虞欽端起茶盞輕啜,并沒有看他:“可你忘了,江南不能亂,陛下也不會允許江南亂,所以這并不是個好機(jī)會�!�
頓了頓,他才又道:“去吧,喝了這盞茶就回去。其實你去不去信,應(yīng)該影響不大,此子心智過人,他如今不動,不過是在等京中這邊的反應(yīng)。”
第220章
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章==
薛庭儴下榻的客棧中,林毅榮喬裝而來。
“薛大人,下官實在不明白,你讓我們演了這一出,卻是沒有下文。這般有何用?為何下官竟是看不明白?”
其實林毅榮本不想來這趟的,可他實在忍不住了。
薛庭儴告知他這是保命之策,可到底怎么保命,如何保命,他和項青山卻一無所知。如今他二人同吃同住,形同困獸,項青山大抵早就報了必死之心,所以還能保持鎮(zhèn)定,但林毅榮卻不能。
“你不明只因你困守一地,看得也是蘇州……”
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站在窗前的薛庭儴叫了聲進(jìn),胡三便拿著兩封信進(jìn)來了。
胡三沒有說話,把信遞了上來,一封是陳堅的手書,另一封則是林邈。
“竟是一同到了。”薛庭儴失笑了聲,去拆信。
先拆了陳堅的,再是林邈。
看完后,他笑容更大,喃喃了句:“就知道會是這樣。”
他微微搖頭,似有唏噓,半晌才招手讓林毅榮到了前來,對他說了一些話。
*
府衙早就張貼出告示,說是項青山會當(dāng)眾給大家一個說法。
當(dāng)日,晨光熹微之時,府衙門前便聚集了不少人。
隨著時間過去,天色越來越亮,聚集而來的人也越來越多,有尋常人家打扮的老百姓,也有一些做商人打扮。
直到辰時,府衙大門大開。
林毅榮從里面走了出來,一并還有項青山,以及許多衙役。
比起那日,項青山今天的打扮體面多了,穿一身青色長袍,就是衣裳空蕩蕩的,看著就讓人憂心。
“既然大人說了,宏昌票號會給咱們一個說法,我們就等著。今兒總該有個說法了,這畢竟是我們大伙的血汗錢�!比巳豪镉腥苏f。
“就是,誰家賺錢也不容易。我們相信宏昌票號,才會把銀子存在里頭�?赡銈兙谷荒梦覀兊你y子去做生意,如今生意虧了錢,倒把我們給坑進(jìn)里面了。”
人群嘈雜,說什么的都有,但不外乎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銀子。
項青山幾步上前,抱手對著人群一躬到底,道:“既然我當(dāng)日沒走,自然是要給鄉(xiāng)親們一個說法的,但有一點想說,從始至終項某人就沒打算賴過這筆賬�!�
他望著人群,說得頗有幾分感嘆:“宏昌票號雖是賬面上暫時沒有流動的活銀,但還有許多產(chǎn)業(yè)和生意在,其實大家應(yīng)該明白,你們把銀子存放在票號,票號每個月會按息付利錢給你們,這個利錢肯定不是項某人白虧著的,不過是把銀子拿去做各種生意,拿回盈利均分給大家。
“我宏昌票號也不是開了一年兩年了,而是十幾年。這十幾年里,請大家想一想,宏昌票號可有短過大家的利錢?沒有!大家既然相信我項某人,項某人自然不會讓大家失望,還請大家勿要擔(dān)憂,這個銀子宏昌票號不會賴,項某人也不會賴!”
一片寂靜中,人群里突然有人說道:“這話你就不用說了,咱們耳朵也都聽出了繭子。你就說吧,是有銀子還是沒有銀子?”
“自然是有的,項某人不是說了,哪怕是傾家蕩產(chǎn),這個銀子也不會短了大家的,只是需要時間籌,請大家稍等片刻,銀子馬上就來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突然人群外傳來一陣騷動。
隨著人群往兩邊分開,一行車隊往這里駛來。
大概有十多輛車的模樣,上面堆放的全是一個個貼了封條的箱子。車停下后,便有幾個伙計模樣打扮的人,將車上的箱子一個個卸下。
與此同時,一名穿著寶藍(lán)色直裰的年輕男子也來到項青山身前。
“高東家!”
“項大東家!”
“替老夫謝謝貴號的王大東家,老夫汗顏,大恩沒齒難忘!”項青山拱手作揖道。
高東家笑了笑:“項大東家客氣了,我兩號之間本就有合作,一直守望相助,萬萬不當(dāng)如此說。”
項青山點點頭,便來到一個箱子前,把其上的封條撕下,將箱子打開。
隨著他的動作,一箱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映入人的眼簾中。
俱是二十兩一錠的銀元寶,一個個整齊地碼在其中。
他掀開一個箱蓋,又去掀另一個箱蓋,一口氣掀開了十多個箱子。這期間他似乎十分激動,步履蹣跚,面色百感交集。
眾人就這么看著他,直到他有氣無力地彎腰立在一個箱子前。
沉重的呼吸聲,他枯瘦如柴的身子突然直起,用了最后一把力氣將箱蓋掀開,才拍著里面的銀子道:“銀子,在這!宏昌票號,在這!我項青山,在這!”
他直起腰來,直視眾人,擲地有聲:“我宏昌票號立世十幾載,不坑不騙,世人皆知。今日老夫當(dāng)眾兌銀,銀票兩訖�!�
隨著他的話,便有人搬來一條長案和一把椅子,放在他面前。
高東家有些唏噓地嘆了口氣,道:“項大東家高義,為了籌集這批銀子,將多處產(chǎn)業(yè)變賣,并以宏昌票號半數(shù)股額作為抵押,從我泰隆票號借了一批銀子。如今宏昌票號也算泰隆票號旗下分支,所以大家著實不用擔(dān)心手中的會票會落空,如此地銀兩不夠,去我泰隆票號兌換也可�!�
自然有人覺得他是夸大其詞,不過會有這種想法的不過是些升斗小民。如今江南一帶但凡是做生意的,且買賣做得不小的,誰不知泰隆票號的大名。
獨占了定海所有份額,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大昌最大票號的泰隆票號。
這時,人群里有人站出來,道:“罷,我不兌了,項大東家不容易,這么多年宏昌票號可從沒騙過咱們。誰家若是有急事,去了票號里借銀,從來沒有落空多,息子也算的最低,比那些黑心放印子錢的,不知道低了多少�!�
“我也不兌了,當(dāng)年我爹重病,實在走投無路,便去了宏昌票號借銀。我說明緣由,項大東家不光多借了我些,還沒收息錢�!�
“都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我幼年時就有宏昌票號了,希望宏昌票號能一直做下去,一直誠心誠信,我們老百姓自然是信任的。這次項大東家遭這樣的大難,還能兌現(xiàn)所言,我就信你了。以后宏昌票號重建,我家的銀子還存這里。”
人群里,接二連三有人站出來說著,因此引發(fā)一片騷亂。
“罷了,那我們也不兌了,反正也沒幾個錢,項大東家不至于短了我們這點�!�
“走吧走吧,這些日子也鬧夠了。”
越來越多的人相攜離開。
面對這一幕,項青山忍不住老淚橫流。
票號做的就是誠信,做的就是口耳相傳,所以他廣修路,施恩民眾,得了個善名。
可實際上,他沒有人想象的那么善,百姓嘴里黑心放印子錢的,也少不了他。
只是宏昌票號不放普通百姓,皆是大戶或是商人。他從別處賺了黑心錢,扭頭對普通百姓施恩,不過是做戲。
今日也是做戲。
可現(xiàn)在他做不了戲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活了這大半輩子,今時今日才似乎活得明白了些。
一旁,高升若有所思,林毅榮也是滿臉感嘆地?fù)嶂殹?br />
人群里,一輛馬車停在街邊。
馬車?yán)锏难νǹ吹竭@一幕,面色有些怔忪,有些感嘆。
……
當(dāng)然,也有人上前兌銀的。
在驗證了真?zhèn)魏螅阋灰粌肚辶恕?br />
這樣的人不少,但兌出的銀子卻不多,大多數(shù)都是些老百姓,且都是小數(shù)額。
那些手持大額會票的商人們,或是基于宏昌票號和泰隆票號的名頭,或是基于即使兌了銀子,也沒辦法帶走的顧慮,大數(shù)沒有選擇兌銀。
不過在離開這里后,他們便拿著會票去了泰隆票號,確定泰隆票號認(rèn)兌宏昌票號的會票,這顆心才真正落了下來。
當(dāng)然,會是這種情況,也有宏昌票號市面上流通的會票,有半數(shù)都在薛庭儴手中的原因。
薛庭儴利用泰隆票號的獨特地位,用泰隆票號的會票換了不少宏昌的會票。能用會票換的就用會票換,不能就用現(xiàn)銀換。如今這些會票都還給了項青山,并以此作數(shù)換了宏昌票號半數(shù)以上的股額。
做票號就是如此,看似龐然大物,不可動搖,實則一旦信譽(yù)垮了,傾覆就在須臾之間。
同理,要想建立一個信字當(dāng)頭的票號不容易,一個存在了近二十載的票號,讓它一直立著比吞并了要好。
最重要的是,江南不能亂。
薛庭儴遙望著那片人群,眼神飄忽著,像似在看那里,又似乎不是。
半晌,他指節(jié)輕叩車壁,馬車便緩緩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