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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怔然了須臾,她囅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許鸝兒這一拜,旋即福了福身,道:“我也要謝謝許姑娘�!�

    怎能不謝呢?

    許鸝兒活了下來,讓她堅信三年后她也能活下去的,甚至還能做更多的事。

    天已泛了魚肚白,曦光熔了金一般往她頭頂兜頭澆下,秋光里,少女笑得明艷。

    顧長晉單手撐著車壁,垂眸看她。

    許鸝兒穿了一身麻衣,她也著了一身素裳,跟昨日一樣,沒半點金翠釵環(huán),也沒半點叮呤環(huán)佩。

    然就這樣素面朝天的一張面靨,在蒙蒙曦光里,美得像是美人圖里走出的畫中人。

    “噗通”“噗通”,心若擂鼓。

    顧長晉知曉,此時此刻,這陣心悸,再不是無緣由的了。

    “主子,該出發(fā)了。”常吉催促道。

    顧長晉“嗯”了聲,望著容舒道:“夫人回去吧�!�

    她的皮膚太白,眼下那兩團(tuán)青影委實是藏不住。累了整一夜,她又生得那樣嬌,該回去補個回籠覺的。

    馬車很快消失在梧桐巷,到刑部時,天已大亮。

    顧長晉領(lǐng)著許鸝兒進(jìn)了刑部官衙,常吉將馬車停好,快步出了宣武門內(nèi)大街,拐入一條人聲鼎沸的胡同巷子里。

    這胡同巷里有一家傳承了上百年的驢肉火燒鋪,那掌柜手藝極好,驢肉香嫩,火燒酥脆,裹著老湯汁咬上一口,當(dāng)真是塞過神仙,常吉一得空便要來這吃上三五個。

    鋪子的伙計早就識得他了,一見他來,給他倒了杯熱漿,熱情道:“小哥今兒還是要五個驢肉火燒?”

    常吉嘿嘿一笑:“來十個吧,一會我兄長要來�!�

    常吉口中的“兄長”便是橫平,可惜橫平今兒是吃不下這驢肉火燒了,只因他從河井胡同過來時,已經(jīng)用過了朝食。

    橫平頂著眼底兩團(tuán)烏黑,將盤子里那五個驢肉火燒推了回去,對常吉道:“我不餓,你吃�!�

    常吉啜了口熱漿,道:“怎地了?先前幾日你都是狼吞虎咽恨不能一口氣吃十個八個,怎地今日不吃了?”

    “我離開河井胡同時,柳公公派人送了兩盒剛蒸好的糕點果子來,說我這些日子辛苦了。”

    橫平嘴里的柳公公正是楊旭的義子柳元。

    這位柳公公如今是御馬監(jiān)左少監(jiān),在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貴忠手下任職。

    貴忠與楊旭一樣,是司禮監(jiān)大掌印裴順年的義子,只貴忠在裴順年跟前并不得寵,楊旭提督東廠時,他被發(fā)配到御馬監(jiān)。

    那會御馬監(jiān)還只是御馬司,掌御廄馬匹,并未納入內(nèi)廷十二監(jiān)。

    但貴忠運道不錯,去御馬司那年,嘉佑帝便將御馬司提為御馬監(jiān),又從各地衛(wèi)所挑選精壯之士組編了兩支禁兵,歸御馬監(jiān)統(tǒng)領(lǐng),由御馬監(jiān)提督操練。

    如此一來,御馬監(jiān)可就有了兵權(quán),成了內(nèi)廷里的“小兵部”。

    貴忠手里的權(quán)力自然是比不上作為東廠提督的楊旭,但楊旭此人小心慣了,這才將他的心腹柳元從御用監(jiān)調(diào)出,放入了御馬監(jiān),時刻盯著貴忠的一舉一動。

    柳元在河井胡同有一處私宅,橫平這些日子都在盯著他。

    橫平的話一落,常吉便瞪圓了眼,望著兩手空空的橫平,道:“那人給的點心果子,你竟然吃了?不怕被毒死?”

    橫平面無表情道:“他要我給主子傳話,怎敢毒死我?”

    常吉一噎,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好奇道:“他給的是什么點心果子?味兒怎么樣?”

    橫平十分嫌棄地看了常吉一眼,道:“我回去打盹�!�

    常吉瞥了瞥他眼里的紅血絲,擺手:“去吧去吧,主子說你從今日開始不用去盯那人了。那人既然派人送你點心果子吃,大抵也是知曉今兒是你最后一日盯梢。”

    狠狠咬了一口驢肉火燒,他瞇了瞇眼道:“倒是個聰明人�!�

    ……

    柳元給顧長晉傳的話只有一句——

    夜里顧長晉下值,聽完橫平轉(zhuǎn)的話,面上并未露出半點異色,只淡淡頷首道:“柳元那處不必再盯,等時機到了,他自會來找我�!�

    常吉好奇道:“那位柳公公既然知曉橫平在盯著他,怎地一點兒也不生氣?還有,昨兒那刺客是他的人吧。”

    柳元原是御用監(jiān)的掌印太監(jiān),嘉佑帝愛用龍涎香,御用監(jiān)負(fù)責(zé)掌管皇帝的御用之物,每日里的龍涎香都是御用監(jiān)的小太監(jiān)送去乾清宮。

    日積月累的,那里頭的小太監(jiān)多多少少會沾上一點兒香氣。

    主子讓他無需去查上京用龍涎香的人家,大抵就是猜到了那刺客是御用監(jiān)的人。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故意讓許鸝兒自縊身亡,還偽造那么一封血書,煽動百姓對楊旭與東廠的仇恨。

    怎么看都像是與楊旭有深仇大恨!

    明明面上一口一個“干爹”叫得格外親熱的,這些個閹人,當(dāng)真是個個都不是善類。

    “這人眼下正是楊旭最得寵的義子,楊旭若是能順利接那大掌印的衣缽,統(tǒng)領(lǐng)司禮監(jiān),他自然也跟著雞犬升天。別說御馬監(jiān)了,連東廠提督之位也是指日可待。怎地一副要將楊旭置之死地的模樣?這不是自毀長城嗎?”

    常吉邊說邊“嘖嘖”搖著頭。

    顧長晉不語,長指在書案上敲了幾下,道:“椎云那頭有消息沒?”

    “還未�!背<溃骸暗降资鞘嗄昵暗氖拢芏嘧C據(jù)都湮滅了,要查明當(dāng)年的真相只怕不易。當(dāng)然,以椎云的性子,越是困難的事,他越是要查個水落石出。想來再有個十天半月,應(yīng)當(dāng)能有頭緒了�!�

    當(dāng)初主子身邊五個人,要數(shù)椎云的腦子最好使了。若不然,主子也不會讓椎云假死離開顧家。

    常吉自認(rèn)自己也是個腦子靈活的聰明人,但跟陰招百出的椎云相比,他還是自愧不如的。

    誰讓他是個良善人呢。

    “這事兒不急,”顧長晉揉了揉額,道:“你下去給我沏一壺冷茶,濃一些�!�

    又,又是冷茶?

    常吉瞥了瞥顧長晉,應(yīng)聲退下,臨出門時,又聽他道:“明兒挑個時間去松思院同盈月、盈雀道一聲,許鸝兒今日在刑部回完話后,已經(jīng)出發(fā)去大慈恩寺了。有宮里的人陪著,她不會再出事�!�

    常吉一怔,明白過來,這話是同少夫人說的。

    盈月、盈雀不過是婢子,知道點兒什么消息還不是要給少夫人稟告一番?

    也對,少夫人昨日親自去驛站看許鸝兒,又陪她說半宿話,瞧著就很關(guān)心許鸝兒。同少夫人說一聲,想來少夫人也能安心些了。

    第25章

    第二十六章

    常吉沏的那一整壺冷茶并未派上用場。

    因為顧長晉沒做夢,一夜好眠。

    只他一想到昨兒沒做夢,便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容舒。

    一想到容舒,那顆心又會狂跳不已。

    好在他對這點子異樣已經(jīng)習(xí)以如常,便是容舒站在他身前,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許鸝兒遇刺一事,刑部已經(jīng)上報到內(nèi)廷,嘉佑帝龍顏大怒,一拍龍案讓人徹查。

    但顧長晉知曉,這事查不出真相。

    柳元敢給他傳話,自然也就不怕刑部查,就算查到頭,也不過是個替罪羊。柳元身后還有人,那人是誰顧長晉不知,但他知曉,那人跟柳元一樣,想要楊旭死。

    顧長晉也想要楊旭死。

    敵人的敵人,在關(guān)鍵時刻,是可以成為盟友的。

    是以,顧長晉不會同柳元作對。

    再者,柳元說將許鸝兒的命送給他,何嘗不是在賣他一個人情?

    那日在驛館與他交手之人,根本沒想要傷他,若不是為了護(hù)著容舒,當(dāng)時那一刀不該扎入他手臂。

    反倒是他,處處皆是殺招。

    即便他知曉這人不該殺,不能殺,卻依舊按捺不住心底那滔天的殺意。

    他不該是這般沉不住氣的人。

    但她受傷的那一剎那,他的理智退讓了。

    顧長晉盤腿坐于榻上,抱神守心,待得心跳逐漸恢復(fù)如常,方下榻,將那抱肚壺里的冷茶灌了半壺入肚。

    他望著窗外的梧桐疏影,眉眼漸漸冷下。

    松思院。

    盈雀一早便將常吉的話帶給容舒了。

    “常吉說,皇后已經(jīng)允諾,待得許姑娘在大慈恩寺給她娘守靈百日后,便許她到司樂司做女史!”

    誰能想到呢,前兩日還驚慌無措的姑娘轉(zhuǎn)眼就要入宮里做女官了。

    盈雀眼睛都要發(fā)起光來,在大胤,想入宮做女官不是件容易事,比兒郎們考秀才都要難的。

    許姑娘能有此造化,盈雀是真為她開心。

    容舒聽見盈雀提到戚皇后,眼皮一跳,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的朱嬤嬤,還有她送來的那杯毒酒。

    那酒帶來的那無窮無盡的疼痛,她到這會都心有余悸。

    對中宮的那位戚皇后,更是十分忌憚。

    坤寧宮的這位皇后,出自將武將世家戚家。

    父親是建德年間的大都督戚嶂,戚嶂手掌幾十萬兵權(quán),在朝堂里權(quán)傾朝野,卻在病重彌留之際,自請歸還兵權(quán)。

    后來啟元太子受妖道蒙蔽,遭宮人毒殺,各地藩王以清君側(cè)之名攻入上京。

    彼時便是戚皇后的兄長戚衡整合了父親的舊部,輔佐嘉佑帝從太原府起事,將其余藩王一一擊敗。

    嘉佑帝最終成為入主紫禁城的人,而戚家是最大的功臣,戚皇后也因此頗得圣眷。

    戚皇后從前在太原府便十分有賢名,曾給那里的窮苦百姓開設(shè)了不少免費的學(xué)堂、醫(yī)館。

    太原府至今還有一座皇后廟,是當(dāng)?shù)匕傩崭卸髌莼屎笏ǖ�,香火旺極了。

    如今內(nèi)廷的女官比建德年間要多了不少人,女子入學(xué)堂、考官職這事也是戚皇后入主坤寧宮后大力推動的。

    這上京的女子,貴女也好,尋常百姓家的姑娘也好,無一不敬重宮里的這位皇后。

    容舒若不是死在她手上,大抵也會同盈雀一般,對她有著由衷的崇拜與敬佩。

    好在這輩子,她與這位皇后是不會再有交集了。

    容舒輕輕舒了一口氣,對盈雀道:“我出嫁時帶了一箱籠書,你去找出來,我挑幾本書送去大慈恩在宮里做女史比外人想的要辛苦,能進(jìn)宮里做女官的女子都是經(jīng)過層層考核的,既要知書達(dá)理,又要富有才情。

    司樂司在尚儀局之下,掌管樂人演習(xí)樂陣,懸拊擊退進(jìn)之事(1)。

    許鸝兒自小便有樂理天賦,在曲苑里又學(xué)過琵琶,嗓子更是如出谷鶯啼般,當(dāng)?shù)闷鹨痪洹袄咸鞝斮p飯吃”。只她幼時家中并沒有條件讓她到私塾讀書,雖識一些字,但在文理上尚有所欠缺。

    容舒很快便整理出了厚厚一摞書,翌日便托常吉讓驛館的人送去大慈恩常吉接過書,剛出大門,便見一名護(hù)衛(wèi)匆匆打馬而來,到了顧府大門便“砰砰”拍起門。

    忙上前問道:“你是何人?”

    那護(hù)衛(wèi)頓住手,一臉急色道:“小的是承安侯長隨丹青,我們夫人病危,侯爺特命小的來請大姑娘速速回侯府去�!�

    說完這話,他便不敢再往下說了。

    常吉眉眼一凜,折身回了松思院傳話。

    聽罷常吉的話,容舒差點兒沒站穩(wěn),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下,頭重重磕向門欄。

    “姑娘!”

    盈雀、盈雀慌忙扶住她。

    容舒用力地掐著指尖,深吸一口氣道:“馬上回去侯府。”

    前幾日她才回了侯府一趟,那會沈氏還是好好的,連讓她在清蘅院過一夜都不肯,非說顧長晉還未病愈,讓人送她回了梧桐巷。

    怎會忽然就病倒了呢?

    馬車飛快駛離梧桐巷,容舒一路回想著上輩子的事。

    前世因著長安街遇刺,她并未回門。一直到顧長晉的傷大好后,方才回去侯府的。那時沈氏已經(jīng)大病過一場,容舒回去時,她雖虛弱,但至少身子是一日日見好的。

    那會阿娘生病,也沒人來梧桐巷告一聲,現(xiàn)下侯府卻急匆匆派了人來……

    容舒不敢再往下想。

    清蘅院。

    承安侯容珣焦灼地在正屋外踱著步,大夫已經(jīng)進(jìn)去半個時辰,到這會都還未出來。倒是周嬤嬤帶著幾名丫鬟,端著一盆盆血水從里頭進(jìn)進(jìn)出出。

    那觸目驚心的紅看得容珣心口直跳。

    想到沈氏做的事,一陣火氣直往心里拱,然而那火沒燒多久,又立馬被焦灼慌亂的情緒生生澆滅。

    容舒匆匆進(jìn)了月洞門,抓住容珣的手臂,問道:“父親,阿娘如何了?”

    容珣看到眼眶泛紅卻強忍著淚的長女,喉頭一澀。

    “你娘兩個時辰前忽然出血,眼下大夫正在施針,只要能止得住血,便能保住命�!�

    容舒聲音一滯,“那若是止不住呢?”

    容珣并未回答,只沉默地望向?qū)嬑莸哪巧乳T。

    容舒問的這話,他不敢去想。

    當(dāng)初父親要他娶沈氏時,他其實很不愿意。

    與他那兩個喜歡從戎的兄長不一樣,容珣自小便喜歡讀書,他心中期盼的妻子是能同他一起題詩作畫,給他紅袖添香的大家閨秀。

    沈氏系商戶女,在容珣心中就是個滿身銅臭的女子。

    然而成親后,她與他想象的商戶女卻有些不同。

    雖不是詩書傳家的大家女,但也是炊金饌玉嬌養(yǎng)大的,除了脾氣烈了些,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些上不得臺面的粗鄙。

    父親說,大哥是天生的武將,且得皇上器重,有他在,容家遲遲早早能在上京掙下一席之地。只這樣是不夠的,容家還缺少底蘊,而這底蘊需要無數(shù)金銀鋪就。

    是以,父親接了沈家遞來的姻緣枝,為他定下了沈氏。

    容珣想起他與沈氏初初成親那一年,雖二人總是一言不合便要吵上幾句,但日子過得算是和美的。

    她幼時跟著她父親與兄長去過許多地方,知曉的奇人異事比他還多。

    說起外頭的世界,她的眼亮得仿佛寒夜里的星子。

    容珣喜歡聽她說那些過往,也喜歡看她說話的模樣。

    可后來他將裴韻迎進(jìn)府里,沈氏便再不讓他進(jìn)清蘅院。他亦是個有脾氣的人,沈氏不讓他進(jìn),他便不進(jìn)。

    只他從沒想過,這清蘅院有一天會失去女主人。

    在他的記憶里,沈氏始終是鮮活的,像紅艷艷的木棉花,便是沒了枝葉,也能開得燦爛而奪目。

    容珣無法將里頭那隨時會喪命的人與沈氏聯(lián)想起來。

    她怎么會死呢?

    她怎么能死呢?

    “夫人!”

    屋子里傳來周嬤嬤的悲泣聲。

    父女二人齊齊一震,容舒再顧不得其他,提起裙裾大步入了屋。

    沈氏閉目躺在床榻上,身下不停地出血。

    周嬤嬤給她擦著涌出來的血,大聲哽咽道:“夫人吶,大姑娘來了,您一定要撐下去。”

    給沈氏施針的醫(yī)婆子是容家慣用的,這位已過耄耋之年的醫(yī)婆子經(jīng)驗十分豐富,這會看著沈氏面如金紙的面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侯夫人……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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